“你记得以前你给我录的手机铃声吗?”

苏三挑挑眉不说话。

“我也还是用那个铃声,我也一直跟自己说,反正都分手了,何必一定要改过来证明什么。”

苏三目光森然,似乎料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蒙细月笑道,“我心里就是想保留这段铃声,想多留住一点能记住你的东西。”

苏三一瞬不移地盯住她,良久后忽地笑道:“你这次过来,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夏天已经快没有整块整块的冰原了?”

“啊?”

“温室效应,全球变暖,北极圈里的无冰期一年一年延长,冬季冰封期一年一年缩短。也许很多年后,这里不再适合海豹生存,也没有北极熊出没,这里会变得和我们生活的每一座城市一样,更加适合人类居住。”

蒙细月一时怔愣,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科学技术会发展到每一个地方,这里会变成城市,有川流不息的马路,彻夜通明的霓虹灯,然后一一在光源污染下,我们就再看不到极光。”苏三平淡的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可捉摸的残忍,“许多改变都是不可逆的,不是昨天破坏了环境,今天再开始保护就可以原封不动地复原。像地球上已经消失的许多物种一样,很多东西一旦消失,就永远也不可能弥补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击溃蒙细月之前和现在所有的心理建设。

他看着蒙细月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神色平静:“我曾经想在这短暂的人生里,和你一起寻找所有的美景。”

只可惜,是她率先放弃。

回到Zack的住所,蒙细月愣愣地看苏三动手收拾她的行李,毫无反抗,也无力反抗。苏三用直升机送她到最近的民用机场,买好到温哥华的机票:“往后的手续,你自己应该都会办吧。”

这一回他又发挥风度帮蒙细月提行李,一路手续都办得妥妥帖帖,甚至一一看她气色不好,他还拉着她的手一路送进来。蒙细月跟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苏三松开她的手,准备把行李递给她时,她忽然用力攥住他,问:“我听你二哥说,过年的时候,你说服过你爸妈?”

“是。”

“你怎么做到的?”蒙细月想,也许他父母在那时也不过是骗他,反正他们早和她立约在先。

“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我想知道。”

她只是想弄个明明白白,死得清清楚楚,到底是他父母棋高一招,还是她自己放弃了那一生中最后一次绽放。

苏三对父母的摊牌很简单。

郗家二老都被他打了个猝不及防。他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覆地翻天,他很平静地跟父母说:“我要结婚,和蒙细月。”

二老对他这样的表现倒也不意外,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父亲轻轻咳嗽一声,无声地看向苏婉容。

苏婉容微微一笑,还未开口已被苏三截住:“你不用开口,我来说。”

“我知道你们要劝我什么,无非是要门当户对,要身家清白,要体面…那是你们的事,不是我要过的日子。”

“然后你们可以把用在大哥和二哥身上的那些手段一一试一遍。如果蒙细月要房子你们就给房子,要车子你们就给车子;花钱不行,那就从她父母身上下手,父母不行还有女儿,总之她要敢和你们对抗,就毁掉这些人的前途。哦,我还忘了,她有三亲戚五同乡在北京,一个远方姑侄大学快毕业,一个表姨甥准备出国,学校专业我这里都有,你们一个电话,他们马上玩儿完;如果最不幸她真的爱我,那就更容易,你们可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她为我的将来考虑自己退出。”

苏婉容脸色骤变:“她这么跟你说的?”

“需要她跟我告状吗?”苏三淡淡道,“我傻,可我长着眼睛,我会看。如果这些手段都失败了,你们还能拿自己来要换我,生个病住个院,心脏搭个桥…我总不能看你们死在我眼前吧?”

“你们何曾考虑到我?你们一味要我考虑你们的苦心,你们事事爱我,一切事情都以你们的标准来要求我,这何尝不是用变相的手段实行占有的真谛?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以为我付出一切,那你们为什么不看看你们爱的结果?大哥为什么会离婚?为什么宁可守在贫困山区研究濒危萤火虫,也不要出来做郗家的长子嫡孙?你们再看看二哥,这七八年来,他有没有过过一天真正顺心遂意的日子?”

“咳咳,”郗至诚善意提醒道,“有事说事,不要牵连无辜。”

苏三冷冷一嗤:“如今城门失火,你休想池鱼无恙!”

“除了我自己,谁也没办法替我感受,我到底过得开不开心。”

苏三过日子的法则很简单,就跟香港TVB剧里最常见的那句话一样,“做人最紧要是开心”。

郗家二老在一瞬间发觉,他们从未了解这个从小到大只会烧钱傻乐的么子。

苏婉容在丈夫的肩头嚎啕大哭,不明白为什么最疼爱的儿子会这样指责自己,指责她毁掉了儿子们的幸福一一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怀胎十月养大他,二十多年来,他但有所求,无不满足,到头来别的女人勾勾手指头,他就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了。

更令人惊恐的是,她心中生出一种随时可能失去苏三的恐惧,最后只得在愤怒与惊恐交织的情绪里默认苏三的选择。

“我没有想到,最后让我失望的人是你。”苏三微微抬首,盯着安检口的穿梭人流,“其实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男人来爱过。”

“在你的心里,我就跟童童一样,都是你的孩子,需要你的照顾、管束。”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是一个可以让你依靠和依赖的男人、爱人。”

“你永远只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就像在公司一样,事无巨细,每必躬亲。”

“你从来没有想过,有时候你也可以歇一歇,让我来帮你扛。”

蒙细月忽然觉得苏三的神情很熟悉。

那是她多年前在他脸上见过的决绝。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遭初恋女友背叛后的伤心、失望、直至决绝。

“你走,我送你走。”

“苏三,不是这样的,我可以解释一一”

“你费尽心机不就是要这样一个结果吗?”苏三神色决然,“哪有那么多理由和借口呢?其实根本是你胆小、你受过伤害,所以千方百计要证明我和别的男人都是一路货色,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永远没有错,对不对?别的事你很敢闯,可在感情上你就是个胆小鬼。你不敢,你没有办法证明我和冯昙一样,就干脆推开我,这样你就永远不会被抛弃。反正你也没爱过我,你只是被我感动,现在我幡然悔悟,我悬崖勒马,你达到目的,何必再来纠缠我?”

“不是,那时候我骗你一一”

“我早说过,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你告诉我,我不会再来纠缠你。你不断地骗我,骗我你喜欢二哥,骗我你可能重病缠身,最后说你不爱我只是感动。我怎么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你今天说的这些话也是骗我?”

蒙细月哑口无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不是,苏三,最后一次,我只要这一次机会。”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明白。”苏三淡淡一笑,“有很多年,我把你当作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因为我知道那也许会给你带来灾难。”

“我甚至不敢向自己承认我喜欢你一一因为很多原因,你比我大,还有我家里,甚至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会喜欢你。等我发现的时候,也早就没什么盼头了,你结了婚,生了孩子,我知道女人经不起流言。”

“如果爱你对你来说是一种灾难,我会把它永藏心底。”

“如果没有权衡清楚,我不会向你走出那一步。”

“现在,没有机会了,你走,我送你走。”

蒙细月死死攥住他,像挣扎于茫茫大海上的溺水者,拼命抓住每一块可能的浮木:“你一一我怀孕了。”

苏三收住前推的力道。蒙细月趁机攥紧他:“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苏三瞥向蒙细月的小腹,哂笑道:“准备工作不充分,你怎么不提前给自己绑个枕头?你对我那么不放心,连保险套都要自己准备,生怕我趁你不注意在上面戳针孔礼!保护措施这么周密,现在你跑来跟我说你怀孕了?”

蒙细月被他说穿往日用心,有段时间她确实很怕苏三这么干一一他今天敢带她去看极光,明天就敢在保险套上戳洞:“那也不是百分百保险。”

“那又如何?”

“我,”蒙细月紧张地问,“我是想问,你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前几天我没敢说,因为我不想你以为我是因为怀孕了所以才来找你…”

“难道不是吗?”

“苏三,我一一”

“你用不着解释,在我这里,你早就信用破产了。再说了,你从来就不需要我,我不觉得…”苏三耸耸肩,哂笑道,“我不觉得你因为这次怀孕就突然需要我了。既然你可以自己搞定,我要他干吗?”

蒙细月失神地凝视着他,始终不能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喜气,到最后她终于绝望:“哦,好,我知道了。”

她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往前挪。

原来他决绝到这地步,连孩子都不要。

她原该知道苏三是这样的人,他默默忍受一切伤痛,直至无法负荷,选择刮骨疗伤。

然后,终身不再碰触。

疼痛的感觉一点点复苏,这种蒙细月以为早已免疫的感觉。

她想,我不能伤心,伤心对胎儿不好。

我要调整心情,孕妇要保持良好心态,生下来的宝宝才能聪明健康。

“站住!”

蒙细月又站住。

“你准备怎么办,把孩子打掉?”

蒙细月慢慢转过身来:“你不要我也会生下来,这也是我的孩子。”

“十八年后再找我分家产是吧?”

“我没这么想。”

“你这个女人不这么想才怪!你连我都能卖,还有什么不能卖?”

“那怎么一样?”蒙细月脑子里一园混乱,胡乱地自说自话想理顺思路,“反正童童一个我也养了,多一个孩子也没关系。国内对单亲儿童歧视太厉害,我看…是不是考虑移民,反正公司也快上轨道了,以后不用我事事亲力亲为。过几天我找移民机构咨询一下,可能卖两套房子差不多也够了…”

“是够了!”苏三怒喝道,“你这个女人简直让人忍无可忍,这个时候你还跟我谈你的移民大计,你来之前是不是就已做好了几套方案?我要孩子你就给我探视权,我不要孩子你就移民,然后养大他,再培养他读名校,将来成为社会精英啊?”

蒙细月狐疑地瞪住苏三,眉毛微微上挑:“有什么不对吗?还是…你好像比较喜欢艺术类,不过艺术类太费钱又不容易出头,还是医生律师比较稳妥…”

“我有个更好的建议。”

“嗯?”

“你现在就去美国,把孩子生在那里,然后他就会成为有竞选总统资格的自然出生美国公民,有你这样的精英母亲,他将来的成就一定超越奥巴马!”

蒙细月皱皱眉:“我要求没这么高,他身体健康,过得开心就好。”

苏三忍无可忍,完全无力地挥挥手:“你走吧,你走,永远别再让我见到你。”

蒙细月愣了愣,紧抿起嘴,艰难地转身一一转过身,以后的路,就都该她一个人面对了

她垂头丧气,低垂着脑袋一一有生以来从未如此颓丧过,连和冯昙离婚时都没有。

原来苏三也可以抛下她,真的会有这样一天,哪怕她回头来求他,他也不为所动。

活该你没有人爱。

你这种冷血的女人,永远没有人会再爱你,你不值得。

那么多他曾施在她身上的咒语,如今一一应验。

“蒙细月,你他妈给我站住!你这个女人,撒两声娇会死啊,多哄我两分钟会掉块肉啊?”

蒙细月僵在原地,这回她用了更久的时间才转过身来。在那漫长的过程里,她一直怀疑自己幻听,直到回过头,看到苏三气得额头青筋直跳,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才有些将信将疑。她张张口,欲言又止。苏三忍不住又怒骂道:“还不给我出来!”

“是你推我进来的。”蒙细月慢吞吞道。

“我推你进来,”苏三气得跳脚,“你不会耍赖吗?你不会撒娇吗?你在我面前不一直挺横的吗?上帝把你生成女人到底为了干什么,玩我吗?”

蒙细月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确信苏三这回是一一这回是她想走他也会撒颇耍横把她留下来,心里忍不住偷笑,嘴上却冒出一句:

“你不介意的话,我勉强也可以玩一下。”

“是啊,你能耐,之前一副小媳妇样,装不到三分钟就翻脸,你这也好意思叫求我回头?”没过三分钟他又想起另一件事,“你怀孕了还往这儿跑!你就这样虐待我儿子?”

蒙细月心中刚刚经历由人生的大悲到大喜的过渡,忍不住想笑,一面又想,让他发泄几分钟吧,就几分钟,看以后不治死他!

苏三很花了几天工夫才接受自己即将做爸爸的事实一一他原本没想过这么早要孩子,以前是起过给保险套戳洞的心思,但知道那样蒙细月会生气,会打乱她的职业规划。这回真是意外,短时间内不能享受二人世界了,童童已经够他头大了,以后再来一尊菩萨,怎么吃得消?但他突然又意识到,有这个孩子,以后蒙细月就不会一声不吭二话不说就把他给端了。

利大于弊呀!

他撑着下巴看着蒙细月的肚子,极自恋地感叹:“这一定是美貌与智慧的结晶。”

蒙细月瞥他一眼:“谁美貌?谁智慧。”

苏三愣愣,颇不情愿地道:“你美貌,你智慧。”

“那还要你干吗?”

苏三咬咬牙道:“我奉献了一点染色体。”

苏三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打包离开哈德逊湾,不敢坐公共交通,怕遇到意外影响蒙细月,更不敢坐飞机,只敢缓缓开车纵穿加拿大,蒙细月憋在车里不耐烦,一定要下来走两步,她也不是没经验,知道孕妇也要适量运动。苏三却吓得跟什么似的,常常蒙细月在面前甩开大步走,她在后面颠颠叫:“小心,小心,小心”

“你以为我没怀过孩子啊?”

“可这是我儿子,他不是一块猪肉。”

往后几个月苏三每天都这么跟着她,开口闭口就是“这是我儿子,他不是三斤猪肉!”五个月时变成四斤猪肉,七个月时变成六斤猪肉…他们住在密西西比州,苏三原来在这里接受飞行训练,郗至诚给他们买过一块地。

日光下的麦田金色连绵,浅浅的溪流,欺负的三峦,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森林,极目所见,尽是绿油油金灿灿无边无际的庄稼。猪牛羊鸡也是工人们自己养。有一回屠宰工人送来新鲜的肉过来,蒙细月拣出好大一块堆上秤上,有拿刀割下一小条,指着刻度给苏三看:“诺,八斤,你儿子就这么大”

苏三从此闭口不在提这话,生怕孩子生下来后蒙细月偷偷告黑状,说他小时候他爹拿他当猪肉。

偶尔他也发发少爷脾气,翻陈年旧账,想起蒙细月来“求”他回去的态度,总是不够诚恳:“你那是要是没怀孕,是不是就不来找我了”

蒙细月心知这个问题回答不好,将来恐怕要让他和孩子反目成仇,却也不肯依着他的性子让他得意忘形,反将他一军:“你也好意思说,我冰天雪地里跟着你跑了十几天,你理也不理,要是我没怀孕,你是不是也不肯回来?”

“我就是想让你好好反省反省。”

“原来天天口里说的好听哦,什么苦也不让我吃,结果呢?我哪有你这么皮糙肉厚?最后一听说我怀孕,马上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苏三面瘫地哼哼:“你翻来覆去把我玩得死去活来,还不许我生气?”

“那现在呢?”蒙细月恃孕而娇:“还是这块肉比我有面子,对吧?”

“没没没。”苏三只觉得这么说是错,那样说也是错,反正他碰到,蒙细月,就注定在这种既沉醉又敬畏的情绪里左右煎熬,最后躲不过,只好坦白:“其实就是想看看你还能忍到什么程度,想多听你两句…”他干咳两声,怎么也不好意思把后边的话说出来。

他当然知道蒙细月不是那种会养大孩子再回来分家产的女人,那些话不过是气话,依蒙细月的性格,若真不想和他再有半分瓜葛,必然也不会把孩子生下来。

周粤年说的没错,他见到蒙细月,就跟狗儿见到骨头,怎么也忍不住摇头摆尾。

即便曾经绝望,只要一见到她,又忍不住燃起希望。

他只是,需要她再多给他一点信心。

有一回他也问蒙细月:“我妈来找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一你怕我不相信你??”

蒙细月反问:“你后来怎么知道的?”

苏三耸耸肩,大约是太过熟悉,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父母会平白无故的妥协。

他只是一时没想到,父母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方法让蒙细月率先放弃。

蒙细月也笑笑:“你既然跟我回来,以后就得服我的管,乖乖听我的话,在你爸妈面前我可以让着你,回到我这里,我就是一家之主!”

苏三难以置信的瞪着她:“你元气恢复得也太快了!”

她现在一点也不惮于再他面前耀武扬威,杂合女人简直文可治国武可安邦一一周粤年找他签完各种文件就把他提到一边,毫不客气地说:“你女人什么时候生?我这里马上要重组董事会,你就算了,让你女人生完赶紧过来吧!”

公司里上上下下的人也常发邮件或打电话问候她,记性好的最后会补充一句:“问三少好!”

连她那种小鬼大的女儿童童。人前一口一个“Uncle Susan”,叫的甜蜜蜜腻死人,一转头就拎着鸡毛掸子朝他吃喝:“不管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我都是NUMBER ONE!”

偏偏他就被管束得浑身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