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信。”平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负手在大殿中来回踱步,“晗辛,你摸着良心说,朕对你如何?”

“不坏。”

“才是不坏?”少年有些不服气地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不去追究:“算了,总算没有说假话骗朕。晗辛,朕若知道你跟他…就不会…朕不缺女人。”

“我相信。”她这一次说了真话。那一夜的起因,也不过是空旷寝宫中少年在烛影下孤寂的目光。

“他然你等他是什么意思?如果朕不肯放你走,他会怎么做?”

这话中的疑虑令晗辛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她赶紧双膝跪倒,连连道:“陛下别误会,秦王只是安抚我,他并没有什么办法…”

“他是在等晋王回来吧。你们都在等那一天!”

“陛下,与其这样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人,不如令他们竭诚效命,对抗晋王。陛下如今坐拥龙城和江北大片国土,却为何要让一个逃遁到漠北的晋王来扰乱自己的步伐?晋王来再说来的策略,他此时都无法靠近北苑,却还牵制了陛下这么多精力,怎么能怪大臣们担心陛下皇位不保?”

这话直率犀利,直接刺痛了平宸的心。他瞪着晗辛,几乎是凶神恶煞地问:“你说什么?”

大殿中服侍的内官宫女们早就吃过平宸喜怒不定的脾气的苦,见这情形,纷纷不动声色地往外退。

窸窣的脚步声令平宸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但他顾不得旁人,仍旧逼问晗辛:“你这话是谁教你的?你怎么敢这么对朕说话?”

晗辛毫不退缩,迎视过来,冷静地说:“陛下若觉得我这话不妥,尽可以治罪。只是陛下,你一定明白的。”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体贴而充满理解的语气跟他说过话,平宸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朕…明白又有什么用?”他的怒气来得快,散得也快,低头看看跪在脚下的晗辛,突觉无趣:“起来吧。朕不会治你的罪,只是…晗辛啊晗辛…”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一边侧头瞥她,一边转身踱步。

那一眼令晗辛心头微微不安起来,不明白他究竟还想做什么。

平宸突然过来一把将她拉起来问:“他平日对你好不好?若让你嫁他你肯不肯?”

晗辛一怔,呆住:“陛下是什么意思?”

“晗辛,我知道你帮过我,你肯不肯再帮我一次?”

“帮?”

“对,帮我。嫁给他。”

“陛下在说什么?我不懂。”

平宸激动了起来,站起来飞快地走了两步,抑制不住声音里的亢奋:“晗辛,朕做错了一件事。错得很厉害。”

晗辛有些迟疑:“哪一件?”

平宸一怔,“你觉得朕错了很多嘛?”

饶是满心的惊疑不定,晗辛还是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了出来:“请陛下明示。”

“连续七日,宗室诸王诸公都在不停滴给朕上奏折,用各种理由推搪不肯跟朕一起去谒陵。即便朕做错了什么,先帝总是要尊的吧?为什么不跟朕去?谒陵这么大的事,他们不去,独朕一人去,这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吗?何况这要朕怎么去见先帝?”

晗辛迷惑起来:“陛下说这个是想…”

“崔璨说只有请秦王出面,才能挽回宗室诸王。”平宸咬着牙不甘心地说,“可是朕信不过他!”

“信不过秦王?”

“信不过他,却不得不启用他。一旦让他去劝服宗室随朕谒陵,便他秦王名正言顺成为宗室领袖之日。他始终心向晋王,若是他出山,必然会图谋对朕不利。晗辛,这件事情朕纠结了许多天,今日终于想出办法来。”

晗辛这才明白了他的想法,只觉荒谬不可意思:“陛下是想让我监视秦王?”

“不,朕是要你嫁给他。朕封你为公主,赐婚给秦王。你对他有情,宁愿将自己置于险地也不肯妨害他。朕知道你是想嫁给他的。”

“嫁给他,然后监视他?”晗辛在平宸喷薄而出的异想天开中努力找到关键所在,“陛下还是想让我监视他。”

“没错!”平宸冷静下来,成竹在胸地说:“你是他最亲近的人,自然能得知他的一举一动。你来告诉朕,朕保证,只要他不是要颠覆朕的社稷,要威胁朕的生命,朕都会对他手下留情。因为你,朕愿意放过他。”

晗辛努力理清思路,按下纷杂的心绪,问:“陛下又如何会确定我为陛下监视秦王呢?毕竟我是他的人…”

“你是朕的人!”他压低了声音逼近她。入宫这些天来,晗辛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感。他说:“从那日他将你留在这大殿里时,你就是我的人了。你自己还没想明白吗?你对他如此无怨无悔,他却对你弃若敝履。你说他给自己下毒,但中毒的却是你。你可以不为朕做事,一嫁过去就完全投靠他,可以将朕的计划说给他听,也可以装聋作哑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你自己最清楚,我今日给你的,是一条生路。让你能在他身边长久相守,却不被他毒害,让你在他面前不再那么卑微绝望。”

平宸抬起她的下巴,令她看着自己:“那一夜的事情可以没有任何人知道。朕有无数女人,不缺你一个。只要你自己能忘掉,就没人会知道。但你为什么会从了朕,你想清楚。”

晗辛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越来越剧烈,仿佛寒风秋叶一样,不可抑制。她的寒冷和恐惧,被暴露了出来,在这空旷的大殿上,无遮无拦,任人宰割。

第四十章 西风白鸟薄烟幕

毛皮刺鼻的腥膻和血腥的味道笼罩在她的身上,眼皮激烈地抽动着,后脑的疼痛蔓延到面上,那张臭烘烘的嘴从她的脸顺着脖颈一路向下,粗大油腻的手掌攥住她的胸死命地揉捏拉扯,疼痛渗到身体的深处。她想挣扎,却无能为力,一动也动不了,只能无助地躺在那里任人羞辱。

此生之前所受所有折辱皆如浮云,唯有此刻那种软弱无力令自己蒙污的羞愧令她几欲就此死去。她想哭喊却发不出声音,如果能令那人停止,她宁愿哀恳求饶,抛弃一切自尊和姿态,愿意匍匐在他脚下求他停下来。

但他在笑。他的口水和血淋洒在自己的身上,令她自觉污秽不堪。即便是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也无法洗刷她的污浊之感。

她在满是泥水的地上蜷着身子,恨不得如蚯蚓一般钻入地底。生如牲畜,死如蝼蚁,抛绝羞耻,放弃她所拥有的一切,令她卑微低贱一如蚊虫。

泥水从口鼻中喷涌而出,就像是身体里的污秽多得装载不下满溢了出来。她呛得眼泪横溢,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甚至眼泪也是浸满了血色的泥污。

大地裂开了缝,她想隐身其间,却被从地底涌出的污浊潮水淹没。

天地昏暗无边,群鬼四出,尖啸嘲弄着她的绝望和软弱。她眼睁睁看着头顶的天被乌云遮挡住,落入黑暗之中。

“叶初雪,醒醒,叶初雪!”

那声音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令她窒息的污浊,她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强横地拽了起来。叶初雪睁开眼,还来不及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就慌张地推开他冲到帐外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她想将五脏六腑中的污泥全都吐出来。

平宗跟着她出来,轻轻拍她的后背:“又做恶梦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打开他的手:“别…”她回头,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噩梦在他的目光中缓缓淡去。“我没事。”她缓了口气,让他扶着自己站起来,回到帐中。

平宗担忧地看着她。事情已经过去十天,她却迟迟无法恢复。身上依旧斑痕累累,脸上的肿稍微消退了一些,眼睛仍然青紫,颧骨下面和嘴角的伤痕益发明显。但更令他担心的是她完全无法从噩梦中摆脱出来。她无法合眼,噩梦紧随不去,哪怕只是片刻的休憩,都会令她陷入惊恐的哭喊中。他要随时守在身边,将她从梦中唤醒。

叶初雪默默看了他一眼,努力想要忽略他神情中的忧虑,轻轻推他:“我没事,你去忙吧。”

“吃点儿东西。”他将早就备好的奶茶递给她。她却只是长叹了一声,转身又躺下,疲惫地摇了摇头。无休无止的噩梦让她精疲力竭。

平宗无奈地放下奶茶,看她蜷成小小一团的样子,在河滩上找到她的情形反复在眼前掠过。他到现在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就会心痛得忘记呼吸。他想将她死死锁在怀中,再不放她离开,再不让任何人、任何风雨伤害到她,他想形影不离地拥抱着她度过每一个白天黑夜。

但是他不能。

她从未在清醒的时候抗拒过他的抚摸和拥抱。但平宗能敏锐地察觉到在他接触到她身体的时候,那皮肤下突然僵硬绷紧的肌肉,他手指拂过的地方会起一片寒栗。她在他的怀抱中轻微颤抖,几不可查。

更加明显的则是在她梦中,好几次被她的哭喊惊醒,平宗试图去安抚她,却在两人身体接触的瞬间遭到她激烈的反抗。

她怕他!这个认知几乎令平宗失控。但他知道这种时刻他只能更加控制自己,他必须隐忍,尽最大能力照顾她,令她感到安全,令她安心。

“你不能不吃东西。”他耐着性子劝道:“从昨天到现在就喝了一口奶茶。

叶初雪摇头:“我不想喝奶茶。”

“那你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她苦涩地笑了笑,摇头不语。

帐外有孩童嬉闹的声音,出生的羊羔咩咩地叫着,牧人的狗欢快地追逐着主人的脚步。青草的芬芳混合着牲畜的味道;天光从穹庐顶上的天窗落下来,天蓝得令人心碎。

这一切都美得如同仙境。但却不是她的仙境。

平宗给了他能给的最好的一切,她却在这个时刻绝望地无法回应。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滑下来,默默地浸入波斯长毛氍毹里。悄无声息地湮灭,无迹可寻。

但这一切没有逃过平宗的眼睛。他凑过去,扳着她的下巴令她将脸转向自己,低声问:“为什么哭了?疼吗?”他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愚蠢,只是为了让她开口说话,并不肯轻易放弃:“叶初雪,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帮你办到。”

她脑中嗡嗡地响,从他眼中看出了不弱于自己的痛苦,知道自己的伤痛给他带来的影响,知道他在努力陪她一起度过这令人煎熬的时间。她也清楚知道这是个最好的时机,她可以予取予求,可以让他答应平日他绝不会妥协的任何事。如果她还是以前的叶初雪,她会把握机会,让他允诺永不南侵。即使是为了安抚她,他也会暂时答应,以后在他真的打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可以用他的允诺做武器逼他就范。

叶初雪看进平宗的眼睛,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话,但她说出的话却令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想要你。”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泪溃堤而下。

她毫无意外地在这个最软弱残破溃不成军的时刻选择了向他投降。她在他怀中哭得语不成声,要他一次次在她耳边轻声抚慰才能够借着喘息勉强平复情绪。

“我一直都在,不会走。”他向她保证,知道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他已经不似在龙城时那样轻易相信她口中所说的一切,他能看穿她心中所想,知道她总是在选择更容易修补的破绽来发泄情绪。但是从她口中听到那样的话还是令他感动得红了双目,“叶初雪,只要你好好的,我不会离开。”

她叹了口气,强忍着不被他手臂上贲起的肌肉,宽阔的肩膀,浑身上下无所不在的男人气息击溃,主动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说的,我记住了。”

他心旌摇动,被带着痛楚的喜悦席卷,忘乎所以地亲吻她的脸颊,捧起她的脸去吻她的唇。她乖顺地闭着眼承受一切。她身体微微颤抖,随着他的舌深入而渐渐剧烈起来。梦中带着腥膻气息的吻与现实重合,肮脏的感觉再次将她没顶。

当平宗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她已经无可抑制地抖得牙齿磕磕作响。终于在自己能意识到之前,伸手推开他:“不!”

平宗愕然住手,看着她颓然倒下,刚刚燃起的一点热度消弭无形。他沉默地站起来,想要出去,却被她牵住了衣角。

她无地自容,急于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别走…”

他低头看着她在自己脚下哀恳,心头一软,长叹了口气,拉开些距离在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问:“又想起噩梦了?”

她无声点头,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平宗之前只以为那些恶梦是因为她所经受的伤害而来,总觉得也许过段时间就会渐渐好了。但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他想了想,艰难地开口,“是因为我?”

她仍旧不肯开口。他于是明白了。像是被人在胃部重重击了一拳,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我在你的梦里?”他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是我干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只能反复重复这句话,懊恼和悔恨交织,她亲眼看见自己是如何令他眼中的火焰熄灭,“我看不见他的脸…”

“但你认为那是我…”

“那是一个男人!”她小声地说,趴伏在地上,让长毛氍毹扫过她的面颊。厚软的触感缓解了她的惊慌,让她冷静下来,“不是你,可你会让我想起来。”

平宗无语地看着她,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他忍了又忍,终于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我让平安来陪你。”

他站起身想走,却再次被她拉住。“别走。”她低声哀求,自己也知道理亏。他的力量让她无可抑制地畏缩,但想到他不在身边,却令她更加恐惧。她无法想象身边没有他会是什么样,“求你留下…”她卑微地恳求。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他终于无可忍耐地爆发,一把抽出自己的衣角,向后退到了大帐的门口,“我希望你好好吃好好睡,尽快恢复;我想要找回原来那个叶初雪,哪怕她总是不怀好意地算计我,但她从不会如此善变犹疑。你若怕我,我离你远远的,你若想要我守护你,我可以寸步不离。但我没有办法既让你安心又让你不做噩梦,我做不到。”

叶初雪似乎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狼狈地伏在地上的姿势,她吃力地坐起来,身体上的疼痛反倒令心头的煎熬略微缓解了一点。她苦笑了一下,低声说:“我宁愿做噩梦,也不愿意你离开。”

仿佛是被一把匕首撩穿了心口,平宗只觉胸口满涨疼痛,盈满了无法辨别的悲喜。他自命英武果决,一生之中经历无数风波起伏,大到被皇帝和儿子联手陷害以致最终龙城失陷军队溃散,小到无数次身陷险境孤立无援,他都能闯过难关,从容应对。唯独这一次,面对这个女人低声的哀求,他却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如此刻的叶初雪这般,既勇敢又胆怯,既坚定又软弱。她终于坦承对他的依恋,又艰难地无法摆脱对他的恐惧。她的软弱和勇敢令他既心酸又甜蜜,既想将她狠狠揉进自己的怀里告诉她惟愿永不分离长相厮守,又恨不得能立即从她身边消失。

如果相拥她能令她坚强起来,他会这样做。

如果分离能让她安眠,他也会这样做。

但是他却无法同时做到这两者,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备受煎熬。

“叶初雪…”他愣怔了许久,才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一边竭力将心头的狂风巨浪压制下去,一边远远坐下,只是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我不走,我陪着你。”他们之间有大约两臂宽,平宗与她牵着手,却远远躲开,“你看,我离你远远的,不碰你,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她被他牵着躺在氍毹上,自己将从肩头滑落的裘毯拉到身上盖住。他的指尖有一层厚厚的弓茧,掐在她的掌心,轻微的摩擦,令她产生一种微妙的安稳感。“好。”她柔顺地低声答应。

平宗想了想,说:“从前有一头小鹿,她跟妈妈去河边喝水,猎人突然出现,杀死了它的阿娘。小鹿惊慌失措,飞奔逃窜,遇到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见她受伤,便带它回家去医治,不料小鹿却怕那男孩子与猎人是一伙儿的,路上匆忙逃跑了。”

他说到这里便停下来,叶初雪等了半晌见没有下文,不由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小鹿死了。男孩在十天之后发现了它的尸体。”

“啊?”叶初雪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瞪着他:“这算什么故事?”

平宗嘿嘿笑了一下,“那要如何才算故事?”

“你应该说,小鹿被男孩子带回家,治好了伤,从此与男孩子快乐地在一起。”

“叶初雪,”他带着些微叹息,轻声说:“可是事情就是那个样子。小鹿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是你为什么要说这么一个伤心的故事。”她侧过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盯着他看,“故事里难道不该都是美妙的结局吗?”

“因为…”他突然停下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样一个故事,在开始说第一个字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要说出口的是什么。面对她的疑问,他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想明白了:“那个男孩子因为这小鹿难过了许久。”

她瞧着他,眨了眨眼睛,问:“你就是那个男孩?”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上她的眼睛,“你知道吗?在长乐驿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喝了酒,眼睛闪闪发亮,神情间却有一种受过伤害的孤绝。虽然你妖冶魅惑,我却还是想起了那头小鹿。后来你受伤,我为你拔箭的时候,还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它。”

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惆怅,愣了一下,才掩饰地笑了下:“原来我在你眼里居然是这个样子。”

“只是有一两个特别的时刻如此。多数时候你就像一只雌隼,小心翼翼地张牙舞爪,趁人不备发动攻击,却在被擒住的时候刁钻地贴服。叶初雪,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论如何,不管你受了什么样的伤害,我都能把你给治好。”

这话仿佛一团燃烧的雪被镶嵌在了她的胸口,起初不觉,但渐渐地,一股滚烫的暖流渐渐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令她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血流的速度。她在这一刻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便赫然无伪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任那暖流袭上双目,溢出眼眶,冲刷她的面颊,顺着她的手臂流入氍毹的长绒毛中,汇入他的掌心。

他看到了她的反应,心中欣慰,却仍然克制着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只是伸手过去接住她的眼泪,低声说:“你不要学那小鹿,不要从我身边逃跑,你要记得来找我,我能为你疗伤,愿意一直一直地守候你。”

平宗恪守住了他的承诺,没出息地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远远地守候在她的身边。他在两人之间架上了一扇屏风,却始终绕过屏风牵住她的手,在她陷入梦魇中的时候,可以伸手救她脱离出来。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相处过。摒除了一切的情欲,他们似乎才能发现彼此之间的默契。他们夜里隔着屏风浅淡地聊天,说起各自童年的趣事,或是回忆起以往在一起时的针锋相对。他们之间永远斩不断的决裂,或是不得不同行的背离,他们一起经过的血与火。一切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如今说起来处处都是由心的微笑。

她仍然不肯轻易谈及以后。平宗却看到了希望。这女人如坚冰一样的厚壳因为她自己的软弱出现了裂痕,平宗在等着她自己破茧而出。

他喜欢在夜里听着她入梦时匀长的呼吸,发现自己此前从未观察过她的睡姿。因为她睡得太少,总在他翻身或是梦呓时就惊醒。而如今平宗捕捉到了弥足珍贵的机会,可以在她熟睡后撤开屏风观察她的睡颜。

她脸上的伤痕仍在,眉尖紧蹙,喜欢将头枕在手臂上。平宗怕她醒来后手臂发麻,小心地用自己的手臂替换,也有那么一两次不会惊醒她。她睡着的样子像个孩子,掩去了精明外露的算计和绝不肯示弱的强势,她看上去显得很小,让他想起那个在鄱阳湖畔大宅子里看着青涩杏子的孩子。

如果可以,他愿意给她那样简单的人生。虽然他爱她计谋得逞时的狡黠,绝不妥协的强硬,受到伤害时倔强挺直的背,生死攸关时不管不顾拼命的架势,但他更希望这一切她都不曾经历过,希望那个鄱阳湖畔的小女孩简单快乐地长大,嫁与佳婿,生儿育女。在他想象她另一种人生的时候,总是会被她会嫁给别人的可能惊得再也坐不住,不得不跳起来在帐内来回地踱步以消解那种子虚乌有的不甘和后怕。

然后他明白了,没有那些磨难,他们根本无缘相识,无法相属,不能相守。他甚至开始怀疑,上天给她那么多的苦难,就是为了让她能来到他的身边。那么,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平宗带着这样的疑惑陷入梦境之前,还不忘再次仔细地观察她的睡颜,确认她没有受到噩梦的侵扰。

这一夜杂梦纷乱,幼年时的她,少女时的她,长公主还有叶初雪,她的各种面孔轮番出现在梦中,时儿乖巧柔顺,巧笑倩兮,时而明璀若寒星,时而卷挟着孤绝凌厉的气息,她的每一张面孔他都爱不释手,他觉得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触摸到了最真实的她。

也许是大梦悠长,当他恍然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甚至带着浓浓的不舍。

然而猎人的本能催生了警觉,他略定了定神,就意识到帐中少了个人。

平宗吓得一下子坐起来,就着从天窗透进来的月光确认她确实不在帐内,腾地一下跳起来,推门出去。

营地一片静谧,只有篝火孤独地燃烧着。火边卧着两条取暖的牧犬,被他的脚步惊动,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安然卧倒。平宗看了看空旷的营地,所有的帐篷都已经陷入睡梦中。轻微的鼾声从邻近的帐幕中传出来。他想了想,先去不远处的犬舍查看,浑身包扎得密不透风的小白并没有离开,却警觉地睁眼看着他。

平宗摸了摸它的头,低声问:“你看见她了吗?她到哪里去了?”

小白自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突然仰头嗥叫了一声。惊得一旁马厩里传来一阵不安的蹄声。

平宗若有所悟,去马厩查看,果然少了一匹天都牝马。平宗走到自己的坐骑前,抚着它的鼻子问:“是不是她骑马走了?你能追上吗?”

天都马仿佛能听懂他的话,打着响鼻高高地扬起了头。平宗便解开缰绳,一跃上马:“快,带我去追她!”

他并不知道她离开多久了。但看月亮的位置,推算出来自己睡了也不过两个时辰,叶初雪离开的时间只能比这个更短。

天都马一旦跑起来便如同腾云驾雾。平宗放开控制,让坐骑自己择路而行。很快他就发现天都马带着他去往一个熟悉的地方。

阿斡尔湖水依旧在轻轻拍打着水岸,前面那座山突兀地横档在面前。天都马飞越上山道,来到山巅。在那条伸向湖中的石梁上,平宗看见了叶初雪。

她站在石梁的尽头,一任夜风吹拂着披散在肩后的长发和裙角衣袖。她背对着他,望着水面长久地站立。月光拉出的影子让她与石梁合为一体。

平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怕惊吓到她,小心翼翼地下马,蹑手蹑脚地走到石梁边上,刚想要开口呼唤,风突然一下子大起来,呼得一声卷过石梁。

然后他看见她随着风从石梁上飘落。

平宗吓得肝胆俱裂,嘶吼一声,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叶初雪!”

她身体尚在半空,在灌入狂风的耳中听见呼唤,惊讶地回头,突然抬起手面露恐惧之色:“别…”

平宗没有听见她后面说了什么,只觉脚下突然一空,也随之从石梁上摔了下去。

叶初雪突觉手腕一紧,震惊地抬头,发现他正拽住她的胳膊往自己的身边使力,飞快地搂住她的腰。坠落的速度带来极速的风,他们谁都开不了口,但他却恶狠狠地瞪着她,几乎要将她一口吞下去一样。

只是一转瞬的过程,却在他们心头无限地扩展,叶初雪突然想要摸摸他的脸,想要这一刻永远地凝结住,就让他们如此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直至黄泉尽头,直至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