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理睬楚勒,自己纵马朝场中而去。楚勒到底还是不放心,带领五百贺布铁卫,远远跟在平宗身后,以防万一有变可以就近策应。

平宗自然知道楚勒的心思,也不去计较,眼见平若过来,便横起长戟平胸向前推出。这是草原上丁零武士对阵时的礼节。这一个举动就已经表明了平宗是将平若当作与自己平等的敌手,而非君臣父子。

平若自然明白,回以相同礼节,垂首问好,然后才抬起头笑道:“没想到陛下真的接受挑战。”

平宗长戟刚一收回,立即向前扎出去,眼见平若侧身躲开,挥起长刀向自己砍下来,便举起长戟格挡住,这才笑道:“若是旁人,朕不会接战。但你是不同的,阿若,你从来都不同。”

神都脚下,两军阵前,父子俩瞬间斗在了一起。两人动作都很快,又都以天都马为坐骑,腾挪辗转,令双方掠阵之人看得眼花缭乱。阳光炽烈,两人手中兵器映着日光,闪烁耀眼。兵器相交,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伴随着阵中时时爆发出的喝彩声,而交战的父子却一直没有停止交谈。

平若一边躲避平宗的攻击,一边道:“我有件事想求陛下恩准。”

“我不是你的陛下,你也不是我的臣属,没必要求我恩准。”

“可是我阿娘还在陛下后宫之中。”

平宗挡住平若砍来的刀,趁这机会盯住平若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你是想接她到雒都来?”他恶狠狠地横扫长戟,“她在龙城是皇后,你还不放心?”

“若陛下不追究阿娘所做的事,自然放心。只是陛下肯吗?”

平宗怒气上涌,连刺三下,冷笑道:“原来她的所为你也知情。”

“不知情,我也是当日收兵回城后才知道的。”平若架住长戟,诚恳地望向平宗,“陛下,我本以为叶娘子在我府中会很安全,此事我心怀歉疚。但她在雒都很安全,你不必太过挂心。”

“她去找你了?”

“是。她说陛下孤身南下会有危险,劝服我去把围攻昭明的大军收回来。”

平宗倒是愣了一下:“这么说你不是为了回救雒都撤军的?”

平若笑了起来:“叶娘子对陛下也算是尽心竭虑了。陛下放了阿娘,与叶娘子恩爱相守岂不是更好?”

平宗板着脸:“长辈的事,不用你操心。”

“是。那就请陛下撤军。”

平宗冷笑:“打败我,我自然撤军。”他手下连连进攻,不过几个回合就将平若逼得频频后退,最后一下撩向平若的咽喉,几乎将他挑到马下。

平若又惊又怒,不敢再大意说话,咬着牙连连抵挡,在平宗的攻势下竟有些左支右绌,疲于应付。

平宗不忘指点:“你的腰太紧,腿力不足,手中既然用刀,就该多劈砍,你却将刀当作枪用,全无章法。小时候教你的都忘了吗?”

平若登时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倔劲儿上来,冷冷道:“不劳陛下费心,我知道该怎么打。”

其实平宗今日见到平若排兵布阵颇有章法,暗中欣喜,这才忍不住又以父亲的口吻出言指点。然而这样的态度却令平若心头恼火,他一辈子的努力无非就是想办法挣脱父亲的束缚。如今自己身为一朝重臣,又领兵为帅,却平白遭到平宗一顿奚落,心头火气渐盛,手下逐渐加重了力气。

平宗自然看得出他的不悦,讥笑道:“怎么,不服气?你就算是如今十分出息,出将入相,我作为你的爹,还是有资格指点你两句的。”他挥舞长戟,虚点平若胸口几处要害,笑道:“你放心,因为你阿娘,我也不会伤你性命。”

“用不着!”平若倔强起来,被平宗连续从上向下地打压了几次,不由得就想起了以前几乎被杖毙在平宗脚下的情形来。当日是在全龙城的勋贵面前,如今是在两国十几万大军面前,他气血翻涌,只知道绝不能再如当日那样丢人,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说起来陛下确实没有资格指点我,陛下与我并非亲生父子。”

平宗刺向平若的戟尖突然失去了准头,从平若的脸颊旁擦过,登时划出了一道血痕。

平宗一把勒住马头,长戟回撤,又斜扫出去,顶住了乎若的前心,喝问:“你说什么?”

平若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轻而易举就威胁到他的要害,可见之前的缠斗不休大概都是因为对方手下留情。

“陛下不必对我留情,我并非阿爹亲生,你我之间不必顾忌骨肉亲情。”

“阿若!”平宗沉声喝道,“留心你自己说的话。”

平若被一声喝醒,但是平宗的目光沉沉压了下来,令他竟然连逃避的胆量都没有。

“阿若,你给我说老实话,到底谁教你说这话的?”

自从知道这个秘密后,平若几乎不曾有一日安睡,到了此时将真相说了出来,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沉了沉气,索性收回长刀,一任平宗的长戟抵在自己的前心,清晰地说:“是阿娘亲口承认的。陛下,我承你十五年错爱,心中忐忑已非一日,今日总算说清楚了。陛下,至少父子之情上,我不欠你的了。”

平宗呆住。

刹那间,往事纷至沓来。

当日与贺兰频螺结缡时才十五岁,对男女之情还是一片懵懂,不久之后贺兰频螺传出喜讯,举族欢庆,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阿若是自己的孩子。他悉心教导他、培育他,将他视作自己的接班人,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他的身上。因此延庆殿之变才能令他激愤难忍,也因此当叶初雪从他的杖下救出平若的时候他那样感激欣悦。即使当初父子相绝,他也是寄望着他的儿子在一个新朝之中能够一展拳脚,不辜负他的苦心栽培和他平宗的名望。

然而一切却被打破得如此突然,平宗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理清楚事情的原委,只是十几年来已经深入血脉里的东西却突然被抽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只是一片茫然。

身后响起了惊呼声,平宗恍然回神,才发现平若举刀向自己砍来。

该像对待儿子一样应对,还是该向对待敌人一样应对,他一时还没有想清楚,只是本能地举起手中兵器格挡。

平若这一击本就是趁着他失神偷袭,一击不中立即后退,做好准备等待平宗的反击。

然而平宗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双手仍然维持着格挡的姿势,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平若不明所以,试探地用刀背敲过去,击打在平宗的长戟木柄上。他力道并不大,平宗手中长戟却突然脱手而飞。

平若本能地向后躲,担心平宗会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

平宗缓缓放下已经空了的双手,抬眼望向平若,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栽倒于马下。

平若大喊一声,举刀就向平宗劈去,双方军阵中响起一片惊呼。

楚勒拉弓就是一箭飞了过去。

平若的刀停在了距离平宗的脸不过一寸的地方,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停,需要歪头想一下。就在这时,楚勒的箭飞到,重重钉在他的肩膀上,巨大的冲力将平若推下了马,跌在平宗的身边。

平若顾不得自己的伤,奋力抬头向平宗望去。

平宗的面色如金纸一般,双目紧闭,唇边鲜血触目惊心。

“阿爹…”他听见自己小声地呼唤。

大地震动起来,楚勒带着人飞奔而来,马蹄几乎踩在了平若的身上。平若视若无睹,又唤了一声:“阿爹…”

楚勒用剑指向平若,逼得他不得不躺回地上,这才指挥手下抢过平宗,向自己军中奔去。

突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惊呆了。楚勒的马蹄卷起黄沙,将日光映作一片血红。平若顾不得自己的血一股股地涌出,脑中一片茫然,只是不断地问自己:“我究竟做了什么?”

平若回到城中时,阵中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在城头观战的崔璨传回了皇宫中。崔璨似是知道平若心头此刻正巨浪翻滚,并不多说什么,拉着他包扎了一下,就匆匆进了宫。

平宸的死讯一直被严格保密,对外只说皇帝发病,卧床不起,由晗辛贴身照应,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余人都不得进入寝殿。

平若失魂落魄,被崔璨拉着刚进了寝殿,迎面一道白色的身影冲过来,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吓得崔璨赶紧高喊:“叶娘子,不要动手!”

平若被打得耳畔嗡嗡作响,捂着脸垂头不语。

叶初雪不顾崔璨阻拦,奋力向平若打去:“你竟然这样对他!你该死!”

崔璨、高贤、晗辛都过来想要拉开叶初雪,却被平若伸手挡住。他示意众人不要上前,垂头走到叶初雪的面前,也不说话,只是垂头立着。

叶初雪见他这样,举起的手却又打不下去了,怒视着平若,终究却只是哼了一声。崔璨见状赶紧上来,拉住叶初雪道:“叶娘子动怒是对的,只是平中书算来终究是晚辈…”

叶初雪冷笑了一声,转身向外走。晗辛连忙追上去:“夫人,你…”

她本想劝阻,叶初雪猛地回头,眼中却已经盈满了泪水。晗辛一怔,声音发颤地问:“夫人是要离开了吗?你若走了,雒都怎么办?眼下这局面可怎么办?”

叶初雪环顾大殿。平宸的尸体被安置在角落里,用草药包裹掩盖气味。平若、崔璨等人都在默默看着她,似乎是在期待她说些什么,又似乎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说。她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这才转向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沙哑疲惫:“以后怎么办?你们都是栋梁之才,自然不必我来说。我如今的身份,也不该再为你们出谋划策。”

晗辛听出了话外之音,眼睛一亮:“夫人是要回去?”

叶初雪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神情变得柔和了一些:“阿若说他为了我孤身在落霞关奔走,为了我甘愿被敌人凌辱,我不是铁石心肠,我有我的难题,他也有他的难题。可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能为我做到这些事情,我还有什么道理让他失望?”她说到这里,严厉地瞪了平若一眼:“我要让他知道,他不会孤身一人被所有人背叛,他身边还有我。”

这话外之意所有人都明白,几道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平若身上。

眼见着叶初雪往外走,平若突然喊住她:“叶娘子,请稍等一下。”

叶初雪默然看着他。平若几步奔到平宸的御榻旁,找了一圈,转头看向晗辛:“给陛下找来的丹药都在什么地方?”

晗辛不明所以,过去将平宸装丹药的推漆匣子拿出来交给平若。他接过后将丹药全都取出,拆开底板,原来匣子还有一层夹层,夹层中还藏着一粒丹丸。平若将那颗丹丸拿出来送到叶初雪的面前:“这药丸用的是昆仑山苍穹山的雪莲花、犍陀罗红莲花、听命湖的睡莲和南方鼎湖仙洞生长的青莲合制而成的宝莲丹,能化死还生,延年益寿。天下只有七颗,我弄来了三颗,如今还剩下这一颗。叶娘子你拿给阿爹,他今日吐血,怕是急怒攻心,这药你给他吃,他会好的!”

叶初雪诧异地抬眼,那少年殷切地看着她,带着恳求的神色,令她一时间竟然有些感动。“好,”她接过药丸,小心收好,“你放心,我一定转交给他。”

晗辛怔怔看着叶初雪,直到她走出了大殿。她不甘心,又追到门口,眼见着叶初雪的背影渐渐远去,一时间有些不可置信:“她就这样走了?不带着我吗?”

她转身环顾身后几个人,恰在这时乳母抱着文殊过来:“娘娘,小皇子不肯安歇,吵着要阿娘。”

晗辛心头一颤,终于镇静了下来。

她走过去,接过孩子。文殊咧着嘴,流着口水冲她笑了起来。

晗辛心头茫然,只能将脸埋入孩子柔软温暖的怀中,嗅着他身上的乳香,长长叹息。

忽听外面有人飞快地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秦王,龙城的秦王来了!”

第五十三章 浮云散心见天心

平宗梦见一只麒麟从天而降,威风凛凛,发着金光。麒麟高大威猛,向他奔来,两只前蹄一下子踩在了他的胸口上。平宗被踩得上不来气,闷得眼前发黑,但那麒麟力大无比,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他苦笑了一下,突然觉得万念俱灰,索性摊平了手脚,喃喃道:“踩吧,将我踩入泥里,与这大地草原化为一体,便是与天地同寿了。”

“你若要死,也只能与我死在一处,休想与什么天地同寿。”

那恶狠狠的声音仿佛一道电光劈开了漫天的阴霾,又像是一夜之间冰雪消退,弥赧花开到了天涯。平宗目光落在金色麒麟的身上,恍惚看见那麒麟像是化身成为一个女人,在冲着他微笑。

平宗一下子激动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之前的一切都是场梦。没有弥赧花,也没有麒麟,倒是有一个原本趴伏在他胸口,因为他的动作不得不退闪到一边去的女人。

他的心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若不是有经脉相连,此刻也不知会跳到什么地方去。但他更担心的是眼前这女人,若不赶紧捉住,就更不知道会消失到哪里去了。

好在他们心意相通,不需他开口,她便已经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她想说话,刚一开口却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力地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他的心突然就落回了原处,胸口重新畅快起来,不自觉地微笑着,轻声说:“别担心,我没事。”

她越发地哭了起来,眼泪落下来,顺着两个人的手腕往下滑落。

平宗见她说不出话来,便自己找话说:“我昨日狠狠笑话了阿沃一顿。他连《药师经》都不知道,被你骗得这样惨。”

她抽抽噎噎,到底还是闷闷地说:“只要我肯走,哪怕说是去找嫦娥他也会信的。”

他轻声笑起来,笑声在胸腔里鼓荡。一时之间只觉心涨得满满的,有一种酸楚的圆满,让他意识到,不止这一次,以后若是再有任何的艰难和危险,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替她去扛。

“别哭了,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叶初雪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平宗努力撑起上身,却觉得眼前发黑,四肢无力,他苦笑了一下,重又躺回去:“你去看吧,找楚勒,让他带你去。”

叶初雪想了想,摇头:“不,我陪你。”

“喂,这礼物可是我千辛万苦给你弄来的,费了好大功夫,你真不去看?”

她索性在他身边躺下,推着他:“往里点儿。”

“不要。”平宗却耍起赖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就这样,挤点儿就挤点儿,这样离得近。”

她于是不再挣扎,温顺地由他搂紧自己,让他的气息再次笼罩她的整个天地,充盈她的生命。

“叶初雪,你真狠心啊。”他越想越委屈,“我若不吐血摔倒,你就不会回来是吧?你一定要等到我攻破了雒都城把你给揪回来吗?还是你打算藏起来,再也不见我了?”叶初雪一点点揪紧他贴身的单衣,他每一句话都仿佛在用一把匕首搅动她的心,但他每一句话都猜得没错。

“听说东边的大海边有大礁石,礁石下有珠母贝,每一颗都有眼珠子那么大,研磨成粉吃了能永葆青春。还听说南方有三千年的古榕树,根须繁茂,能满足红尘间男女一切奢望。还听说西方昆仑山的玉河中住着玉精,为玉魄幻化成人形,能酿玉膏,喝了之后长命百岁。”

平宗笑起来,益发将她紧紧禁锢在自己怀中,仿佛一旦略微松手,她便这样天涯海角地去远了,再也不回来:“你想把这些新奇的东西都见识了?”

“嗯。”她毫不掩饰地承认,抬头见他神色发紧,这才又说下去,“可是我又想,即便能永葆青春,长命百岁,万事如意,你不在身边,看不见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要我天长地久地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你的消息,却永远不能在一起吗?”

“当然不行!”平宗把握机会打消她的念头。

叶初雪目光莹莹盯着他,半晌才长叹了一声:“阿护,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自然是你随我回龙城。”他说得不假思索。

她却没有答应,只是搂紧了他的腰,枕在他的肩膀处。她已经开始显怀,肚子微微顶在平宗的腰侧,有一种结实的信赖感。

平宗敏锐地察觉到,低头去看,随即笑开了花。手掌覆上去,心中满是滚烫的喜悦:“叶初雪,你怀阿戊的时候我没能在身边,这一次绝不让你离开。”

她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确认了是与他重聚,捧着他的脸不肯放开,追问道:“怎么办,你说我们怎么办好?”

“在落霞关时,龙霄跟我说了许多话。”平宗敌不过她的执拗,无奈地叹气。因为是她,他能坦然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他让我明白一直以来,不是我包容了你,不是我为你牺牲,而是相反的,你为了我一直在忍耐。我原先以为你失去了一切,我给了你一切,所以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中是期待你的感激的。可是你没有,你想离开我,所以我发怒、生气、心灰意冷,也更加坚持。但龙霄让我明白,你失去的,我没有办法还给你。即使我将最珍贵的后位捧给你,那也不是你想要的。何况我还没能做到。”

叶初雪怔怔听着,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平宗低头看了看她这惊讶的样子,有些得意地笑了:“怎么?为什么这样吃惊?”

叶初雪连忙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心情。

平宗便继续道:“我想了很久,为了他这话,我想,虽然我不能让你回到从前,做一个受父皇万千宠爱捧在手心里的公主,不能把你的故园家国还给你,但是我能给你另一个家。这家里有你的儿女,有你的夫君,有你所渴望的一切亲情和温暖,有你我的倾心相爱。我知道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但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我想让你快乐,叶初雪,但快乐不能只是我一个人努力地将一切送到你面前买你千金一笑。我不是周幽王,做不出烽火戏诸侯的事情来,也不会将你放在褒姒那样红颜祸水的骂名之下。我能给你的,只是普通人的幸福。”

他说到激动处,只觉心情激荡难耐,再也躺不住,索性推着叶初雪坐起来,强令她看自己的眼睛,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字地说:“却是你从未有过的,天下人都渴望的幸福。”

两人双目交投,一时间天地日月都不复存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平宗看着她的眼睛,想要确定自己说的话她听进去了,并且印在了她的心上。

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这是他最后的妥协。他并不知道如果叶初雪拒绝的话,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一生之中,杀伐决断,应对过无数危机,但这一刻,却如同一个第一次独自面对重大时刻的少年,只能手心冒汗,焦急而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他并不知道,叶初雪此刻心中犹如天崩地陷一般震动无比。

他那样骄傲的男人,那样自信而强横,却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们对彼此都相知已深,他的心情她也完全明白。叶初雪的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她向平宗点头,然而心底另一个声音在阴森森地问她,如果同意了,她之前所坚持的一切,意义何在?

她长久的沉默令平宗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甚至无法再维持最后的矜持,催问道:“叶初雪,你听见了吗?”

她缓缓摇头。

平宗的心一沉到底:“怎么?”

“不对。”

“不对?”

“你说得不对。”叶初雪终于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就像是秋天草原上的天空,透明澄澈,却又深邃空旷,平宗用力地想从她的眼中看出点儿端倪来,却终究一无所获。

好在她并没有让他等太久:“这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我离开你的每一个夜里,梦中我们在一起,有你,有我,有阿戊,有我们的蓝天和草原,有这一路一起走过的江河湖海。我们在一起,这就是我最梦寐以求的一切。”

平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慢慢泛了上来,却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只是更加谨慎地求证:“叶初雪?”

“我从来都愿意要这样的幸福。可是阿护,我如何才能安心要它呢?”

欢悦的心情被一句话问得又跌落了下去,还是那个死结,如果不解开,受折磨的是他们两个人。

平宗略微后退,低头思量了片刻,忽然问:“如果你不安心,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叶初雪抚上他的脸,毫不犹豫:“会。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样的承诺却无法让他松一口气,他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可是你却不会快乐?”

“会,跟你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会快乐。可是我…”叶初雪再也抑制不住地抽噎了一下,“我会至死遗憾,愧疚。所以我求你,如果我先你一步死了,就将我送回江南去。”

“不!”这回轮到了他摇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我说不出来。”

“那么我替你说。”平宗仿佛一个在半空飘荡了许久的人,突然双脚落在了实地上。他握住她的肩膀,说:“我不会放弃我统一天下的志向,但我不会去做。现在龙霄在南方打仗,如果他能打赢,这皇帝让他做。我可以承诺不要他纳贡,不用他称臣。但我也不许他自己分封王侯,不许他保留中军以外的军队。南朝江山,我要他替我们的儿子保管。叶初雪,我知道这是你想说却又不肯说的,你想让我将天下留给阿戊去统一。”

叶初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很久之前,当她站在阿斡尔湖的石梁上,心情烦闷黑暗到无所发泄,不得不借着从高台上跃下来摆脱那一切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追了下来。

那一夜湖水上沁凉的风似乎又在面前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