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邂要愣一下,才能明白“叶娘子”是谁,突然觉得口中有一丝苦涩的味道:“是了,阿丫她…”

楚勒却有些懊恼自己莫名提叶娘子做什么,于是打断他说:“晋王对凤都的情形了若指掌。他让我跟你说,当初跟你的约定还继续有效。你若想做皇帝,他可以帮你达成心愿。”

“帮我?”最初的惊诧过去之后,罗邂脑中转得飞快,“如何帮?”

“你现在最大的威胁就是落霞关的那两位王爷,有他们在,不管被你杀死的小皇帝是不是亲生的,你都只有死路一条。你挡不住他们的大军,一旦他们进了凤都,你就是诛九族的罪。”

冷汗顺着罗邂的背往下滑。楚勒所说他当然清楚,于是咬牙笑道:“晋王能如何帮我?”

“他帮你除去那两位王爷,扶持你在凤都登基御极。”

“那么…晋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楚勒笑了起来:“晋王那人你是明白的,他做事从不看短利,你只要让他相信值得他为你出这么大力气就足够了。”

罗邂到这个时候反倒已经镇静下来,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步,突然问道:“晋王一旦夺回龙城,会御极登基吗?”

“这就不劳子衾你来操心了。”

罗邂抬起头来,语气突然硬了起来:“不,这正是我所关心的。如今小皇帝已死,两位王爷久久不敢出战,这一战我未必败,不需要晋王出手,我也能摆平局面。只是我愿意与晋王合作,两国交好,永世承平。”

楚勒听明白了他话外的意思。只有平宗登上帝位,罗邂才会接受平宗的扶助,在南朝改朝换代。

“你考虑清楚,晋王不喜欢被人这样提条件。”

罗邂笑了起来:“晋王又不是观世音菩萨,不会平白无故让将军你过江来送个皇帝宝座给我。他这样安排,定然对我有所求。”

“这本就是个对大家都好的安排。”

“可若是我贸然登基,而晋王却不肯御极,他日我们二人见面,岂不是要让晋王对我跪拜,这让我如何当得起呢?”

楚勒冷笑了一声,知道这都是他的托词,他其实还是顾虑晋王与叶初雪的关系,怕这是一个圈套。如果他贸然登基,晋王打着为帝室诛逆臣的旗号就能挥师过江,踏平江南。但如果晋王也成了皇帝,两人同为篡位之臣,便也说不上谁讨伐谁了。

“你放心,晋王对你绝无恶意。”楚勒只得耐着性子安抚,知道罗邂这种人是不会相信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索性把话摊开了说,“晋王对你并无恶意,他如今也无暇南顾。你也知道他的世子与伪帝南逃到了雒都,分疆裂土,自立门户。如今晋王首要要务就是清理门户,是域内清一。所以扶持你登基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你与龙城合作,不得与雒都结盟。”

第十七章 心似风吹香灰过

越往前走,天气越来越热了起来。

睢子带着叶初雪穿过大山,一路向南,眼看着山里林木渐渐染上深深浅浅的秋色,有时漫山遍野都是一片金黄,有时又被如火一样浓烈的红色包围。夜里露水越来越重,但天气还是比之前要热一些。

转眼走了一个多月,她的肚子已经大得无法弯下腰去,但体力却比以前好了许多。

虽然已经无法攀登山崖,但在睢子精心开辟的不算太过险峻的山道中,还勉强能够应付。

唯一的问题是,叶初雪的胃口越来越好,时常会饿。山中固然不乏飞禽走兽,叶初雪历来不爱肉食,睢子也只能尽量在找到河水的时候,为她捉鱼吃。

但无论睢子如何想尽办法,叶初雪每次吃到鱼都会黯然垂泪。

这样一个女人捧着碗落泪的模样一开始让睢子吃了一惊,起初以为她又在耍什么花招,次数多了才察觉出不对。睢子追问过几回,叶初雪始终不肯开口。自从那一夜两人摊牌后,叶初雪就不大跟睢子说话,除了必要而有限的几个词之外,几乎没有人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睢子无奈,将一切都归结于孕妇的情绪多变。

“我姐姐要生孩子之前也像你这样,莫名其妙地哭,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叶初雪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秋云蓝天都只存在于她的眼眸中一样。不用她开口,睢子也已经明白:“你不跟我说话就不是发脾气?谁说发脾气一定要大喊大叫了?”

叶初雪也懒得跟他费口舌,低头去看碗里的鱼汤。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她却鼻头一酸,一串眼泪已经落入汤中。

睢子叹了口气:“盐巴虽然金贵,也不至于让你用眼泪代替。”说着,掏出一块盐巴,用匕首刮了刮,撒入她的碗中,后退两步在一旁坐下,突然问:“我做鱼的手艺比起晋王怎么样?”见她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知道总算是猜对了,得意地咧嘴一笑:

“我就知道,你又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怎么会一喝鱼汤就哭呢?果然还是跟晋王有关。”

叶初雪最初的惊诧退去后,目中也没了温度,静静将鱼吃了,汤喝完,把碗放到他面前。行动间,铁链哗啦啦作响。

睢子见她要走,忙开口说:“晋王把龙城攻下来了。”

铁链的声音戛然而止。

睢子看着她的背影,期待她转过头来追问详情。然而没有,叶初雪只是抬起头看了看秋天高远的天空,说出了几日来第一句话:“也是时候了。”

她举步又要走,却被睢子踩住脚上铁链:“他打下了龙城,就该回来救你了。”

这句话终于惹得她回头,却不是看他。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了远处。睢子皱眉,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是密林的一个缺口。他们所在的地方在半山腰上,透过那个缺口,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山下的缓坡,一条蜿蜒的河水从山谷间流下去,渐渐流向远方。

河水消失的地方是一片草场上的乔木林。他们身在高处,极目远眺,看得出那片森林远远地向天边铺去,郁郁葱葱,五色缤纷,正是一年中最绚烂夺目的季节。

更远的地方,一道朦胧如烟的山影舒缓地在森林的尽头起伏。

睢子知道她看见了什么,笑了笑:“没错,那就是阴山。咱们已经走到云山的最南端了。”

“龙城是什么时候被攻克的?”她的目光一直驻留在阴山的方向,竭力想将那道山影和记忆中雄伟巍峨、守护着龙城的大山印证起来。

睢子目中闪着光,意味深长地问:“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也不知是因为龙城的好消息,还是因为终于走到了大山的边缘,叶初雪的情绪显然好了许多,也愿意跟睢子说几句话了,“我要算晋王找到我的时间。”

“你还真有把握。”睢子虽然不以为然,却到底还是说,“四十天之前。”

叶初雪一下子转过头来瞪着他: “你一直知道?”

“嫌我告诉你迟了?”睢子笑起来,好脾气地摸摸她的脸,“你生气的时候格外活色生香。现在我总算知道晋王到底为什么对你如此看重,打下了龙城都来不及进城,得到消息立即就掉转马头来救你了。”看着她目中渐渐燃起火焰,睢子益发着迷:“原来你还有这么多颜色,咱们朝夕相处这么久,你却从来没让我看见过。”

叶初雪一动不动地任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抚过,用无动于衷来回应他的挑逗。她知道,在冷落了他这么多天之后,他迫切需要看见自己因他而动容,而不遂他愿就是最好的报复。

睢子看清了她的抵抗,笑了笑,放开手,说:“晋王带着人横扫了大漠和阿斡尔草原,进入云山,在咱们身后紧追不舍。后来大概是看清了咱们要去的方向,所以掉头向南,想在这里截住咱们。”

叶初雪很讨厌他说咱们,但现在却顾不得跟他较劲,只是问:“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以为我手下那三千人撒出去是做什么去了?龙城的消息,晋王的行踪,我一清二楚。”

“是吗?”叶初雪反倒不生气了,盯着他研判,“为什么今天告诉我?”

睢子笑道:“自然是因为快要见到你的晋王了,我比你还激动呢。”

叶初雪突然抬起眼看住他:“这种语气不适合你。睢子,你不是个坏人,没必要在我面前做惹人讨厌的事。”

睢子没料到她居然这么直截了当,愣了愣,仍旧还是笑:“这么推心置腹地说话,你想要我做什么?”

“放我走。”她明白跟睢子这样的人兜圈子也占不到好处,而且她如今心焦如焚,也没有那个耐心,索性开门见山地说,“你说晋王也在这附近?放我去见他。你可以不要他的高官厚禄,我能劝他将云山步六狐祖居之地还给你。”

睢子嘿嘿地讪笑:“你到这个时候还觉得晋王能用什么好处买通我?”

“人总有所求。你千辛万苦把我带到这里来,总是有原因的。不管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晋王都能加倍。可我觉得你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所以我许给你的,是你最想要的。”

“我最想要的?”睢子冷哼了一声,也没有了再去招惹她的兴趣,“我想要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

“无非报仇,重振步六狐,划地为王这几个路子。除了报仇,别的晋王都能帮你达成。可我怎么觉得你根本就不想报仇呢?”叶初雪抓住他这一瞬间的情绪失控,像针尖一样精准地试探着他。

睢子立即就察觉了她的企图,脸上又挂出吊儿郎当的笑容,抬着她的下巴说:“我想要你,你说晋王会不会让给我呢?”

叶初雪静静地说:“上一个这么问晋王的人死得很惨,那人跟你也很熟,就是你兄长。”

睢子的怒气并没有照着叶初雪的预期冒出来,他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飞快地冷静了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用的。”他语气平静,目光清澈,丝毫不被叶初雪的挑衅所扰:“我的目的你也清楚,就是要杀晋王报仇。我会把你当作诱饵,等着他来上钩。”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明白了。”

她说完转身朝帐篷走去,知道睢子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后,一点也不敢有所松懈,一直到走进帐篷之前,都不敢呼吸。她怕自己稍微走神,就会让肩膀紧绷的程度,或者是弯腰时的姿势出卖自己的心情。

她要确保睢子毫无察觉。

叶初雪那一夜照例久久没能入睡,她躺在毡毯上,静静数着外面的呼吸声。

在无数个漫长蛮荒的夜里,她就这样静静躺在黑暗中,一边思念着那个人,一边细心聆听外面人的声息。睢子将所有手下都撒了出去。她知道距离他们不到三里的地方,就有至少五百人的保护圈。在他们抵达之前探索路径,选择宿营的地点,准备食物和水,甚至在他们到达预定地点的时候,帐篷都已经搭好。

但是从来也见不到人。自从出过几次事之后,睢子就不让她出现在那些手下面前。

在十里之外是一个更大的保护圈,驱除野兽,往返联络,制订行进的计划。还有更多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叶初雪曾经猜测过那些人都在哪里,毕竟有狼群的守护,那些人的行动不可能太过容易。如今看来,那些人都被睢子派出去探听山外的消息了。

从很久之前开始,叶初雪就知道一个人可以没有强健的身体,没有强大的权力,没有高超的武艺,但有一样东西必不可少,那就是消息。她曾经在南朝后宫中广布眼线,掌权后更将眼线撒向整个江南,甚至不惜让晗辛假死北上,也要有她自己的消息渠道。

睢子的想法跟她一样。他不怕带着手下和一个孕妇居无定所地在大山之中游荡,却毫不松懈地打探着外界的消息。

叶初雪不得不承认,与平宗比起来,睢子跟她更像。他们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所以彼此都很容易猜到对方的想法。睢子说得很明白,要以她为饵,引诱平宗上钩,趁机报仇。

叶初雪支着耳朵分辨着外面那些人的声息。从上一次摊牌后,她就开始细心观察,分辨每一个人睡觉时的鼾声,走路时的脚步声,说话时的气息,甚至平时的呼吸声。

现在她只要听着,就可以准确地确认帐篷外每个人的位置,他们是在浅眠还是熟睡。

她一直等到连属于睢子的气息都变得悠长均匀,才小心翼翼捧着铁链坐了起来。

铁链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叶初雪屏住呼吸听着,外面有两个人的声息略有些凝滞,但随即又如常起伏。

她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匕首来。

睢子给她的匕首曾经帮了她大忙。在平宗将她从严望的马蹄下救出来之后,就是用这把匕首切断了铁链,摆脱了束缚。

叶初雪用匕首切下去,果然削铁如泥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将铁链斩断。

她收好匕首,悄悄走出帐篷。

营地里篝火熊熊燃烧,那些步六狐男人们睡得正酣。叶初雪知道守在东北角的高个子爱喝酒,平时睡得最沉,也最死,而睢子一向最为警醒。她选择避开睢子,从东北角沉睡着的高个子身边走出营地。

她面前是漆黑一片的密林,但是她不怕,因为很快她就在林中看见了两道白影,四只血红的眼睛向她靠近。

叶初雪伸出手来,小白在她脚边打转,赫勒敦过来舔了舔她的手掌。

“赫勒敦,”她低声说,“带我去找他,你一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赫勒敦肃穆地瞪着她,良久终于转身向外面走去。小白低声欢呼,一下子蹿到前面去带路。叶初雪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生怕不小心跌倒会伤了孩子。

赫勒敦似乎也明白,尽量选平坦的地方通行。

叶初雪行走在黑暗中,却不觉黑暗。周边的树林中动物的腥膻之气随着风涌动,她知道借着夜色的掩护,无数的狼正在她的周围无声奔跑追逐。她竟然觉得安全,比跟那些步六狐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安全得多。

只是她却忘记了自己那一头银发,在夜色中是何等耀眼夺目。

没有了睢子的照顾和步六狐人开路,叶初雪走了整整三天,才终于走到了大山的外缘。三天里,赫勒敦和小白轮流陪伴着她,另外一个就会在前面探路,寻找平宗他们的踪迹。

大批的狼群聚集在他们附近,日夜不停地奔跑嗥叫。直到很多年以后,附近方圆几百里的牧人和猎人都在传说,那一年的云山闹了狼灾,好像整个草原的狼都集中到了云山南麓。为首的是一个狼精变的白发女人,她身边还有两只体型巨大的白狼。

这样的传说几乎是立即就传播开来。至少当平宗带着人在茫茫沙漠、草原、高山之间如大海捞针一样四处寻找蛛丝马迹的时候,这个消息被及时地送到了他的耳中。

平宗连续三夜离开大队人马,独自夜宿在旷野之中。焉赉本要带着铁卫相随,被他严词喝退。有人看见他曾经被狼群包围,但当焉赉带人赶去救援的时候,平宗和他的天都马却安然无恙地在原地静坐,唯有他周围的狼粪证实了旁人的说法。

焉赉来到平宗身边,见他端坐在高处,目光落在远处的云山,便大致明白了一些,问道:“是有叶娘子的消息了?”

“嗯。”平宗起身上马,目光炯炯,丝毫没有一夜不睡后的困倦,“招呼大伙儿上马,咱们去云山。”

焉赉呆了呆,急切地拦在平宗马前:“云山南麓乱石绝壁林立,荆棘苍苔丛生,别说人,就是动物都罕有所至,他们不可能在那里吧?”

平宗倒也不跟他着急,只是说:“你想想,他们自从进了云山,草原上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迹。如今突然冒出来白狼精和云山狼灾的消息,多少会跟他们有关吧?”他极目远眺,像是想要将远处云山脚下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楚明白:“昨夜一小群狼突然出现,带来这个,你看…”

他摊开手,掌心握着两团白色的毛发。焉赉看了一怔:“这不像是人的头发。”

平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她的。这是狼的毛,赫勒敦的和小白的。它们守在她身边呢,白狼精身边两只巨大的狼。焉赉,我敢肯定他们就在云山南麓。”

焉赉仍然不放心,担忧地问:“奠非他们真的从漠北云山北麓一路跋涉,穿越山林到了这里?”

“四个多月,他们有这个时间。”平宗说完就打算走,“别耽误了,是不是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焉赉却仍然挽住他的马缰,抬起眼看住平宗的脸:“将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叶娘子真的有身孕,怎么可能跋山涉水走这么远?她的身体受得了吗?而且那群人…那群人…跟昆莱是一伙儿的…”

平宗怒火上冲,沉声喝问:“你想说什么?”

焉赉在他如山一样的压力下,硬着头皮说:“我是怕这回是个陷阱。”

“陷阱?”

“对方知道你听到叶娘子的消息一定会去,故意放出这样的消息。叶娘子根本不可能穿越整个云山到这里,她的身体不允许。我怕她根本不在这里,甚至我怕…”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心头憋闷得难受,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说不下去了。

平宗反倒收敛了怒气,缓缓问道:“你是怕她已经死了?”

焉赉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只觉头顶有千斤之重,艰难地点了点头:“就算步六狐人不对她做什么,她也熬不过这么漫长的跋涉。”他说完之后将头垂得更低,准备着承受平宗的怒气。

然而没有,几乎是天长地久的沉默之后,平宗的声音平静地在他头顶上方响起来:

“你错了,她承受得了。”

焉赉惊讶地抬头,见平宗坐在马背上,目光仍然投向远方的云山,脸上神情却变得温和而有信心:“别的女人或许不行,但她是叶初雪,强悍倔强不轻易放弃的叶初雪,她会坚持住的。”

朝阳在这个时候从山影中挣脱了出来,金光似箭一样向周围辐射,将大地、草原、山川、河流都镶嵌上了金色的光芒。

焉赉仰望着平宗,只觉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和坚定。他突然意识到,叶初雪在这个男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为一种信仰,一种让他可以忘掉自己的渴望、放弃自己的执着、不顾自己的利益,也蔑视世间所有的困难,无论如何都要去实现、去接近的信仰。

焉赉心中发愁,并不因平宗的话而对叶初雪的现状有信心,却更加担心万一自己的猜测成真,要如何不让平宗失去理智。

但是此时此刻,在平宗不可拂逆的意志下,他能够做的只是服从命令:“好,我这就去召集部众,咱们一起去云山。”

平宗却已经等不及:“你去吧,带着大军来追我,我先走一步。”

“将军!”焉赉大吃一惊,想要阻止,平宗却已经提缰一跃,闪开了他的阻拦。

“与其拦我,不如你们动作快点儿。”平宗在马上一笑,再不理睬焉赉,纵马向云山飞奔而去。

此时叶初雪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处巨石上向下攀爬。

她的肚子成了最大的累赘,只是走路还好,有些险峻的地方需要手脚并用的时候,最先碰到石头的总是肚子。她不得不格外小心,甚至要用更危险的姿势,背对着巨石,一点点向下蹭。

有时候脚底下是百丈深的沟壑,她不敢往下看,只能集中精神看着紧抠着石缝的指尖,或者被藤蔓枝丫遮挡住的天空。

只有看着蓝天白云,才能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还有人在等着她出现。她心中始终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平宗会在这条无比崎岖艰难的山路的尽头等着她,将她从这一切困厄苦难中带走,将她护在怀中,为她遮风挡雨,保护她不被睢子他们追上。

她就是靠着这样的信念不肯有片刻停歇。

她的脚上满是血泡,手指更是磨得不成样子,十个指尖没有一个是完好的,扶过的石头、树干上都留下了指尖渗出的血迹。

她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裙子下摆早被她扯去,裸露出来的脚躁上到处都是被荆棘划破的血痕,而最难熬的是胎动。

腹中的孩子似乎体察到了她激越的心情,也变得格外活跃。叶初雪猜这一定是个男孩,精力充沛得不得了,在肚子里拳打脚踢,还经常在她身涉险境的时候突如其来地踢动,起初惊得叶初雪差点儿松手跌下山沟去。

叶初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坚持走下去的。如果没有小白和赫勒敦的日夜陪伴,也许她连半天都走不了,就会半途而废;也许没有即将见到平宗的巨大渴望驱动,她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在寸步难行的夜里,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枕在赫勒敦或者小白的身上休息,却全然无法合眼。

叶初雪如今觉得,当初带着平宗顶着风雪穿越北苑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因为那时不论怎样都有平宗在,那个人即使在昏迷中也能让她心中产生无限的勇气和力量,而如今,她有的,只是肚子里的孩子。

她走到后来已经极度虚弱,全靠着一股不肯放弃的倔强,艰难地挪动身体。

好在终于走出了山坳之后,脚下的路平坦了许多。虽然荆条、灌木、荆棘和看不见的各种陷阱还是不可避免,到底不用她手脚并用地艰难攀爬,就已经很好了。

她找了一块略平坦的石头坐下来喘息。

空山虚谷,天地无声。

小白凑过来,拿头磨蹭她的膝盖。叶初雪在它的身上绑着一个水囊,一边摸着它的头,一边顺势解下来喝水。

她已经能准确地估算出自己的脚程。虽然下山的路被巨石遮挡,但她一眼便已经看出,再要一个时辰,她就能彻底走出这座大山,秋天金黄的草场已经在不远处向她招手。从草原上吹来的风,带着干净清澈、被阳光曝晒过的干燥的气味。

她已经开始想念北苑的广阔和龙城坊里间弥漫的羊肉酥酪的香味了,即使她从来也没喜欢过这些食物,此时想来却仍然觉得无比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