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早就料到这样的提议会惹他不快,也不介意,埋头将自己整理清爽了,走到帐门旁,才回头对他笑道:“平安为了迎接你得胜归来,准备了庆功宴,只怕这会儿篝火已经燃起来了,你收拾一下就出来吧。”

平宗看着她施施然地出去,又瞪着地图生了半天气。宽敞的大帐不知如何竟令人觉得无比憋闷。他胸膛起伏,深深吸了几口气,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一脚将脚边的头盔踢到半空,又落了下来,呛呛啷啷地滚出去好远,这才觉出脚趾剧痛,不禁痛苦地大喊一声,抱着脚跌倒在氍毹上。

他知道叶初雪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假装示弱,利用图黎的野心获得他的支持是最正确的选择。就像当初甫一听闻龙城失陷的消息,叶初雪就提到过要联合诸郡对抗龙城的办法一样,无论从策略还是情势上看,都精准正确。但是这种正确却令他十分不舒服。

除了要向柔然可汗示弱这一点令他一想到就满心不悦外,更令他深感不安的是她对全局的把控和着眼点。

身为一个好猎人,平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猎物的时候,才能准确找到它。叶初雪的着眼点始终是利用平宸威望不足以令诸郡服顺,挑动龙城与外郡的冲突,削弱龙城的势力,从中寻找机会。

对此平宗不得不疑虑忡忡,叶初雪在心里究竟推演过多少次令北朝分裂路径,才能每次都如此准确地找准下手的关键。

他并不怀疑叶初雪如今对他的忠诚,但他也确实不敢对那个女人太过大意。毕竟他在她手上吃过亏。她有这个能力,区别只在她会不会使用这种能力来对付他。

但是!平宗不得不恼恨地承认,叶初雪所说,始终是最好的办法。他没有理由因为是她提出来的,就拒绝采用。否则以叶初雪的聪慧,只怕立即就会察觉到他对她的

芥蒂。

他不想不信任她。更何况她是在为他殚精竭虑地出谋划策,他不能小心眼地去怀疑她。

可他就是不高兴!

平宗穿戴好了出来,那边篝火早已经点上,一群丁零少年少女正围着篝火斗舞,余人也都在尽兴狂欢,彼此喝唱,场上一片喧闹之声。

平宗趁着没人留意,悄悄走到自己位置旁,不料刚一坐下,转头就看见平安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满面揶揄之色。平宗悻悻地瞪她一眼,没好气地问:“你看什么?”

平安忍着笑,递过一杯酒:“是我让他们别等你了,先开始吧。这儿酒肉飘香,那群人早就等不及了。”

今日来此的不但有平安手下勒古那一群漠北丁零的儿郎,也有跟着平宗从漠南凯旋的十来个卫长,以及阿斡尔草原诸部首领,热热闹闹的有两百多人。巨大的火堆,火焰冲天,将所有人的脸都烘烤得红热。

平宗接过酒喝了一口,眼见场中少女们翩翩起舞,而少年们舞步则更加雄健壮阔,随着激越的鼓点齐齐用脚踩跺在地上,精牛皮所制的马靴发出整齐响亮的声音,灰尘将火焰都扰得不停颤抖。

早就有人看见平宗落座,诸部首领依次上来敬酒。这些人当初对平宗并不热切,如今几场胜仗打下来,立即变了脸色。今夜的庆功宴,许多人都是带着牛羊贺礼不请自来的。平宗心中明镜一般,面上却仍旧来者不拒,和每个人都畅饮了一轮,好容易坐下,勒古等人又举着酒碗过来敬酒。

这些却都是一起并肩拼杀过的同袍,平宗更不会怠慢,连忙叫过焉赉一同与他们对饮。

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之后,连平宗也带上了微醺之意。等到平安捧着酒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将平宗压抑了许久的问题勾了出来:“叶初雪呢?怎么一直不见她?”

“我还以为你能再忍一会儿才问呢。”平安一脸揶揄地笑着:“你别急,她也跑不了,耐心等等。”

平宗还想问,目光扫到不远处,突然僵了一下:“他怎么来了?”

“谁?”平安留意到他面上神色的变化,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是一愣:“昆莱?他怎么来了?”

昆莱端着一碗酒笑眯眯地走到平宗面前,问道:“晋王殿下,近来可好?”

平宗并不起身,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你消息倒灵通,总能赶上我们这儿的盛事。”

“这是自然。晋王得胜归来的消息你还没有渡过大漠,就已经传遍了漠北。我等你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故意将“很久”两个字重重说出来。

平宗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冷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突然场中鼓点一变,双弦琴声音响起,四周的喧哗吵闹立时就偃旗息鼓。

双弦琴是阿斡尔草原特有的乐器,琴声浑厚悠长,彷如一位暮年英雄在吟唱自己年轻时的壮勇事迹。今夜操琴的是阿斡尔湖畔最年长的那希布爷爷,连平宗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老,从他当年来到漠北时,那希布就已经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了。

那希布一手双弦琴拉得出神入化,起势只是寥寥短促的几声,便顿觉一股慷慨之意扑面而来。这琴声一响,即便是昆莱都不再出声,悄悄退到一旁凝神欣赏。

那希布拉了一小段沉郁悠长的曲子,突然曲风一转,乐声变得婉转轻灵。忽见一

个红衣女子从火堆后面绕了出来,随着乐声飞速旋转,红色的裙裾如同火舌一样向四下里散开。她脚下穿着一双镶金铃的牛皮小靴,一路飞旋,铃声清脆而有节奏,在火光映衬下,化作一道道金光,耀亮了这个夜晚。

平宗从她一出现就完全怔住,将昆莱、平安其余诸人全都抛在脑后,两只眼睛完全被那红衣女子多吸引。

他对她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己的一部分一样,却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她曾经永远一身雪白衣裙,宛如雪山顶上的仙女一样,从不曾如今夜这样火热炽烈。在金色光芒的簇拥下,如同从篝火堆中幻化出来的火之女神一样,热烈轻盈,绚丽夺目。

她一直旋转来到平宗面前才停住了身形,与他面对面停下来,急速旋转后脚步略微虚浮有些站立不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脚上金铃的响声登时乱了。平宗不由自主伸出手臂想要扶住她,她却巧妙轻灵地向后一躲,让开他的扶持,看着他微微笑开。

火焰在她的眼眸中跳跃,映衬得她的笑容别有一番风情。

“叶初雪!”平宗低声叫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为了提醒自己还是为了提醒她,不要忘记她本来的身份。

她却不为所动,目光胶着着他的,笑容中有一种前所未见的狂肆放纵。

那希布的琴声停顿下来。几百人的场子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火堆燃烧发出的哔剥声。

然后她抬起脚,干脆有力地踏下去,金铃哗啦一声响。随即她另一只脚也抬起踏下,铃声响得清亮且有节制。

那希布手中的双弦琴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如同老人的歌喉,开始轻轻吟唱少年时的情歌。

叶初雪伸展双臂,身体尽量向后仰。丁零人贴身窄袖的衣裙将她矫健苗条的身体勾勒得纤毫毕现。从平宗的角度可以清晰地发现她优美柔韧的腰,饱满浑圆的臀,结实诱人的胸,在这样的衣裙下全都毫无遮拦地展现了出来。

平宗突然有些妒火中烧。这样美丽而诱人的身体,本来只属于他一个人,但此时,平宗充满妒意地左右张望,场下无论男女都被她的身姿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叶初雪曾经在他面前起舞。但那时在无人空谷之中。她全部的美丽都是为了他而展现,不像现在,所有的人都见识了她的美,他不得不与所有人共同分享这个美丽的秘密。

叶初雪似乎察觉到他的小心眼。身体不知怎么一扭,脚尖微微旋转,就来到了他的身边,轻快地拿起桌案上的一杯酒亲自送到他的唇边,眼波流转,示意他喝下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脸上尽是细碎的汗珠,正轻微而急促地喘息。她向他低下头,露出脑后的发髻。她像丁零女子那样将头发梳成大辫子缠绕在脑后,用一根花枝簪住。平宗想起来,这是漠北丁零人的习俗,妙龄女子会向自己心仪的情郎献舞,若情郎也对她有意,便会取下她的发簪,用于两人过后私会时彼此相认。

叶初雪一言不发,只是用明若皎月的眼睛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在这无言的凝视中传递。平宗领悟了她的意思,怦然心动,也顾不得再嫉妒生气,动手将她的发簪取下。她的辫子就这样垂落在腰后。

周围响起了所有人的欢呼声,叶初雪也冲他露出了一抹明亮的笑,随即旋转着离开他,向后退开几步。

那希布的琴声重新响起,叶初雪继续刚才被中断了的舞蹈。

她不知何时向丁零人学习了舞蹈。肩膀微微抖动,身体如同风中舞柳一样柔软摆动。她被乌斯那草汁浸染过的头发格外丝滑,辫子只是随着她的身体摆动了几下,便全数散开,披散在身后,宛如流动着火光的黑色瀑布,欢悦飞扬,无比美丽。

平宗知道自己应该上前去与她共舞,这是丁零人认定自己伴侣的仪式。然而他却一动都不想动,只想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叶初雪,在自己的面前绽放前所未有的妩媚娇艳。他以为自己对她已经穷尽了恩爱,却不知道原来她能为他做的还有更多。

她随着琴声翩翩起舞,仿佛她就出生在阿斡尔湖畔。她像丁零女人一样扭转身体,踩踏节拍,双臂作出雄鹰飞翔的动作,身体因为肩膀的抖动而在火光中微微颤动。

平安凑到平宗耳边,笑道:“她为了迎接你凯旋归来,从你离开那天起就努力在学咱们丁零人的舞蹈。阿兄,你要再不下场,就有人替你去了。”说着朝旁边瞥了一眼。

平宗这才看见一旁的昆莱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初雪。他眼睛里放出火辣辣的光芒,神情痴迷,张着嘴几乎合不拢,平宗觉得自己能看见他嘴角滴下的口水。他的目光尤其令平宗不悦,那种贪婪邪淫的占有欲他最熟悉不过,常年在外打仗,手下士兵见到女人总免不了露出这样的目光。他也很清楚有这样目光的男人心里都在想什么。一想到叶初雪在昆莱的脑中只怕已经被剥光了衣服,平宗就怒火中烧。

他的勉强按捺终于在昆莱看见叶初雪一个优美旋转大声喝彩时土崩瓦解。平宗腾地一下站起来,不顾平安要拉住他的手,两步跨到昆莱面前,一把揪着他的衣襟把他从座位上拎起来,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到一旁。

这一下惊动了旁人,勒古和焉赉各自带人冲了过来,昆莱的人也涌过来一边护住昆莱一边要抽刀相向。

平安连忙过来打圆场:“大喜的日子,你们别闹!”

那希布爷爷却仿佛对这边的冲突毫无察觉,手下的弓子上下翻腾,琴声越发激越高亢。场中叶初雪也根本停不下来,随着乐声起舞,已经无法自控心神,全部的心神都被琴声掌控,只能不停地随着乐声舞下去,而无暇顾及场下的冲突。

平宗连看都不愿意看昆莱一眼,吩咐焉赉道:“把这人轰出去,以后都不许他再到咱们这里来。”

昆莱怪叫起来:“晋王,我又没有得罪你,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平宗被他的质问激怒,掐住他的后脖颈把他的头往下按:“你给我记住了,那女人不是你能看的,你不许打她主意!”

昆莱也气得脸色发白,一把推开平宗,冷笑道:“晋王,为了一个女人你要这样对我?”

“一个女人?”平宗恨不得抽他一巴掌:“那是我未来的王妃。不是你口中随随便便一个女人。”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去跟昆莱斗嘴,吩咐了一声“轰出去”转身就想走。

昆莱喊起来:“你就不想要我的生铁了吗?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肯帮你,只有我会帮你。你为了一个女人就敢跟我翻脸?”

平宗厌恶地看着他,已经不想再多说话,冷笑一声,掸了掸自己的衣摆,转身走了。

焉赉和勒古带着人将昆莱带来的人一步步逼到了大营外面,逼着昆莱等人上马离开。

昆莱犹自不肯罢休,翻身上马时冷笑地警告:“告诉你们晋王,我昆莱绝不会忘记今日之耻。从今后,步六狐部与丁零人不共戴天!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报今日之仇的。你们都给我记住了!”

焉赉嗤笑:“你有力气放狠话,不如回去跟晋王打一架,那样说不定我们晋王对你还能略微尊重点儿。”

勒古也笑道:“苍鹰没有老鸹会叫,但碰上面了哪个会赢人人都知道。”

昆莱被他们毫不留情地嘲笑,却也知道自己今日绝无胜算,只得愤恨地用力抽了自己坐骑一鞭子,带着随从离去。

平宗赶走了昆莱,便再也不能多忍耐一刻,脱去外袍,将腰间匕首解下抛给平安,跳下场中,与叶初雪共舞。

众人等了一晚上,等的就是这一刻。立时间欢声雷动,乐声大作。之前停下的鼓点又重新振奋了起来。平宗带着叶初雪踩着鼓点且舞且退,一直退到场边,突然打横将她抱起,转身就朝自己的大帐走去。

身后人群又爆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草原民族粗犷奔放,从没有汉人的各种礼仪,男女相悦,便携手洞房仿佛是最天然水到渠成之事。没人会对这样的情人有任何非议。平宗笑着对怀中人说:“叶初雪,你看他们都在给咱们加油呢。”

叶初雪因为激烈的舞蹈,面色红润得像频婆菓一般。她激烈喘息,胸膛不停地起伏,落在平宗怀中甚至都没有力气去勾住他的脖子。她索性放松全身,将头后仰,挂在他的手臂上,一任长发垂落到地上,露出修美洁白的一节脖颈,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平宗眼前。

平宗几乎能看见她白皙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他如果是狼,会毫不犹豫地咬住她的喉咙,让她的血流入自己的口中,让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分离,再也无法抗拒。

他急切地将她带回自己的大帐,自己近乎颤抖地在她身边躺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力气大得几乎能听见她骨骼崩裂的声音。

叶初雪柔顺地忍耐着他的拥有。她此刻与他一样,渴望着他的拥抱来平息激越的心情。

穿上丁零人的衣服之前,她一直怀疑自己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舞。但是当那希布的乐声一起,当脚上的金铃哗啦作响的那一刻,她身体深处盘踞的那个叶初雪突然就变得不可压抑,要突破永德加诸给她的全部束缚,放浪而肆无忌惮,只用最纯粹的心去体验那种尽情挥洒美丽的快意。

舞蹈的眩晕久久不散。她脚上的金铃响了一晚,响彻阿斡尔草原。所有人经过他们的帐外,听见金铃的响声,都会露出会意的微笑。

这一夜叶初雪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个丁零女人,强悍矫健,无所顾忌。当东方发白的时候,叶初雪躺在平宗的怀里,轻声地说:“平宗,你给我起一个丁零人的名字吧。”

第三十一章 断肠十里龙城路

龙城那一夜风急雨骤,蓬莱宫里屋瓦残破无法遮蔽。晗辛怕平衍受凉,四处找来盆盆罐罐放在地上接雨水。

平衍被冻得嘴唇发青,却始终一言不发,闭目坐在榻上。他身后就有一处在滴水,用一个香合接着,雨滴打在合中叮叮咚咚,连绵不绝。

榻上已经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平衍不能躺下,只能坚持坐着。晗辛见他浑身抖得如同秋叶,便坐过去从身后抱住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平衍被这温软的触感所扰,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她环在自己身前的那双手,轻微长叹了一声,用自己的手覆上去。两人皮肤相接,益发显得他的手掌从皮到骨都是一片冰凉。晗辛心痛不已,将脸也贴了过去,听着他腔子里心脏急促地跳动,恨不得将自己的体温分他一半,能分担他半分的痛苦也好。

所幸天气到底已经暖和了起来。

将近天明的时候,雨终于停了。晨光中鸟雀欢悦地在树丛中飞过,幼雏嗷嗷待哺的声音穿过清晨的雾霭,传进了他们的耳中。

晗辛一夜都没敢闭眼,环抱着平衍的身体,手臂酸麻得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但有他在身边,竟然一点也不觉的这一夜漫长,也不觉身体的酸软难熬,原来与这个人在一起,所有的苦都会变成甜的。

“醒了吗?”他低声问,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倒仿佛身体吃不消的那个是她。

晗辛探过头去,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问:“你感觉如何?”

“死不了。”他轻声回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皱眉,强忍下断肢因为阴雨而起的钻心的痛。

晗辛又栖在他肩头歇了一会儿。一夜不睡,眼睛酸胀火辣,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泪来。他脸颊的皮肤清凉,她把眼睛贴上去,觉得十分舒服。“饿了吗?我去找点儿吃的。”

他们在这里已经四日。起初两日尚有人来送饭,第三日却一整天都不见一个人来。晗辛说要去找人来,却被平衍拉住。“别去,别让人看见你。”平衍说这话时神情忧虑,令晗辛不敢大意,只得答应他明日再说。

她从榻上下来,整理好衣物出门。门外雨后的空气沁人心脾,她惊喜之余,深深吸了一口气,反身回来叫平衍:“你要不要出来坐坐?外面好香。”

“不用了。”他的回答却十分冷淡:“我闻见了血腥的味道。”

晗辛一怔:“血腥的味道?我怎么闻不出来?”

平衍并不回答,只是说:“你到旁边厢房中去看看,怕是还有些肉脯浆酪,看看还能不能吃。”

晗辛也知道他少年时曾经在这里玩耍,比自己要熟悉得多。虽然仍然不相信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会藏着能吃的东西,却还是将信将疑地出去了。

庭院中高大的梧桐树树影婆娑,树叶上还不时有水珠滴下。她从树下走过,低头小心迈过大树四处蔓延破土而出的根系,突然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晗辛收住了脚,举头顺着树干向上看,一直看到树顶遮蔽天日的层层枝叶中去。

微风徐来,树叶上的水珠如雨一样洒落,溅得她满脸都是。

晗辛再也无力自控,捂着脸蹲了下去,悄声哭了起来。

就在刚才她要迈过巨大树根的那一瞬间,突然想到这本是那个人来惯的地方。当年那英武儒雅的少年,是不是也如她这样在大树下盘桓,与同伴好友蹦跳着直抒胸臆。当年的他们雄姿英发,各自有着一腔抱负,万丈豪情。但是如今却故人凋零,身体残破,连一夜雨都能将他们欺凌到这般地步,若换做别人只怕早已经一蹶不振,彻底认输了。

但是他却还要强撑着病体忍受这一切。

晗辛在这一刻原谅了平衍对自己所作的一切冷漠无情的事情。她擦了擦自己的脸,向厢房走去,心中暗暗决定,即便以后他故态重犯,她也还是会原谅他的。

厢房里却什么都没有,晗辛愕然在四壁徒然的屋中立了一会儿,起初只想这次平衍总算有算错的事了。本来他的话就蹊跷,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还会藏有吃食。不但有,他连是什么东西都猜得中。她暗骂自己愚钝,被他给骗了。然而这个“骗”字刚一闪过,她猛地醒悟,平衍这是编了个借口将自己打发开。

她心头一紧,拔足就往回奔。雨后泥地湿滑,她没跑两步就重重摔倒。晗辛被摔得两眼冒金星,嘴唇被牙齿磕得流血。她顾不得也不知道身上哪里传来的疼痛,爬起来磕磕绊绊继续往回跑,深悔无端在这里哭了一场,浪费了不少时间。

好容易回到正屋外,只见满地都被踩得泥汤乱溅,平衍的步辇也已经不见。她一颗心顿时沉到了最深处,仍不肯私信,脚下一步一滑地冲进屋里。

自然已经是人去屋空。只有满地满榻正在接水的盆盆罐罐仍在等着她。屋顶稀稀拉拉滴下来的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在奚落着她的莽撞茫然轻信。

晗辛恼怒了起来。她一身泥水地站在这里,腿上摔伤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灼痛着,浑身上下又湿又冷,一夜没有睡头痛欲裂,太阳穴像是要被脉搏挣破一般。

她觉得自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会死在这个大概再过十年也不会有人再来的地方。但是她不能死。晗辛一生经历过许多波折绝望,即使在最心灰意冷的时候,也从来不想用死来解决问题。

如果不死,那就只有去拼死。

她转身出屋。雨后的泥地保留了所有的痕迹,她追着凌乱的脚步往外跑去,并不在乎这里是皇宫内苑,危机四伏,也不在乎带走平衍的人也许会要了他们的命,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

晗辛一旦镇静下来,便也就有了大致的头绪。这里毕竟是皇宫,晗辛从小生长在皇宫之中,许多事情不想自明。从足迹上看,来带走平衍的人至少有十几个,这么多人要在皇宫里行走,就不可能是外面进来的人。平衍行动须坐步辇,这样一来阵仗犹大,不可能不惊动旁人。所以带走平衍的只有那些能在宫中光明正大行走的人。

晗辛料得不错,平衍此时正被送进了延庆殿。

平宸正在用早饭,见他被抬进来,连忙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奔下来:“七郎来啦,吃东西了吗?来人,朕的膳食给秦王殿下送一份来。”

他幼时与平若一起唤平衍七叔,如今却改口七郎,一字之差,态度已然迥异。平衍对这微妙的变化自然心领神会,不亢不卑地微微点头:“陛下别来无恙。”

平宸心中其实仍有忐忑,直到他这声“陛下”叫出来才安下心来,知道他还是肯认自己作皇帝,如此事情便好办了。于是笑开,说到:“七郎也真是太过客气。你到宫中这些日,却不让我知道,这可不是做客的规矩。”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臣是依着陛下的旨意才能进宫,这些天一直在蓬莱宫等待陛下召见。”

平宸面色微微一变,“朕的旨意?”

他这反映也早在平衍的意料之中。如果之前还有些怀疑的话,此时见到平宸,他也就完全确定,将他带入宫里的,其实另有其人。

平宸显然也想到了那个人,轻轻哼了一声,却咬牙忍了下去,绕开这个话题问道:“七郎这一向身体可还好?前段时间听说你病得厉害,如今看来,确实比去年见你时要消瘦许多。”

“去年…”平衍在心中略算了一下,果然上一次见面还是中秋时,已经大半年不曾见面。他抬起头来仔细打量平宸,笑道:“倒是陛下比上回见面时意气风发多了。”

平宸似乎听不懂他语中的讥讽,格外认真地说:“这大半年里朕着实有一番经历,改日有机会跟七郎细说。今日请你来却有别的要事。”

平衍本也没有心情与他寒暄,可是事到临头却又突然升起一丝惶恐来,他突然出声打断平宸,笑道:“陛下,容臣先吃些东西。”

平宸一怔,只得点头讪笑:“是朕太急切了。”

一旁早有内臣送上饮食。平衍抬起头,见来的正是高悦,于是不着痕迹地朝他望了一眼。高悦飞快地底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神色间颇有一种愧疚。平衍心头微沉,知道到底还是高悦向平宸透露了自己的所在。

面前的麻饼是新鲜烤出炉的,带着芝麻的清香。平衍似乎被这香味吸引,专心致志地撕开一个,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平宸有些迫不及待,说:“七郎你吃着,我跟你说…”

“陛下,”平衍咽下一口,抬起头来打断他,肃穆地说:“并非臣对陛下不敬。只是太医因臣肠胃虚弱,嘱咐臣每餐必须细嚼慢咽,每口咀嚼七七四十九次方可下咽,且不得心又旁骛,须全神贯注。请陛下稍等片刻。”

平宸被他这话噎得无法,只得讪笑了一下,摆摆手:“好,你吃你的。”

“谢陛下。”平衍似乎看不见少年皇帝脸上的不悦,又往口中放了一块饼。

平宸没好气地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倚着凭几冷眼看着平衍吃东西。

殿中一时极其安静。周围一干侍者大气也不敢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平衍的身上。他却仿若未觉,仍旧专心吃着,仿佛自己在吃的是龙肝凤髓,蓬莱仙果。

其实平衍平静的外表下,心中正翻江倒海地翻腾着一股愤怒。

平宸也渐渐明白了平衍是在有意拖延。他起初尚有些焦急,但既然已经答应了让平衍先吃完饭,又要在重大关头维持自己的仪态风度,便不能焦躁。索性沉下心来,招呼人给秦王再送上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笑道:“近日有个粟特巨贾来,带来的葡萄酒真是世间极品,可惜不多,只有一百桶,朕全都买了下来,分赐群臣。”他顿了顿,复又笑道:“七郎若爱喝便可尽情喝。”

平衍终于放下手中的麻饼,喝了一口浆酪,然后冲高悦点头:“我吃饱了,可以撤下去了。”

高悦依旧不敢看他,带人过来将平衍面前的食物撤走。

平衍眼明手快地将那杯葡萄酒抢在手中,笑道:“这酒必须要尝尝。”

平宸看着他将葡萄酒一饮而尽,阴测测地说:“七郎就不怕我在酒中下毒么?”

“我身上本就有毒,你若真想要我死,何必这么麻烦。让我在蓬莱宫中自生自灭,不需七日,就可以给我收尸了。”平衍气定神闲地将葡萄酒喝下,笑道:“这酒果然好。还是陛下识货,改日不妨将那粟特巨贾介绍给我,纵是今年的酒没有了,还可有来年可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