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垂上,立即就像是满天的晚霞都落在了她的脸上,益发羞窘得抬不起头来。

平衍却不管不顾,拉着她大摇大摆往回走。晗辛心中纠结,却总觉得手脚发软,无力挣脱。在随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她心中讥笑:“是真的没有力气了,还是不想有力气呢?”

她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里一大片丹楹粉壁重角飞檐的庭院如山一样向她压了过来。她心头颤了一颤,脚下微顿,突觉握在她手上的那只手紧了紧,像是察探到了她意志的动摇。她抬起头,只见夕阳落人楼台山影的身后,只余下尚不肯湮灭的余晖,奋然点燃了半边天空。彩霞燃烧得壮烈而绚丽,令晗辛为自己在那一瞬间的怯意而感到羞愧。

“走不走?”平衍停下来问她,眼中满是戏谑的笑意。

晗辛抬起头,冲他嫣然一笑:“都到这里了,怎么能不走呢?”

八 与君论素心

那一夜平衍留在晗辛房中。到了天将明时,才喘息着停了下来,在她身旁躺下。一时直觉畅快淋漓,竟是从未有过的愉悦。他将晗辛搂在怀中,在她额头上亲吻着,拨开她被汗水黏在颊边的散发,问道:“还好吗?”

“嗯。”她慵懒地哼了一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手从他的胸膛抚过,触到一样冰凉坚硬的东西,这才睁开眼去细看,原来是他颈间的一个白兔玉坠子。她托起坠子仔细打量,一边哧哧地偷笑。

“笑什么?”他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手指落在她如凝脂一般的肌肤上却再不愿意离开。

“这兔子…”她拎着绳子微微一晃,“刚才就一直这样在我眼前。”

“哦。”他抿着嘴偷乐了一下,突然翻身到她的上方。那枚玉兔子自然垂下于她的眼前。平衍挨着她磨蹭,故意加大幅度,让兔子摇晃得越发剧烈:“是这个样子?”

晗辛被他磨蹭得喘息连连,哪里还能说出一个字来,只是哼了一声,翻身推开他,用被子蒙住脸,任他如何纠缠再也不肯露出脸来。

平衍历来听人说男女之情如何风光霁月,却从来没有过切身体会。读着古人那些荡气回肠的诗句,仿如幼时听丁零人传说中阿斡尔湖仙女的传说一般,又是向往,又是不可思议。如今有了切身感受,才觉得原来书上所云重重滋味,实在不及切身所感受的愉悦的万分之一。

他之前总觉得堂堂男儿,马上征战、与同袍畅饮、与手足同游才是人生至乐,如今才明白原来男女之情的缠绵欢悦便如陈年佳酿,初尝虽也美妙,却难抵之后沉醉其中的快乐滋昧。

平衍有了内宠之事很快从乐川王府传进了晋王府。一日议事即毕,平宗特特将平衍留下,找了个理由打发走寸步不离的楚勒和焉赉,太宰府的官廨中就剩下他们二人,平宗亲自去将门关好,转身瞧着平衍也不说话,只是无声地笑。

平衍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低头打量自己一番,见并无不妥,才问道:“阿兄你笑什么?”

平宗招呼他坐下:“来,陪我喝杯酒。”

平宗、平衍兄弟平日就亲厚,两人素日也经常酬来唱往,虽然在书房中喝酒并不常见,但平衍并未多想,走过去在平宗身畔坐下。平宗斟好一杯酒递给他:“这是你嫂子专门送来让我请你喝的。”

平衍一怔,愣愣地问道:“嫂子有酒为何不当面请我喝?”

“因为她让我问你一句话。”平宗看着平衍喝了一口酒,才慢条斯理地说,“她问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平衍被他问得猝不及防,登时脸红了一大片。平宗看了一眼,忍着笑仍旧慢慢地说“她还让我告诉你,你是咱们家的凤凰,跟别的野小子不一样.你若能看上哪个小娘子,那一定是天人之姿与众不同。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叉打算什么时候给人家一个名分。”

“我…”平衍满面通红,平日伶俐的口齿也突然笨拙起来,期期艾艾地吭哧了半天才道, “我还没想过这么远。”

“我就是这么跟你嫂子说的。”平宗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了,“我说你现在只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大记得,哪里还能考虑旁的事情。且让你去再欢腾几日再说。你嫂子却不干,说咱们丁零男儿就没有年过二十还没有成婚生子的。你辈分本就高,过两年阿若娶妻生子了,总不能让我们的孙子七八岁了还要管你的没出生的孩子叫叔父吧?她让我转告你,咱们贺布部勾连八部的任务都给了我,你就愿意娶什么样的新妇尽可以自己做主。”

平衍听得惊喜不已。他本来考虑到自己在平宗身边特殊的身份和地位,生怕自己还是得要被迫娶一位丁零八部的女儿。最有可能的就是贺兰部大人之女。其实以晗辛的身份做他的正妻门不当户不对,本来没有多大可能。但如今听平宗的意思,竟然似是对他的婚事并无强求,令他不由得不去憧憬,也许纳晗辛做自己的正室并非全无可能。

平衍总以为晗辛在柔然定然遭遇了许多不堪回首的事情,对她额外地小心体贴。

到两人有了肌肤之亲才知道原来她还是个处子,惊喜之情难以言表。丁零男人虽然对女人的贞操并不看重,但知道她并没有遭遇女人最不堪的噩梦,还是打心底为她高兴。

此后便益发地对她好,这一两个月两人同食同寝,便如夫妻一般相携起居,平衍根本就不将她当作是下人,府中其他人也都知情识趣,不会为难晗辛半分。但毕竟没有名分,晗辛的身份若说出去,也不过是一个侍妾。

这一段时间,平衍都在心中斟酌要如何为晗辛谋一个身份。北朝制度,郡王内眷,有妃、夫人、良娣、善才、美人五等。其余皆为侍妾,无品阶,身份低下,只充做奴仆而已。而若要封品阶,即使是八品美人也需要有个说得过去的家世和父祖五代传递宗谱。

平衍一直拖着没有为晗辛请封品阶,便是因为怕问起家世惹她伤心。而晗辛似乎也总是或有或无地回避说起自己以前的事情来。

所以今日听到平宗这一番话,平衍心头雀跃非常,从晋王府一路回家,只觉沿途风光无不明媚旖旎,佛塔流云,城垣屋角都似乎镶着喜色。他胯下的天都马,天上伴飞的鹰隼,马后跟着的细犬,似乎都在为他欢呼雀跃。进门时管家相迎的笑脸,池中群聚的游鱼,甚至庭院中已经亭亭如盖的槐树,结满了果子的梨树,簇在一处随风沉吟的修簧也都对他招展摇摆,恭贺好事。

管家见他面上的喜色禁都禁不住,便凑趣地问道:“殿下今日如此高兴,是晋王又有了恩赏吗?”

平衍从天都马背上跳下来,神秘地一笑,只是问:“晗辛在哪里?”

“应该在后面带人收槐花呢,说是要蒸槐花糕。”管家也猜到所谓喜事多半与晗辛有关,便问,“殿下是对她有吩咐?我让阿寂去叫她来。”

“不必!”平衍将手中马鞭向管家一抛,大步向管家指点的方向走去,“我自己跟跟她说。”他走开了两步,又想起旁事,转回来笑道,“对了,让他们置席摆酒,我与晗辛就在水边吃些东西。”

平衍寻到晗辛时,她正与几个女伴手执长竹竿,将槐树上一串串白色的花往下钩。

平衍兴冲冲过去,到了近前,见晗辛举头瞧着树梢,阳光落在她的面上,将她额角渗出的汗水映得晶亮剔透,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而细腻,笑容比天色还要明朗。

平衍停下了脚步,一时竟不愿去相扰,只觉便是如此静静在一旁欣赏她天然而纯净的快乐,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样炽烈的目光,晗辛很快便察觉到,回头见是平衍立在树荫下看着自己发笑,禁不住面上一红,低低垂下头去。

她如今才懂得了珍色与图黎的深情,明白了那两个人整日如胶似漆的浓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滋味。珍色比她要热烈果敢,当初对图黎一见倾心,便不顾一切地代嫁和亲,为了图黎的汗位九死一生而不悔。晗辛在旁边看着,总觉得珍色是鬼迷了心窍,到如今才知道原来不是鬼迷心窍,而是情之所至,不由自主。

她不敢去看平衍的目光,怕自己也会像珍色那样沉入其中不可自拔。她有她的顾虑,有她无法言说的秘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平衍不可能天长地久地在一起,她随时都有可能被迫离开,即使她的身份不被拆穿,也没有人怀疑她的来历和目的.她也终将会因为无法承受越来越沉重的秘密而溃败。

平衍却将她的躲闪当作了羞涩。喜讯太过重大,他迫切地需要与她分享,连一刻也等不得。“晗辛!”他轻声喊,期待她听见了自己过来。然而半晌不见她有所动作,想来是没有听见。他耐着性子又叫了两声,终于再等不得,大步过去,抓起晗辛的手就往回走。

晗辛惊叫了一声:“啊,你做什么?”

身边女伴早就看见了平衍,个个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嘻嘻哈哈地取笑她:“殿下找你还能是什么事儿,晗辛娘子,咱们殿下的衿寒枕冷,自然要找你回去暖暖,你可别辜负了他呀。”

晗辛窘得满面通红,想要推开平衍,却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捉紧了手腕笑道:“她们说得也没错,我回来找你许久,有话要对你说。”

晗辛低头挣扎,小声说:“你放开我,让人笑话咱们。”

“这有什么?若是在草原上,我要当着整个部落的面将你抢回自己的帐篷去,大家只会唱歌为我们祝贺。”平衍见她不肯配合,索性凑到她耳边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晋王今日将我留下单独说话。他已经知道了咱们俩的事情。”

晗辛心头一震,说话的声音中都不觉带出了颤抖:“知道…”

“是啊!”可惜平衍的心情太过飞扬,又与她颊面相贴,看不见她跟中弥漫上来的恐惧,一径顺着自己的心意说下去,“本来这事我还在踌躇该如何向你交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若论起来,我的婚事不能由我自己做主的。丁零八部历来互相之间彼此联姻,我是贺布部的郡王,自然不能不尽义务。”

晗辛心头剧烈地跳动,用力想将他推离身畔,低声道: “你好好说话,那么多人看着呢,也不怕被人笑话?”

“不怕。”他一把挽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亲昵地笑道,“若是我跟我未来的妻子这样说话,谁能笑话?”

晗辛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好在她惯来懂得如何掩藏情绪,目光仍旧看着不远处交头接耳取笑自己的女伴,声音轻微到仿佛被风吹得飘荡了起来:“妻子?不是说你要娶八部的女人吗?”

平衍犹自不觉,低头去看,将她的苍白面色误会到了别处,笑道:“怎么?吃醋了?告诉你吧,今日的好消息就是晋王对我说,我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以自己做主。”

饶是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听了这话还是微微震动了一下,晗辛慌乱了起来,之前想好的应对之词在亲耳听见“自己做主”那四个字的时候就登时飘散无踪了。

晗辛定了定神,攀住他的手臂,问道:“你跟晋王提起我了吗?”

一句话却问得平衍羞涩了,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样不是太急切了吗?”

晗辛这才略微放下了点儿心。

这一夜平衍终于察觉到晗辛的心不在焉,停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到底怎么了?好像自打我说了婚事你就有了很重的心事,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晗辛怔怔看着他,突然流出泪来,倒是将平衍吓了一跳,连忙放开她向床榻边上。

“你别哭啊,我不逼你了,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太突然,你也不用担心,不会立即就要举行婚礼。”

她一时不答,只是用手细细描绘他的眉目,良久才说:“七郎,我记得你说过要带我去看青鹿台的。”

“是啊。青鹿台。”平衍想起来,那还是前几日见晗辛在府中困得无聊,说起来择日一起去城南看看那个高台,“我每次出征,都是从青鹿台出发呢。”

“我想去看看。”

“好,明日我就带你去。”

“明日?”晗辛却又犹豫了,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放纵一次,给了自己三天时间,“三天后吧,三天后去。”

平衍疑惑起来,不知道她这三日又是做的什么打算,但难得晗辛主动,他也就懒得深究,复又覆上她的身体,与她厮缠了起来。

之后的三天里,晗辛像是一扫之前的愁绪,与平衍极尽缠绵,几乎寸步不离。昼同行,夜同寝,就连吃饭也要痴缠在一处,你喂我一口肉,我给你送一颗葡萄。

平衍被她蛊惑着推了两日的公务,到了第三日终于不能再推了,临出门前对晗辛千言万语地赔小心,答应一旦事情结束就立即回来。临到快要到了王府大门口,回过头来仍能看见晗辛倚在庭院门旁深深地看着他。

这样的身影却令平衍心神不宁。积压了几日的公务好容易处理完,又循例去晋王太宰府的官廨处理了几桩军务,赶在酉时未到的时刻回到王府,晗辛却已经不在了。

平衍叫来如今做他书童的阿寂询问,阿寂便交给他一封信,说是阿姊先去了青鹿台等他。

平衍就更加莫名其妙,不明白晗辛这是在弄什么玄虚,心中却隐约有了一种不安,也顾不得多问阿寂,连忙拆开信来看。信里只有简简单单两行字:“凤都宫中草,长渡关山远。误入君怀抱,安得长相守。青鹿台上月,照见妾素心。”

平衍看了一遍,几疑眼花,又细细再看,方始相信这确实是晗辛在自陈身份。

阿寂见他面色大变,不由担心,问道:“殿下,这信中说了什么?”

平衍缓缓转过头来,似乎从来不认识阿寂一般,瞪着他看了良久,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问:“她说她是‘凤都宫中草’,这是什么意思?她是从凤都宫中出来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青鹿台的月色格外凄清,一片灿白映在青砖上,仿佛盛夏中平白生了一层霜。

晗辛倚在巨大的青石条上,心中忐忑宛如路边沟渠中的蛙鸣声,时高时低,停停歇歇。她本是受南朝永德长公主的委派来到北方的,目的是要摸清柔然和北朝的具体情形,暗中经营消息网络,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遇见平衍本就不是意外,当日龙城城外的相逢,本就是她精心谋划了多日的。然而之后的一切却失去了控制,一旦平衍向晋王表示要娶她,她的身份势必会暴露。晗辛思量再三,终究不愿再瞒下去,她自知一旦身份暴露,在乐川王府中便没有了立足之处,因此将平衍约到这里来,要在这里向他一五一十地说明白。

月光似乎突然颤抖了一下,远处响起了马蹄声。晗辛精神一振,连忙站起来到官道中央。月光洋洋洒洒地落满她的一身,仿佛将她浸入了一泓秋水之中。然而片刻后听清了疾驰而来的马蹄声绝不止来自一匹马,她的心开始沉了下去。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上百匹马突然冲破了月色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色的天都马,一色青衣贺布健儿,一色明晃晃的刀光,将她团团围在了中心。

“奉乐川王之命,前来捉拿南朝奸细。跪下!”

几十面刀身映着寒光一起,织起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光网,而她就如同落入网中的雌兽,神色中除了惊恐,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第二册

第一章 明月向难犹际会

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两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平日给他送饭的高车人走在前面,先用木棍将崔璨驱赶到一旁,再打开监牢的门,好让两个大汉把他们架着的那人扔进来。

崔璨的心一沉到底。

即使看不清那人的脸,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来那个只剩下一半左腿的人。

崔璨跑过去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面色苍白,骨骼清癯,扶着他的胳膊时才察觉到他身上极瘦,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脸上和领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显是受过刑罚。崔璨心头大惊,连忙捉起他的手腕摸了摸脉,细听了片刻,见脉象虽然虚弱却还平稳,显见并无内伤,这才放下心来,将他扶着在干草上躺下,小声唤道:“殿下,殿下?乐川王?”

平衍缓缓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眼珠四周看了看,见没有旁人,便问:“他们都走了?”

崔璨点头:“殿下你感觉如何?”一边说着一边从身旁干草堆下摸出一块饼来:“吃点儿东西吧,这是今日刚送来的,能吃。”

平衍似乎十分口渴,看着饼只是摇了摇头,干咽了下唾液,问:“有水吗?”

“只有生羊奶。”崔璨赶紧倒了一碗送到他唇边,“我嫌腥膻,不到渴极了不愿意碰。殿下想来尚可忍受?”

平衍就着碗沿只略沾了沾唇,立即皱眉推开,被呛得几欲呕吐,干咳了好一阵,才苦笑道:“你看我这丁零人,还不如你这汉人呢。”如此说着,自己心中也知道挑剔不得,终于闭眼吞下去两大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平衍就着崔璨的手使力挪到墙边靠着坐起来,总算正眼看过去打量他。崔璨被关了这许久,须发虬结,衣衫褴褛,身上气味扑鼻,令平衍不得不强忍着才能不扭头去打喷嚏。但他一双眼睛晶亮有神,竟似丝毫不受这囹圄之苦的困忧,眉目间意气舒朗,竟令人恍惚生出明月皎皎星河历历的璀璨之感。平衍愣了愣,依稀觉得此人眼熟:“你是崔璨?”

崔璨和平衍都曾做过皇帝的伴读,只是平衍年龄比他们略大几岁。崔璨入英华殿读书时,平衍已经被平宗带出去打仗了。两人虽然名义上有同窗之谊,却不过点头之交。尤其崔璨后来入朝为官,被崔晏破格擢拔为礼部侍郎时,平衍已经因为受伤闭门不出,两人之间就这样屡屡擦肩而过,并没有机会深交。

见平衍居然认出了自己,崔璨有些意外,连忙后退两步,将身上早已烂成布条的衣袖襟摆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郑重下拜,口中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乐川王殿下。”

若是换了别人见他到了这步田地还一本正经守着这些繁文缛节,只怕要笑出声来。但平衍却是与他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学生,丝毫不以为异,也努力端坐恭容受了他这一拜,才苦笑道:“只怕如今我连乐川王也不是了。”

崔璨一愣,这才想起之前一直有传闻说,新帝即位,平衍会改封秦王。此时算来早已过了登基之日,那么应该已经是秦王了。他连忙整顿襟袖,重新站起来行礼:“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秦王殿下。”

这回平衍坐不住了,扶着墙艰难站起来伸手拦他:“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却到底因为行动不便一直到他拜过起身也无法阻止。平衍苦笑道:“是我的话没说明白,如今我已经是阶下之囚,还说什么这个王那个王的,只怕明日连命都不在了,这些虚衔留着还有什么用?”

崔璨却肃容道:“不然,殿下的爵位既是朝廷所封,没有陛下的正式诏命、尚书省的勘合、礼部和宗正寺的公文,谁都去不掉。既然这些文书手续一概欠奉,那么殿下就还是殿下。我见殿下就是臣见君,君臣之礼就不可废。”

平衍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依旧如此一丝不苟有板有眼,不禁对他又多看了两眼,俄而苦笑:“想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这里本是我王府的监牢,如今却名正言顺成了我的监牢。”

“殿下何出此言?”崔璨微微诧异,“殿下蒙难至此,想来是龙城易主了?那为什么又要放我出去?”

平衍看着他:“我记得当初晗辛将你从大理寺牢房提出来就是要送到金都草原去。”

“晗辛?”崔璨低头默念这个名字,悠然神往,片刻之后才常常叹息,“当日她将我带出来,我却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是在唐突得很。却不知这位晗辛娘子现在何处?”

平衍心中不快,冷冷道:“她随我守城,城破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崔璨一惊,抬起头来轻轻“啊”了一声:“果然城破了。”他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真听平衍说出来还是心头震撼,不能自己。

平衍观察着他,心中疑惑,问道:“你们崔氏一族蒙难,你伯父崔晏死于非命,你本就是要去投奔金都草原的贺兰部,如今龙城被贺兰部攻破,你不去额手称庆,却在这里感叹什么?”

“殿下此言不妥。”崔璨听他这样说,赫然抬起头来,“臣虽然身陷囹圄,却是因受我伯父的牵连,并非臣本身对朝廷社稷有不臣之心。当初我崔氏满门都论罪当诛,却被晋王想办法拖延了下来。晋王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体恤哀悯之情,我崔氏中还是有明白人心领神会的。”

“他说的就是你?”

“正是。”崔璨对平衍的讥讽语气不以为意,侃侃而谈,“听殿下所言,龙城眼下之难当是源于贺兰部和废帝之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是皇室内部操戈,殃及池鱼。不管废帝也好,心底也好,谁做这个皇帝都好,前提是不令百姓涂炭、苍生受苦。龙城墙高城固,想来攻城之战险恶非常,死伤也定然不在少数。士兵死战本是本分,但若殃及百姓,则不管谁胜谁负都是恶战。这便是我不能看,不忍见的事实。殿下问我为何不对晋王心怀怨念?那是因为晋王执政,苍生得益。他做的只要对百姓好,不管我崔氏受什么样的苦难,崔璨都会帮他。对殿下也是一样。殿下当初在各地兴办蒙学,鼓励桑弄,补贴牲畜农耕,在民间颇有声望,不管殿下身上还有没有爵位,在崔璨心中都是一位殿下。”

平衍被他一席话说得怔住,喃喃道:“没想到世间真有这样至纯之人,难怪那女人会专门将你弄出来。”

崔璨迷惑不已:“那女人是谁?谁晗辛娘子吗?”

平衍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外面却传来脚步声。他微微一愣,轻声笑道:“这么快就来了。也好,也好…”

崔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也好?”

平衍低声道:“平宸新入龙城,急需人才替他稳定局势。我猜他们迟早会把你找去,却没想到这么快。”

崔璨有些意外的皱起眉头:“那我…我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长篇大论了一番吗?该怎么办,你心中有数。”他只是微笑,一时不肯细说。

两名内官进来打开牢门,问:“崔璨?”

璀璨连忙整理了一下破衣袖烂衣摆,一丝不苟地行礼:“正是在下。”

内管上下打量他一眼:“跟我们走吧!”

崔璨这才惊讶,平衍所料果然不虚。他回过头朝平衍望去,见那年轻人靠在墙上正冲他微笑点头,崔璨心头一热,向他默默行礼,一种微妙却又不言而喻的默契将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时近黄昏,延庆殿里灯火辉煌,内侍们里里外外鱼贯穿梭往来,不停地将各种饰物用具都搬进来。平宸坐在绳床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却无心细读,眼睛越过信笺的上缘,冷冷扫视着在自己面前忙碌的内管们。

平若匆匆进来,带着一股凉气,掀动帘栊,他自己却似浑然未觉地四周看了看,笑道:“这里乱哄哄的,陛下也看得进去?不如去英华殿,那边倒是不需要怎么收拾。”

平宸沉着脸:“朕就在这里盯着。一花一木、一笔一墨都要他们给我放回原处。”平宸冷冰冰的目光从殿内每个人面上扫过:“我在这里住了七年,当初朕落难被软禁于此,他们以为朕从此就是个废人,欺负朕对他们无可奈何,把这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都偷走。起初还只是偷偷摸摸地往外运,后来直接当着朕的面公然搬走,在他们眼中,朕就是一尊无能为力的泥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他冷笑了一声,咬着牙道:“如今我就要看着他们给我一样一样全都吐出来,还回来。”他突然提高声音对着殿中众人道:“你们给我听明白,到子时,我这里少的东西,只要有一样没有还回来,你们就一起去太液湖里喂鱼!”

众人噤若寒蝉,只是脚下加快步伐。一时殿中不闻人语声,只有鞋底擦着地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平若无声叹息,体恤平宸连番惊险,如今总算扬眉吐气,化险为夷,难免发作一番,自己也不好说什么,见面前案子上放着几样烤肉,过去顺手拈起一块来放进嘴里,笑道:“我看着也一样,这殿里一花一木、一笔一墨我都熟悉。陛下尽可以放心。”

“你替朕去看着天下,朕自己看着朕的家。”平宸像是赌气一般将信笺扔开,瞪着平若问,“百官都上贺表了吗?为什么我这里一份也没见到?”

平若微微一愣,压下心中不悦,仍旧笑道:“陛下刚回来,这延庆殿都还没有收拾好,龙城更是乱作一团。有实职的官员都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没有实职的官员也被关了十之七八,即便有有十来个人写了贺表,也不过全都是阿谀奉承之语,看了无趣,徒添不快而已。”

正说着,忽听见外面已经有內官跑进来禀报:“崔璨已经带到。”

平若笑了笑:“总算来了。陛下之前不是问有什么人能充任丞相之职吗?现成就有一个,今日找来给陛下见,我觉得此人完全可以胜任丞相一职。”

平宸皱眉:“本朝历来不设丞相,你是想要…”他的话没说完,已经看见崔璨随着两个黄门匆匆进殿,只得收住话头,专心看过去。

崔璨觐见前被带去沐浴更衣修面束发,此时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整个人也都神清气爽起来。他身上已无官职爵位,只是以幞头巾裹发,身着宽袖长衫,腰系蹀躞带,快步进来,只见两边大袖随风翩飞,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尚未走到近前便令平宸眼睛一亮。

崔璨依旧于礼数上一丝不苟。疾步行到平宸面前,动手整冠拂袖,扶领,上前一步朗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一边说着,一边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平宸见崔璨气度非凡风华绝世,一套见礼又行得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且听他声音清越若金玉相击,整个人都仿佛从内到外透着光华,不禁心头蓦地一亮,连忙站起来亲自过去将崔璨扶起,笑道:“崔爱卿快请起。咱们自幼同窗,你还这样客气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崔璨来到案前,将他按着坐下,自己也不回绳床去,便在崔璨身边箕坐,拉着对方的双手倾身打量,目光炯炯地点头赞叹:“阿若说给我找来一个丞相人选,我还不信。丞相之职,以一身而统率群臣治理天下,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人才。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把你给找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冲着平若笑道:“清河崔氏子弟果然非同凡响,玉树芝兰,冠绝当世。”

平若也笑道:“子玌,你我自幼做陛下的侍读同窗读书,都是自家好兄弟,你不要拘束。陛下蒙难归来,你们崔氏也算是死里逃生,虽然你伯父他蒙冤含恨而终,但咱们一起携手,定然能开创一片煌煌盛世。”

崔璨在来时已经先将他们的意思揣摩的大致明白,但对这样一见面就直接切入正题却有些意外。他定了定神,恭敬地回答道:“臣家自曾祖崔涣以来,在朝中辅佐历代圣主至今已五十余年,臣伯父更是蒙先帝和陛下恩信,光大门楣,荣耀祖先。我崔氏几代人沐浴皇恩,定当誓死报效!”

平宸点头:“你放心,你伯父的冤屈,我定然会帮你洗清。前日进城,我已经命大理寺将崔氏诸人全部释放,而你崔氏被籍没的产业,我也会着令有司立即清点放还。子玌,你不要以为恢复到你伯父在时的盛景便是全部,只要你我君臣同心,我让你的成就超过你伯父,成为古往今来前无古人的名臣,你可有胆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