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若见再抵赖不得,只得讪笑了一下:“七叔,其实我是不信你跟那些人有关系的…”

“那你就想错了。”平衍冷淡地说,“灰衣人的确与我有关。他们的头目就是素黎拓,那些人眼下都藏在我府中。怎么,你是不是要去带人来搜查?你记住不要用玉门军的人,他们一定会徇私,要用你们贺兰部的人。”

“七叔!”平若急了,不管不顾地将黑狐皮扔开走上两步:“七叔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是贺布部的人…”他说到这里突然察觉失言,连忙敛住缓了口气问:“七叔,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平衍一把捉住平若的手腕,盯住他的眼睛:“你若还是到自己是丁零人,就不要去管灰衣人的事,龙城不是高车人能撒野的地方。”

平若愣怔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语气吓住,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七叔,我明白了。”

平衍这才放手,目光落在地上那块黑狐皮上,微笑地点了点头:“很好,这狐皮你母亲一定喜欢。”

第三十八章 点尽苍苔色欲空

斯陂陀见到晗辛是在三日后。平宸深爱他带来的葡萄酒,爱屋及乌,对他本人也就十分客气。听说他请求觐见,不假思索便恩准了。

斯陂陀见到平宸,苦着脸说:“本来给陛下准备了几样上好的香料,不料都被秦王给扣下了,没办法,如今只得空着手来见陛下。”

平宸皱起眉来,深觉不满:“他为何要扣你的货物?你就不会跟他说是我要的吗?”

斯陂陀苦笑,却掠过这个话题不提,只是笑道:“好在我还有些上好的宝石没敢让秦王看见,却不知陛下喜欢吗?”

平宸登时眼睛一亮:“有波斯的蓝宝石吗?像天空一样的蓝色?”

“有的有的。”斯陂陀的从人不能进宫,他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个精致的锦囊来,抬头问道:“陛下有没有银盘?”

平宸已经坐不住了,立即招手叫道:“晗辛,拿过银盘来。”

斯陂陀心中一跳,抬起头来,见一个宫女服饰的女子捧着银盘袅袅婷婷地过来。她行走时双目只在脚前,目不斜视,屏息垂首,悄无声息地将银盘放在案上,躬身后退两步,一言不发,却飞快用眼角将周围一切都扫入眼中。

斯陂陀将锦囊中的宝石倒入银盘中,叮叮当当脆响不停。此时刚过正午,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阔大的宫殿中投下一道光柱。斯陂陀捧着银盘走到光柱中心,让平宸看:“陛下请过目。”

一盘子红红绿绿的宝石中,有一颗鸽蛋大小的蓝宝石。平宸捡起来对着光线查看,直觉色泽温润澄澈,真的仿若蓝天一样深邃透亮,立时喜得眉开眼笑,一个劲儿道:“美,太美了。”

他拿着宝石往自己的座位上走,斯陂陀赔笑道:“还有罽宾国的玛瑙、昆仑山的绿玉,陛下都不喜欢么?”

平宸笑道:“这个就极好。你这些我都要了,待高貂珰来,让他跟你结账,收起来吧。朕要好好把玩这一颗。”

“今日真是托了陛下的洪福,真是意外之喜。”斯陂陀喜不自胜,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笑道:“我们粟特人的习俗,讲究有喜事要施与众人。”他笑吟吟对晗辛说:“小娘子,我今日做成一桩大买卖,就送你一样礼物如何?”

晗辛一直无声立在角落里,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斯陂陀是在跟自己说话,她不明所以,先朝平宸望去,平宸得了宝石心情大好,笑道:“萨宝要送你礼物你就收下吧。”

晗辛这才屈身答应了来到斯陂陀面前。

斯陂陀将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手掌,掌心正是平衍的那枚白玉兔子。

晗辛只觉仿佛头顶闪过一道闪电,浑身滚过一道刺痛,整个人微微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朝斯陂陀望去。只见这个粟特胡人正笑眯眯看着自己,两只眼睛异常明亮,闪着狡黠的光芒,见她看过来,轻轻眨了一下眼。

晗辛飞快回头,见平宸正举着宝石对着光线,仿佛是要将眼前的世界都用那块蓝色过滤一遍似的,根本就没有留意他们这边的情形,这才略松了口气,飞快从斯陂陀的手中接过兔子。

这是她无比熟悉的东西。无数次长夜尽欢,这枚白玉兔子就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以至于在最寒冷孤独的时候,每当她无法抵挡地被相思淹没时,眼前都会出现这枚不停晃动的兔子。

她用指尖细细摩挲过每一处细节,只觉温润流畅仿佛那人的皮肤。她凑近兔子,似乎可以闻见那人身体的气息;她将兔子放在唇边,仿佛在亲吻那人的嘴唇。

这久别重逢的震撼竟然超过了他从漫长的昏迷中醒过来的那一瞬间。

晗辛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落下。

斯陂陀无言地叹息,说话的声音仍然欢悦:“到底是小姑娘,小动物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轻轻一句话惊醒晗辛,她飞快地抬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平宸也已经好奇地问道:“他送了你什么?给我看看。”

晗辛抬眼深深看了斯陂陀一眼,转身朝平宸走去:“只是个白玉小兔子,看着好玩,陛下瞧瞧?”

平宸似乎很喜欢斯陂陀,留他一道用了膳,见一个身着紫袍玉带、头戴五梁冠的年轻高官面色沉沉地进来,这才放他走。

来龙城前叶初雪向斯陂陀讲解过龙城勋贵,听见皇帝叫崔相,知道来人便是丞相崔璨了。他见崔璨那样的脸色,有心想缓走两步,多听几句话,不良刚听到崔璨说了句:“七名宗室重臣上表陈情…”便被高贤请出了延庆殿。

此时的龙城已经是初夏时节,皇宫中草木葱茏,草长莺飞。那个小内官一路引着斯陂陀在一路东折西绕,穿花绕树,很快便将斯陂陀引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来。

斯陂陀行到一半便察觉不对,但他心中早有准备,大致猜出了原委,便也不动声色一任那小内官带着他越走越偏。忽听前面一个女子的声音问:“来了么?”

小内官看了斯陂陀一眼,示意他站在原处不要动,自己飞快地跑过去,绕道一棵百年老槐树后面,与人窃窃地说话。那槐树枝干粗大,须有五人合抱,树冠如盖,郁郁葱葱,仿佛一大片绿云一般,树荫清凉,将所有的喧嚣和窥视都隔绝在了外面。

斯陂陀立在一旁静候了片刻,小内官从树后转出来,冲他招招手笑道:“去吧,那儿有人要见你。”

斯陂陀绕过树后,果然见晗辛立在树荫下。

北国春迟,一串串槐花略过了花期,一阵风来便缤纷飞散,落得她一头一脸。看见斯陂陀,晗辛微微颔首:“辛苦萨宝多走这一程。只是此处人迹罕至,方便说话,萨宝想来不会埋怨我。”

斯陂陀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她。

晗辛与叶初雪同岁,身量修长,一样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细白肌肤,只是眉眼间略带风霜之色,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伤感。她与叶初雪长得并不相像,但斯陂陀仍旧能从她身上看到叶初雪的影子。背脊挺得笔直,脖颈修长,虽然微垂着头,却给人一种不可摧折的凛然之气。

晗辛被他肆无忌惮的探究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微微侧过身子,淡漠地说:“想来萨宝是见过秦王了,是他让你来如此检视我的么?”

“娘子误会了。”斯陂陀嘿嘿一笑,终于将目光挪开,一边飞快地打量周围,一边笑道:“那兔子的确是秦王托我转交的,可是遣我来见你的却另有其人。”他见晗辛露出惊讶的神色,更加得意,搓着手笑道:“你比她还要刚硬。”

他说这话时神情近乎猥琐,但晗辛听清楚了他话中意思不禁一愣,也顾不得生气,追着问:“谁?”

斯陂陀眨眨眼,仍旧用那种自来熟套近乎的语气说:“晗辛娘子的绣工堪称天下无双。”他一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幅白色绢片递给晗辛:“你瞧瞧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晗辛对这片白绢自然再熟悉不过。那是从她给叶初雪的绣品上剪下的一小片。她接过来,见上面拆掉了一层丝线,不禁心头微定,之前的不悦也随之消散,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原来萨宝是这样的来头。她…这一向可好?”

“好得很,好得很。”斯陂陀连连微笑,见她认了这桩亲,也轻松起来,笑道:“她在草原如鱼得水,过得很好。”

“晋王待她好吗?”

斯陂陀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人,有谁舍得待她不好?”

晗辛点了点头,只觉这几日心头的惊凉渐渐暖了一些,神色也不由自主地和缓许多,少了些孤绝凄苦之意。

斯陂陀目光犀利,自然看出她这转瞬间的变化,起初略微惊讶,随即醒悟,试探地问道:“听说娘子入宫已经有几日了,你在宫中一切安好?”

晗辛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有劳萨宝牵念,死不了便是。”

斯陂陀于是便明白了,心中更加怜惜,说:“这兔子的主人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他都等着你。”

晗辛蓦然抬眼瞪着他,仿佛透过这张胡人的面孔,能看见秦王府深宅阴影中坐着的人一样,半晌突然漠然地笑了笑:“等我?何必要等?我与他之间,最不差的大概便是这个“等”字了。”

一句话将斯陂陀倒堵得无法回应,只能苦笑频频。晗辛自己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低声道:“萨宝你别见怪,我这几日…心绪不佳,冲撞了萨宝,你责骂便是。”

斯陂陀见天色不早,也不敢再耽误下去,低声说:“这布片主人也有话要我转告。”

这才是晗辛意料之中的,于是点头:“是了,请讲。”

斯陂陀却不立即开口,突然跳起来,口中呜哩哇啦地连说带唱了好几句,又蹦又跳围着大树转了两圈,突然站定,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观察,见确实只见枝叶间飞鸟起落,再不见有人的踪迹,这才放心下来,拉着晗辛在一条粗壮的树根上坐下,低声道:“她说要让你办一件事,若办成了,此生再无遗憾。”

晗辛心头一颤,欲言又止,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说晋王夺回龙城的关键在平若,要你务必离间平若与其他人的关系。”

晗辛有些诧异,“为什么?也包括秦王和皇帝么?”

“她猜到你会问秦王。她在漠北,龙城的具体情形她不太清楚,但要求你务必将一条消息转告秦王。”

晗辛皱眉:“什么消息?”

那消息太过惊人,当初叶初雪告诉斯陂陀之后,他几乎不做二想,立即带着商队离开,绝不肯多留半日。来时路上已经打定主意,只对晗辛说一次,此后便只当世间再无此事,永远烂在肚肠中。他此前虽然已经观察过周围的环境,仍然小心为上,略有些抱歉地冲晗辛笑了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震惊染上晗辛的双眸,令她无暇反感斯陂陀的贸然接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捉住斯陂陀的胳膊问:“是真的?”

“她说当日王妃所说,你也听见了。是不是真的让你自己掂量。”

晗辛紧蹙双眉,低头沉吟:“她让我将这件事情说出去?告诉谁?为什么?”

“当日曾有刺客追杀他们直到极北之处,公主相信此事必是平若主导。他的目的是要将他父王赶尽杀绝。公主怀疑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晗辛如有所悟:“如果这样,他就有可能不顾父子之情,对晋王下黑手。”

“公主从你的图中看到说他似乎与平宸疏远,有倒向秦王的趋势,怕这其中有别的隐情,想让你提醒秦王一句。”

晗辛想了想,冷冷抬起头来望向斯陂陀:“你不是已经见过秦王了么,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

斯陂陀嘿嘿一笑,眼中狡黠尽显,“娘子果然聪慧。你想想,公主对你说的话,连晋王她都不肯透露,又如何会经我的手转达给秦王?何况此事机密,她让我告诉你,这是一把刀,要怎么用你自己明白。”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你深陷宫中,是没有办法见到秦王了,这是始料未及的。我倒是举得你可以告诉平宸,索性将这件事情掀开,将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无力行凶!”

晗辛心头重重一沉,轻轻“啊”了一声,如同耳边炸响一般呆了呆,“她竟然真的打了这样的主意?”

斯陂陀并不知道晗辛与叶初雪在打什么样的哑谜,只是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此事极其重大,想起临行前叶初雪的叮嘱,于是点头:“是了,她说你定然会明白。”

晗辛神色倒惶惑了起来:“可是这样,这样的话…”

“这样一来该还的债就都还了,从此各安天命,谁都不欠谁什么。”斯陂陀冷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中光芒令人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是被叶初雪附体了一般。这句话只有叶初雪说得出来。

晗辛一时间震惊得做不得反应,怔怔看着斯陂陀,突然生出一股寒意来。

晗辛印象中的长公主处事圆熟,面面俱到,从不强迫人做什么,总是令人对她心悦诚服。她总是尽全力在各方之间维持平衡,宛如行走在高山之巅,小心翼翼,深谋远虑。但今日斯陂陀带给她的消息却令她有些不认识长公主了。

斯陂陀说这是一把刀。没错,旁人都以为这刀是用来杀人或者自毁的,大概除了她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把刀真正的用途是什么。

平若的身世就是这把刀。这把刀一旦亮出刀刃,就会嗜血伤人。平若自然首当其冲,但平衍也必然深受其累。没有了平若作为缓冲,如今实际上成为龙城总是领袖的平衍势必会成为平宸的眼中钉。上一次在延庆殿发生的一切还会不断重演,没有了平若的保护,平衍就凶多吉少了。

晗辛送走斯陂陀,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延庆殿,刚一进门便听见平宸笑道:“怎么。体己话说完了?”

晗辛一怔,呆呆看着少年皇帝站在烛光里负手向她冷笑:“吃惊了?没想到吧?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去私会那个胡人。”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项间的那枚白玉兔子,冷笑一下,突然伸手将兔子拽下来:“你们也实在太大意了。秦王的贴身之物,真当我是瞎的吗?”

第三十九章 推手含情还却手

晗辛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应对,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应对之语。斯陂陀的话在耳边此起彼伏,提醒她远在大漠那一边的叶初雪给她布置的任务。

平宸见她被自己吓住,得意地笑了笑:“说吧,你们都说什么了?秦王让你如何对付朕?”

说出平若的身世,便能转移平宸的注意力。她只需要一开口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晗辛却迟疑了。平衍怎么办?其实当初在蓬莱殿她向平衍妥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迟早会有这样矛盾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平宸拎着玉兔在他面前晃,冷笑道:“怎么,不肯说吗?”

晗辛只觉眼前恍惚了起来。他的喘息声,他身上的汗,他细密温柔的吻,都随着晃动的玉兔铺天盖地地笼罩了过来。

她想起平衍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别走!”

她心头猛然颤动,要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脚尖,才能确认自己还立在原地没有背离他。

“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平宸皱起眉,没有听明白:“你说什么?”

晗辛觉得眉间蹙起的纹路一路破裂到了心头,她看着平宸,苦笑了一下,说:“秦王说他等着我回去。”

平宸双目紧紧盯着晗辛,仿佛是要透过她的皮肤,看穿她的骨骼血肉、五脏六腑。

晗辛从来没想到这个她一直觉得昏聩轻浮的少年皇帝会有这样锐利的目光,竟然渐渐不能支撑,沉沉地垂下头去。

平宸这才轻声哼了一下,捏着白玉兔子转身走到一处桌案旁坐下。“斟酒。”他的声音沉得如同外面即将湮灭的天光,密不透风,令人胸口憋闷,上不来气。

晗辛不敢耽搁,过来拿起桌案上的酒壶为他斟满一水晶杯的葡萄酒。斯陂陀的葡萄酒色泽鲜红若血,偶尔一滴溅在她的手背上,竟有些触目惊心。

平宸的目光紧随着她,分寸不离,见她要将手背上的酒滴擦掉,突然捉住她的手,强硬地拉到自己唇边,亲自将那滴酒吸吮掉。

她在他的唇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沉静下来,淡漠地等着他放开自己的手,这才将水晶杯送了过去。

平宸喝了一口酒,阖上眼似是在品味酒香,半晌忽而笑了一下,像是有点儿不肯相信:“竟然是他。”

晗辛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擦着刚才被他的唇碰过的地方。

平宸冷冷看着她的举动,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寻常:“那夜我问你是谁你不肯说。我还以为你的情郎在江南,倒真是没想到原来是他。”他有些悻然地看着手中的玉兔:“这么说那日你闯到大殿来,其实是为了找他?只是他走了,你却留下了?”

晗辛仍旧不说话,见他将酒一口喝光,便拎起酒壶又去给他斟满。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平宸的目光驻留在她的脸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朕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

一直沉默的晗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说:“今日见一棵大槐树结满了槐花。陛下吃过槐花糕么?我给你做槐花糕吃吧。”

平宸一怔,抬头看着她,仿佛没有听明白:“什么?”

“当年在南方,每到槐花开放的季节,我们几个姐妹就都会采了槐花蒸槐花糕。手艺最好的是乐姌,她如今是南朝的太后。”

平宸眯起眼来打量她,顺着她的话应下去:“哦,她倒是很出息呀。你们其他人呢?”

“只有我最没出息。兜兜转转却到了北朝的宫里。”

平宸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这么说,那个叶娘子真的是南朝的公主?你是她从南朝带来的?”

“我和她一样,都是死了的人。”晗辛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陛下今日心情烦乱,不会只是为了这玉兔子吧。”

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反客为主,平宸没来由地脸上一热,悻悻地哼了一声:“用不着你多事。”

他不过是个少年。

晗辛垂目看着他坐在桌案旁,一只手撑在凭几上,因为别过头去,露出的一只耳朵成了粉色。

见识过平宗和平衍,晗辛就会觉得这少年的身体太过单薄了些。那一夜她的手触到皮肤下的嶙峋的肩胛骨时就十分诧异。明明是个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却有着孤儿一般的孤绝。她起初的挣扎便是在那样的惊讶中停顿了片刻,令他误会成了妥协。

晗辛没有再抗拒,只是因为眼前出现了那人离开时的背影。他脊背笔直,双肩端凝,仿佛凛然不可侵犯,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为了那个她眼睁睁看着离去的背影,晗辛放弃了一切挣扎。她让自己相信泪水是因那个少年皇帝而来,并且打算一直这样相信下去。

她只是往那少年的背上又添了一根稻草而已。‘

晗辛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身上背负着一个帝国,一群各自居心的权臣,一片眼看着要四分五裂的疆土,还有一个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战胜,甚至没有人会认为他有资格与之对抗的强大敌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皇位只是暂时归他所有,就连他自己只怕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只是他却不甘心。晗辛冷眼旁观,发现这少年身上所有的暴躁易怒,皆因疑心旁人的轻慢而起。她竟有些同情他。即使是被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却努力在表现得更强大。只不过方法错了,方向错了,以及他真的不是个强大的人。

晗辛叹了口气,将重新斟好的酒杯递过去,轻声道:“陛下心情烦乱,身边的人自然就过不好。天子贵重,在于一言一行皆能影响天下安康,我便问问也算不得多事。”

“天下安康?”平宸冷笑,“朕能影响这延庆殿就不错了。出了皇宫,又有几人会多看朕一眼。天下,真是个笑话!”他说到这里,撩起眼皮朝晗辛看了一眼,忽而又笑道:“我这个样子你都看见了,尽可以去跟秦王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若秦王需要我跟他说什么,还会将我留在这里吗?”

“是啊!”平宸突然一拍桌子,拉着晗辛让她坐下:“你来说说,你跟秦王到底怎么回事儿?那日他连一眼都没有朝你看过来,要不然你们怎么唬得住朕?”

“他只是…”晗辛觉得嗓口发涩,迟疑了一下才说:“他只是怕陛下知道我们的关系会不利于我。”

“不利于你?”平宸嗤笑,“连他朕不都放走了?你若说你是跟他一起来的,朕莫非还能将你如何了不成?我看,他是怕朕知道你的身份会不利于他吧?”

一句话说得晗辛心头忽然一凉。

当日她只担心平衍陷落延庆殿,平宸若真是对他做出些什么并非师出无名,只怕比杀其他那些宗室还要合情合理些。所以她是悬着一颗心目送平衍离开的。当时只想着不要让平衍陷入危险之中,谁想到这少年皇帝却一语道破了玄机。

平宸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没有说明白,笑道:“其实若是知道了你跟秦王的关系,朕完全可以将你扣押起来迫他就范。”

“他当日肯将我留在延庆殿,陛下即便扣押了我,又如何能逼迫他呢?”

平宸怔了怔,自言自语:“也对。他若是这样都不为你牵挂,只怕也不会受朕的胁迫。”他突然好奇起来,腾地一下站起来,凑近晗辛的脸,仔细打量她的面孔神情:“你不伤心吗?不难过吗?他就这么轻易地抛弃你了?”

“换做是我也会这样做。”晗辛不为所动地轻轻笑了一下,面上显出一种凌然的神色来,笑容并不见凄苦,反倒满是笃定,“秦王是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的人,旁人的胁迫是动摇不了他的。”她见平宸的眼中满是不信,于是说出了那个真相:“陛下知道他是如何中毒的吗?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又不肯连累旁人,经年累月给自己下药,终至毒发。陛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乎旁人的性命。”

她说到最后,终于流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苦涩。

平宸满意了,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打量晗辛,“他说无论如何都等你?给你这兔子就是为了说这个?”

晗辛警惕起来,谨慎地点头:“我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