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几乎要碰触到他皮肤的那一瞬间,这一程同生共死却到了尽头。

倒像是湖水扑上来将他们拽了下去,突然之间他们就被冰冷的湖水包围,巨大的水浪发出轰响,而他们却向着漆黑幽暗的湖底沉了下去。

月光在水面上泛着幽蓝的光。人界仿佛抽身离他们而去,湖底的水草摇曳身姿,妖娆地召唤着他们。

叶初雪反握住平宗的手腕突然动起来,双腿一蹬,向水面上游去。平宗勉强在水里睁开眼,还没看清周围情况,只觉手腕一紧,身体便被向上拽去。

叶初雪水性堪称娴熟,一冒出水面,立即从身后勒住平宗的下巴,迫他仰浮在水上,奋力朝岸边划去。

所幸草原上的雨季还未到来,水位并不很高,而平宗搞清楚状况后立即明智地将身体放松,任她带着自己到了岸边。

饶是如此好容易脚触到了地,叶初雪还是累得一下子倒在齐脚踝的水里,大口地喘息。平宗倒是攒足了力气,略缓了缓,便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双手托住叶初雪的手臂将她往岸上拉:“别躺在水里,太冷。”

两人一身泥一身水地挣扎上岸,终于到了干燥的草地上,并肩躺下。

平宗的心跳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渐渐平复。刚才从高处摔下来,在水里手脚完全不听使唤的惊骇刚一有所消退,便坐起来拉着叶初雪的胳膊问:“你伤到没有?”

叶初雪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问:“你做什么?发疯了吗?为什么跳下来?”

平宗也恼怒起来,刚刚的惊心动魄让他的情绪处于亢奋的状态,一下子跳起来,拎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你才发疯了?大半夜不睡觉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要敢说你不想活了,我就掐死你!”

他怒瞪着眼,气势汹汹,像是真要将她弄死一样。

叶初雪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惊惶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被强压了下去。“我只是…只是…”她有些困难地说不下去。

平宗并没有漏过她方寸间的躲闪,猛然警醒,连忙松手向后退了两步:“你别怕,我吓唬你的。”他说完仍觉懊恼,不由自主又向后退。

叶初雪怔住,他神情中的诚惶诚恐令她的心荡悠悠地晃了晃,“别…”她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没事。”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冷。”

他们两人全身都湿透,夜风仍旧带着寒意,被她这么一说,平宗才觉得自己身上也一层寒凉。但此时即使立即回去,他也怕她受不住风寒。如果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的衣服全脱了,生起一堆火来烤。可是如今,在她刚刚经受过一切之后,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思前想后,怕令她再受到伤害。

叶初雪却对他的迟疑不满起来,主动偎进他的怀里:“让我暖和起来。”

她的手探进他的衣下,冰凉的指尖在同样冰凉的腹部划过,激起一片栗皮。平宗自然知道那最容易让两个人都暖和起来的办法,但是他不敢。“叶初雪,我带你回去好不好?”犹豫再三,他选择了没有办法的办法。

然而她却不满意,含怨地抬起眼看着他:“你怕了?”

让他这样的男人承认这个怕字并不容易,但平宗却并不想隐瞒,老实地点了点头:“嗯。”他低头,抚上她的脸,眼中全是怜惜:“我不想你受伤。”

她却变本加厉地拨开他的衣襟,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你会伤了我吗?”

“当然不会!”他脱口否认,随即醒觉,叹了口气:“可你连在梦里都怕我。”

“噩梦就像是一道索,缠在我的心口,让我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呼吸。”她的唇贴在他的皮肤上,说话时吐出的气息渐渐暖热了他心口那一小块地方,“你问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是想试试,如果再死一次,是不是能摆脱那样的噩梦。你这个傻瓜!笨蛋!你不会游泳跟着跳下来做什么?”

他突然又恼怒起来,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叶初雪你给我记住了,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身处险境而不去相救。”

她双眸明亮,盯着他半晌,忽而掩饰地笑了笑,像是要将自己的心情强压下去:“明明是我救你好不好?”

“如果你死了,我会跟你一起死。”他不为她的遮掩所动,在自己意识到之前,脱口说出了从刚才跃下石梁时起就一直塞在胸口的话。说完之后,他自己也怔了一下。但直抒胸臆的畅快让他毫不后悔,自己低头沉吟了片刻,笑了笑:“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叶初雪一愣,像是被他的话吓住,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仿佛是要看进他的魂魄深处去。她从不怀疑他会不顾一切地救自己,但却不敢相信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跟她一起死!对于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叶初雪比任何人都更能清楚。

他的衣襟散开,露出精壮宽阔的胸膛,水迹未干,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立在那里,全身上下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他用笃定的目光加深着自己言语的力量。不容她逃避,也不容她质疑。

“为什么?”她低声地问,像是仍然不能相信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是晋王,你是要主宰天下的人,你是支撑着整个北朝的栋梁支柱,你为什么要说出陪着一个女人去死的话?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将你的天下、你的社稷、你的百姓置于何地?”

“你说我是栋梁支柱,可是难道你不知道这根支柱生了虫子,早已将里面的心掏空了吗?”他双眉紧蹙,知道她的质问占了全部的道理,也没有料到说出这话会带来这样粗粝的疼痛,但他并不想反悔,他觉得若再不把话说明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真的离他而去。他甚至不能想象那样的情形:“那虫子就是你,叶初雪。”他抚着她的脸颊,口中说着他一辈子都没有说出口过的情话,那种酸楚酥麻的感觉透过掌心,一点点沾染在她的脸颊上:“若是没有了你,我也只是一堆朽木。我要你在我身边,不管是做敌人还是做情人,有你我才能去想别的事情。”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仰面向天,深深吸了口气,“叶初雪,我被你消磨成了这个样子,流连情爱无法脱身。我不用你做我的温柔乡,我要你做我的磨刀石,叶初雪,只有你能成就我,也只有我能成就你,你真以为咱们两人还能分开吗?”

她心头绷着无数根弦,有家国,有恩仇,也有纠缠不清的情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线一根根都开始紧紧地绷着,每天蚕食着她的意志,在她的心头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深深嵌入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备受煎熬。她始终不肯去相信,这一切煎熬是因为她身体里柔软的地方在扩大,越是柔软就越是疼痛。

然而在这个被夜风湖水冻得瑟瑟发抖的夜里,在他们莫名其妙地携手飞跃之后,在他这一番表白中,那些弦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磋磨,一根一根地崩断。

在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她眼睛盯着他的嘴,耳边却是连续不停的弦断之音。每断掉一根,她心头就会松一点,到最后,她忍无可忍地开始大口吸气,为这意外的解脱,也为因他的话语而在胸口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毫不客气地吻上去。堵住他要说话的唇,用牙齿轻轻磨吮他,手下急切地将自己的衣衫褪下,近乎渴切地要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

平宗被她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还是向后退,却被她一把拽住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后腰。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警告:“你敢跑?!”

“你!”她蛮横的态度激发了他的血性,平宗再也不将唇舌浪费在说话上,手臂用力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一片干爽的草地上。

青草微微刺痛着她的皮肤,更激发了她的情欲。她近乎急切地向他索取温暖,当他覆盖在她身上时,由他身体重量带来的充实感令她感动得落泪。他的手抚过她的全身,唇舌品尝着她皮肤上的薄汗,他顺理成章地去曲折她的腿,却在那一瞬间察觉到她的僵硬和退缩。

平宗愣了一下,急忙想要退开,却被她阻住。“别走,”她低声哀求,“我没事。真的。”

她这样说着,身体却还是紧张地微微颤抖。平宗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开她向后撤。他跪坐在她的身前,低头凝视着她,终于有了办法。“叶初雪,把你交给我好不好?我要完全的你。不要有保留。”

她躺在那里,看着眼前披着月光的他,仿佛他是从天而降的神祗,健美雄壮,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想说什么,喉间却因为渴望而变得干涩,只能发出难以分辨的吟哦,于是只能点了点头,伸手急切地去触碰他。

平宗向她俯下身,用手遮住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跟从我,降服于我。”

第四十一章 斗转天动山海倾

平宗撩起衣襟从中单上撕下四指宽的一条布带蒙在叶初雪的眼睛上系紧,在她不安地想要抗拒的时候低声劝说:“别碰,闭上眼,用你的身体去感受。”

他将她的手摆放在身侧,低下头去亲吻她的颈项。叶初雪一个激灵,浑身紧绷,不由自主用手去推他的肩:“别…我看不见你…”说着又要去解眼上的布。

“你这样可不行。”他轻声笑了起来,一来是为了缓和她的紧张,同时也是因为知道她还不习惯完全放弃对一切的掌控。“你要是做不到放开,我就要想办法把你绑起来了。”

他说着,又低头吻了吻她的肩膀,整个人伏在她的身上,与她的肌肤相贴,与她的掌心相扣,强迫她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问:“你现在害怕吗?”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连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怕还是不怕,要仔细想想,才能理智地分析出原因:“听见你的声音就不怕。”

“叶初雪,我想让你忘乎所以,完全抛弃杂念,忘记你是谁,只要专心致志地随我一起来,你不要想别的东西,不要考虑太多。你就是心思太杂太细,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儿,让你的身体享受快乐,让你的心休息。”

她能分辨出哪里是他的手,哪里是他的唇,能感受到他用手掌掐住她的腰时用的力道,也能够感受到他的汗跌下来,打在她皮肤上滚烫的触感。

他捉住她的手,逐个指尖亲吻,低声说:“是我,不是别人,别害怕。”

她却有些不确定,被蒙住的双眼干扰了她的判断,她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半空探摸:“你在哪里?让我看你!”

“不行!”他不容置疑地拒绝,“说好了,你跟着我走,不许偷看。”

他知道在这次交锋中绝不能妥协。一旦放手,她也许会缩回那个厚厚的壳里再也不出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他能不能征服她的关键。他一边压制住她胡乱挥舞的手,一边缠在她的颈边亲吻,低声赞叹:“你知不知道你这里有多美?就像我们阿斡尔湖夏天飞来的天鹅,我最喜欢看你平日高高扬起下巴,露出你的脖子。你看,你这里跳得多厉害…”他用舌头舔上她颈侧的脉搏,笑道:“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舌头上呢。”

他的话奇异地缓解了她的不安,叶初雪渐渐放弃了抵抗,她在他手下婉转吟哦,不由自主地臣服于他,忘乎所以地叹息,一遍遍呼唤着:“阿护,阿护…”

平宗倒是愣住了,一下子停住了动作,一把掀开她眼睛上的布,捏着她的脸问:“你叫我什么?”

她双目氤氲,眼角春色无边,目光迷离而深情,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我知道这是你的乳名,从没有人如此叫过你,可我想这样叫,你说只有我能成就你,那就只有我能用这个名字。”

他几乎溺毙在她的眼波中。最初的震惊过后是狂喜席卷。他当然能立即想到,她早就了解他的一切,这名字却始终不肯提起,是因为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以乳名相称。她此前一直勉力自持,直到今日,终于不再刻意维持与他的距离。

“好听,你再叫一声。”他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缓缓坐下,听她说出他的名字。

“阿护…”

平宗一把将她狠狠勒入怀中,用力勒住她的身体,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自己的胸膛,让两人自此合为一体,再也不分开,生死与共,地老天荒。

她有一瞬间的犹疑,随即便被抛入惊涛骇浪之中,除了抓紧他随他一起上下颠簸之外,毫无对抗之力。

他之前所作的一切,她心中都明白。他想让她放弃自己,而她也不想再坚持。没有什么比妥协更轻松,比归顺更美妙。她早就放弃了与他的对抗和较力。她唯一所剩下的,不过是一个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抛弃了她的自己。

叶初雪一直近乎绝望地抓着那个过往不放,怕一旦放手便万劫不复。就像她在紫薇宫中那一次一厢情愿的沉沦,她知道自己绝无第二次机会能够逃出生天。所以她只能揪住最后那根飘摇不定的稻草,不让自己沉入他的怀抱。

但是如今的她已经无力再做任何对抗。当她从石梁上跃下,就是想摆脱南朝宫廷对她最后的束缚。她早已不再是永德公主,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应该被埋葬。永德已经从石梁上摔下去淹死了,活下来的是叶初雪。

叶初雪觉得即便现在死去,也此生再无遗憾。因为她有了可以生死相托的那个人,她要为他生儿育女,要为他延续生命,她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做到生命中只有他而没有别的任何事情。

让旁人去操心家国之忧,让旁人去勾心斗角,她只要这一刻在他怀中,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彼此相拥便已经无憾。

她是如此爱他,哪怕让她为他去死,也心甘情愿。

她伸手掌握住他的脸,令他不得不与她对视。

他们的目光相缠。在这样的对视中他们一起焚化成灰,没有人可能保持清醒,没有人会有所保留,他们把全部的信念都倾注在了这样的凝视里。

他从她眼中读出了眷恋和倾慕,更从中看懂了她的放弃和破碎。

他终于大获全胜,将那个从不与人魂魄相属的叶初雪打得粉碎。如今在眼前的是那厚壳中柔软的真身。他突然害怕起来,失去了一切护持的她,会变得有多脆弱,他有没有做好准备让她不受伤害,尤其是不受自己的伤害。他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知道她不可能再有所保留,到了必须要将一个最完整的自己交给他的时候了。

让旁人去操心家国之忧,让旁人去勾心斗角,她只要这一刻在他怀中,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彼此拥有便已经无憾。

“阿护…”她体会着这两个字说出来时唇齿间的包容,忍不住满足地微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正竖着耳朵听她将要说出口的话。于是她说:“你帮我洗头,我让你看全部的我。”

要洗去乌斯蔓草汁其实也简单。乌斯蔓草汁是弥赧花的根捣汁,用弥赧花瓣捣汁泡水便能洗去。平宗带着叶初雪回到大营,却不令她进去,让她与天都马一同在大营外等着,不过片刻折返出来,带着一个不大的瓷瓶,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叶初雪有些意外:“你早就准备了?”

“自然。”翻身上马,拥住她在鬓边亲了亲,笑道:“我知道你迟早会让我看到。到时再去捣弄花汁,我怕你反悔。”

“你…”她为他的信心骇笑了一下,问:“你就确定我一定会给你看?为什么?”

“因为你心里有我,不管你怎么抗拒否认,你终究是我的人。”他说起这样的话来没有一丝犹豫,笃定得仿佛就像是天地间日升月落星辰轮转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叶初雪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靠进他的怀来,伸手搂住他的颈子,仰头在他唇上深深一吻,笑道:“既然这样,那便全交由你做主,你带我去哪里,就去哪里。”

平宗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带你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去。”他发出一声呼哨,天都马发足狂奔,朝着远处的山飞驰而去。“鼓山是离阿斡尔湖最近的山,以前是缇孤的居处,很多年前他们举族迁徙,这里便不再有人居住。”

他们沿着阿斡尔湖一路奔跑,一直到东方破晓,太阳升起,才终于走到了山边。湖水在这里变得幽谧清净,环绕着鼓山,水面平静如明镜,倒映着山影天光。

平宗在水边一处茅屋旁勒住马,牵着叶初雪的手走到门口,“你不是叫我阿护吗?在这里叫就对了。”他说着,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小小的房子,里面只简单铺着草蕈。经年没有人来过这里,窗外藤葛蔓草四处滋长,遮蔽了阳光灰尘,竟然令这个久无人到访的小屋出乎意料地干净。叶初雪几乎只用一眼就看尽了屋中的格局,一张床榻,两个小小的桌案,屋角摆着箱子,织机和弓箭,她不需太费力就能想象出一个年轻的母亲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艰苦度日的情形。

叶初雪放开平宗的手走进去,看见小桌案上摆着书本,便拿起来看,原来是一本

《战国策》。“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嗯。”平宗过来,手在桌案上摸了一下,见没什么灰尘,便笑了起来,“定是安安时常来收拾。你砍,很干净呢。我们在这里住了七年,安安就出生在这间屋子里。”他说着,从角落里找出朱漆木盆:“这可是从漠南带来的,是好东西呢。”他说着,拎着木盆走到外面去。

叶初雪好奇地在榻边坐下,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努力想象着平宗还是个小小少年时的模样。

早在南朝时叶初雪就已经将平宗的身世调查清楚,只是他与母亲和妹妹在漠北这一段经历却一直语焉不详,只知道母子三人托庇于舅家。如今看来,当日生活是十分艰辛的。

平宗装了一大盆水倒进门外的锅里,生火添柴,动作麻利熟稔,显见是从小做惯了这些家务事。他平日身份贵重,在龙城时更是权倾朝野,又有谁想到过他居然是从这样简陋的小屋里走出去的。

叶初雪看着他里里外外地忙碌,一时间心头满满全是柔情,招手叫他:“你过来。”

平宗停下来看着她,似乎有些意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叫我?”从这样简陋的小屋里走出去的。

“这儿还有第二个人让我叫吗?”她略嗔怪,索性脱了鞋往榻的深处坐进去,笑道:“叫你你不来就算了。”

这样明确的暗示,平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扔下手中的水桶,凑到榻边,一把握住她的脚踝往身边拽,笑道:“我也还奇怪,小白又不在这儿,你呼呼喝喝也不知道叫给谁听。我怎么记得我是有名字的?”

他掌着她的腿,把她拉到自己身下,低头逼近她,略带蛮横地命令:“叫我!”她哧哧地笑,要去吻他,却被他躲开,再一次命令:“叫我!”

她便不再坚持,声音低得仿佛是在叹息:“阿护,阿护…”

他们二人从一开始的彼此试探防备,到一同经历了生死之劫,再到抛却全部心防全心相属,这一路行来十分不易。尤其是平宗,算得上是大获全胜。降服叶初雪这样的女人,成就并不比在一场大战中斩获敌酋首级小。于他来说,此时此刻,志得意满,更不愿辜负这良辰美景,大好春光。一任锅中水沸腾翻滚,自己却比那水还要滚烫激烈。

她竟破天荒地变得羞涩起来,听见那样婉转本色的呻吟从自己口中溢出,羞得几乎无法抬头。

平宗也对她突来的羞涩躲闪十分好奇,笑着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倒变得宛如处子。”

叶初雪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梗在喉间,宛如更加饥渴的叹息。她从未有机会让他见到最好的自己。他们的初逢便是她的大劫,她遍体鳞伤,精疲力竭,只凭着一股倔强步步为营地谋划着。

然而他却让她有了片刻的温暖。

叶初雪至今仍记得他们初逢的那一夜,她忘乎所以地逢迎挑逗,他却很快掌控了主导。那一夜她魂魄飘荡天外,只有身体在他的慰藉下恢复了正常的体温。她极尽欢致,只为让自己相信还是活下去更好。而他,正是她那个初雪之夜遇到的唯一火焰。

叶初雪火热地吻上平宗,她一边缠绕着他的唇舌,一边清楚地听见自己从高空跌落的声音。当她开始将他的一切都想得美好的时候,便全然丧失了自己。

灶膛里的柴火已经烧光,锅里的水也早就烧干。

平宗出去重新拎水,到了屋外才惊觉日影西斜,竟是将这一整日都昏天暗地地混了过去。他打起精神,从马上取来肉脯烈酒自己吃了补充体力,又从胡里抓到一条鱼,煮了一碗鱼汤给叶初雪送来。

叶初雪本来尚在昏昏沉沉地睡着,鱼汤的鲜味飘到鼻端,登时清醒了过来,一下子坐起来,抽着鼻子问:“什么东西?好香好香。”

平宗忍着笑将鱼汤给她,一边劝着“慢点儿,别烫了嘴”,一边看她飞快地将一条鱼吃得连猫都不会再多看一眼,笑道:“到底是南方人,你若是吃肉也这么利索就好了。”

一碗鲜香的汤下肚,叶初雪餍足地叹了口气:“你若天天做这么好吃的鱼汤,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

他哈哈大笑起来,将兑好的温水端到榻边,拍拍她的头顶:“躺好,我给你洗头。”

叶初雪听从他的摆布,头朝外躺在榻边,将长发垂下,任他用掺入弥赧花汁的水去洗。

这是他自从得知她真实身份后就一直在渴盼的一刻,竟然激动到手微微发抖。平宗干渴了一声,转移叶初雪的注意,将温水一点点淋在她头上轻轻地揉。他手法轻柔,但手腕和手指却有着令人心甘情愿无服从的力量。叶初雪的头皮被他按摩得无比熨帖舒服,禁不住闭上眼轻声哼哼。

“这么舒服?”他轻笑,口中跟她瞎聊:“其实龙城妇人也常用乌斯那草洗头,固然能令头发更加乌亮如云,也是因为味道好闻。你们南方女子用什么洗头?桂花?”

“嗯。”她身体仍然疲惫,闭着眼昏昏欲睡:“用桂花,也有用茶花,还有用首乌麝香的。其实用什么都无所谓,南朝宫中时兴插戴鲜花,不管用什么洗了头,头上戴着花便香气扑鼻。”她说到这儿,若有所悟,突然睁开眼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平宗却一时没有回答她。

弥赧花汁洗却乌色,她的白发一点点露了出来。

那不是他见过的白发。他见的白发,总要有个从两鬓向中心慢慢染霜的过程。但她的却没有,一白如雪,益发将她的容颜衬得如春晓芙蓉,颜色丰艳。但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却全然没有心思去欣赏她的美丽,而是不停地将她的头发拨开,试图寻找哪怕一丝没有完全白掉的发根。

然而那就是一片苍然。

随着乌斯那草汁渐渐被洗清,她的白发露出了全貌。将近三尺长发,如同三尺白绫一般,泛着月色,躺在他的手中。

平宗心下骇然,隐隐有一种沉痛的感觉。

要多心灰意冷才能一夜白头到这个地步?她的气血亏损都在这样看不见的地方。他握着她的头发,仿佛在看着岁月过早侵蚀了她的身体。红颜白发,本就是不祥之兆,她再美艳绝伦,这白发也如同千万根钢针,扎入他的心头。

叶初雪担忧地看着他,问:“怎么?很难看吗?”

他心头突然生出无限怜惜来。为她当初的孤苦和惨淡,也为她如今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紧紧将她抱入怀中,用力抱紧,低声道:“不,你美极了。就像雪山上的仙女一样,不归凡尘,而是天人之色。可是叶初雪,如果那时候我在你身边,我决不让你变成这个样子。决不。”

她突然就沉默了。

目光变得清冷如月色。这些日被情爱晕染成氤氲的双目,在白发收集来的光芒中微微闪动。

他只有一种可能会在南方。叶初雪知道他是真心希望能为她遮风挡雨,然而他不在,才是幸运。她无声叹息,让心中盈满感动,突然坐起来,跳下床榻拉着他的手:“走,到外面去。”

她知道他不会游泳,却想游给他看。

月光在水面铺上了一层银霜,叶初雪缓缓走入湖中。冰凉的湖水让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知道平宗在身后看着,她不敢停下来,一直走到齐胸深的时候才转头看着他,冲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让自己仰倒漂浮在水面上。

银白色的长发如水草一样在她脑后飘浮,就像湖水被月光着重渲染了。她的身体洁白如玉,随着湖水轻柔起伏晃动,纤细的腰,修长的腿,湖水包围着她,给她的轮廓镶上银色的光圈。

“美得就像犍陀罗红莲。”他后来这样说,眼中全是因为激动而泛起的光芒,“只不过你是白色的。叶初雪,你以后不要把自己藏起来,这是你的美丽,你不应该藏起来。”

她在随着他回大营的路上,依偎在他胸前,身体随着天都马的步伐微微起伏。她听他这样说,本来有片刻的犹豫,却终于没有反对,只是点头:“你说好就好。”

第四十二章 孤城春水百尺楼

天气渐热,离音的肚子已经大得无法再用宽大的衣物遮掩,行动间越发看得清楚。阖府上下也都知道她怀着罗邂的第一个孩子,益发对她服侍周到。

离音也是服侍人出身,自然知道这些人坐什么想法,却也学会了不在面上表露什么,只是一味维持着冷淡的神色,对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这阖府上下人人称道的喜事,在离音却是个让她想来就觉惊心动魄的噩梦。罗邂近来对她益发温柔,然而他越是如此 ,离音就越觉得自己身陷于无间地狱。这孩子就是捆住她的绳索,是要吸干他每一分生机的索命无常。

“柳姐姐…”她躺在榻上,让半边脸隐在暗影中,声音恹恹的:“他真的想要这孩子?”

柳二娘笑道:“自然,他已经二十五六的人了,却至今一无所出,若是男孩便是他的长子。你不是一直说你给他生儿子,他就娶你吗?如此便是嫡长子,自然无比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