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被带去见罗邂,一进门就笑了。罗邂果然挑选了寿春王的王府作为自己的行辕。他如今已经自立称帝,排场威风自非昔日可比,如今听说押解来了平宗,简直如同夜里梦见了万两黄金,睁眼就堆在了眼前。当即扔下正在与他议事的一班将领匆匆向厅事外奔去,走到了门口却又突然顿住脚步,转身看着赵亭初笑道:“北朝皇帝驾临,怎么能没有仪仗呢?”

出门打仗哪里会有什么仪仗,赵亭初张口想要质疑,眼见罗邂面上笑容古怪,带着一丝狂热的负气之意,心头一颤,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改口道:“是,臣这就调陛下的金吾卫五百人列队相迎,以壮声威。”

罗邂于是漫步回到堂中坐下,下面前来禀事的人不明所以,只得硬着头皮问道:“那个自称是北朝皇帝的人怎么办?”

“急什么?”罗邂冷笑,“让他在门外跪着等宣召。”

旁边有人深觉不妥,低声劝道:“陛下,这样不妥吧?若真是平宗,如此折辱对方,只怕以后会有后患。”

“怕什么?”罗邂冷笑,“他一个北朝之主,不在龙城待着,到落霞关来做什么?我看是个假的,即便是真的,他出现在这里,也是不安好心。既然有豺狼觊觎我们的山河,落到我们手里,就要让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不然本朝初立,何以立威?”

对方听着罗邂的口吻,似乎也不是要将平宗置于死地,便也不再劝说,点了点头,让人去传命。

平宗一路被从监牢牵引到这里,他身上伤口迸裂,站在烈日下晃晃悠悠,身体本就有些虚弱,这会儿更是连站都站不大稳。看守他的士兵听了上面的命令,过来向他的腿窝狠踹一脚,将他踹得跪在地上,犹自不肯罢休,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将他往地上压:“老实在这儿等着。”

平宗本能地就要反抗,然后伸出去锁喉的手到了半路却又无力地垂下,头被掼得磕在地上,额角剧烈地一痛,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他被脚踩着不得抬头,地上的砂子擦得面皮尽破,脸上麻麻点点地作痛。平宗咧嘴笑了起来,笑声朗朗,胜似闲庭信步,竟惊得踩在他脸上那只脚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五百金吾卫列队从身边经过,听见他的笑声都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张望。带队的是右武卫将军祝承之,他知道今日的任务便是专为灭平宗的威风而来,见平宗如此狼狈之下居然还能笑出声来,不禁大怒,飞起一脚朝平宗踢去:“混账,你笑什么?”

祝承之脚上穿的是水牛皮的马靴,靴底镶着防滑的铁钉。这一脚若是踢中,平宗的背上只怕就要多出几个血窟窿。

平宗心头明白,不敢怠慢,咬牙闭眼,弓起身准备承受这一脚。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平宗虽然受伤后耳目没有以往聪明,却也立即察觉到了异样。他撑起身体,只见一个人影如鬼魅般倏忽地从祝承之身边闪过,白色光在太阳下闪动,刺得人眼前瞬时一花。

平宗眯起眼睛,眼见那人影转瞬即逝,周围的金吾卫都以为自己跟花了,纷纷低头去揉眼睛。

祝承之的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鲜血从他的脖颈喷了出来,溅到了三丈之外。

平宗努力站起来四处环顾,想要寻找那个身影,却什么都看不见。他顾不得手上铁链还牵在旁人手中,冲到祝承之身边,推开围成一团的金吾卫:“让开,让开…”

金吾卫已经乱了阵脚,竟由得他到了近前。平宗在祝承之的身边蹲下仔细查看,只见他的颈侧伤口细得几乎看不见,却深入骨头。

平宗心头骇然,这样锋锐的武器,他只在步六狐人的身上见过。莫非是步六狐人趁机来寻仇了?平宗强令自己乱跳的心恢复平静,心中疑云大起。

步六狐的人出现只能是寻仇,可为什么杀的却是祝承之?

他心中警惕,知道步六狐人绝不可能就这样罢休,正想出声提醒,突然手上铁链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他向前飞了出去。

平宗身体自然起反应,立即随着飞出去的势头就势翻滚,消解摔在地上的冲力。原来是之前看守他的士兵终于回过味来,将他强硬地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平宗身体刚一落地,就察觉到手腕牵引铁链的力道蓦地一松,再回头只见那抹鬼魅般的人影从作恶的士兵身后掠过,士兵的身体也随之倒地。

平宗惊骇一场,顺势将铁链扯过来,正要当作武器甩出去,突然颈子上一凉,已经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匕首贴了上来。

“别动!”轻如尘沙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毒蛇的信子掠过他的耳郭。

平宗浑身一个激灵,立即抬头去看,整个王府前的空地上挤满了惊慌失措的金吾卫,你推我挤,吵吵嚷嚷,有人飞跑进去报信,也有人大声呼喝着寻找自己的同袍,竟全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对方低声笑道:“原来是这么一群酒囊饭袋,陛下你落入这群人的手里,还真是颜面扫地。”

平宗眼见到了这个地步,索性沉下心来,轻声一笑:“你就是睢子?”

“陛下果然比那群废物强。”睢子诧异起来,将抵在平宗颈边的匕首拿开,好奇地看着他,“你就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连你都说了,那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一旦没有了威慑,平宗毫不延迟,立即转身,看清了睢子的模样,挑起了眉毛,“你我总算见面了。”

“走吧!”睢子顾不得跟他多费口舌,拉着他的胳膊,“我带你离开。”

“等一下。”平宗心头大为惊奇,抽回手看着他,“你居然是来救我的?为什么?”

“来不及细说,先离开这里。”

任凭睢子怎么拉,平宗岿然不动。睢子于是明白了,回头看了看他,目光从他伤痕累累的面上向下移到他仍然在往外渗血的腹侧,几乎不可置信:“你不走?你是刻意要到这里来的?”

平宗笑了笑:“抱歉得很,平宗不是个临阵脱逃的人。”

他说这话时,笑容从容不迫,就像他身上没有伤,手上也没有铁链,像是他的千军万马就在身后听从他的指挥,他并不是孤身独闯敌营。他说:“我不能白来这一趟。”

睢子皱眉:“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真要杀我,会给我时间怕吗?”平宗的目光落在睢子手中匕首上,立刻就认出了那匕首,不禁一愣,飞快抬眼,目光如电,射向睢子,“你…”

睢子不等他发问,将匕首交到他手中:“我替人给你带句话,你听不听?”

平宗看着那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一股热流从心头流过:“我就知道,那女人根本就关不住。”

睢子想,如果这个时候一刀将他杀了,多少仇恨、不甘心都能就此了结了。然而他的手竟然重逾千斤,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来,只能说道:“她说,让你活着回去,不然就不让你见第二个孩子。”

平宗蓦地抬头,双目的光芒竟然盖过了脑后强烈的日光。他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得意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毫不掩饰的大笑惊得旁人纷纷朝这里注目,这才发现平宗竟然没有人看管。

睢子早在他笑声初起之时就飞快地跑开,隐身在一棵大树之上。他略带恼怒之色,看着平宗不动声色地藏好匕首,被金吾卫们重新绑好,推搡着带进了寿春王府。

外面的骚乱已经传到了罗邂耳中。他纵然还想安坐,却终究沉不下那份心。听说平宗押到,再也耐不住地站起来向外走,高声喝道:“把人带进来!”

平宗被带了进来。北方草原蛮族的勇武在龙城和军中是看不出来的,但在一群南方士兵中,即便周围都是经过层层筛选、品貌俱佳、出身贵介的金吾卫,平宗仍然显得身躯凛凛,威猛慑人,以至于一众金吾卫虽然是在押解他,却都不由自主地侧身垂目,不敢以目光相对。

罗邂站在台阶之上,眼见得这个样子,不禁微微蹙眉,正在寻思要如何灭一灭平宗的威风,却不防平宗已经抬头笑着朝他看来:“罗子衾,故人重逢,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罗邂微微皱眉,并不回答,低头看着平宗,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还是赵亭初跟了出来,喝道:“就是你杀了祝将军?”

平宗仰头大笑:“几百个人,上千只眼睛,众目睽睽之下,领军之人被人杀死,连凶手是谁都弄不清楚。朕平生不贪他人之功,但你们若要将这条命记在朕的名下,我也只好笑纳了。”

赵亭初上前一步,怒斥道:“吾皇在此,你也敢以朕自称?”

平宗蔑视地笑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罗邂:“两年不见,子衾果然已非吴下阿蒙,长进得很啊。”

罗邂主政南朝,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起他曾归属北朝平宗帐下之事。如今本主在这里,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登时脸上一热,阴沉着脸沉声道:“你们还不堵上他的嘴,还让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

金吾卫死了统领正六神无主,听了这样的话才明白原来平宗的话是不能听的,连忙上去几个人一起用力,要将平宗压服,拿麻布来要堵住他的嘴。

平宗并不反抗,一任众人将自己的双臂向后扭住,口中塞上了麻布,却仍然笑看罗邂,目中光芒闪动,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罗邂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他眼中那讽刺太过熟悉,他曾经在别人的眼中看见过。一年多前的长江野渡之夜,华发女子在火箭光芒映照下就是这样看着他笑。再向前,中秋宫变之后,他带着拯救她的计划去紫薇宫,也是在这样的讥讽笑容下,被骗得不忍回望。

罗邂从来没想过会在平宗眼中也看见这样的笑容,那笑容令他不寒而栗,总觉得仿佛那个女人的魂魄在这一刻附在了他的身上。

“不许笑!”他突然失声大喊,惹得庭中周围所有人都愕然向他看来。

罗邂指着平宗,向左右呼喝:“不许他笑,让他不要笑!”

这回连赵亭初都为难了。他们可以把人嘴堵上不让说话,却如何能让人不笑?他想了想,亲自跑下台阶,来到平宗面前,指挥左右道:“拉住他的脸,不要让他笑。”

金吾卫们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只觉荒诞,却又不得不遵从命令,犹疑地走过去,一个人用双手夹住平宗的太阳穴,另一个人双手捏住他的脸,两人用力撕拉,要将平宗面上的笑意扯去。

还是之前劝说罗邂的人看不下去,低声对罗邂说:“陛下,太过了!到底是一国之君,岂能如此折辱?”

罗邂冷冷地说:“已经是阶下之因,就不要提什么一国之君了。”

“陛下就不怕北朝大军来为他报仇吗?”

“他们凭什么打来?”罗邂有恃无恐,“现在落霞关已经落到了我们手里,三日后我就发起大军去打昭明。有雒都大军与我们两面夹击,昭明必败。昭明一失,本朝与雒都的通道再无阻碍,我们两家联手,直捣龙城,指日可待。我不怕他们报仇!”

罗邂说到飞扬之处,眉飞色舞,好像自己的所有构想都已经实现了一般。他见平宗已经被牢牢制住,也没有了顾虑,疾步走下台阶,来到平宗面前,看着对方被五花大绑,双目圆睁,连嘴角都被向两旁撕扯,整张脸都变了形。

罗邂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眼中看到愤怒和绝望,想看到困兽的狂乱。然而没有,平宗的目光沉静如水,回应着他的凝视,倒像是他们两人此时的处境掉转了过来,接受居高临下审视的是自己而不是平宗。

罗邂恼怒地退了一步,冷笑道:“晋王殿下是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他故作潇洒意态,踱了两步,才又笑道:“其实当日殿下派遣楚勒来与朕接触,说实话,朕心中还是感佩殿下抬爱的。只是你我两国不共戴天,罗邂既然承继天命,坐上了这个御座,总不能对不起满朝故老的众望,而委身于敌。想来朕这点心思,晋王是能理解的。”

他这话本就是说给周围人听的,因此声音既响亮又清晰,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才得意地继续:“我知道,晋王对朕也是有所期待的,且晋王也是一代英豪,辜负晋王朕也觉得于心不忍。但华夷有别,天下之事,黑白奇正,朕还拎得清。谁让晋王却不肯死心,非要冒险到落霞关来,朕也不忍心对你下狠手,但天下议论滔滔,晋王,朕若不对你狠心,就是对我朝中文武、江南百姓狠心了。”

他说着,从一旁赵亭初的手中接过一柄长剑,用双手托举过头,转身面对庭中众人,高声道:“北胡凶蛮,久有吞并我华夏之志。自前朝熙帝以来,胡尘四起,丁零人一直杀到了落霞关才能止住。这落霞关自从熙帝朝就是胡人视为畏途的天险,是上天给丁零人的劫难。当年他们在落霞关遭遇大败,如今又将胡酋送到了朕的面前,朕又如何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柄长庆剑得自前朝惠帝,当日惠帝临终之时将此剑交与长公主永德手中,便是让她转交给朕,让朕代他守护这天下。如今永德公主已死,朕就用这胡狗的血,替永德公主祭祀先帝的英灵!”

五百金吾卫,追随在罗邂身边个个将领闻言无不举声欢呼。

罗邂自立称帝,全靠手中兵权,法统上始终无法自圆其说。直到今日,他亮出长庆剑,又利用自己与永德的关系,终于编出了这套说辞,一时间自己也觉得无比得意。

罗邂郑而重之,双手高执剑柄,一步步向平宗走去。

制住平宗的金吾卫立即会意,揪着平宗的头发将他的头高高拽起来露出脖颈,等待着罗邂的剑。

平宗的胸膛起伏。他口不能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双目随着罗邂一步步逼近,渐渐圆睁。

剑尖抵在了他的鼻尖。平宗的目光笔直朝罗邂望去。

罗邂只觉一生委屈,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在他面前不得不引颈就戮的是这天下威名最盛的枭雄。如果此人能够死在自己剑下,那么百年之后,青史之上,自己定然会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的剑尖停留在平宗的鼻尖,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到恐惧。

日光耀眼,从平宗的脑后照过来,让罗邂不得不眯起眼。就在这一刻,平宗突然向后倒去。

罗邂大惊,手中的剑慌忙刺出,阳光落在剑身上,白光晃得他眼睛一花,平宗也不知如何身体扭转,摆脱了钳制住他的那两个金吾卫,身子向前扑出,一头撞在罗邂的腹部,将他合身撞倒。

长庆剑跌出去两丈远。

谁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所有人都愣住,待到回神的时候才发现平宗已经用两条腿紧紧绞住了罗邂的脖颈,一任他的四肢拼命挥动,却丝毫动弹不得。

赵亭初连忙指挥:“快,快救陛下!”

平宗一口将口中麻布吐出来,恶狠狠地笑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弄死他!”

已经冲上去两步的金吾卫为他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又纷纷后退。

平宗见果然没人再敢上前,用缚住的双手从后腰摸出睢子给他的匕首,轻易切断了手腕上的铁链。他一把拎起罗邂,匕首抵在他的喉间,咬着牙笑道:“你要拿我的血祭奠我妻子家的江山?罗邂,你也配?”

罗邂大惊,手脚并用地喊:“你不要乱来!一切好说!我答应你的条件,跟你合作,向你纳贡,一切都依你!”

赵亭初等人没想到罗邂这样不禁胁迫,不用对方开口,自己就已经将一切都兜了出来。

毕竟南北两朝世代为死敌,合作、纳贡云云一经说出口,登时惹得众人疑惑。罗邂统军本就靠的是手腕,最怕就是军队中军心动摇。赵亭初知道厉害,大声喊道:“陛下别慌,臣等这就将陛下救出来。”

他的话提醒了罗邂。罗邂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闭口,紧紧攀住平宗的手臂:“陛下,咱们谈个条件吧,你放了我,我保你安全。否则你孤身深入落霞关,如何能全身而退?”

“哟,现在叫我陛下了?”平宗咬着牙笑,拍了拍他的脸,“罗子衾,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如此随机应变的机警之人?”他拖着罗邂走过去几步,将长庆剑拾起来,掂在手中看了看,笑道:“亏你编出这么个故事来。这剑明明还是当年我遣你去凤都时亲手送你的,却变成了先帝送给你的?”他拿着剑划了一圈,逼退几个胆大要冲上来解救罗邂的金吾卫,咬牙狞笑:“你说我用你做护身符,能不能离开落霞关?”

罗邂犹自嘴硬:“你不过是在负隅顽抗!你孤身一人,就想对抗我二十万大军?”

“我只用收拾你就行了。”他越是威胁,平亲就越是气定神闲,眼角瞥见有人爬上了房顶,用弩弓对准自己,便一把抓起罗邂的手臂,将他揪到自己的面前,高声喊道:“你们若敢有一分动作,我就削掉他一根手指。手指削完,还有耳朵,还有眼珠和鼻子、舌头,不想他被我一块块地凌迟,就都放老实点儿!”

罗邂大喊:“听我命令,诛杀恶贼,不要手软!”

平宗皱眉:“到了这个地步,你倒硬气起来了。罗子衾,莫非你真不知道我的脾气?”言罢突然手起剑落,一剑斩下罗邂半只手掌。

罗邂惨叫一声,禁不住全身抽搐挣扎。他在凤都横行已久,所行所为全无人能制衡,自从登上皇位,更是予取予求,从没有遇到过半分阻碍,以至于滋长出了十分的骄横,远非当日初返凤都时的谨慎。

他虽知道平宗勇猛无敌,却总觉得自己身为皇帝,又坐拥重兵,万万想不到就在这万千人中,乎宗竟有翻盘的本领。直到落入了平宗手中,他都还心存侥幸,总觉自己如今已经有皇位护体,就算落入平宗手中,总没有道理被他孤身一人就将自己如何了。

罗邂看着自己跌落尘土中的手掌,看着那五根手指还在抽动,几乎不可置信,大声地喊:“我的手!我的手!”

平宗起脚将那半截手掌踢到金吾卫的人群中去,在罗邂耳边狞笑道:“这一刀却也不白来,算是替离音出气。要找你算账的人甚多,你猜猜下一个我要替谁找回公道?”

罗邂心头一凉,顿时哭喊不出来了。

他再糊涂也知道,平宗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自然还是因为永德。那才是真正的刻骨之仇,若按照眼下对方这样的凶残程度,说不准对方届时会如何炮制自己。

罗邂忍着痛,却克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平宗,你杀了我吧。”

平宗纵声大笑:“你觉得我对你会有如此善意吗?”他言罢再不废话,一手裹挟着罗邂,一手挥舞着长庆剑,向外面冲去。

赵亭初目瞪口呆,呆立原地。罗邂的那半只手掌被平宗踢过来,就挂在他的襟前,手指缠绕在他的襟带上,犹在一下一下地抽搐。

赵亭初强自压抑了良久,终于忍无可忍,抓着那半只手掌甩到一旁,弯腰大吐了起来。

金吾卫众人六神无主。不过一个时辰,先是目睹了主帅祝承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紧接着又眼睁睁看着平宗劫走罗邂,还凶残地留下这半只手掌,一时间人人胆寒,沮丧如山,没有人敢有所动作。

赵亭初呕吐之后,心神略微安定,直起身看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跺着脚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有人过来问赵亭初:“陛下被挟持,咱们怎么追才能不让那恶贼再伤害陛下?”

赵亭初到底经验老到,想了一下,吩咐道:“你们百人一队,从八维方位包围他们二人,保持百丈距离,不得太过靠近,也不许放走人。陛下若再有毫发之伤,唯你们是问!”

他吩咐完,带人快步追了出去:“平宗定然是带着陛下往昭明方向去了,快派人通知雒都军,防备昭明那边有人接应。平宗身上带伤,坚持不了多久,你们随时观察,一旦有变,务必一举救下陛下!”

属下立即问道:“那那个北朝皇帝怎么办?”

赵亭初怔了怔,咬牙道:“杀!”

第四十七章 横扫千军如卷席

龙霄与楚勒从狱中逃出来后,简单打听了一下,得知落霞关城破是在两天之前。余鹤年在城墙抵抗时中箭坠墙身亡,守军失去主将,阵脚大乱,被凤都水军攻破了城门。一直到那个时候守军也没有完全放弃抵抗,在余鹤年副将陈恺和方僭的带领下边打边退,打算将敌军诱入水巷之中继续接战。

落霞关因地形特殊,有一部分区域与江水连通,平日是寻常市集,雨季和大潮时江水倒灌,淹没街坊,便是一片汪洋。多年来,余鹤年在落霞关备战,将这里改造成了水下工事,若是罗邂的军队贸然进入,一时间必然会被熟悉地形又擅长水性的守军牵制住。这个时候若是寿春王的援军及时赶到,还有可能将入侵之敌聚歼于此,从而保全落霞关的安危。

然而令人没有料到的是,就在眼见着南朝军队一步步落入陈恺和方僭的陷阱之时,寿春王突然出现。他因为城门失陷而震怒不已,竟然当场将陈恺和方僭两位将领问斩树威。结果威信没有树立起来,却导致保全落霞关最后的希望破灭。

激战只进行了半天,到天黑的时候落霞关已经完全落入了罗邂的掌握之中,而寿春王父子则没有了踪迹。

有人说他们二人在激战中跌入江中淹死了,也有人说是被罗邂生擒,还有人说看见他们父子在王府被攻陷后乘舢板小舟逃离,种种消息不一而足。

龙霄听了这些消息,痛心激愤自不必说,就连楚勒也忍不住顿足长叹:“其蠢如猪,其蠢如猪!”

龙霄红着眼睛道:“余帅待我如自家子侄。当日我被罗邂追杀,若非他收留我,早就落人罗邂手中,如今生死难料。在落霞关这段时间,他也是真心相待。他追随先帝驱驰,看着永德从小长大,在永德眼中也算得上是唯一可亲的长辈。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让他们二人有重逢的机会。谁想到,竟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楚勒见他痛彻心扉,一时间只能沉默,容他自己去消解悲愤之情。

龙霄到底是对落霞关更熟悉一些,待最初的震惊过后,便带着楚勒找到一处余鹤年暗中安置的宅子。好在这宅子地处偏僻,没有受到战火波及。

两人草草吃了些东西,各自歇息了两个时辰,眼看到了天色渐黑的时候,便整装振奋精神,准备行动。

两人商议的结果是,龙霄留在落霞关,一边搜寻余帅旧部,一边打听平宗的下落。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局面,就只能慢慢积蓄力量,以图后计。楚勒却急于回到昭明去。眼下落霞关已经失守,两人根据罗邂在落霞关的部署,发现甲兵并未松懈,反倒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再次战斗。由此可知罗邂的野心并不止于落霞关,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昭明。

楚勒与龙霄商议一定,便不再耽搁,两人分头行动。

楚勒在夜色的掩护下,避开巡逻的士兵,悄悄朝昭明方向行进,然而路上却透出各种异样。

街坊之间有士兵严守,任何人不得通过。楚勒索性离开主道,攀上房顶,从一间间房屋顶上飞驰而过。途中通过巡逻士兵的闲谈得知平宗挟持了罗邂,正往昭明去。

这消息令楚勒登时振奋了起来,立即脚下不停地朝昭明山奔去。

昭明山下几万支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平宗手中挟持着罗邂,被几千人团团围在了中央。

楚勒飞身上了树,居高临下,观察局面。他的目力在贺布军中仅次于平宗,在海一样的火光映照下,清楚看出罗邂手上的伤口已经凝结,整个人已经不省人事,需要平宗连拖带抱带着他行走。

平宗身上伤口已经被血浸透,他本就重伤初醒,一直咬牙强撑,才能坚持到这里。他的身后就是昭明界山,不远处昭明境内越来越多的火把如同光河一样在快速流动。

楚勒知道平宗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而尧允的援军要赶到却至少还需要半个时辰,而自己要从外围突入到包围中心却几乎没有可能。他忧心如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平宗的身体晃了晃,差一点摔倒。他再也没有力气拖着罗邂,只得松手放开,四周的包围圈立即向前拥过来,大有趁机要夺回罗邂的企图。

平宗自然知道利害,立即振作精神,挥剑砍在罗邂的腿上,登时痛得罗邂惨叫一声,醒了过来。

平宗的剑尖在周遭画了一圈,冷笑道:“你们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赵亭初也知道平宗此时已经穷途末路,犹如困兽之斗,最不可测,连忙发令命手下后退,给平宗留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