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回合,让楚勒在人群中发现了赵亭初的位置。他估算了一下,赵亭初离自己的位置要远比平宗近,众人防备平宗,所以赵亭初身处大军身后,对他来说也更好得手,便二话不说,从树上飞奔而下,向赵亭初杀了过去。

大军之中立即起了骚动,谁都想不到此时还会节外生枝,立即就有人四面八方拥过来围挡楚勒。

楚勒咬紧牙关,也顾不得保护自已,一味嘶喊着砍杀挡在眼前的人,朝着赵亭初冲过去。

平宗一见敌军骚动,立即行动,拖着罗邂向昭明的方向退却。他的体力早已经透支,每走一步都重若千钧,手中的罗邂却半分不敢离手,只能挣命一般跋涉。

这是他一生中最凶险的时刻,他心中却连半分胆怯都不曾有过。在刚才围军要冲过来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之所以如此镇定沉着,并非自己有必胜的信心,相反,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去死。但他知道自己会死而无憾,无论他会如何死,都会在死前杀了罗邂。

罗邂死,则南朝局面为之大变,更重要的是,他报仇了。

叶初雪总是说她的仇要自己报。所以平宗无论如何都要将罗邂带到叶初雪的面前去,让她报仇,给她出气。当初他跟叶初雪为了罗邂吵得彼此受伤,谁都不肯向对方低头。但平宗觉得自己是男人,既然那女人讨厌这个人,并且不能释怀,将这人视为平生最大的耻辱,那他就有责任为自己的女人解开这个心结。

所以才有了不肯随睢子离开,孤身犯险,深入敌穴,甘愿受辱也要将罗邂从金吾卫铁桶一般的保护中生擒。

他本意是要将罗邂带给叶初雪的,但如果无法活着离开这里,那就替她解决了他。想必叶初雪到时候不会埋怨他不给她亲手复仇的机会,丁零男人为自己的女人报仇,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平宗咬着牙笑了笑,用手中的剑拍了拍罗邂的脸颊,发出啪啪的声音:“罗子衾,你还敢不敢去见那个人?”

罗邂痛得恨不得晕过去的好,正在大声呼痛,听见这句话登时浑身一颤,再也喊不出声。他费尽力气才能勉强压抑住颤抖,问:“你说谁?”

“你别装糊涂。”平宗一手捂着腹侧的伤口,血从他的指缝渗出来,他嘿嘿地笑,“死在我手里还是她手里,就看你的造化了。”

楚勒在人群中杀得红了眼。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刀光从四面八方袭来,他索性将左手的刀鞘丢出去,顺手夺过一名金吾卫的刀,两臂将双刀舞成了两朵泛着光的花,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没人知道他身上中了多少刀,但是没有任何伤能阻止他前进的脚步,赵亭初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再向前三步就能杀到近前。但是主帅受到威胁,别处的兵力不断向这边增援,他像是被潮水裹挟着,虽然奋力冲击,却似乎越来越远。

楚勒知道今日大概会毙命于此,但他也知道还不到死的时候,平宗还在危困之中,他如果不坚持下去,情况就危殆了。

然而双臂渐渐酸痛,有人从侧面杀来,他想举刀格挡,却力不从心,眼看着那刀光向自己的颈部袭来。楚勒双目圆睁,大吼一声,反倒朝那刀光来的方向踏上一步。就是死,也要看着刀砍入自己的身体,贺布第一武士就是这样骄傲。

突然一道灰影如鬼魅般闪过,那刀光在半途被斩断,对方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楚勒只是愣了片刻,不及细究,转身又挡住从后背袭来的攻击。就是这瞬息间的调整,已经让他重新集聚了气力,能够应付下一波敌人的同时抬头观察周围。

他看见了那个身着灰衣的男人替他杀掉两个来犯之敌,转头冲他挤眼。

楚勒从没见过这男人,却认得出那人手中的步六狐弯刀,心头不禁一愣,不知道这人是敌是友,但至少眼下两人应该可以并肩战斗。

丁零男儿天性豪迈,从不计较细节,他长啸一声,顺手将左手的刀抛过去:“两把刀方便。”

睢子抬手将刀抄在手中,笑道:“你去收拾主帅,身后交给我。”

楚勒冲他点头,并不浪费力气再多说什么,大吼一声朝赵亭初杀去。

这是南朝将士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骁悍勇猛,也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洒脱笑傲,一时间两人在千军万马中的冲杀竟然让对手胆寒,不由自主纷纷退避。

赵亭初犹在呼喊:“不许退!不管对方有多少人,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平宗的力气已经耗尽,拖着罗邂刚走了两步,突然双腿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立即便有无数金吾卫趁机掩杀上来,平宗抽出匕首抵住罗邂的心窝,笑道:“虽然我不想杀你,可看起来你运气不好,今日必须要死在这里了。”

罗邂唇色铁青,浑身的伤、过多的失血让他意识不清,只是浑浑噩噩地回答道:“让她来杀我,死在她手下我心甘情愿。”

平宗皱眉,大为不悦:“你也配?”

他说着举起匕首就要往下扎。

突然一声鸣镝破空而响,身后昭明山上响雷一般滚过呐喊声,霎时间火把仿佛光的瀑布从山上悬落下来,昭明军终于赶到了。

平宗的匕首悬在罗邂的鼻尖上,终究没能扎下去。他皱着眉头盯着罗邂,纵是万分不甘心,到底还是说:“好,就留你一条命。”

尧允带着三万人赶到,逼退了赵亭初的追兵,于千军万马中救出了平宗、楚勒和睢子。

这三人身上俱都伤痕累累,尧允不敢怠慢,忙找来军医为几个人包扎诊治,自己则在平宗面前跪下,叩头道:“臣救驾来迟,险些酿下千古大祸,求陛下降罪责罚。”

平宗到了此时才觉得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一面让人将罗邂严加看管,一面倒在路旁草地上,疲惫地挥了挥手让尧允起身:“不怪你,难为你能及时赶到。怎么样,是不是雒都军发难了?”

尧允点了点头,又仔细估摸了一下平宗的体力,才挑重点简明扼要地说:“雒都那边围城的军队从三日前开始发难,本来双方兵力悬殊,虽然这两年臣一直在筹备应对,但没有了落霞关的呼应,这仗打得确是艰苦。奇怪的是对方本来已经取得了优势,若是再接再厉一鼓作气的话,只怕到今日正午,昭明就会失守。谁知就在这时,对方突然停止了进攻。”

“嗯?怎么回事?”平宗挥退了正在用药酒给他擦拭面上擦伤的军医,盯着尧允道,“你仔细说。”

“当时已经知道了陛下在落霞关遇险的消息,臣正发愁抽调不出人手去接应,却突闻对方撤军。一开始还不敢相信,怕其中有诈,所以也不敢对军队做出调动,谁知到了下午申时上下,对方军中竟然亮出了世子的旗号,并且将所有前出的军队全都收了回去。臣一时不知真假,但说不定真是世子前来给陛下解围?听说昭明山那边情况危殆,只得赌上一把。”

“胡闹!”平宗沉着脸训斥,“如果是对方用的计谋呢?你就这样大胆,敢把这边前线的兵力调到后面去?”

尧允自知理亏,讷讷地说:“臣也担心有诈,派人去查探了。”

平宗心中有半分希望,却不肯放心,问道:“结果呢?”

尧允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确实是世子执伪帝虎符到了。”

平宗大为惊异,沉吟半晌,自言自语地问:“他来干什么?”

睢子已经包扎完毕,一瘸一拐地过来,说道:“连我都能来救你,你儿子来救你很奇怪吗?你也不看看是谁在后面居中策应!”

平宗心头一震,朝睢子看去:“你的意思是,是她…”

“她知道你有危险,不顾一切到雒都去,到了半路还是不放心,让我先来救你。我猜,你那儿子大概也是被她说动了来的。”他哼了一声,“你自己的老婆,还怀着你的孩子,为你千里迢迢地奔波,你也好意思?”

众人闻言登时大喜,尧允、楚勒一起过来向平宗跪下,齐声道:“恭喜陛下…”

平宗举手阻止他们:“先别急。阿勒颇,你立即再探,看雒都军有什么动静,千万不可大意,保持警戒。若是对方真的撤军,你亲自带五万人到落霞关去,把罗邂那群乌合之众给我杀光。”

尧允大喜,大声答应了去布置。

平宗到这个时候已经疲惫至极,向后倒在地上,闭眼就睡。

睡梦中依稀察觉自己被人抬上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昭明城。因他睡着,一切都进行得安静迅速。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楚勒就守在身边,一见平宗睁眼,连忙起身过来汇报道:“陛下已经睡了整整一天,可算是醒了。”

平宗一觉睡醒,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就连伤口也没有那么疼了。他揉了揉额角,说:“好饿,来点儿吃的。”

“早就备下了。”楚勒连忙端过炙肉和奶酪,说道,“就怕陛下醒来喊饿,一直都热着呢。”

平宗拿起肉就往嘴里塞,也顾不得仪态,恶狠狠地吞下几块,才问:“现在什么情况?”

“昭明以北的围军已经撤离,尧允将军遵照陛下的吩咐,带兵去打落霞关了。陛下,这样看,昭明算是暂时安全了。”

平宗反倒愣住,咽下口中的食物,问道:“为什么会撤军?”

“听说,是秦王大军兵临雒都,世子带兵回去救援了。”

第四十八章 一醉高寒清到骨

雒都高达五十丈的城墙在龙城军队的面前连十天都支撑不住。年久失修的城门,被野草、雀窝疏松了的墙体,令这座千年神都变得老朽而迟钝。因为平宸迁都至此,才从青徐一带调来的州郡军队,这些人多由官府在当地征募农家子弟组成,他们在骁勇善战、以杀戮为耕作的胡族骑兵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草原骑兵最不擅长的攻城战,也因为守军的进退失据而变得容易了许多。

整个雒都上下人人都惊慌失措。平宸当初从龙城带来的都是汉官,这些人于礼乐典章各有所长,但说到带兵打仗却个个都是门外汉。崔璨一到雒都就发现了这个弊端,几次与平宸争论后,终于获得首肯,从州郡军中提拔了一批年资长、有战功的将领。

但一切都太仓促,平衍的大军来得出乎意料,以至于崔璨在最初听到斥候探报的时候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龙城会突然发难?”崔璨问同僚,却没人能说得清楚。再问平若在什么地方,也同样没人说得明白。崔璨隐隐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却有些不明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去见平宸。

皇帝病了大半个月,这段日子一直不见任何人。鉴于他平日里行事乖张,喜怒不定,万事凭喜好而行,又朝令夕改,三心二意,往往令臣下疲于奔命,苦不堪言。因此他病着的这段日子,崔璨与其余朝臣都乐得因此不去觐见,专心自己的职责。

平宸自那日服丹发病之后,卧床了七八日,已经勉强能够下床。沉着脸听了崔璨的汇报,冷笑道:“有什么可怕的?兵来将挡,既然他们都打到门口了,应对便是。”

崔璨对这样毫无意义的话只能心中叹息,面上仍要维持恭谨,问道:“诸部兵马如何调遣,陛下可有成算?”

“成算?”平宸冷笑,“你是丞相,统管天下事务,有事你不能为君分忧,反倒来问朕成算?崔相,莫非你也如他们一样,以为朕这皇帝做得太清闲了?”

“臣有罪!”崔璨一听这话立即跪下叩头谢罪,“臣知道陛下每日勤于服丹修仙,无暇国事,绝无非议陛下之意。”

这样毫不掩饰的讥讽,平宸哪里听不出来。然而眼下雒都局面危若累卵,他除了眼前这人之外竟然无人可用,发了半天怔只得假装听不懂,问道:“平中书哪里去了?让他带兵御敌。”

“平中书已经七八天不见人了。”

平宸一怔。他卧病这些日,不但群臣进表慰问者寥寥,就连从小亲如兄弟一般的平若都不见踪影。平宸自服丹以来,性情变得多疑孤僻,若是以前数日不见平若露面,早就遣人去找他来当面问清楚了,如今却宁愿一个人心中百般揣测,定要等到平若自己来问候。

此时听说平若已经失踪了许多天,心头不由暗喜,总算是为平若不来看自己找到了理由。

这番心思自然不会说给崔璨听,只是虎起脸来训斥:“平中书一个大活人会平白不见了?你既然知道他不见了,为何不去寻找?”

崔璨苦笑连连。平若最近常被平宸派遣出去寻仙问丹,崔璨心中反感,从不过问,到今日平宸提起也才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头。但此时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也于事无补,于是说道:“臣知罪。臣这就遣人去找平中书。只是眼下龙城大军兵临城下,平中书若是找不到,陛下以为,该以何人为主帅?”

“找不到平若,你就自己上阵吧。”平宸体力不支,感到厌烦,招呼内官过来,“去取虎符来,给崔相调遣军队。崔相,朕给你这个权力,你需要哪支军队、需要多少人,自己看着办。若是雒都扛不下去,城破之日,大不了咱们君臣一起殉国就是了。”

崔璨倒是没有料到平宸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恭敬叩拜领命。其实他今日来之前已经预计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虽然身为一介文臣从来没有带过兵,但时势所迫,真要让他上阵的话,他也做好了竭尽所能以身殉国的准备。

然而君臣相对枯立了半晌,不见内官拿来虎符,平宸先没了耐心,呵斥道:“磨磨蹭蹭,你到底想干什么?”

内官的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往下掉。他在矮几旁已经伏了半晌,不敢抬头,只是说:“陛下…虎符是不是放在了别处?”

平宸一怔,突然意识到了不妥,也顾不得手脚虚软,连奔带跑地冲到矮几旁,一把推开内官,自己将藏放虎符的抽屉整个拉出来,兜底一掀,里面只跌落了两幅绫缎,却哪里有什么虎符。

平宸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仍然不见虎符踪影。他并非昏聩无智之人,几乎立即就将虎符的失踪和平若的失踪联系了起来。“好,真是太好了!”平宸冷笑连连,“连阿若也学会背着朕行事了。”

他惊怒焦急,手足无措地抬目四顾,一时间只觉得全天下都是背叛自己的贱人。崔璨远远跪在殿中,正举目向自己看来,那目光更加令平宸自觉颜面尽失。他胸中有一团怒火无处发泄,目光落在脚下那名正瑟瑟发抖的内官身上,突然问道:“你抖什么?”

内官愕然抬头,不知该如何回答,磕磕绊绊地说:“奴婢,奴婢…”

平宸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拎了起来:“朕问你,这虎符是如何丢的?”

内官一听这话就知道大事不妙,登时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哭道:“陛下明鉴,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你日日在朕殿中伺候,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平宸一把抽出佩剑,抵住内官的喉咙,“你若连此事都不知道,朕要你这废物何用?!”

那内官吓得浑身瑟瑟发抖,目光却落在剑身上无论如何都挪不开。几日前斩杀逢春的便是这把剑。当日收拾逢春尸身,这名内官也参与其中,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然而他此时心神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眼睛盯着剑身上一块褐色的斑点,突然意识到这是逢春的血残留在了上面。

“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那内官大哭起来,也顾不得剑尖就顶着自己的咽喉,突然翻身抱住平宸的腿哭道,“陛下,陛下,敢从陛下殿中取走东西的,从来只有梁昭仪一人啊!”

平宸一愣,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狂炽的怒意:“贱人!朕一片真心待你,你却将朕的真心弃若敝屣。”

内官愕然抬头,不明所以:“陛下!奴婢不敢啊…”

“说什么不敢?!”平宸双目血红,看着脚下之人,看见的分明是晗辛的面孔,这些日来积累的委屈不甘一起涌上心头,“到底要朕如何,你才肯衷心依从于朕,你说!你说!”

内官战战兢兢,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这样问他,却知道该如何回答:“奴婢对陛下一片忠心,天日可表。陛下如若不信,奴婢可以对天盟誓…”

平宸却突然发起怒来:“骗子!你撒谎!你一直都在骗朕,骗子!”他说到恨处,手中的剑恶狠狠地戳了过去,一剑戳透了内官的胸口,犹自不肯罢休,双手握住剑柄,一下一下地戳下去:“骗子,你骗朕,朕让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崔璨本跪在殿中,听闻虎符失踪,心就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连平宸都能猜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想到,知道此事定然与平若有关。然而之后的事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听见内官牵扯出晗辛,他心头就是一紧,正在盘算如何为晗辛开脱,却不料平宸突然失控。

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平宸失控,一时之间不可置信,待到回过神来,冲过去抱住平宸喊道:“陛下,陛下,陛下…”然而该如何劝,他一时心头极乱,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怔怔看着血泊中的内官,只觉头晕目眩,再也忍不下去,几乎张开口就要吐出来。

崔璨到底自幼受庭训熏染,竭尽全力维持必要的礼仪,纵是口鼻酸涩,仍旧一直到奔出了大殿,才畅快淋漓地呕吐了起来。

因平宸脾性日益残暴,他殿中伺候的宫女、内官人人自危,听见里面有异动不是进去查看,而是个个躲得远远的。一时之间,大殿内外,竟然连一个来搀扶一下的人都没有。

崔璨呕吐初歇,气息仍旧紊乱,扶着雕栏直起身来,极目远眺,只见宫殿高台重叠,整个皇宫都陷入一种死一样的黑暗之中,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他一时之间,只觉异常悲凉。

明明是一个百废待兴,正合君臣齐心,为了大家心中的盛世一起努力的时刻,朝中却人心四散,城外大军压境,竟然已经到了随时都可能破碎垮塌的时刻。他一生所为之奔走用心的事业,眼看即将毁于一旦,他身处于这困局之中,失却了所有,却换不来壮志得酬的一日。

平宸身上,寄托着他身为崔氏子弟全部的情怀与梦想,然而此刻他却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明珠暗投的感慨来。

远处隐约传来喧闹之声,崔璨回神,眺望过去,只见异样的红色映红了半边天空。

经历过在鹤州驿馆的变故,崔璨立即辨认出来那是火光。显然是平衍的大军为了攻城,动用了火箭。雒都城头蔓草丛生,到了这个季节早已经一簇簇地干枯,平日望去仿佛一座荒瘠的野山,那些枯草如今成了最佳的引火之物。

崔璨心头一凛,为自己这片刻的沮丧深觉惭愧。他不敢耽误,草草擦了一下自己的脸,飞步向皇宫之外奔去。

即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仍然要竭尽全力力挽狂澜,大不了就同雒都一起存亡。

崔璨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目睹着他奔赴战场的背影越走越远。

晗辛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崔璨了,才缓缓向平宸的寝宫走去。

平宸身边的内官、宫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见她来,便纷纷迎了上来:“昭仪可算来了。陛下殿中又死了人,大伙儿都不敢进去呢。”

晗辛点了点头:“我都知道了。”她走上台阶,转身吩咐:“你们都别怕,有我在呢。”

这些日来,晗辛不知在平宸面前为下面这些人开脱了多少次,众人对她无不慑服,听她的嘱咐,自然没有不遵的。

晗辛走入寝殿的时候,平宸已经累得箕坐在地上。

他的衣角被血浸染,手上也染满了鲜血,抱着剑正粗重地喘息着,看见晗辛进来,登时睁圆了双目,一下子跳起来指着晗辛:“贱人!你还敢来?!你还敢来?!”

晗辛目光冷冷地从他面上扫过,又低头去看血泊中的尸体,沉默地等待着平宸的话音落下,这才走过去,从平宸手中接过剑,用自己的衣袖将剑身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归入鞘中。“陛下的雄心和壮志就是杀这些毫无还手之力之人吗?之前的逢春,如今这孩子,陛下是要将身边之人全都杀光,变作孤家寡人,才肯罢休吗?”

“你在乎吗?”平宸虚弱地反驳,在她搀扶自己的时候想要推开她,却手脚软得根本无力反抗,“你嫌弃朕,你根本看不起朕!”

“陛下是想让臣妾几十年后想起陛下时,心怀景仰,还是满心不屑呢?”

平宸一怔:“你什么意思?”

晗辛与这少年相处的时日久了,竟然能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他的思路:“陛下,你流鼻血了。”她神色柔和,似乎丝毫不记得几日前正是自己的言辞逼得这少年发了狂,急怒攻心,以至于到如今虚弱得无力自持。

平宸用衣袖擦了一下鼻下,天青色的衣袖上果然有一抹血痕。他皱眉看了好一会儿,蓦地推开晗辛的手:“滚,朕不稀罕你的假慈悲。”

“陛下如今不把臣妾叫作阿姊了?”

“朕的阿姊,会温柔地照顾朕,会耐心地昕朕说话,会让朕靠在她的身前,会陪朕闲聊到天明。你却是个恶鬼阿修罗,将朕一手带入修罗地狱。”他举起双手,看着上面深深浅浅的血迹,怆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凉,就连晗辛听了也不禁动容,“阿姊,朕这一生只真心待过两个人,一个是阿若,一个就是你。你老实告诉朕,你让他拿着朕的虎符做什么去了?你们是不是要将这雒都,拱手让给晋王?你们是不是要绑了朕去向晋王邀功?”

“我们是在帮陛下。”晗辛走近一步,从那少年的眼瞳中看清自己的模样,竟是一片苍白凌厉。

“帮我?”平宸茫然重复着她的话,仿佛是听见了最可笑的笑话,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尖锐刺耳,震得殿中帐幔隐隐抖动,“你们偷朕的虎符是为了帮朕?那么你们杀朕就是为了救朕吗?”

“陛下…”晗辛过去拉住平宸的手,不容他挣扎,“龙城大军兵临城下,平中书去将昭明城外的兵调回来保护雒都。陛下纵是怀疑臣妾的忠心,总不该辜负平中书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辛劳奔波的心意吧。他可是为了陛下,已经与晋王断绝了父子之情的呀。”

平宸似乎是被晗辛说动了,又像是真的疲惫已极,任由晗辛牵着他走到御榻旁坐下,双手蒙住面孔,长长叹息:“阿姊,你说阿若是为了朕去调动昭明城外的军队?”他抬起头,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你以为朕不知道他是去给昭明解围的吗?”

晗辛一怔,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想要重新打量这少年:“陛下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看着她,开始冷笑,“这些日不见阿姊,朕倒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当初朕服丹是阿姊一力建议的,那天枢丹也是阿姊最早跟朕提起的。阿若本来与朕无话不说,朕却被阿姊劝着让他出去为朕寻丹,以至于阿若与朕越来越疏离。阿姊,一切都在你的谋划之中对不对?”

“陛下是在说笑吗?”晗辛想笑,却发现无论如何笑不出来,“陛下怎么会这么想?”

平宸抬头看入她的眼眸:“阿姊是恼恨朕拆散了你跟崔相,所以也要离间我跟阿若?”

“陛下想多了。”晗辛心头微微发紧,“我与崔相本就断无可能。崔相肩负着天命,他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女人而放弃他的使命。”

平宸像是听信了晗辛的话,伸出双手来,看着微微发颤的手掌,低声道:“晗辛,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你为什么偷朕的虎符,也不管你明日会如何背弃朕对你的一片赤诚,有一件事朕要你明白…”

晗辛几乎无法听平宸继续说下去,良久才能硬着心肠道:“陛下请说。”

平宸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不管阿若能不能赶回来救援雒都,朕都不会让秦王得逞,朕都有办法让他退兵。”

晗辛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她听见自己发问的声音发紧:“陛下有什么办法?”

平宸冲她咧嘴笑了笑:“你!”

第四十九章 得从鸣珂傍火城

平衍坐在用二十四人抬举的步辇上,举头看着雒都城头的大火在风势助力下向四周围蔓延开去。火光熊熊,映在他的眼眸中,遮掩了他心头的焦虑。

派去昭明方向的斥候陆续回报,平若已经从昭明撤军,他这围魏救赵之计起了作用,但落霞关的局面却仍然晦暗不清。罗邂被平宗掳走之事已经传遍了各处,南朝军队六军无主,赵亭初年老德薄,不足以服众,此时的南朝军中将帅反目,彼此之间争斗不已,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