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望皱眉,正要开腔反驳,却觉手腕一紧,低头去看,原来是平若拉住了他。平若冲他缓缓摇了摇头,严望猛地明白,此时并非与平宸讲道理的时候,只得闭嘴。

平若这才缓缓道:“陛下,平宗是严将军亲自打败的,举朝这些人里,最无可能替他开脱的就是严将军。非常时期,陛下不可胡乱猜疑。”

他这话说得极重,语气也有些不善,平宸一愣,偃旗息鼓:“崔璨,你起身吧。”

崔氏家风严谨,崔璨从小背不出书都要罚跪,如今跪这么一会儿倒也不是问题,听见皇帝叫起,便手脚利落地起身谢恩,又道:“陛下,此时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端的揣测,不如派人去查明情况,调查清楚了再做处分。”

平宸神情阴沉地靠在御座上,冷冷地说:“不够。”

刚才平宸与严望之间一番对话崔璨听得无比明白,点头道:“诸镇在外不受统辖的确是肘腋之患。这些将领有多数与平宗关系密切,现在平宗生死不明,可是万一…”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平若,神色中多有抱歉尴尬之意,但话总得说下去,于是道:“万一平宗没有死,迟早会寻找夺回龙城的机会,届时如果诸镇落到他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句话才说到了平宸的心坎上。其实他何尝不知严望之言有道理,只是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所以拼着与严望当堂反目,也要把话头引到自己想要的路子上来。“你继续说。”他吩咐崔璨。

崔璨点点头:“臣回去你一个办法出来,将边镇外军的军权收回来,这才是头等大事。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件要紧之事,便是太宰的人选。”崔璨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平宸:“太宰府统领中外军事,不能一日无主。太宰人选还请陛下速速定夺。”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平宸语气冷淡地说,“把你该做的做好,便是不辜负朕对你的期望了。”

崔璨当日回去连夜将外军诸镇的档案调来翻阅了一遍,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总算理清了西路、南路十三镇军力部署与官员的背景。眼看着天色大亮,正要叫伺候笔墨的书童去将丞相府的属官请来商议,突然宫中內官匆匆上门,传平宸的旨意命他火速进宫。

崔璨不敢耽误,连忙更衣出门,皇宫里派来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崔璨这才诧异,皇帝显是十分着急。他索性齐了车,命人牵过马来,一路打马飞驰,穿过龙城的街巷坊里,朝皇宫而去。突然一个人影冲到马前一把拽住了缰绳。

崔璨的坐骑受惊,惊慌地嘶鸣一声就要立起来,却被对方狠狠拉住,竟然动弹不得。崔璨吃了一惊,仔细看去,拉住他马头的是个面色黝黑的老头,看上去十分眼熟。他分辨了一刻,终于认出来,大喜地跳下马来:“你是那天晚上要送我出城的阿翁!”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错,他是苏翁…”

崔璨惊异地回头,脱口唤道:“晗辛!”

相别不过十数日,这期间天地翻覆沧海桑田,此时再见,往事却仿佛已经是前生。晗辛仍旧一身男装打扮,这次却刻意戴了宽檐帽遮挡模样,从崔璨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帽檐下略微扯起笑容的嘴唇。

她缓缓抬起头,露出双目扫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知道你入宫去定然会经过这条路。”

“那么今日现身,是有话要对我交代?”

晗辛欲言又止,笑道:“只是看看你这丞相做得好不好。北朝立国将近百年,你可是开天辟地第一个,比我预料的还厉害。”

崔璨苦笑:“无非是方便行事的名号而已,如今朝中上下总共也没有几个做事情的人,分得太细了反倒政令不畅,只能暂且从权了。”

晗辛也知道这个地方没有办法详谈,且他们二人相交不深,并不敢问太多。这次现身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便向一旁侧身笑道:“看崔相走得甚急,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崔璨见她要走,连忙问道:“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去哪里能找到你?”

晗辛摇了摇头:“必要时我会来找崔相。”

崔璨一怔,见她朝苏翁招了招手,跳上一辆牛车离去,有些不甘心得想要追上去,却又惊觉重担在身,皇帝派来的内官还跟在身后,只得不舍地又朝着晗辛离去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转身上马,飞快地向皇宫而去。

平宸找崔璨却不是为了商议什么政务,见他来了,兴奋地笑道:“朕总算是为崔相选定了一个好搭档,有此人出任太宰,统领中外军事、开疆拓土、讨伐奸贼,崔相就专心内务,为朕治理万民。你们二人联手,不愁你我大业不成。”

崔璨也被他说得兴奋了起来,问道:“如此说来,陛下是打算让晋王世子出任太宰?”

“阿若?”不料平宸却摇头,“他没有军功,哪里弹压得住那群老臣?朕选定的人是严望。”

第四章 却问悲鸟号古木

冰冰凉凉柔软的唇落在他嘴唇的瞬间,平宗就醒了。他不动声色地装睡,感受着她的气息渐渐灼热。那双冰凉的手在他胸前游走,被他的体温染得恢复了热度,便悄悄向下溜去。

“别!”平宗一把捉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点火,睁开眼,迎面撞进了叶初雪的眼睛里。

她目光明亮妖娆,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凝神迎向他的目光,鬓边头发散乱下来,披散在光裸的肩头。她无视他的阻止,低下头去用鼻子在他的颈窝间磨蹭,鼻声蹿到了半空,沿着四肢百骸游走。

他咬着牙扳住她的肩,沙哑着声音说:“不行,别这样。”

“怎么了?”她问,眼中、唇角都是春光,神情中有说不尽的委屈。

他闭着眼强迫自己冷静,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失控:“你身体还没好。再等等。”

“不要。”她声音黏腻,欺身过来扎在他怀中磨蹭,“不等了。”

平宗无可奈何,咬着牙强行捧起她的脸:“叶初雪,别闹!”

她停住,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良久终于确定这男人宁愿自己焚身而死也不会碰她,只得讪笑了一下,翻身坐起,拉过衣服穿上,轻声说:“你是第一个拒绝我的男人。要不起就算了!”说着起身掀帘出去。

外面的寒风趁机卷了进来,刺得平宗身上一阵寒战。

他平宗还没有要不起的女人。

明明知道是她刻意说来激他的,平宗却仍然恼恨不已。当日她倒在他怀中,身下的血源源不绝,像是要把全身的血都流完。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无助孤立。那一夜漫长寒冷,他重伤刚刚恢复神志,却面对这样的局面。

常年驰骋沙场,平宗见过远比这要惨烈得多的伤势,损手断脚,甚至失去大半个身体肠子流出体外。各种血腥骇人的场面都比不上那时的惊恐。因为他知道她流失的是生命,不只是腹中胎儿的命,也是她自己的命。 他如果什么都不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的怀里。

平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了决断。不管胎儿死了没有,这样下去叶初雪肯定会死。

幼年时在草原上,母马因为天寒流产,死胎不落就会殃及母体。牧人们就会将胎儿从母马的体内清理出来,平宗自幼耳濡目染,见过无数次。

他亲手将胎儿从她腹中刮了出来,这才勉强将她的血止住。

那一夜横风朔雪,石屋中的火光里,她蜡黄苍白的面孔是支撑他在重伤之下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平宗绝不会让她再受这样的苦。如果这意味着不能碰她,那他就忍。三个月也好,半年也好,一年也好,在她身体痊愈之前,平宗只能克制自己。

他坐起来,穿上衣服,少了一个人的帐篷显得空旷无比,让他开始怀念她在身边不安分时的躁动和热烈。平宗的目光落在脚边的裘氅上,她竟然没有穿就出去了。

平宗拎起裘氅就往外走,一出门便看见了她。

他们是四天前在这里扎营的。穿过了瀚海沙漠,再往前走就是连狼也无法生存的旷野。而阿斡尔草原在东边阴山与天穹山中间的深谷中。这里太冷,大雪封山,他们只能等到冬天过去,开春了才能继续往前走。

放眼望去仍旧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只有一株株默然而立的高大红柳树标示着方向。

叶初雪就坐在一棵横倒在地上的粗大红柳树枯干上,望着遥远的地方出神。

平宗走过去,把裘氅给她裹好,低声责备:“不要命了,就这样跑出来。”

她似乎惊了一下,飞快地回头,见到是他才松了口气,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双手拉紧裘氅的衣襟,仍旧回头望着远处灰白色的苍天大地。

平宗在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目光向远方眺望。“那边…”他指着前方说,“如果天气好的话,你能看见阴山。” 手指向东移动,“那边就是天冠海。夏天会有很多很多鸟飞过来,黄昏时夕阳把水面染上一片霞光,天鹅、野鸭子从上面划过,身后拖着长长的水痕,就像女人们往丝绸上绣花一样。等到天暖和了,我带你来看。”

每次说起草原上的点点滴滴,他都如数家珍,兴奋得像个孩子。但此刻她却全然没有回应,仍旧望着远方忧郁而沉默。

“怎么了?”他问,顺手搂住她的肩膀。

“你说的那些我都看不见。”她轻声说,神情中有着说不出的惆怅,“我睁开眼看见一片灰白色的天,闭上眼梦见的还是,不管是在生死边缘,还是风平浪静过后,只要放眼望去,就只有这么一片说灰不灰、说白不白的天地。就像是走进了无间地狱,在没日没夜无休无止的空茫中煎熬。你说的那些,都是幻象吧?”

“是真的。”平宗深谙她的心思,在她面颊上亲了亲,只觉她的脸被冻得冰凉,便伸手用掌心捂住她的脸,笑道:“不过你得耐心等待。在我们这儿,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要在冰雪下面睡很长很长时间,当你绝望了,觉得一切都是谎言的时候,雪化了,草出来了,花开了,雁来了,然后你会觉得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面容哀伤:“我怕我等不到,永远也等不到。”

平宗的心咯噔了一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却很快挣脱开他的钳制,仍旧将目光投在远处看不见界限的天地之交处,却一言不发。

平宗仍旧不肯放弃,凑到她耳边问:“在生气?”

“没有。”她淡淡地答。

“你为什么那么急不可耐?”他继续追问。

她不吭声,幽怨地瞪着他。极寒的天气里,雪花开始飘落,一点点落上她的面颊、鼻尖、眼下,很快化成一个个小水滴。平宗心头仿佛被羽毛搔过,一点微弱却敏感的异动从心头一直牵动到了腹间,突然被强化成了脉搏的跳动,牵痛了他的伤口。他叹了口气,吻去她面上的水珠,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中,吸着她身上特有的清沁的气息。

“我怕你怀孕。”他的声音从她颈窝处传来,震得她瞪大了眼。

“什么?”她颤声问,挂在睫毛上的雪花令视线变得模糊。

“你的身体承受不了。现在还不行。”他拥紧她,像是怕失去她一样,“还得等等。”

她搂紧他的头,将脸贴在他的发髻上,手指插入他的头发,紧紧收缩:“可是…我还欠你一个孩子。”

“你什么都不欠我的。”平宗皱眉,“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他终于明白过来,抬起头盯着她看:“你这么着急就是为了要还我一个孩子?叶初雪,你不欠我什么。”他对她固执的沉默十分无奈,只能握住她的手强调着:“即便欠,咱们也两清了。”

她心头悠悠一颤,低下头去,扯动嘴角:“是吗?真是这样就好了。”

她皱起眉头,不明白她究竟在伤心什么。平安的话这时候又在脑中响起:这女人没有爱,她失去孩子并不难过,只说要还给他一个孩子,多奇怪的表态。

而她此刻却莫名忧伤地将自己封锁起来,仿佛只有远处铅灰色的天空里有她能寄予关心的事物。他多想强迫她转过头来,告诉她所有的阴云和灰暗都只是暂时的,严冬会过去,冰雪消融,失去的一切还能找回来,只要她不再这么悲伤。

平宗突然明白了。

她是伤心的,只是太过骄傲,将一切情绪都隐藏在可以计算的得失中,什么欠个孩子,这种鬼话他居然也信了。平宗在心中狠狠地骂自己愚钝,平安不了解她,他也不了解吗?她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连欢喜都不肯说出口来的人,怎么会坦承自己的伤心呢?

她将一切情绪都死死压抑住,努力在寒冷中挺直脊背,在伤痛中若无其事,只是借着要还他个孩子的荒唐话来向他索求温暖,而他却把她推开了。

她说寒冷无穷无尽,说冰雪看不到边际,她是在说她的哀伤,可他却听不懂。

平宗恨不得狠狠捶自己几下。

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密密实实透不过气来,张了张口却又无从说起,能做的只有将她抱在怀中,敞开自己的大氅将她包裹住,问:“叶初雪你这样还冷吗?”

她乖顺地伏在他胸前,没有说话。

平宗平复了一下心情,忽略自己嗓音中的疼痛,说:“他很坚强。”

她要过一会儿才有回应:“谁?”

“是个男孩儿。”

他说完便静静等待着,过了良久,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猛地坐了起来,激烈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他却知道她已经听清了,不愿意再重复,只是说:“他就像你一样,又顽固又坚强。跟着你颠簸奔波,陪着你渡过重重艰险,一直坚持到你把我带到了石屋,在那之前都坚持着不让你倒下。这孩子比你和我加起来都坚强。他只是来的时机不对。所以,叶初雪,我们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到你的身体更好些,等到咱们能安定下来,你再还我孩子,好不好?”

叶初雪的表情像是被冰封住了。平宗一度以为她没有听见他的话。但是很快他看见她眼中的冰雪融化,泪水溃堤而下。她如风中枯叶,浑身都开始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

还是这样好强,还是这样压抑自己的情感,平宗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的嘴唇从牙齿下救出来,轻声道:“叶初雪,你知不知道风是雪哭泣的声音?你听,现在风声那么响…”

她再也无法坚守,浑身微微颤抖着,搂上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侧恸哭起来。哭声凄苦悲绝,令平宗眼睛潮湿。他紧紧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勉强压抑下去激动的情绪,哑着嗓子说:“你听,风声真大。”

第五章 娇娇独立戴芙蓉

平安带着从龙城来的密信过来,远远看见坐在红柳树上的两人,停住了脚步。

为了保证安全,平宗将他与叶初雪的帐篷搭在了商队的营地外围,平日里也不与商队的人有所交集,一应饮食都由平安亲自打理,因此也就只有平安会到这里来。他有所感应,抬起头望了妹妹一眼,却将怀中的叶初雪搂得更紧了些。

平安叹了口气,也就没有过去,回到自己的毡帐中吩咐侍女塞湖通知商队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一时商队的头领粟特人斯陂陀来找她问道:“苏毗,这才安顿下来四天,不是说要等开了春才继续走吗?怎么又要出发了?”

平安十分抱歉,只得说:“我接到消息,有一队人马正追着咱们而来,再留下去不安全,还是要继续走。”

斯陂陀往来中原西域三十年,见多识广,因这些年北方诸国连年交战,这才聘请了平安带人护送,双方合作已经有三四年的光景,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皱眉道:“以往过了磐山就一路安康了,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儿?那队人马是哪一方的?这种天气里还紧追不舍,是不是与你带着的那两人有关?”

平安自然不能如实相告,只得安抚道:“龙城失陷的事情想必萨宝也有所耳闻,如今北朝各处局势动荡,散兵四处游荡,即便咱们远在瀚海以北,也不得不小心从事。我既然答应了要护送商队,自然不敢大意。动乱年景,旅途多舛,还请萨宝谅解。”

她如此说,斯陂陀便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好吧,我这就让商队做准备。”他说着转身向外走去,出了门朝平宗的帐篷那边瞅了一眼,又回过头来问:“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商队可是出了重金聘请苏毗来护路,这价钱里面可不包括不相干的人的路资。”

平安笑了起来:“萨宝放心,那两人你也见过了,身上没带任何货物,不过是两个同乡的人想搭伴回阿斡尔草原。寒冬旷野,旅人彼此相助,才能一起活下去,你说对不对?”

旅人互助本就是大漠草原上不成文的规则。有时即便是彼此有仇隙的人,要度过野兽横行缺少食物和水的沙漠也都必须要团结协力。因此商路上历来有商旅无仇家的说法。斯陂陀知道她说得有道理,自己再纠缠下去就显得太过小气,只得转换话题:“苏毗,你有没有听到风声,说是柔然人的河西牧场被丁零人给占了。”

平安一怔:“你听谁说的?”

斯陂陀一笑:“我们粟特人自然有粟特人的法子,你就别问太细了。只是消息确凿无疑,就不知道龙城眼下这个乱局中,是谁谋划了这么件事儿。我的商路要横穿整个河西牧场,我可不希望往后出什么麻烦。”

平安不敢大意,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这就去打听。这不是离开春还早嘛,你要回西域去至少还得等四个月。现在局势一日三变,还是先不要着急,静观其变吧。”

斯陂陀叹了口气:“是啊,也只能这样。苏毗,你是不是认识龙城里的贵人?能不能想办法跟他们说说,好好的打什么仗呢?这一打仗,牲畜也跑了,田地也荒了,人也打仗打死了,最后大家谁都没好处。我们粟特人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大家都好,人人得利,总好过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你看看,现在龙城不安宁,连漠北都胆战心惊,如果再断了商路,我们粟特人不过是要换个地方做生意,龙城也好,雒都也好,凤都也好,不是都没有宝石、香料、玻璃、葡萄酒可以用了吗?”

平安被他一番话啰唆得只能点头:“萨宝的话有道理,只是我人微言轻,说了只怕没用。”

斯陂陀的眼睛在平安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狡猾地嘿嘿一笑:“苏毗这话说与不认识的人去听就好。这一路关卡哪个不对苏毗礼敬有加,若说苏毗身后没有靠山, 我斯陂陀也不敢将商队交给你啊。”他一扬手阻止平安的辩解:“好了好了,我们粟特人有句老话,不要向石头打听大山的秘密。苏毗不愿说 ,我是绝对不会问的。”言罢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平安松了口气。在回到阿斡尔草原之前,她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平宗的身份,龙城的动向也表明危险还远远没有过去。

阿斡尔草原本是丁零祖兴之地,后来各部渐次南迁,越过大漠进入阴山南麓,经过百余年的彼此征伐融合,最后诸部在阴山脚下会盟共推贺布部为诸部之首,称帝建都,统辖内外八部,东征西讨,最终定都龙城,统一江北,开创出前无古人的辉煌基业。

而当初留在阿斡尔草原并未南迁的余众后来渐渐形成了漠北丁零七部。所谓七部,只是彼此互不统属的七家大姓,牲畜、人口全部加起来也没有龙城附近八部中最弱的莫干氏一半多。

漠北七部长期散落在阿斡尔湖附近广阔草原放牧,本来与世无争,与漠南丁零人往来也不算多。直到三四十年前乌桓分裂,东乌桓向东迁徙开始与漠北七部发生摩擦。漠北七部人口既少,战力也远不如乌桓,被逼的不断让出优质牧场,最后被挤压到了阿斡尔湖畔,眼看就要为乌桓人所灭,平安恰与此时出现。

平安自幼便与楚勒、焉赉等一班贺部铁卫一起受训长大,虽然平宗严禁她上战场打仗,但少年时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军营中度过,仗虽然没打过,架却没少打,也见识过不少战事。

漠北七部被乌桓人欺负得无路可退的时候,平安简直像是从天而降一般来到阿斡尔湖,与身边智囊一起将七部精壮男丁组织起来,击退乌桓,保住了丁零人的祖兴之地。从此她也被漠北七部共同推举为苏毗。

苏毗的意思是女统领。

后来平安在龙城为情所伤,便回到阿斡尔草原真正做起了七部的苏毗。漠北严寒难挡,她带着七部,夏天在草原上放牧;冬日则利用自己与平宗的关系,带着七部青壮年为商队护路通关,赚取路资交换丝绸谷物。

几年下来,往来西域到龙城的商队都听说过有这样一位苏毗,与北朝各处关隘都能说得上话,手下人也精明能干,有重要货物上路都会请她护路。只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将她与平宗扯上关系。

平安不欲打扰平宗,打发塞湖给二人送去食物和清水。又过了一个时辰,眼看着 天色将要暗下去,才见平宗负手来到她的帐中。

平安也不说话,打趣地看了他一眼,见兄长虽然竭力板着一张脸,两只眼睛泛红,唇边却依稀有压抑不下去的笑意,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没想到他到了这把年纪却突然坠入了情网。

“你找我有事?”平宗被她瞧得不自在起来,转过头一边打量着毫无装饰的帐篷,一边随口问。

“龙城有消息来了,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平宗这才转过头来瞧着她,没好气地说:“我当然想知道,在哪儿呢?”

平安忍着笑将密信交到他的手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关心了呢。”她趁着平宗展信的时候说:“咱们今日就得走,又有一支来历不明的人追上来了。”

平安点点头:“好。”他将密信匆匆浏览了一遍,冷笑道:“安安,你见过七岁的小孩子耍大刀没有!”

平安自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也皱起眉头来:“以前没觉得五哥儿这么没方寸,这些年那些师傅们是怎么教的?”因为平宸是先帝第五子,当日他未登基时,族中子弟便以五哥儿相称。平安代管过他两三个月,到如今称呼也没有变。

平宗苦笑:“你说地没错,他的确是乱了方寸。”他见脚边有个胡床,便坐下来,将那封密信又看了一遍,摇头叹息:“可惜了龙城,几代人的经营,不要毁在他的手里才好。”

平安在他身边坐下问:“你打算怎么做?”

“龙城只是暂时寄放在他那里,当初叶初雪说得没错,龙城虽然丢了,但天下之大,肯尊他的皇统的州郡到底有多少,却还难说得很。”

平安想起斯陂陀的话,心中一动,问道:“听说边郡四镇把柔然的河西牧场打下来了,这事儿是你做的,还是五哥儿干的?”

平宗满脸鄙夷:“他有那本事我就活不到见着你的时候了。”

平安忍不住笑了出来:“被人打成了丧家之犬还好意思放大话?你倒是把龙城夺回来啊。”

“会的。”平宗倒是严肃起来,“安安,等到了阿斡尔草原,你帮我联络一下诸部首领,我需要得到他们的支持。”

平安神色淡淡地说:“漠北七部不会参与龙城的事儿。”

平宗一怔,点头:“好,我明白。”

平宗与平安商议完毕,急着回自己自己的帐篷去收拾准备,一出门却看见叶初雪的身影从不远处闪过,不禁一愣。平安跟在他身后,也看见了,一把拽住平宗的胳膊问:“阿兄,那女人要紧吗?你如果不方便,我帮你看着她。”

平宗笑了笑:“不妨事。你看不住她。”见平安惊讶地看着自己,他忍不住笑起来,“她啊,她要真想跟我作对的话,会搞的天翻地覆呢。”

平安皱眉。之前听他提起过叶初雪在龙城干的“好事儿”,知道龙城失陷、

平宗落到这个地步跟她脱不了干系,却没想到听兄长提起她来居然是这种略带得意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刚刚捕获了猛兽的猎人在说这猎物当初有多凶猛一样。

她仔细打量平宗的神情,见他目光追在叶初雪身上,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眼中的笑意却怎么都掩不住。平安心中无声叹息,向后退开,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坠入情网是什么样了。

平宗追上叶初雪,拉住她的手问:“你跑什么?”

叶初雪低着头不肯让他看见自己因为痛哭而双目红肿的模样,有些讪讪地:“这不是要避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