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诧异地抬头看着平宸,眼前少年皇帝目中光芒四射,鼻息急促,显是十分激动。他一时有些踌躇,毕竟双方历劫归来,还未深谈,对方却已经许下了如许愿景,于情于理都有些反常。

平宸仍沉浸在自己的宏大愿景中,站起来飞快地来回踱步,大声地说:“子玌你也知道,我虽然五岁践祚,至今已经十多年,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去施展自己的抱负。但你伯父教导过我,天子之为天子,首要之务便是要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我不会像先帝和晋王那样,一位穷兵黩武欺压弱族,我要令天下海县清一,寰宇太平!令百姓安居乐业,世代永昌!”

他一番慷慨陈说连自己都感动了,说到最后,振起双臂鼓荡襟袖,双目炯炯放光地盯着崔璨,问:“子玌,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创建这百世不移的基业?”

崔璨似乎为他的激情所震撼,凝视半晌,俯身跪拜,说:“臣崔璨愿供陛下以驱驰。”

第二章 历劫何惧雪满山

叶初雪在梦中听见一片驼铃声。

梦中仿若置身惊涛深处,他冲着她喊着什么话,恍惚间被他仅仅搂在怀中,身体深处的疼痛抵消了他的体温,只有他腹部渗出的血染在她身上有一丝暖意。她辗转呻吟,每次因为惊痛睁开眼总能看到他眼中的疼惜。

仿佛他在用酒为她擦洗身体;仿佛他用毡毯将她裹紧靠在火边取暖;仿佛他带着她身体中的一部分离开,只留下他坚强背影后面一串血迹。

他摇醒她,说他们必须上路了,问她能不能坚持。她记得自己点了头,随即又失去意识。

她在他怀中冲风冒雪,在他怀中风餐露宿,在他怀中醒来又昏迷。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却记不起驼铃的起点是在哪里。

怔了一会儿,慢慢回神,才察觉出身下是铺着波斯长毛毯的地面,行动时仍会有微微滑动,却是因为地面柔软,她能清晰判断出这不是在骆驼背上。那梦中的驼铃声却又从哪里来?

空气干燥而寒冷,每次呼吸鼻子都又痛又冷,但这点不适对于她来说却别有意义。叶初雪摸了摸鼻子,躺在长毛毯上,心头微微一松,看来不是梦,看来还没死成。

外面传来人声。叶初雪屏息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天气这么冷,她又折腾成这样,能留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不好好保养,把女人带到战场上做什么?”

叶初雪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却听不懂前半句的意思,正在诧异,听见了平宗的声音,登时鼻头一酸。“女人上战场这种事情别人都能说,你有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不就带兵吗?”

他的声音发虚,显然是因为伤势未愈身体虚弱,但只要听见他说话,知道他还活着就好。她心头荡悠悠地一紧,随即松了下来,撑着长毛氍毹想要起身,身体一动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竟然连坐起来都不能。

07 外面那女人与平宗针锋相对:“我带的是兵,又不是胎。当年我怀着阿延的时候连骑骆驼都小心翼翼,哪儿还有骑马狂奔举刀杀人的时候。阿兄,你真是太大意了。”

叶初雪怔了怔,这回算是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心里猛地一痛,耳中嗡嗡作响。在石屋中,平宗最后对她说的话,她始终听不见声音,一直到此时,那声音才仿佛追赶了上来,钻进她的耳中:“叶初雪,你是不是,是不是怀了孩子?”

叶初雪猛地一惊,失控地“啊”了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随即一阵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几乎又要摔回去。有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及时将她接住。

叶初雪以为来的是平宗,挂心他的伤势,不肯将身体交过去,一味推拒:“小心你的伤!”触手处却是温软的女人身体。

只听身后的人笑道:“你放心,他的伤死不了。”

叶初雪初闻一惊,愕然转头,才发现扶着自己的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比自己大个三四岁,眉目轮廓与平宗有些像,都是高鼻深目、轮廓深刻,只是这样的面相在女人身上就显得过于硬朗了些。这女子皮肤白的耀目,笑容爽朗而明亮,身上有一股干练而明快的气质。

叶初雪细细想了一下,试探地问:“你是…长乐郡主?”

那女子愕然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愕,抬头望着帐子入口的地方骇笑道:“你跟她提过我?”

叶初雪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去,平宗正抱胸立在那里。她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光线从他的脑后射了进来,明亮刺目,令她眼睛发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惶然低下头去。她听见平宗说:“她就是这么聪明,我可从来没提过你。”

身后的女子亲密地抱住叶初雪的肩,在她耳边笑道:“没错,我就是他的妹妹,我叫平安,你别叫我什么郡主了,我也不叫你公主。”言罢放开她起身向外走,“好啦,我留你们单独说会儿话。咱们今夜就宿在这里,明日一早出发。”

叶初雪脑中一片混乱。她的心突然变得很空,仿佛身体失去的那一部分将她的心也剜走了一块,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却头一次令她仓皇不知如何应对。

她的头深深垂了下去,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来,宛如天鹅般优美忧伤。平宗的目光落在那截雪白上,无法移开目光,仿佛那是世间最甜美的酥酪,令他需要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不过去狠狠咬上去,把自己的印记镌刻在那上面。

他身体仍然虚弱,走过去几步便觉得气短,动作迟缓地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平安每年正月十五会与我在红柳树下见上一面,今年真是巧了。其实我晚到了一天,但她一直在等。要不然还不知道咱们现在会在哪儿呢。”

她心不在焉地点头:“是啊,真巧。”

平宗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咱们现在在瀚海大漠里,我跟平安商议,眼下这个情形留在漠南太危险,我带你去阿斡尔草原。眼下大雪封山,只能穿越大漠。好在平安带着商队,虽然不易,但不会有什么危险。”

然而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叶初雪就越觉得双肩后颈沉甸甸无形地压着千钧重担,无力抬头去看他,去与他的目光相对。

平宗一时也找不到话说,帐中一片尴尬的沉默。

帐外风声呼啸,他们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这一刻的宁静竟是如此难得可贵,令

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血腥杀戮生死挣扎才是真实的,而这一刻则是他们临死前的幻象。叶初雪突然担心起来,如果真是幻象,如果这只是他们魂飞魄散之前最后的一瞬间,那么无论如何也应该再看上他一眼吧。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看见他冲着自己微微笑了笑,笑容宁静安详。

叶初雪想,是了,一定是要死了,所以才能这样平心静气。她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乍然散去,一直竭力维持的自尊和戒备轰然解体,似乎一切都不再有必要了,她只希望在这一刻全心全意纵情纵性地让自己痛快地流泪。

她眼中落下的泪水重重敲在了平宗的心头,让他震动了起来。“喂,怎么哭了?”他轻声地问,想要笑,却喉头酸痛,声音喑哑。他警觉地闭上了嘴,怕自己也会受她的影响,让理智失控。

他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不料那泪水却像是久枯的泉眼突然重获新生,竟然源源不绝,怎么擦也擦不静。他起初只是用手指,见来势汹汹只得换手掌,最后不得不将她拉过来把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衣襟吸去她的泪水。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默默流泪,除了肩头微微的抽动,不敢有任何剧烈的动作,怕触碰他的伤口,怕一动就会打破这梦境。叶初雪惊恐地发现她变得有所畏惧,害怕回到那个真实血腥的世界里。

“喂,叶初雪,差不多就行了,你流这么多眼泪,会不会口渴?”他轻声地说,不出所料嗓音干涩,却不是因为口渴。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是如何激越震撼,这女人的眼泪比金子还难得,他觉得自己此刻富可敌国。

那声“叶初雪”将她唤醒。

微微一怔,她向后微撤,拉开距离打量他。

“怎么了?才发现我还活着?”他想开玩笑,微弱的笑容却被她凝视的目光打散,说到后来自己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这不是梦?”她仍然不敢相信,惶然地问。

他轻叹了一声,凑过去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你觉得这像梦吗?”

他的吻轻柔如蜻蜓点水,柔软清凉,仿佛甘泉,滋润她干枯的唇。叶初雪认真点头:“像。”

“喂!”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迎向他的。

就像是天底下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的目光一旦接触,便纠缠在了一起,彼此相融,再也难以分开。她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脸,感受手下皮肤的热度,触摸他面孔的每一个棱角,描绘他嘴唇的形状,覆上他的眼睛感觉他的睫毛在她掌心下微微拂动时带来的悸动。

他向她保证:“是真的。”

她信了,于是突然紧张起来:“你的伤…”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掀起他的衣摆查看。

他腹部的伤口还包扎着,也不知是何时又动的激烈了,隐隐有血迹透出来,却并不多。她的手抚上伤处,惹得他腹部肌肉剧烈收缩了一下,痛得闷哼了一声。

平宗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乱动:“等好了再给你看。”他哄着她,随即又满是嘲笑,:“你都没看你缝的那伤口,你们姜楠女子不是都擅长女红吗?怎么你的就这么蹩脚?”

叶初雪吸了口气,这果然不是梦。她微笑了起来,却低下头掩饰自己的表情:“我从小就不擅针线,我的刺绣功课都让晗辛代劳。你若是不满意,下回见了她让她重新给你缝一回。”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把将她扯过来搂紧,在她耳边低声说:“叶初雪,你醒过来就好。”

他的笑牵动伤口,又痛又喜,浑身仍然虚弱无力,心口却涨得满满的。似乎失去龙城,身负重伤,与手下人失散,失掉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为惧了。“你没事就好。”他倒在地上,将她困在自己的臂间,长长地松了口气。

之后他们就再没有分开过。

一路瀚海跋涉,风雪交加,悠悠驼铃声中,紧握着彼此的手,相互支撑,彼此温暖,度过漫长的旅程。茫茫大漠很容易令人陷入恍惚境界中。叶初雪依偎在平宗怀中,也不知走了多久,经历了多少个白天黑夜,也许是一刹那,也许是无数天。时间对她已经不再重要,只有无穷无尽单调绵长的驼铃声回想不息。

这一段日子的所有记忆都浓缩成了驼铃声,以至于很久之后,当叶初雪想起斯人斯时,耳边总是若隐若现地有驼铃的声音响起。

后来平宗告诉她,他们在瀚海中一共走了三日。叶初雪压根儿不肯相信。在她的感知来说,这三日便已经是宇宙洪荒天长地久了。

他们都小心地避免谈论到那个话题。叶初雪一直等着平宗跟她提起,他却像是完全不记得那件事一样,即使在照料她的身体时,也绝口不提。

然而他的举动细节中会泄露很多的迹象。他不让她踫凉水,也不许她再喝酒,每日总是逼着她吞吃爷种西域和大苍山中的珍珠贵药材,在入睡前无论多艰难也总要让她用泡着各种药材的热水烫脚,却只肯说这是他们丁零人消除疲惫的良方。

最让叶初雪不能忍受的,是他每天都逼着她喝母骆驼的奶,却不肯说缘由,遭到她的抵抗时便强硬地掐着她的颌骨强迫她张开嘴。即使叶初雪心中有愧,被逼得急了也激烈反抗,张嘴就咬,却在牙齿接触到他的皮肤的瞬间,因他执拗坚定、燃着熊熊火光的目光而退缩。她被他灌得眼泪横流,却仍然咬着牙喝下去。

平宗于是明白了,被她激起的怒气转瞬消弭无形,扔了碗将她死死抱在怀中,腹巾千言万语最终脱口的却只是一声长叹。

到了第三个宿营的夜里,平宗照例不假手于人,也不顾伤口未愈体力没有恢复,将她从驼帐中抱入搭好的帐篷里。叶初雪起初也反对,至少不能让他的伤口再裂开,平宗却说裂了正好让她练针线活。

平安对这两人如胶似漆似乎乐见其成,笑眯眯目送他们进帐篷。这几日来一应用度皆有平安张罗,平宗似乎将手头所有事情都放下,专心照料叶初雪,对这个妹妹倒是十分放得下心。

见平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叶初雪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不肯回应。对比平安的掌握一切,自己却像个废人一样被抱来抱去,叶初雪感受到的是另外一种羞辱。只是她心中有着无法言说的愧疚,竟然无法坚定自己的立场去与平宗争取,一步步地妥协后退,以至于最终让自己落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

进了帐篷,平宗将她放在厚厚的波斯长毛毯上,自作主张地给她围上裘氅,仿佛还怕她冷,过去将她抱在怀中,问:“累不累?”

“累。”她点头,再也不堪忍受,猛地抬起头来瞪着他,“被你当作废人一样当然累。我有手有脚,你能不能别老当着别人的面把我抱来抱去的?”

平宗微微一愣,轻声说:“你身体还弱。”

“你呢?你就好了吗?”叶初雪说的时候恨不得去戳他胳膊上的伤口,“自己的伤迟迟不愈合,却来干涉我。”

“我的身体我知道。”他不为所动,陈述事实,“都是外伤,不碍事。”

叶初雪张了张嘴,一肚子针锋相对的反驳却无法说出口。他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讽刺她。她就不知道自己身体状况,她伤在了身体的深处,她弄丢了他的孩子,所以没有立场和理由对他的关切做任何反抗。

叶初雪觉得她一生中从未如此憋屈过。她即便不是个快意恩仇的人,却总能在任何逆境中为自己争取自己的结果。然而如今她却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再辜负他了。她弄丢了他的龙城和军队,他的地位和权势,这是她原本的目的。那孩子却不是,她深感愧疚,因为欠他一个孩子。所以她才穷尽自己的极限去忍受,他对她越是无微不至,她心中的愧疚就越是沉重;甚至他越是绝口不提这件事情,叶初雪就越发得五内俱焚。

他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却还如此悉心照料她。叶初雪自觉没有资格嫌药难喝、骆驼奶腥膻,嫌他事无巨细不问她的意愿,她只能将一切都承受下来。

平宗的瞪视,她张口结舌,半晌只能偃旗息鼓,故意冷着脸说:“随你便吧,反正又不是我疼。”

平宗对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却毫无察觉,满意地摸摸她的脸,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等你身体好一些了,等到了阿斡尔草原,我带你去骑马,骑骆驼,随便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她想冲他笑着点头,却发现从来就做惯的虚伪在他面前连半分都使不出来。叶初雪无比痛恨自己此刻的软弱,心中懊恼不已。就知道不该放纵自己,不该让自己的情绪恣意宣泄,这就像是蚁穴毁堤一般,一旦出现了裂缝,就是灭顶之灾。

“怎么?你不愿意骑马?”他留意到她踌躇的神情,仍旧会错了意,笑道,“我知道你们南方人不喜欢骑马,但是在草原上,没有马简直寸步难行。是了,你一定是没有见过真正的草原。一到北方就是冬天,冰天雪地什么都看不出来。你不知道,等到开春草都绿了之后,草原的美会让你忘记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只想纵马奔驰,兴尽而归…”

“为什么?”叶初雪深深垂下了头,只觉无限疲惫。他语调中的向往和欢欣越发令她此刻心痛如绞,她没有办法再装聋作哑下去,叶初雪不是个会逃避的人,即使是他帮着他逃避,也会令她举止失措,忐忑不安。“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只是微微一怔,便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叹息了一声,却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你如果不想要就不要,没关系。只是一定要把身体养好。”

她诧异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叶初雪,我欠着你一条命,没有资格向你要求更多。”他面色也沉肃了下来,“我知道你是为了复仇而来,但你竟然救了我。当日我抱着你,看着你流血不止时就已经决定了,等你好了之后,你要走,我送你走;你要留,我以正妻之礼待你。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你若做我的敌人,我便让你尽情报复。反正我平宗如今除了你这个敌人之外,一无所有。”

叶初雪震惊得瞪着他,仿佛他说的不是话,而是惊天的巨雷,一声一声在她耳边炸响,震得她心脉凌乱不堪,一时间竟然不能做出任何回应。他在说什么?他是在向她俯首认输吗?还是在向她倾诉衷情?抑或是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叶初雪从来

没想到会从平宗这样的男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更令她震惊的是他语气中的自暴自弃,他面对她时的全然放弃,这个从来不肯失去掌控权的男人竟然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她。

但这一切都敌不过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对她的影响大。 “你以为是我不想要吗?”她忽略了其他一切,急切地想要澄清这个误会,“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平宗却宽宏大量地笑了笑,用理解的口吻说:“有哪个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无知到这个地步?你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

叶初雪这才明白了他闭口不言的态度从何而来,一时间羞恼、惭愧、懊恼一起袭来,他知道这事牵连太远,说不清楚,却无法选择缄默。她不在乎天下人的非议,却不能不在乎他的误解。“我…”还是要想想该如何开口,才能说明白,“我从小身体有寒证,月事从来不准…以前也曾经担心过,大夫说我这样的体质不容易受孕,所以我从来都…从来都…”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叶初雪心头充满了无力感,对自己也深感不解。她从不介意被世人谈论她的浪荡不贞,却无法对着眼前这个男人提及以前那些情事。叶初雪是一片无人踏足过的初雪之地,永德却不是。她并不后悔以前所为,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

好在平宗终于为她解了困,诧异地问:“你真的不知道?”

她羞愧地将脸埋入手臂间,微微摇了摇头。

平宗怔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了起来,拽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笑道:“叶初雪,你这么聪明的女人怎么也会如此糊涂?连自己的身体都弄不明白?”

她眼中满是羞恼,瞪着他半晌,抢回自己的头发:“是大夫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会这些。”

他觉得心情豁然一亮,看她这副神情也觉得有趣清爽:“叶初雪,一定是因为你注定要做我平宗的女人,所以你只会为我生孩子。”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没关系,你养好身体,以后咱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没来由地叶初雪脸上烘热,却强撑着不肯示弱,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我一定还你一个孩子。”

“傻瓜!”他轻声地说,抬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深深亲吻,然后才说,“这事得儿咱们两人一起努力。”

平宗心情愉快地从帐篷中出来,面上带着的笑意在迎面撞见平安的时候都来不及收起来。“你怎么在这儿?”他看了一眼妹妹,见她神色肃然,微微一怔,“出什么事儿了?”

“阿兄,我跟你聊聊?”

平宗见她说得严肃,只得点头:“好。”

平宗带着平安走到了营地外围。此时正值黄昏,寒气就像一头远古巨兽,正追逐着后撤的阳光奔袭过来。风细细地钻进领口,令平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要说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那个女人,你是不是对她动真情了?”

平宗想了想,温和一笑:“安安啊,没想到我竟然也和你一样了,这算不算咱们家的宿命?”

平安却一点儿喜色都没有,低头想了想,索性单刀直入:“阿兄,这个女人不好。”

平安眉头一皱,转头瞪向妹妹:“你说什么?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她并不是刻意要弄掉孩子,她压根儿不知道。虽然是糊涂蒙昧了些,可也说不上不好吧?何况,她这孩子是因为救我才没有的,她自己也难过得很。我看得出她心中觉得对不起我,口口声声说要还我一个孩子。安安,我这条命都是她救的。”

“她口口声声说要还你一个孩子,要为你生孩子,却一句没有提到她自己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你不能这么怀疑她。”平宗有些不快,但面对平安,仍然强自压抑,“难道她做的这一切都还不够吗?”

“不够。”平安冷静地无视平宗越来越阴沉的面色,“阿兄,她对你的好我看得出来,可是我看不出她的真心在哪里。真正的母亲会憧憬孩子的模样,抚养的乐趣,天伦之乐,母子真情,当她失去孩子的时候会无比伤心失落,但这些我在她身上看不到。我只看到她对你的愧疚,她自己呢?她心中却没有她自己?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最无私的圣人,那就只能是最虚伪的假人。”

平宗听得愣住,心中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却不肯承认,一味驳斥:“你别乱说。要是虚伪会拼了命救我吗?”

“是啊,是个人都会有恐惧,都会害怕。她却能为你拼命,固然是因为看重你,可也是因为她根本不怕死。阿兄,你仔细想想,她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在乎过自己的性命?”

平宗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答案早就从他脑中飞快地闪过。昭明城外的树林里,她中箭倒地的瞬间却还在等待他的出现;晋王府中刺客突然出现,她却没有惊慌失措;佛堂密室中她几乎被火焰吞没,却仍然冷静地看着他施救;草原上她被四肢捆缚在马腿上,却还让他先走。她从来没有退缩过。他以为那是因为她理智勇敢,现在想来才赫然醒觉,叶初雪根本就不怕死。

平宗心头深深地沉了下去。他一生驰骋沙场,比任何人都明白,是个人就都会怕死。勇士最伟大的地方不在于无畏,而在于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但叶初雪不同,他的恐惧在于被背叛、被羞辱。却从来不是死亡。

“她…”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困难地干咽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你能指望她对别人有什么真情?”平安冷静地说。

第三章 满朝谁信语堪听

一只手用力砸在朱漆青龙纹的案上,将上面的杯盏茶碗震得跳了几跳。“谁给他们的命令,谁给他们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敢擅自行动?!”平宸声嘶力竭地喝问,太华殿空旷广大,他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益发令人听着胆寒。

玉阶下群臣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平宸看见这副模样,越发气得冷笑起来:“崔璨,你是丞相,朕将文武内政全都交到你手上这才不过三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来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崔璨向前走出一步,跪在地上叩首:“是臣无能,此事全是臣失职,请陛下责罚。臣愿辞去丞相之职,自降为庶人。”

“你!”平宸怒视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冷笑,“你这是在威胁朕?”

平若看不下去,起身来到崔璨身旁:“陛下,崔丞相履职不过三日,四镇远在黄河边上,即便是快马加鞭、千里加急,也不可能与边镇互通消息。要查知那边的消息,实非崔丞相所能为。”

平宸冷笑:“四镇三十万人一起出动,这么大的事情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筹备好的。你说他来不及察知动静,这么大的事情莫非之前伪朝诸臣也全无所知?莫非平宗、平衍也毫不知情?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地往诸镇派遣人马去探知吗?”

平若一阵语塞,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本来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在掌握了太宰府的时候就已经知晓。即便太宰人选因为一直悬而未决无人主事,那崔璨作为总揽文武事务的丞相,总应该从别的途径听到些风吹草动。但这事竟像是全然没有任何风声一样,突然就发生了,以至于初闻此事举朝震惊,竟然连一个能说出门道的人都没有。

平若不说话,崔璨跪在地上一副承担责任不肯认错的模样,倒是将平宸晾在了玉阶上。

殿外传来皮靴敲击地板的声音,一队士兵大步过来。严望来到门口将佩剑解下递给一旁的宿卫士兵,自己大步进来向平宸行礼。

平宸喝了口茶略缓了缓一直紧绷的神经,和声问道:“严将军伤势好些了吗?这 几日你巡查诸坊,辛苦了。”严望因破城有功,声望大涨,即便平宸与他说话也和声细语。

“谢陛下关心。微臣的伤不妨事。”他行过礼起身看了跪在地上的崔璨一眼,问道,“崔相这是怎么了?”

崔璨却十分讨厌他首鼠两端坑害不少同袍的行径,压根儿不愿意扭头作答。于是平若只得替他回答:“陛下在问责四镇取河西牧场之事。”

严望诧异:“柔然人利用河西牧场所产军马与我朝贸易,每年咱们都得看他们的眼色买军马,如今抢过来是大好事儿啊,以后咱们再要用马就不必受制于人。陛下何苦烦恼?”

这种质问本来就逾越了君臣之礼,平宸碍于他的功臣身份不好作色,却也不肯回答,只是冷着脸哼了一声。平若便只好再代替他回答:“此事事发突然,朝中全然未闻,陛下惊怒的是边镇诸将胆大包天,竟然擅自行动。” “这也怨不着崔相吧?”严望到底是个军人,有话直说,全然不顾上位者的心情,“攻取河西草原这件事情我倒是有所耳闻。那四镇也并非擅自行动,作战时机、方案、将领人选和补给早就定好了。朝中虽然天翻地覆,但四镇没有接到朝中命令,自然还是按照原来计划行事。其实即便是龙城易主,陛下荣归,攻取河西牧场的计划也不会改变,大概也就无人想到还要再等朝廷的命令吧。”

平宸被这番话说得无话可说,但胸口那股火却无论如何也要发出去,左右为难之下,猛的一拍桌案:“够了!不要再说了!”

严望愕然望着他,似乎不明其意:“陛下?”

“这分明是逆贼平宗操控四镇作反…”

严望顿时觉得可笑:“当初决定要攻取河西牧场的人是平宗不假,但他如今一败涂地,生死不明,哪里有能力操控四镇?何况四镇即便是反,也应该转过头来攻打龙城,哪里还有向外去打柔然的道理?万一柔然反击,龙城这边军队再过去讨伐,四镇腹背受敌就是自寻死路。这说不过去。”

平宸瞪着严望:“你这是要替平宗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