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你放心吧。”晗辛扶着他往外走,说道,“至少到现在我还没有发病,都照料你那么久了,也不怕扶着你走几步路。”

平衍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这别业并不大,亭子转眼就到了。晗辛看着地上用石灰画的圉失笑道:“什么叫画地为牢,今日总算见识了。”

平衍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终究只是笑了笑,说:“你先回去,一时晋王走了你再出来。”

晗辛诧异道:“咦,怎么倒像见不得人似的?”

平衍没来由地面上一红,板着脸说:“要不然你跟我一起画地为牢?”

晗辛看着地上那圈石灰印子连连摆手:“罢了,你是乐川王,我是什么人,平白跟你同进同退,让晋王看见了还真说不清楚。”

平衍看着不远处山崖上飞坠的瀑布,淡淡地说:“其实也不能把你介绍给晋王的。”

这话一下子提醒了晗辛他之前所说梦见她是他妻子的话来,登时窘得从头到脚都一阵烧灼。她转身就走: “早知道就不与你说笑了,哪里有你这样的人,真是!”

平衍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就微笑了出来。他今年刚满二十岁,十六岁时曾经娶妻,婚后三日便出征打仗,等他得胜归来,等待他的是乐川王的爵位和妻子难产而死的消息。那时候太年轻,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他甚至还体会不到悲伤,只是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座坟茔的时候,心头有过一抹茫然。

之后平衍常年征战在外,虽然府中也有两三个侍妾,却很少有见面的时候。

到了如今,平衍才发觉自己对女人其实陌生得很,竟然从来没有过像与晗辛这样相处的经验。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她,为什么要那样告诉她,为什么愿意为了她不怕染病地将阿寂带到这里来,为什么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她没有离自己而去时心中喜悦难以自持;甚至为什么当她不顾一切地为他吸脓时,他心中除了感动之外,还会有欣悦之情。

凡此种种都是他从未经历过,从未有过这样如早春二月般乍暖还寒的心情。愿意为了她去付出,愿意容忍她,愿意追随着她的身影,愿意看到她的笑容。

“你笑什么呢?”身后有人发问,平衍回神,才发现平宗不知何时已经进了亭子。他一惊,连忙起身,却被平宗抢上一步,一把按在他的肩头:“别起来,好好坐着。”

平衍病着,力气不若以前,被他按住竟然动弹不得。他一低头,见平宗已经踩进了石灰圈,大吃一惊,这才又回过神来,连忙肩向后闪,躲开平宗的手掌,急切地说:“阿兄,你不能碰我,会染病的。”

平宗笑了起来:“哪里有那么可怕,我没事,你管好你自己再说。”

平衍急了:“此事不可大意,当初我也自觉强健,不肯小心,这才染了病。阿兄,你不比我,这龙城不能一日没有你,你千万要保重啊。”

“你若是当初能考虑这么周全也不至于有今日。”平宗压根儿不理睬他的劝说,反倒一拉他的手,两人并肩在亭中栏杆上垂足而坐。平衍尚想拉开距离,却被平宗紧紧拽住,半点动弹不得。

平宗笑道:“你就别跟我挣扎了。你当日好着的时候掰腕子也从来没有赢过我, 就成了这个样子,说出去还不让楚勒、焉赉他们笑话?”

乎衍这才留意到平宗只身进来,留守在外面的只有四个贺布铁卫,却不见楚勒、焉赉的身影。于是问道:“他们两人怎么不见,”

“怎么?你怕他们俩躲清闲,染不上你的病气?”平宗笑着打趣了一句,见平,面带羞愧,越发惊奇起来,“咦,你居然也会脸红?”

平衍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期期艾艾地说:“这事儿实在是我太过孟浪不小心.结果这么突然病倒,耽误了许多正事。阿兄,这都是我的错。”

“人哪里有不生病的时候。你呀,你还没想明白,你的问题在于自己不够保重,明明身上带着伤,还那么不小心。说吧,你要救助的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儿?看着也就比你小个七八岁,总不会是你在外面风流留的种吧?”

平衍益发窘得满面通红,“阿兄别取笑我了…”他倒是对平宗已经将前因后果摸明白并不惊讶,这才是晋王的一贯做派,只怕来之前早已经询问过相关之人,甚至连太医也都问过,一切掌握明白了才会来见他,“只是帮人一个忙而已,本来也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那女人是什么人?”平宗问得漫不经心。龙城贵戚或多或少总会有些风流韵孽传出来,他这个七弟倒是一向洁身自好,但平宗一直在考虑给他再娶一门妻子的事情因此少不得问清楚些。

“她…”平衍苦笑了一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路人。我从青州前线回来的时候遇见的,她见我身上有伤,便帮我处置了一下。后来她弟弟进不了城,便来球我帮忙。”

平宗仔细问道: “她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知道,都打听过了。她是从柔然逃出来的汉人…”说到里却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将晗辛逃亡的原因告诉平宗。按照常理,他与平宗本是无话不谈的,但是一旦要说起这事来,势必会牵扯到晗辛的身世。一想到这里,初见时晗辛凄楚的神情就会从他脑中闪过。他想了想,终究没有说下去。

平宗倒也并不特别在意,只是说:“你做事一向不需要我操心。这次的事情也不只是你生病的问题。这两日你不在正好,龙城已经闹起了疫病,满城上下人心惶惶。最可恶的是也不知道从哪里泄了消息,说是连乐川王也染了病,其余人等自然无从幸免。”

平衍吃惊地“啊”了一声,这才知道自己这回惹的麻烦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他惶恐地起身向平宗谢罪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太不小心了。只是这事该如何…我确实不能在痊愈前回龙城啊。”

“当然不能够回去,你好好养病,别惹更多乱子就好。”平宗安抚他的语气差不多已经是责备了,只是他们兄弟自来亲密无间,谁都不会介意。平宗把他按着坐下。才说:“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吗?旁人纵是再多猜疑,我来看了你,回去好好的,看谁还有话说。不过是疫病而已,施救得当总还有得治。总好过打仗,一场大火烧过去,连人带马都烧焦黑,成千上万的人就那么没了要好吧?”

平衍心中一凛,知道他说的是几年前的一次疏忽。平宗此言虽是安抚,却也不乏警告的意味。平衍心领神会,唯唯诺诺地听着。

平宗与他聊了一会儿,见他精神不济,到底仍在病中,嘱咐了几句好好体养的话,便离开了。

平衍松了口气,登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一摸自己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他也没有力气叫人,仍旧坐在原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边一双手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平衍侧头看了一眼,见是晗辛,竟然丝毫不觉得诧异。这女子心思剔透,举止进退总是恰到好处,就连平宗走后他精疲力竭也能猜到。

他在晗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事。”

“没事就好。”她答应了一声,就像是在敷衍一个固执的孩子,“咱们回去。”

“回去。”平衍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心中升起一种与她同进退的暖意来,于是一笑道,“好,回去。”

六 误逐世间乐

晋王探访过乐川王之后,回来仍旧精神百倍地每日处理公务,渐渐也就破除了疫病凶恶已经危及宗室的谣言。在晋王的主持下,龙城局势渐渐平稳下来,而那些想来探听实情的勋贵们也都被晋王安排在别业外的贺布铁卫挡了回去。平衍躲在别业中养病,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无聊。

平衍自小生长在草原上,十几岁就随着平宗出征打仗,立下战功后转而学文,与平若和皇帝等人一起师从清河崔晏,同时还身兼着教导平若、平宸骑射功夫和步兵对战的重任,一辈子都没有如这些日子这样清闲过。

好在他还可以去照料阿寂。

本来哈辛说既然都是染了病,自然要亲自去照料弟弟。平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只是说她一个女人照料起来不方便,何况阿寂的病情到底比所有人都更严重凶险,平衍并不敢放她去冒险。为了牵扯她的精力,便每日将她缠在身边不放。

晗辛似是对晋王十分好奇,既然无法脱身,索性逗他说些晋王的传闻听来解闷。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他是不是关系很近?你们不是亲兄弟,为什么比亲兄弟还要亲近?如果有一天,小皇帝长大了,晋王会还政吗?如果还政,小皇帝还会信任重用晋王吗?

平衍终于起了疑心,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晗辛做了个鬼脸,“好奇呗。”她也知道这样的话不足以让他采信,想了想,认真解释道,“你知道我们南朝现在是个公主在摄政吧?”

平衍倒是没想到她一下子把话题扯到那么远去,不过又似乎跟他们所议论的晋王多少有些关系,于是笑道:“是,我听阿兄提起过。他麾下有个人,是从南朝投奔来的,叫罗邂,听说以前还见过那个公主呢。”

说这话的时候,晗辛正在给他梳头。这一病,平衍也不让旁人近身,这些贴身服侍的事情全都推给了她一个人。平衍的理由光明正大,总不能让个没有病的人冒着染病的危险伺候他吧。但实际上,平衍心中明白,自己早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只要有晗辛在身边,他就觉得高兴。

哪怕对男女之情再陌生,平衍也能知道他们之间正在发生着什么。只是这份心思,现在也还只是彼此朦朦胧胧,没有捅破而已。

平衍与其他丁零男人不一样,他读了许多汉人的书,喜欢那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诗句,喜欢那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荡漾情怀,也喜欢“投我以术桃,报之以琼瑶”的默契。他对晗辛志在必得,却并不着急,他享受着与她日夜相处以礼相待却又夹杂着些外人所无法体味的暖昧。

而晗辛似乎也对这一切有所醒悟,却又矜持而羞涩地不肯去正面面对。这女子平时看上去精明剔透,却在情事上,真正像个南方女子,婉约而含蓄。

她以她的耐心和细致小心照料着平衍,即使要为他端荼递水,梳头穿衣,也服侍得无怨无悔。

更让平衍享受的是,也不知是南方女子的天生灵慧,还是她当初在柔然可贺敦那里被教导出来,晗辛对平衍悉心服侍,竟比他此前所遇所有内官侍女都要贴心周到。尤其是她梳头的绝技,更是令平衍将以前十分不耐烦的过程当作了难得的享受。晗辛的手就如他梦中所见一样,灵巧轻快,为他梳头的时候几乎从来不会让他感到不适,总是轻声细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就用那把象牙梳子为他梳通头发,按摩头顶经脉,为他束发加冠,整饬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眼见她已经将头发都拢起来,准备绾在头顶,平衍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一面阻止她这么快进入收尾,一面问道:“你也是南方人,你听说过罗邂吗?”

他问这话,是因为透过铜镜察觉到,在提到罗邂的一瞬间,她的神情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罗邂?”晗辛面上露出迟疑的神色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可是…”

“可是?”

“前些年凤都城里有过一家姓罗的遭难,家主听说是三朝元老,几个儿子也都是凤者俊才,可惜满门抄斩了。那时候我还小,听大人们说起来,无不摇头叹息。后来还是听柔然的可贺敦说起,原来也就去年,南朝那个公主主政后,似乎有意要为罗家翻案。”

“可贺敦怎么知道的?”

晗辛没好气地轻轻拽着他的头发扯了一下,令他的头皮承受压力,感觉却十分舒适。“可贺敦是南朝长公主身边的人,这你都不知道吗?”平衍见她着急了,只得笑着打岔:“听说过,还以为旁人乱说不敢相信。不是说南朝长公主和亲吗,怎么又变成了侍女?难道柔然可汗就这样答应了?”

晗辛想起了远在柔然的图黎可汗和可贺敦,也不知怎么心情突然变得惆怅起来,她叹了口气说:“如果两个人真的倾心相许,那么那个人是谁,是什么身份,其实都不重要了,对不对?”

平衍呆了一呆。他本意只是与她调笑,却不料惹出了这样的话来。然而这话听在他耳中,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明明这话是在说柔然的可汗和可贺敦,却又仿佛是在说别的什么人。

他透过铜镜朝她看去,她却也正在看着他。两入目光在镜中相遇,那一瞬间屋外的天光透了进来,落在镜面上,反射出一道灿然光芒,如箭一样刺痛他们的眼睛,令他们俱是心头微微一震。

晗辛猛然回神,急忙后退,却被平衍一把捉住了手腕:“晗辛…”

她眼中闪过慌乱,他却误解为羞怯,并不放开她,低声问:“如果我的病好了,回龙城去,你愿不愿意到我府中来?”

晗辛心头剧跳,垂目避过他追询的目光,嗫嚅地说:“不行…我要照顾阿寂…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

他几乎耍笑出声来,便又问:“如果让阿寂跟你一起来呢?”

她突然恼怒起来,抽出手转身避开,逃开两步却又停下来,怔怔望着自己盼手背,仿佛他的体温仍在皮肤上逗留:“去你府上做什么嘛。我可不想受你的恩惠。”

“不是恩惠。”他笑起来,起身来到她的身后,商量道,“我书房中还少一个伺候笔墨的童子,可以让阿寂跟在我身边,识些字总不会坏到哪里去。你呢,你给我梳头好不好?”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虽然他的身体完全没有接触她,晗辛却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她闭上眼,就能看到他的身影从身后侵袭过来,逐渐将她全身都笼罩住。

“梳…梳头…”她命令自己要镇静,命令心脏不要跳得那么响亮,离得那么近,怕他已经听见了她心跳的声音,“梳头有什么了不得的,还专门找我来梳?”

“你给我梳了,我也给你梳,不好吗?”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令晗辛有一瞬间的恍惚,分辨不出他是真心,还是随意调笑。

晗辛咬咬牙,硬着头皮转过身来,不防他就在她身后极近的地方,微微低头看着她。

她没想到会这样撞上去,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登时好像天地都隐藏到了云后,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明亮的眼睛。

平衍静静欣赏着她面上腾起的绯红,享受着自己的心跳带来的酥麻感。有生之年,他终于也有看着一名女子心脏剧烈跳动的时候了。他终究是丁零人,一旦确定心意便不会再犹疑。

他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执起她的手,柔声道:“晗辛,我读过你们汉人的书,我记得那些诗句。书中说,“执子之手…”

“不!”她却挣脱了开来,用手遮住他的口,“什么都别说。”她怕他说出天长地久的期许,怕他说出“与子偕老”的诺言,注定不会拥有的东西,还是不要提醒自己曾经存在过的好。

晗辛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屋外。

一道飞霞将天边染作蔷薇色。这还只是一个清晨,万物皆春,天地有情。这个时候说什么天荒地老呢?

她说:“我在柔然时曾经许过一个愿,若有朝一日遇到有情郎,定不辜负天意,蹉跎岁月。人生苦短,行乐须及春,谁知道明日谁还相亲,谁不会成仇。”

平衍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从这个女子口中昕到这样苍茫而热烈的话,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不由得想,也许她在柔然经过了太多的苦难,所以才会有这样急切绝望的想法。

他思考着要如何安抚她,晗辛却悄然靠近,双手落在他的襟前拽住衣襟,将他整个人向自己拉过来。

平衍脑中一片空白,顺着她的力量弯下腰去。突见她向着自己迎过来,双眸微阖,一双红唇却已经贴上了他的嘴唇。

平衍只觉耳边嗡的一响,下意识地要去推开她,然而伸出去的手触到她的面颊,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捧紧了她的脸,好让自己的唇反客为主,重重压住她的。

她唇上有胭脂的蜜香,让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吸吮品尝。平衍沉迷其中,乐此不疲,直到她轻声吟叹着张开口。

平衍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子将她推开,后退两步,震惊地瞪着晗辛:“你疯了!我还病着,是瘟疫,你就不怕我将病过给你吗?”

她的眼睛莹然发亮,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你会吗?”

“我…”平衍哭笑不得,“这不是我会不会的问题。我是不想,可我控制不了啊。”

“我想!”她一旦确定了心意,便表现得十分决绝,“得和你一样的病,有什么不好?”

平衍失笑,伸手将她的眼睛蒙住,“你原来竟是个女疯子。”他将她抱入怀中,借以控制住她的四肢,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等我,等我病好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晗辛被他困在怀中,唯一的想法竟然是:他可真高啊,这样拥抱着,他能毫不费力地把下巴搭在她的头顶上。

七 簪花落酒中

平衍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半个月后御医宣布他已经彻底痊愈。消息传到龙城,举城欢庆,因为他是众所周知名气最大的患疫病者,若他好了,旁人觉得自己也就还有救。

平宗本要亲自来迎接平衍回龙城,却被他严词拒绝了。他对前来劝说的晋王府长史裴緈说:“我这一病已经给阿兄添了这么多麻烦,哪里还能再让他来接?我知道这是他的一片心意,但于公,我自己回去才显得这病没什么大不了,能安稳人心;于私,不过是卧床几日,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是堕了我乐川王的英明?”他见裴緈仍然迟疑,笑道:“你放心,等回到龙城安顿下来,自然去拜见阿兄。”

平宗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丁零男儿没有那么娇气,便也就只好由他去。

这边推掉了晋王,平衍立时便如同没了拘束的顽童。命人准备车驾,却只让刚刚痊愈身体还十分虚弱的阿寂乘坐,自己换了窄袖袍,又令晗辛也做男装打扮,拉着她一同骑马,提前启程。

正是初夏时节,龙城郊外大片农田都冒出了青青麦苗。官道旁的水渠中清泉潺潺,渠边果树林立,开满了粉红色和白色的小花。晗辛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树?花开得好漂亮。”

平衍看了一眼,笑道:“是频婆果。西域引入的,前两年有人从西域购进大批树种试着在龙城培育,没想到渐渐也成了气候。”

晗辛在南朝是吃过频婆果的,大为稀罕:“原来这就是频婆果树,北方干燥少雨,听说果子比南方要美味许多。”

“我却没吃过南方的果子,做不得比。”平衍在别业里憋了半个多月,如今乍然放出来纵马奔驰,心情自是大好,举动间便多了些少年风流的轻浮。他用马鞭抬起晗辛的下巴,看她因骑马而冒出汗水的脸,笑道:“不过若只是比卖相,显然南方的要强上百倍。”

晗辛被他如此当众轻薄,面色微微一变,却又不好发作,尴尬地一笑,夹着马腹奔了出去。

其时正是城外往来最热闹的时候,官道上人马众多,她又骑术不精,刚闪过了两匹马和六七个行人,突然一辆马车从旁边超越,车上旌旗随风展开,旗脚打到她坐骑的眼睛上,那马惊嘶一声,猛地抬起两只前腿立了起来。

晗辛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甩下了马,摔在地上两眼冒着金星。忽听耳边有人惊呼:“小娘子快闪开!”

她这才看见一匹马转瞬已经飞驰到了近前,眼看收势不住就要踩踏到她身上。晗辛脑中一片空白,吓得只会尖叫,捂着眼睛不敢去看。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冲过来,有人扑在她的身上替她挡住马蹄,抱着她就是一滚,从路面上一直滚人路边水渠里去。

晗辛听见平衍在耳边惊呼了一声:“糟了,你会游泳吗?”

路上行人登时哗然,一拥而上将水渠团团围住,有人喊着要救人,也有人四处寻来竹竿伸下让他们二人抓住,要将他们拉上来。

晗辛水性倒是比平衍还要熟练些。水深到脖子,她一手抓住竹竿,一手死死拽住平衍的领子,喊道:“你抓好,别滑脱!”

平衍乍一落水防备不及,狠呛了两口水,此时在晗辛的扶助下站稳,倒也知道这水深淹不死人,放下了一大半心便从容起来,笑道:“好,你放开我的领子,咱们牵着手上去。”

晗辛面上一红,口中说着“谁与你牵手?”却到底把手伸过去,又笑道:“你可别把我又拽下去。”

“放心吧。”平衍虽然大病初愈,行动却仍然矫捷,握住她的手纵身一跃,借着竹竿翻身上了岸,一回身又将晗辛也给拉了上来。

众人这才看清是一男一女,哗地一声响,围观的圈子向后退了两步,像是怕沾了他们身上的水一样。

晗辛一见有这么多人,猝不及防吃了一惊,连忙隐身在平衍的身后,借着他高大的身材遮挡住自己,低声道:“坏了,全身都湿透了,怎么见人嘛。”

平衍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衣物为她披上,笑道:“虽然也是湿的,好歹遮掩一下。等回家了再换吧。”

晗辛本来就是男装,初夏时节,衣着轻薄,有无聊少年见她湿衣下玲珑曲线毕露,登时起哄笑道:“原来是位小娘子,是个美人儿嘞。”

晗辛又羞又窘,拉紧了平衍的外袍,一味躲闪众人目光,眼圈发红,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这副含羞的模样落在平衍目中,登时觉得登徒子的轻薄话语尤其令人恼恨,冷冷朝着那边瞪了一眼,只是碍于要护着晗辛才强行忍住,过来拉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随即弯腰一把将晗辛拽到马上,在身前坐好。

晗辛惊呼了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平衍护在了怀中。平衍在她耳边说:“坐好了,要是怕就抓紧我。”

晗辛想说她不怕,想不让人笑话,却没等她想清楚,突然腰间一紧,平衍一只手已经将她搂住。两人衣衫尽湿,一片湿凉中却格外察觉到对方身体的火热。

平衍一路纵马回到自己龙城的府邸,见管家奴仆迎出来一大片,一时也不下马,眼见门前戟架上有旗帜飘扬,过去顺手扯下一面来给晗辛裹上,这才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晗辛双脚一挨地立即要推开他:“我自己能立住。”

“你就不怕旁人看你这副模样?”

晗辛低头打量自己,见身上裹着旗子,虽然不伦不类,但至少再不是曲线毕露的样子。她底气一足,便挣脱平衍的护持,不服气地瞧着他:“我倒觉得没有不妥,这下是觉得我给你丢人了吗?”

平衍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被她说得懊恼起来,拉住她的胳膊转向众人:“我跟你们说,这位是晗辛娘子,她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了。管家,快去预备热水,我们路边掉到沟渠里去了。”

众人见到他们俩浑身上下湿答答的样子都十分惊异,只是人多不好发问,没想到他自己先说了出来,登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晗辛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旁人目光的,此时却被这笑声激得满面通红,登时沉下脸来转身就想走。

平衍自然不会松手,拽着她笑道:“我这府中跟别人家不一样,没太大规矩,你别介意,往后住下来就知道舒服了。”

晗辛心中一动,朝他望去。他说得自然而然,仿佛就像是带她回家一样。晗辛心中突生怯意,慌张地摆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惊惶之色从眼中闪过,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得转身就走。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出乎所有人意料,平衍怔了一下,拔脚就追。

晗辛跑得比一般女子都快,但毕竟平衍身高腿长,几步就追了上去,伸手将她一把拽住,皱眉问道:“你跑什么?”

晗辛仍要挣扎,却哪里是平衍对手,几下被他困住手脚问道:“晗辛,你到底怎么了?”

“我…”她喘了口气,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不敢走进那个他叫作家的地方,还是不敢与他再有更多的纠葛?他若追问到底,自己又该如何吐露实情?

平衍性急,见她这样犹豫更加一刻都等不得,说道:“你说话呀!”

晗辛抬起眼,一头撞进他的眼眸中。

这一日天青日朗,万里无云。澄蓝色的天空落在他的眼中,仿佛久远前家乡的鄱阳湖一般,有着令人心安定的力量。“我…”

她犹豫再三,终于低声道:“那么多人。”

平衍愣了愣,不禁失笑:“人多怎么了?”

她便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太丢人了。”

她白皙的后脖颈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平衍看了怦然心动,一把捉起她的手,在她耳边笑道:“我可不能放你跑了。说好要等我病好的,好容易病好了你怎么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