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行云本无踪

晗辛留在了平衍的别业里。

平衍压根儿不让她接近阿寂那间屋子,只让专门照顾的佣人来汇报阿寂的近况。

然后再转述给她听。晗辛倒是挺感激他的悉心关照,但渐渐就不耐烦起来,看不见阿寂,这算哪门子照顾?她总觉得自己在阿寂的事情上并没有尽力,心中虚悬,坐立难安。

平衍看她这个样子,多少也猜出了她的心意,于是放下正在看的书信,说:“你若闲得慌,不妨帮我再收拾一下伤口。”

晗辛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过去帮他脱下外袍。

平衍刚沐浴过,头发还没有干透,只是因为赶着出来见晗辛,因此还是绾起来用一根碧玉簪子簪住。身上在中单外面套了件青金色暗纹织锦的窄袖长袍,头发上的水顺着耳后的骨骼蜿蜒流下,漫进中单里面去,在他颈后的皮肤上划下一道湿痕。

晗辛怔怔瞪着那道水痕,也不知怎么脸上突然烘热起来。水珠滑进了衣领,浸湿布料,白色的中单有一小片借着这湿意贴在皮肤上,显出与周围不同的颜色来。她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了上去,指尖落在那一小片湿痕上,初触手有些凉意,随即他的体温就毫不客气地熏了上来,恍惚有些火热的感觉。

晗辛猛然惊醒,连忙收回手,脑中嗡嗡作响,懊恼着自己也不知道刚才是中了什么邪。

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身体。在柔然时虽然不若告诉平衍的那样做入奴仆,却也总要帮忙照料伤兵,少不了身体上的接触,却从来没有人会令她有过这样的情不自禁。

平衍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晶亮,似是洞彻了她的心思,又澄澈无伪,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又收回手去。“怎么了?”他问了一句,见她双颊绯红,一双眸子光泽莹润,登时心头一动,自己也有些熏染。

一时间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彼此沉默地相对,却又都觉得天光似乎蓦地明媚了起来,远处传来的瀑布声变得清晰而有力,敲打在两个人的心头,让他们的心不约而同地微微颤动。

还是晗辛先回过神来。

她借着转身避开平衍的目光,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头发还湿着,怎么也不等于了再束起来。”

平衍低头轻声笑了笑: “这不是赶着出来见你嘛。”

他的话大胆直白,言外之意不言而喻,饶是背对着他,晗辛还是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说:“我又不会走,你急什么?”

平衍说:“那边柜子上有一个漆盒,你去拿过来。”

晗辛整理了情绪,照他指点找到漆盒,拿起来觉得并不重,送到他的身边。

平衍却不去接,只是说:“你打开。”

“是什么东西?”晗辛好奇起来,见他微笑不语,也不拘谨,便打开了盒子,里面却是一把象牙梳子。“这是…”她怔了怔,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让我给你梳头?”

平衍指着自己的脑袋:“你不是说头发还湿着吗?”

“可是…”晗辛有些为难,总觉得他这个要求的意思在别处,却又碍着他对阿寂如此关照,似乎如果拒绝就太过不讲情面了。

“你若是不愿意给我梳头,”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也不强求,淡淡笑道,“就把梳子留下,给自己梳头也好。”

晗辛的脸腾地一下又烧得火红。男女之间,以梳子这样的贴身之物相赠,这意味实在太过暧昧,简直比让给他梳头还要孟浪。

“你的梳子,我怎么好拿走嘛。”她口中低声拒绝着,不敢再耽误,过去拆下碧玉簪,将他的头发打散,“还是给你梳吧。弄好了你的头发,才好再收拾你的伤。”

他便坐正,放心让她去整治。

平衍的头发浓密乌黑,晗辛握在手中,满满一把,甚至有些握不住的,从掌中溜了出来。她找来一块布巾,为他细细将发间的水擦干。揉擦之间,又有几滴水珠飞出来,溅在她的脸上。晗辛便去用手指轻轻擦拭,指尖碰到面颊才赫然发现自己的皮肤也是滚烫的,更加显得那滴水珠沁凉。她的手指捻过去,水珠瞬间就被皮肤吸收。她微感意外,猛然想到那滴水珠是来自他身上的,却消失在自己的身上,登时觉得心摇神动,无法自已。

平衍察觉到她停下来,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只得又回头去察看,见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发呆,便笑着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发现我有白头发了?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没有…”她赶紧摇头,“殿下正当壮年,哪里有什么白发啊。”

他松了口气,笑道:“没有就好。晋王还没有生白发,我若先有了岂不是让人笑话。”

晗辛敛住心神,重又开始悉心给他梳头,随口道:“其实即便有白发了也不怕。在柔然有一种乌斯蔓草,用来染发,效果最好。”

她能正常说话,气氛登时轻松了许多,平衍笑道:“乌斯蔓草我们这儿也有,只不过天气冷,草长得没有柔然那边高,草汁也不多,只能用来给妇人描绘眉毛。”

晗辛手里的梳子被他头发里的一个结阻了一下,拽得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闪,“哎哟”了一声。平衍笑道:“怎么,一听我说起妇人梳妆之事你就要对我下狠手?”

晗辛本就心慌,被他如此打趣又羞又恼,“哪里!”然而后续却又无法说下去,到底有些心虚,知道自己明明可以更仔细一些,还是因为他的话走了神。

平衍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一定又是涨得满脸通红,便闭上眼索性不去看,以免令她更加窘迫。

他不吭声了,晗辛心头也是一松,便专心地将他的头发梳通,却因为头发仍旧潮湿,不便这就束起,只能先散披在身后。

阳光便在此时从窗外透了进来,落在平衍的身后,将他的头发照耀得仿佛被镶嵌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芒一样,乍眼看去,甚至分辨不出他本身的发色到底是什么样子。

晗辛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男人长发披肩的样子,她一直以为女子长发披肩风仪万千,别有一番妩媚风味。如今见到这个样子的平衍,才赫然发现男人不束发也会给人一种不同的美感。

平衍身形偏瘦,上身精壮,有着丁零男人特有的宽肩,整个人的背影显得十分修长挺拔,益发令他的长发显得浓密厚重,充满了勃发的生机。

平衍这一回倒是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晗辛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走神,连忙低低咳嗽一声,说道:“头发只能先晾着,看看你的伤吧。”

平衍“嗯”了一声,自动将中单褪下。

他的伤口被头发遮住,晗辛只得去将头发拨到一旁,这才发现伤处的包扎早就{水浸透了。她一皱眉: “怎么这个样子?你洗澡的时候怎么不注意一下?,,他好脾气地笑了笑:“一时忘了,稷到水里才察觉。”

晗辛按住他的肩膀:“别乱动,我先看看,可能会有些痛。”

他果然就不动了。

晗辛将被染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包扎拆到最后一层,微微碰了碰就知道已经与伤口粘连在了一起。她心里微微一紧,低声道:“你忍一下,会很疼。”

“好。”平衍甚至没有去问详情,只是干脆利落地回答。紧接着一阵剧痛从肩背传来,仿佛活生生从他的身上撕下一层皮来。

平衍重重吸了口气,紧紧握住拳头,浑身紧绷,却始终一言不发,身体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晗辛自己都觉得手心出汗,努力屏住呼吸轻巧地为他处置伤口,生怕下手稍微重一点儿就会加重他的疼痛。但在看见伤口的一瞬间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缝的线还在,被血水泡成了黑色,伤口的红肿愈加严重,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溃烂化脓,竟然比当日在路边她处理时还要恶化。“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回去后没找太医再仔细瞧瞧吗?”

“嗯?怎么了?”平衍有些迷惑地扭过头来努力想要看清肩后的伤,但微微一转头牵动皮肉,令他痛得闷哼一声。

晗辛连忙握住他的肩头阻止他:“你别乱动了,这样哪里看得见。怎么这样大意,都开始化脓了。”

平衍也十分迷惑: “今天早上才重新上了药包扎的,怎么这就化脓了?,,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明白了。平衍不由自主地转身,对上她震惊的眼神,随即反应过来,忍着痛抬起手轻轻推她一下:“出去,快出去!”

晗辛后退两步,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她脚上仍是那双革履,脚底与竹制的地板相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是一下下踩在他的心头。

平衍闭上跟在心中叹了口气,终于无法再跽坐,身体向后一倾,将两只脚伸出来,改成箕坐的姿势,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搭在膝盖上,长长地哼了一声。

早上换药时伤口愈合得还不错,怎么会半天不到就溃烂流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在泡澡时被水给浸坏了。而水中只怕也因为他抱过阿寂而有了病气,只怕他也已经被传染了疫病。

只是,晗辛的反应倒是迅捷,一旦想明白了原委,连个犹豫都没有转身就跑了。平衍心中有些复杂,虽然明明是自己让她赶紧离开的,但见她真这么干脆利索地走了,心头又有些发空。

他口中发于发苦,渐渐觉得头重得抬不起来,而身体却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身后的伤处开始发麻,一时间竟然察觉不到疼痛,只是浑身上下越来越冷,力气仿佛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他心里终于忍不住埋怨起晗辛来,就算她要跑,好歹也找个人进来看上一眼,难道真让他在这里冷死不成?他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倒在了席子上。这一定是今年新制的席子,带着芦苇的清香。乎衍在闭上眼之前,也不知怎么回事,脑中突然出现了晗辛坐在廊下编织席子的模样。他心头有些奇怪,之前见她还分明是个北方少女的打扮,怎么此时再见,她就已经换作南方妇人的装束?

晗辛的手灵巧地在芦苇丝中上下翻飞,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她给自己缝伤口的时候,那双手是不是也这样嫩白如同新生的芦芽,诱得人忍不住想去咬上一口。

她抬起头,看见他瞪视着自己,便略带羞涩地微微笑了一下。

“殿下,殿下!”平衍听见有人叫他,奋力睁开眼睛,却还是只看见晗辛的面孔。这个梦真深。他这样想着,渐渐沉人黑暗之中。

四 感激平生意

“殿下本来身体强健,疫病无扰。只是这伤口伤得深,又迟迟未愈,血脉筋肉暴露在外面,尤其容易受到邪气侵扰。幸亏发现得及时,伤口虽然溃烂,毒邪之气却只是在腠理之间蔓延,未能深入脏腑,施救得当的话,性命无忧。”

“那就请先生施救吧。”

“这个…”男子的声音略有些迟疑,“若是平日自当施救。只是今日在下已经先接触过疫病病人,再碰殿下的伤口,邪毒交加,只怕会雪上加霜。”

“那怎么办?”她的声音略显焦急,却仍然未失镇定,“那我来?先生告诉我怎么做就好。”

“以殿下的这例来看,邪气人体化为脓疮,流脓所到之处,便是病气侵入的门户。因此首要的,便是将脓疮清理干净。”

“好的,我来。”她毫不犹豫,拿起打湿的布巾,蘸上药粉要去为他洗掉伤口上的脓。

然而太医却又拦住了她:“娘子稍等。现在还不能清理。”

“为什么?还要做什么?”

“是要把伤口周围的肉剜去一圈。”

平衍蓦地一惊,清醒了过来。他试图睁开眼,但双目沉重,竟然无论如何也无法如愿。他想出声,却发现连口都张不开。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却仿佛已经被装入了棺材里,深陷一片黑暗之中。他只能听着身边的人在说话,却无法动弹无法发出声音来。

晗辛却已经替平衍发出了惊呼:“剜肉?腐肉剜掉也就算了,连好着的肉-也要剜了吗?”

“没办法,邪气深入腠理,在皮肤血肉的下面,如果不将肉剜掉,邪气和病气无法发散出来,就只能向下走,进入脏腑,以至于夺人性命。”

平衍听着暗暗心惊,没有想到不过是一时疏忽,竟然会有性命之忧。他自幼体魄强健,从小到大连发烧都没有过几次。平日里受些小伤不去理它,自己也就痊愈了。所以这次虽然受伤,也没有太当回事儿,谁知竟然一下子就恶化到了这个地步。

晗辛十分踌躇,反复地追问:“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好好的血肉剜了去,那是多大的创伤啊。何况,会留疤吧?”

太医被她问得哭笑不得:“保命要紧,还是留疤要紧?妇人们爱美,殿下却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哪里在乎这个?”

“可是…”晗辛仍旧不肯松口。她见过平衍的肩背,那样完美的形状,充满了生机的肌肤血肉,令人安心的肩背,仿佛随时能化作一座山,一片天地,她实在无法想象那里留下伤疤会是什么样。

更何况,这样的决断也不该由她来下。

太医见她沉默不语,想了想说:“其实也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晗辛急切地抬头: “既然还有办法,为什么不早说?”

“说了也没用,这虽然是个办法,却无人可以施行。”

“你快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办法?”晗辛等不及他卖关子,追问道。

“如今病气和邪气潜藏于血肉之下,就像是一口水潭被山石掩盖。剜肉就是要将山石挪开将潭水清开。”

晗辛不等他说完就已经明白,抢着问道:“你是说,可以不挪开山石,想办法把潭水给导出来?”

太医点头: “不是导出来,只能找人吸出来。”

晗辛倒吸一口冷气,终于明白太医所说无人可以施行是什么意思了。平衍所染是瘟疫病气,连他这样强健的人也都无法避免被传染,旁人若用口去吸病气,自然无从幸免。这样的事情,只怕无人能做,也无人肯做。她有些发怔,想了半天,几乎是绝望地问: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太医无奈地摇头。

躺在黑暗之中的平衍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又安慰自己,剜肉便剜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战场上断手断脚的事情见得多了,剜掉一块儿肉算什么。他想让晗辛不要再犹豫了,该如何治就如何治去,却苦于没有力气开口。

而晗辛始终没再出声。

说话的声音淡去,平衍又等了一会儿,渐渐觉得疲累,不知不觉间又昏睡了过去。

梦中仿佛回到了沙场上。

梦中的他才十七岁,在晋王帐下做前锋,刚领着五千贺布军冲锋陷阵攻下了西南重镇阳平关,给晋王南下扫平西蜀铺平了道路。当日的他锋芒初露,意气风发,得胜归来后受晋王嘉奖,与部众畅怀大饮,且歌且舞地庆祝。他们唱了一宿的歌,喝掉了三十车的酒,所有人都沉醉不归。

后来很久,平衍都想不起来那一夜自己到底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此时他知道自己身在梦中,正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群年轻人围着自己更年轻的主帅欢呼痛饮,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梦回这里。

他听见有人叫他,却不愿意回头。他更愿意看着年轻的自己与同袍们喝到兴致高昂,纷纷将衣衫褪去,赤裸上身,学着山中夷人刚刚教会他们的歌谣,一手捶着自己的胸膛,一手用自己的武器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几乎是从胸膛里面高吼出战歌来。

平衍深深为山人这短促有力的战歌吸引,不由自主想走上前去,不料突然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下,他微微~个踉跄,好容易站稳了,带着怒气要转头去看是谁在背后偷袭,然而身体还没有转过去,就被人用匕首狠狠戳了一下。平衍不可控制地向前跌倒,忽然一下子又摔倒在了一个屋檐廊下。他狼狈地撑起身体,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正在用苇丝灵巧地编着席子的女子。她抬起头来,看见他,忽然微微一笑。平衍感觉到背部伤处剧痛了起来,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要将他的全部血肉都抽走一样。

“痛!”他猛地惊醒,粗粗喘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了身后的异样。

一种柔软的触感贴在他的伤口上,像妖精一样如丝如缕地从他身体里吸走什么,让那种尖锐轻微的疼痛像树根一样深深向身体深处蔓延。

平衍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柳树。他觉得自己是一棵柳树,而她就是那只他将要用生命去喂养的蝉。

平衍隐隐约约地知道在发生着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想不到一个刚刚认识的人会愿意为他冒这样的险,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从见到她第一面起,他就知道那个抬着头叫住他问路的女子有着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她目光中有一种决绝。

起初他以为这决绝是被她一路逃亡的艰辛染上的,但如今想来,也许她生来如此,性格中本就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勇气和镇定。

但无论如何,平衍还是被眼下的认知惊呆了。

“晗…晗辛…”他想挣扎挣脱,却被她牵住手臂动弹不得。

她从他的伤口一口一口地吸出脓血,扭头吐掉,这才低声道:“别动,就快好了。”

吸力牵动创口,他痛得额头冒汗,却只能强迫自己忍住。她拿着性命在为他疗伤,他自觉没有脸面喊疼。

一时间他没有动,也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轻弱,仿佛他所造成的任何声响都是对她的不敬。

屋里一时静极,只有她一口口吐出脓血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见吐出的脓血已经不再乌黑腥臭,按照太医所说,这样就算是把病气都拔除了。但她仍不放心,低头再去吸吮了几口,确定每一口吸出的都是鲜红的血,这才作罢。

一旦停了下来,才察觉到后背已经湿透。晗辛本来打算站起来,却只觉双腿酸软,一下子在他身边坐下,连动都动不了了。

平衍却催她道:“好了吗?别耽误时间,快去漱口吃药,快去!”

晗辛要等一会儿才恍惚回过神来。她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眼见着他神志和精神都渐渐恢复,才突然觉得后怕。立时便觉得喉间似乎黏黏腻腻的残留着什么,如鲠在喉,卡得难受。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涌上来,她猛地捂住嘴冲出门外,挖心掏月市地剧烈呕吐了起来。

平衍颓然躺倒在床上,心头震惊心痛惭愧一一冒出来,然而到最后,留在唇边让他咀嚼不定、反复品味的,却是一丝隐秘而欣慰的甜蜜。

梦中那女子抬头向他嫣然一笑,恍惚间仿佛四周山花乍然绽放,云霞万里,光耀天地,仿佛她手间忙碌的并不是一领蒲席,而是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平衍自觉再也躺不住,撑着身子坐起来,转身下地的瞬间,眼前发黑,这才觉得全身上下连一丝力气也没有。

但他总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无所作为,于是咬牙强撑着,扶着墙朝外面走。

晗辛呕吐的声音略止住一些,听见里面的动静,抬头一看,见他居然走过来,自己倒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住他:“殿下怎么起来了?太医说要让你多静养呢。何况,你背上的伤口我还没有处置好。”

“我没事。”平衍就着她的手站稳,低头去看,见她年轻的面孔上泛着潮红,也不知是因为之前呕吐时用力所致,还是与自己说话的原因。他的声音十分轻柔:"谢谢你,晗辛。”

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扶着他往回走: “没事。不过是力所能及,总不能眼看者真把你的肉剜掉。”

“为什么?”他低声问着,手指无意识地慢慢摩挲着她的手背。晗辛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低头去看了看,却并没有躲避或是提醒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他手指的撩拨。平衍追问她:“为什么你愿意为我这样做?太危险了,万一你有事,你弟弟阿寂可怎么办?”

晗辛摇了摇头:“死不了的,哪里有那么可怕。”

平衍微笑着由她扶着自己在床边坐下,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笑道:“如今咱们两个人可都是病人了,倒是可以一处互相照应。”他想起来,便又嘱咐:“先别急着吞咽,去吃药。有病没病,防着点儿都好。”

“嗯。”晗辛乖顺地答应了,扶他躺好,自己去取太医留下的药丸,捏碎了和酒吞下去。又照样用了一丸药用酒化开,拿过来对平衍说:“还要给你的伤口敷这个。”

平衍配合地转过身去,将肩后的伤口亮给她。她的手指沁凉,动作轻柔,用手指将药糊一点点涂抹在伤口处,又小心地用小刀将已经没有了生机的皮肤剔去,这才重新给他包扎上。

“晗辛。”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

“我梦见你了。”他闭着眼睛,察觉到她的动作略顿了顿,于是继续道,“在梦里,你做了我的妻子。”

五 清水见白石

晗辛昕着心猛地一荡,脸烧得更红了。

平衍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她现在的模样,抿嘴无声地笑了笑,终究还是在她手下安稳地睡了过去。

乐川王染疾的消息当天夜里晋王平宗就知道了。第二日天刚亮,忽然庄子里的人都慌乱地跑了起来,有下人跑来报告,说是晋王车驾已经到了三里之外,很快便会抵达。平衍苦笑,对晗辛道: “你看,我就知道生病了定然会有这样的麻烦。”

晋王毕竟非同小可,万一也被传染,那就是天大的祸事。平衍不敢怠慢,拖着病体连连吩咐,所有接触过他的下人全都在各自房中紧闭不出,命人在水面上一处亭子里撒上石灰硫黄水,他自己选在下风处坐着,给晋王留出了上风的座位。其余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亭子,还命人提前将太医留下的药丸给晋王送去,请他一定要先服用了才能进别业里来。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平衍要去亭子,才走到门口就觉得腿脚酸软,力气不济。晗辛早就有所预料,过来搀扶住他,低声道: “我送你去。”

“你也不能与人接触。”平衍无奈地看着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倒是更加显得自己的掌心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