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宸被她问得一噎,竟是无法作答。

他这样子终于逗笑了叶初雪,她走到平宸面前,细细打量着他。

“你…大胆!”平宸虚弱地向后仰,想要尽力拉开自己与这女人的距离。她走得太近,身上清冷的香气在鼻端缭绕。平宸突然诧异起来,这女人明明被捆住手脚关了这些日,怎么还会有那种香味?她像是早就有了准备,并无半分狼狈,从容不迫,带着看热闹的好奇,等待他的每一次开口。

这女人简直就是个魔鬼。

平宸皱着眉头想。

当日贺兰皇后的人哀求他开恩帮忙藏匿这女人的时候,平宸只觉得那些人行事鲁莽,自己是出于多事之心才答应了这样的请求。这件事情他甚至没想着跟平若说,就更遑论崔璨等外臣。

当日的他大病之后初初能够下床,心中还恼恨着晗辛对自己的伤害,举目望去,朝中、宫中竟然已经连一个能够交心谈话之人都没有了。他很快就想明白,晗辛那天说出那样伤人的话,全是缘于不肯受他恩幸,由此便想到晗辛与崔璨之间的私情,继而生出不可抑制的悲凉之感。

他知道留下叶初雪会带来的麻烦只怕多得不可想象,但就是想要任性地做一件让他们所有人以后知道都会钦佩他胆识的事情。

他一直好好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平衍兵临城下,平若又带走了他调兵的虎符。崔璨虽然被他逼着上了战场,但平宸明白,若是出奇制胜,崔璨未必做不到,可城防攻守却不是仅靠机智就能做到的,他要的是能够一举鼎定局面的制胜之招,而这个制胜之招,就是晗辛。

那也是平宸第一次见到叶初雪。

那个女人的名字当然早已经是如雷贯耳了,但因为被幽禁锁闭着,平宸并没有太大的担忧。他只是想用叶初雪威胁晗辛,让她答应配合自己在城头演一出苦肉计,却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会帮自己。

当日的情形,平宸觉得自己五十年后已成老朽了,也不会忘记。

那女人手脚都被捆住,靠坐在地上,精神看上去极度萎靡,面色也不好,给了平宸一种错觉,觉得她会任他宰割。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这女人与“任人宰割”这四个字毫无任何联系。即使身陷囹圄,面对帝皇,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应该匍匐在平宸面前的时候,她依然清晰地说了一句话:“我与陛下有同样的想法,都想要保住雒都。陛下不必问我原因,只要知道你我目的相同,我能帮你劝服晗辛就行。”

平宸惊讶,他甚至还没有说明来意.那女人就已经省了他来之前打好的所有腹稿。她拉着晗辛在房中密谈了小半个时辰,本来对他横眉冷对的晗辛竟然也柔顺了下来。

平宸心中震惊不已,这才知道原来身边看似最柔婉温顺的晗辛,竟然对另一个人忠诚到这个地步,愿意为了她抛却自己全部的尊严,甚至愿意为了她再去与平衍有交集。这是他和崔璨都做不到的事情。

平宸从那时起才明白,为什么平衍会不惜与平宗决裂也要除掉这个女人。她会给人一种错觉,她才是这天下间各种纷繁如潮的世事中的弄潮人和主宰者。

所以平宸带着晗辛离开时依旧命人将她绑住,并不因为她出谋献策便会有所恩遇。

但当他离开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被反缚住手脚坐在墙角,却在微笑,仿佛就连他的忌惮和疑惑都早在预料之中。平宸狼狈地回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他始终不敢与她太过接近。

就像现在,当叶初雪欺近身前,那双明眸仿佛能够看穿他全部的算计和心眼,却又不屑于跟他计较。带着宝光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安然后退,笑道:“是了,到了这个时节,想来阿若已经从昭明回兵了。陛下自然想到阿若回来了,他爹也不会太远。所以陛下今日来,是想要我如法炮制,也随你上城墙去退敌?”她太自信,甚至连他的答案都不需要听,就自己说了出来。

那一瞬间,平宸几乎已经要开口求她了,却见她摇了摇头:“我不会去。”

平宸变色:“为什么?”

“秦王领军时,所有人唯他马首是瞻。晗辛遇险,大家自然齐心协力要想办法救援。可我不一样,秦王早就处心积虑想要杀我,你绑我去城头岂不是正遂了他的心愿?那么多人,随便哪一个为他射我一箭,你就前功尽弃了。”

平宸呆了呆,愕然问道:“那怎么办?如何才能退兵?”

这话问得太孩子气,实在不像一个帝王应该所为,以至于叶初雪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很快就用微笑掩饰了这份失望,背转身朝晗辛走去:“晗辛,你受苦了。”

晗辛眼眶蓦地一红,深深垂下头去。

叶初雪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拥住,叹息道:“让你重见那人,确实冒险。可也看清了一些事情,对不对?”

从被带上城头那一刻起就冰封住晗辛眼眸深处的淡漠,只是因为这句话就松动了。她的眼眶渐渐盈满了泪水,她的下巴搭在叶初雪的肩头,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心头的坚冰却也就此融化。

平宸起初只是冷眼看着,见到晗辛的泪水不由自主地皱眉,不悦地哼了一声:“你有什么可哭的,朕何尝委屈了你?”

叶初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风寒冷彻骨,令平宸悚然一惊,登时一阵寒意爬上了脊背。

他突然明白了晗辛的泪水代表着什么。

秦王肯为她撤军,宁愿放弃已经到手的胜利,这才是最重要的。晗辛的泪水并非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欣喜。她自从被平衍赶出龙城后就冰冻起来的心,却因为叶初雪这一句话而复苏。

叶初雪犹自说道:“你们之间隔着的,其实只有我而已,而我,不需要你保护。”叶初雪推开晗辛,看着她的眼睛,温和而坚定地说:“我能保护我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晗辛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惊讶地瞪大了眼:“你要…你要…”

她没问出口的问题却令叶初雪几乎无力承受,只能垂头自失地笑了笑:“天地终不能合,高陵深谷各有各的路。我不能再让旁人为了我这走投无路而伤心落泪,彼此仳离。晗辛,人生难得,能有个可以携手几十年的人亦难得,若我无力走下去这条路,你要为我走。”

平宸听得一片茫然,不知她们云山雾罩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晗辛当然是明白的,一时之间只觉无数的隐忍委屈都值了。她终究守住了对自己的承诺,不曾因为任何事背叛主人。时至今日,叶初雪的这番话几乎是为她解除了所有的束缚。然而那话中另有一层无奈凄苦,却是旁的任何人都无法为她抚平的。

晗辛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恭敬地在她脚边跪下,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平宸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却看得明白这三拜的意思。他突然恐慌起来,尖着声音问:“你们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叩拜?晗辛,你说话!”

晗辛站起身来,转向平宸,深深施礼:“陛下,我本是南朝鄱阳湖畔渔人家的女儿,家人死于战乱,是我的主人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当日我曾向主人盟誓,此身此命,皆为她所有。主人不要我的命,甚至将身契还给我,但晗辛却知道要为主人而活。”

叶初雪握住她的肩,不让她说下去,自己抬头看向平宸:“我让晗辛离开这里。她本就不属于你我,秦王肯为她退兵,就足以弥合他们之间一切分歧。陛下,让她走。”

平宸呆了一呆,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一下子跳起来:“你们做梦!”他愤怒地直冲到两人面前,抬起手,却终究不敢指向叶初雪,只能转而指着晗辛的鼻子骂道:“你说了那么一大堆,竟然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要离开朕?晗辛,当初七郎不要你,是朕收留了你。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朕甚至让你嫁给他。可你呢,你自己离开了他,还躲着不肯来见朕。你明明怀着朕的儿子,却要跟崔璨去私奔,这些朕都容了你。你身份低微,朕不在乎,朕封你为昭仪。你跟别的男人牵扯不清,朕也不介意,只要你以后踏踏实实跟着朕就好。甚至你不肯承朕的恩幸,给朕塞各种各样别的女人,诱哄朕服丹,伤朕的心,偷朕的虎符,朕都不跟你计较了。你却还想要离开朕,晗辛,你还有良心吗?”

叶初雪知道自己不该多事插手晗辛的私事,但他说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又都与自己有关,这样的关头她无法让晗辛独自去应对,于是抢在晗辛开口之前,说道:“你做了这些,说了这些,又有哪一样是晗辛想要的?她如今唯有一件事可以去做,你何不就放手呢?”

“我不放手!”平宸正在气头上,声嘶力竭,“她是朕儿子的生母。朕怎么能放她去找别的男人?朕的儿子日后怎么能有异父的兄弟?”

晗辛这回没有再给叶初雪开口的机会,幽幽地说:“不是你的。”

平宸犹自愤怒,愤恨地瞪着晗辛看了半天,才突然意识到她话中的意思:“你说什么?”

晗辛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头一次清晰冷静地说出来:“文殊,不是你的孩子,是七郎的。”

平宸瞪着她,像是一时没有听清楚:“晗辛,你老老实实看着朕,不许撒谎,你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从我在延庆殿承幸陛下到嫁给七郎,中间隔了一个月的时间。”晗辛清晰镇定地说,“那孩子,是七郎的。”

平宸胸膛起伏,深深地喘了几口气:“骗人!”他冷笑,面色涨得通红:“晗辛,你那点儿心思,朕还不明白吗?你就是怨恨朕拆散你跟崔璨,所以变着法子要跟朕闹不痛快。你给我听好了,你从今老老实实地跟着朕,朕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你若再有别的心思,朕就杀了崔璨!”

晗辛一惊,连忙说:“跟崔相没有任何关系。这孩子是秦王的,当日没有对陛下说清楚,是我的错。但这样的错不该再继续…”

平宸怒急,突然扬手就给了晗辛一巴掌,将她一下打倒在地。

叶初雪连忙过去扶起晗辛,见她颊边溅得点点鲜血,吃了一惊,捧着她的脸问:“哪里受伤了?我看看。”说着,严厉地抬头瞪向平宸。

“贱人!你安敢欺君至此!”平宸双目通红,咬着牙狞笑,“你以为你说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就会放你们离开?做梦!”平宸一把抽出剑来,“这剑杀过的人你都认识。朕就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孽种!”

叶初雪一下子站起来逼到他的面前,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咬牙切齿:“你敢!”

平宸无论如何料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凶狠,不由一怔,后退了一步。

叶初雪瞪着他的目光突然抖动了一下。她眯起眼,打量着平宸。

一条浓黑色的血迹从他的鼻中流了出来。

平宸犹自不觉,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越发色厉内荏地发怒:“你要造反吗?敢对朕这样说话。朕这就把你绑起来吊到城墙上去,让秦王一箭射死你!”

这样的威胁倒是逗得叶初雪盛怒之下笑了出来,一步步将平宸向后逼去:“你敢吗?”

平宸二话不说,举起剑就向叶初雪砍了过来。

晗辛尖叫一声,冲过来挡在叶初雪身前,将背亮给了平宸的剑。叶初雪喊:“晗辛你让开!”

晗辛死死抱住她:“不行,夫人你肚子里还有孩子!”

平宸的剑落在了晗辛的后背上,却没有更进一步。眼看着剑锋划破她的衣裳,却始终不肯下狠手。血一滴滴地落在剑身上,渐渐有如雨势,竟是愈演愈烈。

叶初雪的目光落在那些血上,又从血向上,来到平宸的脸上,血从他的鼻子、耳朵、眼睛里往外流。即便叶初雪这样惯经生死的人,也看得毛骨悚然。

晗辛为了保护叶初雪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剑,她用力抱着叶初雪,紧紧闭着眼,等待最后那一击落下。那一瞬间,逢春死在平宸剑下的情形反复出现,晗辛突然意识到从看到那一幕的时刻起,她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剑落在自己的身上。

然而期待中的剧痛始终没有到来。

平宸终于察觉到了,他伸手抹了一把鼻子,看着掌心的一手血,似是难以置信,茫然抬头,正对上叶初雪震惊的眼睛。叶初雪又朝自己的耳朵指了指。平宸会意,摸过去果然又是一手的血。

这少年终究恐惧了,握着剑的手簌簌发抖,竟似是弱不胜力,手中的剑当啷落地。

晗辛听到声音回过头去,正看见平宸的身体如玉山倾颓,向后倒了下去。

“陛下!”晗辛心神俱裂,转身扑了过去。

那少年皇帝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只有鼻翼翕动,让他如金纸般难看的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生气。

晗辛过去将平宸的身体撑起来抱在怀中:“陛下,陛下,你等等,等我去叫御医,别说话,别乱动…不会有事的…”

平宸的目光平静了下来,不复之前的狂乱狠毒:“我骗你的。”

晗辛一愣:“什么?”

“我不会杀文殊,更不会杀你。”他忘记了用朕来自称,却还想找出个微笑来放松晗辛的心情,“我骗你的。晗辛…”

“在,臣妾在。”晗辛的泪水滚落,跌在他的脸上,与他面孔上四处纵横的血迹混在了一处,“陛下,你要说什么?”

他想说的话很多,却已经力不从心,只能挑最重要的词句:“崔相…好…七郎…不好。”

他想说抱歉,又还是不甘心地想埋怨晗辛的欺瞒,想对晗辛说自己原谅她了,想说她值得畅快无忧地过一生。可是最终,他能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扯平了。”

少年皇帝的身体渐渐僵冷。晗辛几乎不可置信,就在片刻之前还凶神恶煞拿着剑要杀人的皇帝,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完全没有了气息。

晗辛甚至还没有从对他的愤怒和恐惧中回过神来,就不得不面对他的死带来的悲伤。

她惊觉自己竟然是那样的悲伤。这少年任性张狂、嗜杀薄幸,是个集千古昏君于大成的坏皇帝。可他从来都对得起她,从来都是自己在骗他、伤他、恨他、怨他、背叛他,他却到死都还惦记着她的福祉。

晗辛伏在平宸的身上放声大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被愧疚和惊悔逼疯。

叶初雪抚上她的肩头:“晗辛,就快有人来了。”

晗辛知道自己的情绪太过激烈,会让叶初雪误会,却不肯有所收敛。在被叶初雪拉起来的时候,低声道:“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改变我的人生,一个是夫人,一个就是陛下。”晗辛回过头看着叶初雪,沉痛地说:“只有你们俩能将我带到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第五十二章 疏钟已应晚来风

三日之约转瞬即到。

平宗趁着三日的时间将他离开这段时间的各种事务都理出了头绪,在出征前夜照例召集麾下将领在自己的中军帐中商议制定策略,分派任务。他统领北朝中外军事多年,与诸位将领早就有默契,彼此也都熟悉。很快分派完任务,众人各自领命去筹备,帐中便只剩下了平衍还在下首坐着。

平宗看了一眼平衍,一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胡床上坐下,自己倒了杯酪浆喝了一口,向后靠在椅背上,略有些疲惫地合上眼,捏着自己的鼻梁。

这几日他们为了筹备决战,各自忙碌,这还是第一次在私下独处。平衍有些心虚,一时间不敢开口。他猜平宗肯定已经知道叶初雪的事情了,却一直隐忍不发,连一个字也不提。平宗越是沉默,平衍就越是忐忑,他知道这一刻始终是会到来的。

果然,平宗终于将手中银杯放下,叹了口气,问:“在雒都皇宫安全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平衍却松了口气:“有高贤和晗辛照应,没事的。再说…”他嘿了一声,故意不说下去。

平宗沉着脸哼了一声:“若是有半分闪失,我唯你是问!”

平衍心头涌起怒意,张嘴就想反唇相讥,却终究还是忍住了,硬邦邦地说:“等打下雒都再说吧。”

这自然是正道,然而平宗忍了忍,到底还是忍不下去,追问道:“她到底说了什么让你放她走?”

平衍的脸平白红了:“她说要去西域,说那里金绳界道,琉璃为地,城阙宫阁,轩窗罗网,宝石璀璨,耀眼夺目。她说她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平宗瞪着平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平衍脸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说起话来底气也差了许多:“阿兄…”

“从小让你抄佛经,你总是说要背兵书,要读孔孟,就是不肯在佛事上用心,如今被人骗了吧。”平宗气得几乎笑出来,“这几句根本就是《药师经》里的话,你哪怕看上一遍,也不会被她骗成这样。”

平衍低头任他数落,听他这样说,却突然抬起头来:“可即便她不在这件事上骗我,也一样会离去。阿兄,你比我了解她,她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平宗冷笑:“是拦不住,还是不愿意拦?”

平衍顿时理屈,想了想说:“阿兄,既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索性把话说明白。那日我看见晗辛被五哥押到城墙上的时候,只觉得心都快要蹦出腔子了。那时候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绝不能让她有个好歹,否则这天地江山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阿兄,我能让她离我远远的,但不能不知道她是不是安全。这几日我将心比心地想,阿兄大概也跟我一个心思。”

平宗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但面色却缓和了许多。

“只是那个女人…”平衍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偷偷觑了一眼平宗的面色,改口道,“叶娘子跟晗辛不一样。晗辛如春雨,她却是风暴。何况她始终不肯与阿兄同心同德,到了今天也一定还在暗中作梗。阿兄喜欢纵容她,想看她的本事到底有多大,我却不能由着阿兄拿江山社稷去博红颜一笑。阿兄,我如今也不提立子杀母的事了,我也知道你离不开她,阿戊也离不开娘。我可以让步,让你带她回龙城,但你要保证她不参与政务,不过问国事,不结交外臣,甚至不能掌管后宫。”

平宗怒极反笑:“阿沃,你真的一定要在今日跟朕说这些?”

“明日攻城,无非两个结果。或者城破,雒都所有人都会带回龙城;或者攻城失败,咱们就只能暂时退兵,而阿兄定然是不会将她留在雒都的。其实这场仗,无论输赢都问题不大。今年攻不下,明年继续攻就是了。但叶娘子的事情,确是迫在眉睫,必须要解决的。阿兄,我是诚意来与你商议的。”

平宗冷笑:“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朕谈那些条件?”

“本来没资格,但是若叶娘子不肯跟阿兄回龙城,而我不巧却有信心能劝她回心转意。”

这句话一出,平宗立时就笑不出来了。他阴沉地看了平衍一眼,复又拿起银杯喝了起来。嘴占住了,自然就没有了说话的必要。平衍知道他到底还是动心了,也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于是也不叫人来搀扶,自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慢悠悠地离开。

平衍的拐杖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下下敲在平宗的心头,让他惊觉自己的心跳竟然有些不同寻常的快。

第二日天不亮,平宗即带领大队来到雒都城下。前方斥候一早侦知地方动向,飞速回报,说平若已经陈兵于雒都城下严阵以待了。平衍闻言朝平宗看去,见他似乎充耳不闻,什么都没有听见,唇角却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便刻意调笑道:“阿若如今十分出息,远非当年不省事的顽童了。”

平宗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中却闪着笑意。

平衍于是继续说:“若是能将他带回来委以重任…”

平宗立即听出了弦外之音,淡淡地说:“阿沃,朕才三十二岁,一时半会儿看来还死不了。”

平衍点了点头:“是!”

雒都的城墙被反复烧了几次之后,变得乌黑,雒都军将士也都个个一身皂色战袍,就连高高飘扬的写着“平”字的大旗也都是黑色的,在阳光下,饱经劫难的千年神都和它脚下的将士们奇异地融为了一体。

平宗勒住马缰,楚勒连忙发令,身后大队停了下来。

平衍也察觉出了不妥,皱眉对平宗道:“似乎有点儿不对。”

楚勒担忧起来:“会不会有陷阱?”

平宗摇头:“他们没时间。阿沃,你怎么看?”

平衍细细思索了一番:“凡两军对阵,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战袍铁甲,固然有优劣之比,但若论决胜之要,非士气莫属。雒都军多是州郡兵,生于田舍之中,长于山水之间,纯朴刚健有余,而骁勇狠厉不足。这些日与雒都军几次对峙,这种特性非常明显。但今日同样是这些人,却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就是多了那种引而不发的沉痛狠厉之意。”

平宗点头:“不错。如果说军队是一把剑,今日剑还是那剑,剑气却凌厉了许多。阿沃你看他们的布阵,重弓在两翼,步兵居中,骑兵却在步兵之后。这不是守城的布阵,而是破釜沉舟的打法。阿若这个布阵,就是为了给我们迎头一击,打击我们的士气,速战速决,让我们吃亏后迅速退兵,而非寻常守城之战,细水长流慢慢消耗的打法。我猜雒都城中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所以他们急于想要解决外患。”

平衍会意:“我这就去让人查明白。”

平宗摇头:“他们如此整顿军容,就是为了在大战结束之前不走漏风声,普通人即便入了雒都也查不出什么来,你亲自去。”他说到这里才转向平衍:“把她们都带回来。”

他说的是“她们”,平衍心头一热,深深行礼后,命人准备了牛车,绕道雒都南门进入雒都。

平宗遣走平衍,这才命身边旗手打出旗令,身后大军立即变换队形,以中军为轴,骑兵向两翼包抄,务必以最快速度解决对方的重弓,方便攻城部队攻击。

正在部署间,突然见平若军中升起一面狼旗,在风中摇晃了几下。掌旗官立即来向平宗汇报:“陛下,敌军发出挑战,敌军主帅要求与陛下决战。”

这是丁零人的一个古老习俗。早年间,丁零诸部之间征战不断,丁零人好狠斗勇,早期的攻伐很少有什么计略战术,多数是靠首领自身的骁勇。因此有时候便会有相对人数弱势的一方提出主帅之间的决战,输的一方即便兵力强大也会认输。

只是自丁零人入主龙城之后,渐渐习惯了中原人的兵法谋略,这古老习俗渐渐演变成了各部围猎时的一种游戏。谁也没想到今日平若居然又将这一旧俗提了出来。

平宗几乎笑出来,对楚勒无奈道:“这小东西还会玩心眼了。知道打不过咱们,就想用这种方法来投机取巧。”

楚勒忧心忡忡:“陛下切不可意气用事,主帅决战早已经多年不用了,世子提这样的要求,其中定然有诈。”

“他是儿子,我是老子,儿子向老子挑战,老子怎么能不敢应战?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吗?”

平宗伸手要来自己的长戟,笑道:“就当朕教导儿孙吧。掌旗官,告诉他们,朕接受挑战。”

楚勒仍旧不放心:“陛下,我可以替您上阵。”

“笑话!”平宗冷笑,“楚勒,我要让你上阵了,往后中外种种军事、各部将领,朕哪里还调配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