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意料之外的回应。无论是城头上的崔璨,还是平衍身边的厍狄聪等人,都以为平衍会顾全大局,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然而没有,平衍干脆利落地下了命令。

厍狄聪知道无法再劝,只得去传令。

平宸给的时间很紧,而厍狄聪担心守军趁机追击,所以命令在最前面攻城的队伍最先撤退,自己则带领中军留守原地断后。

北朝军队历来军纪严明,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合常理地退兵,将士们也遵奉军令如山,沉默迅速地开始了撤退。

崔璨渐渐压下了心头的惊怒。平宸大病未愈,连自己行走都十分艰难,居然能制住晗辛令她不能反抗,一开始崔璨因为担心和震怒并没有留意到这样的反常。直到此时,看着僵立在万军之中的平衍时,却突然明白了。

他朝平宸和晗辛看去,果然发现平宸握着刀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而晗辛几乎是提着自己的发髻放在平宸手中,他突然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做给平衍看的戏。

晗辛朝他看过来,像是知道他心中的惊疑,突然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那容色酸楚,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腿软得就要摔倒,崔璨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已经伸出去的手却又顿在了半途,想了想,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平宸也已经用尽了力气,眼见着下面龙城大军渐渐离开,终于支撑不下去,踉跄着向后几步,离开城垛,一把推开晗辛,自己跪倒在了地上。

自有一群人簇拥过去嘘寒问暖,崔璨却寸步都不想再接近这个君主,反倒趁机走过去,扶着晗辛站了起来。

“这样的情势下,他肯为你退却大军,也许随他回龙城去也不是件坏事。”

晗辛从始至终用手捂住嘴,暗暗抽泣,却不肯哭出声来。听到崔璨这样的话,才愕然抬眼,似是想要看透他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崔璨有些领受不住这样诘难的凝视,扭头避开,说:“我是不忍心看你被陛下如此相待。”

“陛下他也是…”晗辛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受人指点才这样做的。”

崔璨一愣:“受人指点?谁?谁能这样玩弄人心?”

他的话没有问下去,晗辛那隐忍中带着快意的神色已经让一切都不言自明。只是崔璨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叶娘子出了这样的主意?”

“龙城贺兰皇后派人劫持了叶娘子,他们却不敢离开雒都,就只能潜入皇宫,将叶娘子交给陛下看押。”

崔璨听得心惊胆战。当日叶初雪来到雒都,是他带着去见了平若,谁知之后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他本人却全然被蒙在鼓里。

“然后呢?”

“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陛下担心城破,向叶娘子询问御敌之计,答应以此为交换,过后便放她走。”

“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的计策?”崔璨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晗辛,你就愿意被人如此相待?如果秦王不是决定退兵,而是要杀了你呢?他曾经那样对你…”

晗辛摇头:“主人说他不会,说他定然会为了我而退兵。”

“为什么?”崔璨愈加焦躁起来,“可就算是平衍不会伤你,但陛下会伤你啊,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晗辛一时没有回答,却看着远处山林中隐隐的影子:“看,是平中书他们赶回来了。”

第五十章 雁行鱼贯渡飞梁

平若率领十万大军穿过长禾山的丛林时,天色刚微微发亮。

此时平衍大军仍在撤离中。天色渐明,火把也烧到了尽头。功败垂成,半途而废令所有人都显得有些沮丧,大队走得缓慢而静默,除了战马偶尔发出的嘶鸣声,连一丝人声都听不见。

厍狄聪带领骑兵断后,让步兵护持着平衍先行离开战场。

平若的先遣部队冲出密林的时候,正看见了这一幕。

平宸部署在昭明的军队本就是从昭明附近州郡调集的州郡兵,以步兵为主,骑兵只有极少一部分。平若急于回救雒都,一改以前诸军协同配合的行军方式,令骑兵先行,步兵尽快追赶,但这样的行军方式一旦进了山区丛林之中就完全乱了套。

丛林中马匹行动反倒受困,而步兵则多数熟悉地形,善于攀爬,竟然走到了骑兵的前面去。

北朝军队也如同朝堂一样,胡汉杂处,并没有太明确的界限。即便是州郡兵中,骑兵也多由丁零士兵担任。平日里丁零士兵与汉人士兵相处尚算平和,但是论起打仗来,丁零士兵骨子里的傲慢就冒了出来,常常讥讽汉人士兵。双方间存了这样的嫌隙,就不免在暗中较劲。

汉人步兵们争先恐后地在山区穿行,自打发现自己竟然超过了骑兵后,更是士气大涨,精神大振,彼此商议,索性趁热打铁,拾柴添火,更进一步,一路派遣了年轻精壮的士兵跟骑兵们暗中较量,看谁能最先赶回雒都。

最早赶到雒都的是一支三千人的弓箭手。他们辎重少,行动轻盈,又都年轻热血,出了密林一头撞见敌人在撤退,生怕被骑兵抢了头功,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

厍狄聪本就担心撤退会遭到敌军追击和埋伏,同时又时刻挂心平若的大军赶到,早就做了周密准备。

那三千人突然追上来简直是让厍狄聪安心。他气定神闲,从容应对,指挥手下从三个方向截断这三千人前进的路,三面包抄,很快就将三千人尽数歼灭。

厍狄聪志得意满,又担心前面平衍的情况,便将最得力的助手留下警戒,自己则带着精锐的贺布军向前追赶平衍等人。

本来心头一块大石算是安落了,厍狄聪见到平衍也是一阵轻松,仔细检查了见平衍自身没有什么不妥,便笑道:“咱们料得一点儿都不错,平若的人果然赶到了。真难为他们,从昭明到雒都,虽然比到龙城要稍微近点儿,可总还得穿越山区密林,马也跑不起来,居然这么快就赶到了。”

平衍半分不敢马虎,仔细问道:“来了多少人?什么人?”

“三千弓箭手。”厍狄聪得意非常,将整个战况复述了一遍,笑道,“我张了个口袋,他们就乖乖钻了进来,这还能有二话吗?走出一个去,都是丢龙城的脸。”

平衍却毫无半分欢颜,想了想问道:“如果还有后军追来怎么办?”

“殿下放心。”厍狄聪信心满满,“我已安排了人随时警戒,不会有意外的。”

平衍摇了摇头:“不够。”

“不够?”厍狄聪意外,“殿下的意思是,还会有追兵?殿下,那可是世子带的兵,咱们只要退了兵,他不会穷追的。”

“就因为是阿若才更不可大意。”平衍叹了口气,“因为陛下这层关系,他在雒都立足,身上不知背了多少的嫌疑。如今调军回援在先,你我攻城在后,他就更说不清了。阿若这人你也是知道的,心高气傲,绝不肯自己去开口解释请罪,若不带着军功回雒都,如何去面见平宸?”

厍狄聪变色:“殿下的意思是,后面还会有更猛烈的攻击?”

平衍并没有回答,因为身后突然爆发出来的呐喊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厍狄聪大喊了一声“不好”,连忙掉转马头指挥麾下去迎战。

然而这一次是平若亲自带领了三军一起掩杀而至。

龙城士兵还沉浸在不得不退兵的沮丧之中,猝不及防地遭遇身后来的攻击,登时阵脚大乱,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列阵应对,就已经被一波波冲过来的敌军斩杀于马下。

平衍努力呼喝,想要在乱军之中维持秩序,但军队后撤的时候,哪怕是一丝恐慌都足以酿成大祸。走在前面的士兵听说身后遇袭,纷纷转身去迎敌,而后面遭到攻击的士兵则忙于奔逃躲避。两个方向的人彼此推挤踩踏,登时之间自己乱作了一团。

平若这一次袭击用尽了全力,不计急行军中掉队的人,身边还有七万余人,一股脑全都投入到追杀攻击之中。

雒都城外广阔的原野被这意外而起的杀戮染成了血红之色。

一轮红日便在这样浸满了鲜血的清晨冉冉升起。

平衍到此时就深恨自己的身体残疾,不能如过去那样纵马领军,鼓舞士气。眼见自家军阵濒于溃散,而厍狄聪的声望和地位远不能力挽狂澜,平衍开始担心,今日竟然会被平若打败不成?

平若从来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在阵前冲杀过,几乎马蹄每一次落地都会将对方的士兵踩在脚下,几乎每一刀挥下去都飞溅出血肉来。他知道两军本属同支,彼此残杀势必会在日后引起非议,但他停不下来。

长途奔袭了十天,但借着交战树立自己的声威,这样的机会他等了三年。

当初延庆殿之变之所以功败垂成,平若痛定思痛,明白归根结底是自己在军中根基太浅。如今平宸行事诡异,喜怒不定,他随时都有与自己反目的可能。平若知道,若还不能及时在军中立威,只怕届时自己会有性命之忧。

因此他杀红了眼,也顾不得同族之谊,急于在见平宸之前,先用一场大获全胜来给自己私取虎符开脱,甚至,他在看到平衍大旗的时候在考虑,可以冲过去生擒平衍作为去见平宸的礼物。

主意一定,平若就催马向平衍冲了过去。

战事出乎意料地险恶,平衍居中指挥,频频将自己身边的护卫调出去应对危急情况,所以当平若冲过来的时候,他身边只有三四个护卫。

护卫们见状,一边高喊着将平衍掩护到身后,一边举刀抵挡平若。

平若从未如此勇猛过,一路砍杀过来,仿佛一切动作都被放慢。他几乎看得清敌人飞溅起的血珠,也清楚地察觉到在自己的刀落下前,对方眼中的惊恐。

只有七叔没有惊慌失措,他只是冷冷看着自己,像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出手,甚至在平若举起刀的那一刻,看见了隐藏在平衍唇角的冷笑。

平若脑中尖锐地响起来,一个声音不停地在问:“他在等什么?为什么他不怕?”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离得太近,举起来的刀也已经开始落下,如果平衍还不躲闪的话,一定会被他的刀砍伤。

平若甚至来不及后撤。

突然那个人影就出现了,刀光闪动,沉着地迎向平若的刀,那劲力沉厚,两刀相撞,火花飞溅,平若的马被震得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歇斯底里地嘶鸣起来。

平若勉强稳住坐骑,这才抬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纵马挡在平衍身前的那个人。

“阿若,你怎么能对七叔无礼?”平宗沉沉地质问平若。

平宗自从那日从落霞关进入昭明之后,外界就再也没有过他行踪的汇报。不论平衍还是平若都在暗中调查他的消息,或是期待、或是防备地等着他露面。

平宗从平若刀下救平衍,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平若定了定神,对上平宗的眼睛,张了张口,将已经到了唇边的“阿爹”两字咽下去,改口唤道:“陛下!”

平宗听见这一声“陛下”,也微微震撼。但他随即就将翻涌的心绪强力压了下去,手执一柄长刀,慢慢抬起手指向平若:“阿若,你如今是一军统帅,是要与我在战场上决高下,还是要斗狠呢?你自己决定。”

平若向四周看了一眼。他此刻身陷敌军中军阵中,纵然身后有十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相随,却终究无力与成千上万的大军相抗,而敌军在平宗突然现身之后士气大振。平衍已经飞速令人换上了平宗镶着金边的龙旗和代表贺布部首领的狼旗。旗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如那轮旭日般,照亮所有人的眼睛。平衍为首,厍狄聪以降所有将士同时向平宗行军礼,口呼万岁,声震寰宇。

龙城军中爆发出的欢呼甚至超过了平衍开启那一箭。

但这是他实至名归的。

平若自幼就知道父亲在摄政王之外,更为人所敬畏的,是他战神的威名。从十六岁受先帝征召从军,平宗从前车将军起步,其间凡十四年,北伐高车,东平青徐,打通河西,登上摄政王之位后又平定西蜀,一生之中南征北战,威名赫赫,远达漠北河西诸部。战神之名从未有人公开叫出来过,却深深扎在每个人的心中,成为北朝将士不可动摇的信仰。

平宗的出现,不仅令龙城军士气振奋,也给平若麾下将士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就在平宗和平若对话的这几个来回之间,一股不安的躁动已经从身后传了过来,令平若即使还有好狠斗勇之心,却终究不能无视自己士兵的不安。

“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委决不下?”平宗冷笑,“阿若,你可已经是统率千军万马之人了。”

平若面上一红,恭敬地向平宗抱拳行礼,拨马向回走。

厍狄聪在一旁看得发怔,他也是杀红了眼,一时管不住自己,大声喊道:“陛下,就这样让他走了吗?世子回去,雒都势必更难攻下!”他情急之下,已经顾不得再换称呼,仍旧将平若称作世子。

平宗看他一眼,并没有开口的意愿,倒是跟在一旁的楚勒皱眉呵斥道:“陛下父子间的私事,岂是咱们做臣下的可以置喙的?你还不闭嘴!”

厍狄聪也算是秦王府中首届一指的干将,在平衍军中一直是最得力的将领。平衍此次发兵,这一路而来,都是他在鞍前马后部署指挥,一仗打到现在,在军中威望日高,却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遭到楚勒当众训斥,一时之间脸色涨得通红,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平衍默默抬头看着平宗,似是在等他来处置这样的争端。

平宗却仿佛对这样的龃龉压根儿没有看到一样,朗声道:“传令下去,大军驻扎在五里之外的龙首原上。三军将士休整三日。三日后,咱们决战于龙首原下。”

平若往回走的步子顿了一下,他并不肯怠慢,郑重掉转马头,向平宗行礼:“三日后见。”

第五十一章 升沉不改故人情

平宸利用晗辛令平衍退兵之后,再也难以支撑,还是崔璨唤来车驾护送着他回宫。

他尚余最后一分气力,临上车前突然叫停了车驾,转头看向晗辛,伸出手来:“你来不来?”

晗辛蓬头垢面,衣衫散乱,目光却始终坚定清亮,见平宸唤她,使向前走了一步,却发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晗辛回头,对上崔璨的眼睛。

崔璨说:“别去。”

晗辛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之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崔璨在她心目中一直都是忠诚事君、谨守君臣之道的至纯之人,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听见崔璨教唆她违抗君命。

崔璨见她犹豫,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这是你逃出他手心唯一的机会。”他知道晗辛的惊疑,叹了口气,放低声音:“我不能再让他拿你当盾牌,不能让他这样凌辱你。”

平宸看着两人喋喋不休地私语,渐渐恼怒,声音严厉了起来:“阿姊,你跟我走!”

晗辛听在耳中,却不肯动,目光停留在崔璨的脸上,良久,才长叹了一声,向崔璨敛袖行礼:“崔相,多谢你的护持,只是我还不能离开,我不能将我的主人留在他的手中,我要去救她。”

崔璨还想再劝,晗辛却已经转身走到平宸身边,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中。

平宸的手掌枯瘦冰凉,仿佛一把枯骨一般,一下子攥住了晗辛的手腕,便拼尽全力死死握住不肯松手。他向外凸出的骨节生硬地硌着她,指节与指节相锉,两人都感受到那如同锉骨一样的疼痛。

晗辛的脸色本就苍白,冷汗微微沁出,却咬着嘴唇不肯求饶。平宸的面上显出异样的潮红,目光锁着她的表情,直到看不出任何端倪了,才终于放过她:“你先上车。”

晗辛一言不发,在众人的注视下上了车。

平宸被送进大殿来的时候,晗辛甚至上前搭了把手,搀扶了一下他的胳膊。这一握才惊觉短短十几天时间,这少年已经浑身枯瘦得不成样子。然而她却是对这样的枯瘦最为熟悉的人,仿佛宿命一般,她的每一个男人似乎都要落到这般下场。

平宸坐定,要喘息一会儿才能看着她阴鸷地笑:“没想到你到底还是跟来了。朕一度以为,等朕的会是一把匕首。”

“还用匕首吗?”晗辛淡然地回答,“我就是匕首。”她的目光如剑,看着平宸:“我还是陛下的毒药,是陛下的掘墓人。”

若是一个月前,这样的话如果不是引起平宸的震怒,就一定是令他胆寒。然而此时的平宸看着晗辛,却目光平静一如秋湖。他定定地看着晗辛,忽而笑道:“晗辛,你生气的样子真漂亮。”

一句话堵得晗辛几乎说不下去了,她定了定神,才能继续摊牌:“你要放了叶娘子。”

“为什么?”平宸笑得有气无力,却闪过一丝狠厉的神色,“听听你的话,想要朕做什么也得好好说话,这样没有规矩可不行。”

晗辛不理他的讥讽,继续说道:“当初如果不是她,你到如今都还被幽禁在延庆殿里,遑论如今能够自称朕。”

“如果没有她,也就没有晋王口口声声以朕自称。”平宸冷笑,苍白的面色像是剑一样凌厉锋锐,“你们都以为她做了那些事情,朕就要感谢她。可若不是她搅动了龙城,将龙城上下连根拔起翻覆了几转,晋王又哪儿来的胆子和野心,居然敢僭越登基?她帮了朕一次,朕便要感谢她夺走了朕的江山吗?”

“陛下的江山是自己技不如人丢的,与叶娘子有什么关系?”晗辛冷冷地说,忽而又笑,“而且若不是她,今日雒都就破了。算起来,她救你已经两次。陛下就是这样报答恩人的吗?”

“她救了我?”平宸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晗辛,你真当没有她,朕就想不出这样的退敌之策吗?”

晗辛的心猛地一沉,面色变得苍白。

她的变化清晰落入平宸的眼中,少年帝王恶意地笑了起来:“谁不知道你是七郎的心头肉?你当日离开龙城,秦王府的人一路也不知派了多少出来找你,如果不是朕将你带入宫来,你迟早也会被秦王府的人带走。”他见晗辛的眼中浮上一层水雾,笑得更加歇斯底里:“只不过这计策由那个女人说出来,你会去遵行;由朕说出来,朕便成了千古薄幸之人。”

晗辛的心怦怦直跳,她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们都低估了这少年帝王。他毕竟一生之中几经沉浮,见识过各种人情冷暖,也早已经勘透了身边众人的心思。他只是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天性轻浮急躁,又不像平若那样懂得痛定恩痛,以至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但他绝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晗辛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开口,只得沉默地瞪着他,直到瞪得他再也绷不住,扭过脸去,别扭地说:“你不要用这种小狗一样的眼神,没有用。那女人太厉害,放出去一定是祸害。何况。朕留着她还有用。”

晗辛自然明白他所说的有用是指什么。平衍掌军的时候,能够用晗辛退兵,那么如果平宗亲征,还有什么是比叶初雪更合适的退敌之器呢?

晗辛知道循着正常的路子是没办法说通平宸的,想了想,忽而笑道:“陛下真是胆子大,我家主人那样的人,你也敢留在身边。你就不怕她在这雒都重演龙城之计?”

平宸嗤笑:“朕可不是晋王,不会被那女人迷得昏了头。”

“是吗?”晗辛一边轻声反问,一边似有意若无意地拂了一下披散在肩头的碎发,淡谈一笑,眼风飞处,竟令得平宸蓦地红了脸。

晗辛将一切看在眼中,放下手道:“陛下连我这关都过不了,何况我家主人?”

“你!”晗辛眼角眉梢的讥讽令平宸恼羞成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好,朕就让你知道,那女人你们都觉得了不得,在朕眼中,不过如粪土一般!”

叶初雪被带来的时候双手还绑着绳子。

她这些日一边闹着孕吐,一边又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色发黄,眼神也不若从前那样闪着光。

然而一俟蒙着她眼睛的黑布条取掉,叶初雪一眼看到了还来不及梳洗整理仪容的晗辛,便已经明白,笑道:“看来秦王对晗辛还是余情未了啊。”

平宸坐在自己的御座之上皱眉。叶初雪对他显而易见的无视令他万分不满,于是抢在晗辛开口前,扬声道:“还不给叶娘子解开绳子,她是朕的贵客,岂可如此怠慢?”

叶初雪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但那笑容平宸看在眼中,却充满了讽刺。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客套话说得蹩脚,就像是个装腔作势学大人说话做事的孩子,被大人撞破了用心却又温厚地不指出幼稚之处一般。

“你笑什么?”他虎起脸来,试图用严厉的语调强调自己的权威,却不料叶初雪唇边笑意更加鲜明。

“我是想祝贺陛下得胜归来。”她的声音轻而软,像一根羽毛一样搔在心尖上。

只是平宸却总觉得“得胜归来”这四个字里充满着恶意,而这恶意又如此隐晦,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理由发作。

还是晗辛解了围:“既是陛下的贵客,陛下怎么还不赐座?叶娘子是有身孕的人。”

平宸于是命令赐座,并且不怀好意地冲叶初雪笑着问:“叶娘子已经为晋王生了个儿子,这一回是想要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叶初雪微微地笑,却不答话。

这一回的轻蔑是无论如何都遮挡不住的了,即使晗辛想要打圆场,也不知该如何将这尴尬的沉默打破。

平宸益发恼怒起来,脸色微变,就要发作,一抬头对上叶初雪清亮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女人的目的,就是要激怒自己。

他猛地一个激灵,已经微微抬起的手复又放下,一边仔细思索这女人的目的到底是要做什么,一边大度地笑道:“叶娘子一定是在生朕的气了。你是怪朕将你锁在这里吗?娘子请放心,等到雒都的局势稳定了,朕一定派人将娘子好好地送到龙城去。只是如今却不能让娘子与晋王团聚,朕也是有苦衷的,还万望叶娘子体谅。”

叶初雪轻声地笑着,面色越发冰冷:“陛下将我囚禁于此,平中书知道吗?他知不知道我是陛下从他府中绑来的?”

平宸面色一变,赶紧澄清:“娘子误会了,将娘子带进宫来的,是贺兰皇后的人,朕在此前并不知情。”

叶初雪明知故问:“原来陛下与龙城的皇后有来往,也不知平中书是否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