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年过年苏瑶被招至长宁京,两人才分开。

太子选她做太子妃,到底是知不知道她和摄政王世子的关系?若是她成了太子妃,太子又能不能对她保持信任呢?

“吾自然清楚。”太子殿下神色几乎没有变化,出口也是平静异常,五个字说得轻飘飘的,有点漫不经心。

“既然殿下知道,也仍旧信任阿瑶么?”

怎么说看起来苏瑶也更倾向于摄政王世子吧!他是凭借什么相信苏瑶放弃青梅竹马的摄政王世子,来帮他?

直到此时,神色自若的太子脸色才稍稍有些松动,竟然是置死地于后生的豪气。

“吾既然选了你,就不会怀疑你。赌这一次,又何妨。”

苏尧不晓得为什么,这一句话如此豪气,竟然叫太子说出了几分后悔与悲伤…

苏尧无奈地抬手按了按眉心,叹了一口气,也没说话,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她虽捡回一条命,却还没好彻底,每日虽喝上不少药,脑袋还是一如既往的混沌。

和这个太子只说了几句话,苏尧却要调动全部的神经,生怕自己说错一句,便是万劫不复。

苏尧兀自叹着气,却没看到方才还冷冷淡淡的太子殿下,那双清冽黑瞳却突然炽热起来,仿佛要将她烧掉。

她自然也没看见,紫衣翩跹的太子殿下突然站了起来,几步就掠到了她的跟前。

一只微凉却温柔的修长大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额头,那人开口,声音缱绻温柔,与方才判若两人,“你可还好?”

苏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去。

第3章 是她

叶霖没想到眼前看似平静的小姑娘差点吓得跳起来,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几乎失控。

可方才那抬手按眉心的动作…

和他脑海里回放过千百遍的那人的习惯动作,如出一辙。

这么多天试探下来,叶霖早就觉出了些异常,那日的花生糕点她也一口未动,还说了那样的话,这才生了心思来看查一番,来看看,这个人,她是谁…

而现在,他可不可以认为,眼前这个人,是他的阿尧来了?可不可以认为,他终于等到了她,也认出了她?

叶霖蓦地收回手,唇角泛起一个自嘲的笑来,自己果然还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对待她…

“是吾逾矩了,你…莫要害怕。”话毕,那人已经退回了原来的位子,坦然坐下。

被抚过的额头还带着些许凉意,苏尧有片刻的晃神,不过很快就灵魂归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坦率讲,她是真的被吓到了,这才见面时不是冷冷淡淡挺好的么,干什么突然就转性了,还要轻薄她是怎的?

说好的“有其他考量”呢,他该不会真的要将她吃干抹净吧?

叶霖将她的困窘尽收眼底,不禁笑了笑,是他太唐突,惊吓了她。那习惯性的小动作和那明明已经很尴尬却硬要装作淡定的模样,必定是她无疑了。

心中空空落落了许多年的一块仿佛被什么填满了,叶霖不急于一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长度适宜的广袖也恰好掩住了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

眼见着那人绽开一个歉意的笑容,苏尧只觉得手足无措。她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和这种反复无常的人打交道。

“阿瑶方才确是有些讶异。只愿殿下以后还是莫要,呃,还是莫要给人留下话柄得好。”

苏尧想,幸好她克制住了没有口不择言说“还是莫要耍流氓了”,不然,会当场被太子剁了吧…

那人闻言只是垂睫浅笑,姿态风雅清逸得很,断断叫人想不到,刚才那一瞬间的轻薄举动是他做的。

苏尧偷眼打量了叶霖一番,总觉得这个重新平静下来的太子殿下和最初眼见的那个不太一样了。

虽然还是清清冷冷,可无端地叫她觉得,他周身都生出了温柔的藤蔓,似乎想要将她网住,无处可逃。

难道太子一直如此分裂么?

想起那些妄图将女儿送进东宫却贬谪的官员,苏尧心里有些没底。

这该不会是居上位者的什么恶趣味吧?就像猫捉到老鼠以后的逗玩…先叫你沉浸在蜜糖里无法自拔,再忽然叫你认清现实?

联想到明明身为监国太子却手无实权,只是一个空壳子的经历,苏尧觉得,这么压抑出来的太子,真的很有可能心里扭曲啊…

她该不会就是那只“老鼠”吧?

在心底已经把叶霖定义为心理扭曲的苏尧自然没注意到那人将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边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

这样鲜活的神色,即便拖着病体脸色苍白也如同一缕阳光,散发着生命的活力。

必定是她了,阿尧。

他的阿尧。

她不知道,她是他一生里第一缕也是唯一一缕阳光,不能拒绝地照进他灰暗的生命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她不知道,他回来了,回来弥补前世犯下的所有错,回来将她捧在手心里好好珍藏。

苏尧被这过分深情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可面前的人是雁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她身为准太子妃,还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他凝视了。

也不知道苏夫人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救场,她还没准备好呢,怎么上战场。

苏尧清了清嗓子,努力平静下来,正色说道,“所以殿下,何来的自信,相信阿瑶不会倒戈?”

叶霖还是含着笑,仿佛要将全部的笑容贡献给她,柔声道,“你说的每一句话,吾都相信。”

苏尧:…

又…又开始了吗…

“殿下…”

苏尧正不知所措,远远地就看见一身绫罗的苏夫人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苏尧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可算回来了,太子殿下这样,她真心应付不来。

苏夫人一进门就看见紫衣逶迤的太子殿下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家女儿,而后者面有难色,有些手足无措。

“还请殿下见谅,小女大病初愈,脑子还有些不灵光,若是拂了殿下的心意,必定是无心之举…”苏夫人不知晓情况,只能一面顺着叶霖的好来说,一面观察叶霖的反应。

苏尧舒了一口气,这才微微放松些。

叶霖倒是从善如流,很快起身告辞了,说是等苏尧再好些,再来看她,带她去别处转转。

苏尧这个时候就不太希望自己“再好些”了。

苏夫人目送着风流倜傥的太子离开,心里倒是有些疑惑未解。

她是苏家的长房主母,大雁朝的宰相夫人,眼力自然不拙,看得出太子是在韬光养晦,并非池中之物,自家夫君也有意匡扶正统,这才答应了婚事。

可惜和苏瑶说得再明白,她还是哭闹着不肯嫁,方才顺着太子的意思借故离开,也是希望太子殿下能亲自和苏瑶谈谈。

她虽然不知道方才两人究竟谈得如何,单刚才所见,也能觉出叶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

“阿瑶,你方才说了什么,叫太子殿下这样愉悦?”苏夫人疑惑道,叶霖那一抹笑意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苏夫人没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叶霖的笑。

苏尧仔细想了想,她刚才仿佛也没说几句好话,天知道太子殿下怎么就忽然转性了。

大概,真的是被压抑的心理出了问题?

苏尧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阿瑶也不知道。”

苏夫人皱了皱眉,方才屋中只有她们二人,她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自打苏瑶醒来,就和中了邪似的,往日里的聪明伶俐全不见了,如今这样一问三不知,说出去非被他人耻笑不可。

不过,想到苏瑶不再哭着闹着要拒婚,算是表示合作了,苏夫人也就没有苛责她。

苏夫人这样想,心底仍怕苏瑶搞出什么乱子,路过等在外面的锦鸢时,低声吩咐道,“你留意些,平日里大小姐有什么不寻常举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时时向我禀报着。”

锦鸢连忙应下了。可她心里却并不打算这么做。

重新醒来的小姐没什么架子,对她不薄,性情随性得很,虽然有时会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可这样的小姐比以前可爱多了。

她觉着这样的小姐挺好的。

苏尧哪里知道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脑袋里这些弯弯绕,因为身体尚虚,晃晃悠悠半天才回了闺房。

又捞起一本野史来看,照例朝嘴里塞几个糕点,苏尧觉得还不算无聊。虽然没有手机电脑,可她过得倒也充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充分了解雁朝的历史风物。

就比如她这身体所在的苏家,也是很值得研究的。

苏家的郡望在平溪,而平溪是雁朝文化最鼎盛的地方,因为这个平溪有个雁朝大名鼎鼎的书院——平溪书院。

苏氏之所以显达,也正是因为这个书院。

其实最初平溪书院只是世家苏氏的家学,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儒出现,苏家的名望也就越来越高。而苏家一向好善乐施,常常接济没有经济来源的寒门弟子,送书送钱,甚至将其接到家学来,慢慢地也就由家学变成了书院,苏家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大了。

雁朝科举盛行,到了这一朝,朝中大半官员都和平溪书院有那么一点渊源,也就是说,都和苏家有那么点关系。

因此,苏家虽然少有族中弟子在朝为官,可是苏家的影响力却是实打实的存在,颇有分量。

苏家一向远离朝局,与世无争,直到七年前,苏瑶的父亲,苏氏的长房苏序被当今的陛下亲自请出平溪为相,才算真正踏进了朝堂。

苏序在长宁京里做宰相,却没带着一家老小,苏瑶又自幼多病,一直养在平溪别业,今年过年时才来了长宁京,没想到一来就被太子看中了。

所以说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苏家那么多女儿,偏偏就是苏瑶被挑中了。

这么看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渐暗,苏相回府,苏尧才把这本野史看完。

因为苏尧身体虚弱得厉害,苏序也就免去了她请安的礼节,也不用去正房和他们一同用餐,给她配了小厨房,专门为她做药膳。

大约是觉得她脑子不太好用,苏尧已经吃了好几天的鱼头了。

苏尧其实很奇怪,苏序对她着实有些冷淡,言语间也没有丝毫疼爱。

也不知道苏瑶生前到底做了什么,叫苏序这么生气。

第4章 宿敌

夜深了。

东宫一处亮着灯火的楼阁外,却是刀光剑影,凶险异常。

不知道打斗了多久,黑衣夜行的刺客终于全部伏诛。

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片尸体,鲜血已经将白玉台阶染得鲜红。

擒住一个活口的影卫正要将那黑衣刺客拎起来,殿门打开,屋中走出一人,紫衣绮丽,容貌比衣饰更加惊艳,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有几分清冷离世。

此时叶霖脸上冷若冰霜,全然没有白日里见到苏瑶时那般温柔。

那人徐徐走近,用一柄白玉扇骨的扇子扳起刺客的下巴,眯眼看了看,漫不经心道,“学艺不精,还敢到东宫来卖弄?”

察觉到异样退后一步,叶霖扭头对一影卫道,“抠开他的嘴,有□□。”

影卫当即用力扳开刺客的嘴,果然抠出一小块东西来。

看来这刺客是打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吞毒自尽的。

叶霖这才重新走近,唇边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来,“吾今日不要你的命,回去告诉他,若是还要玩这样的把戏,东宫奉陪到底。”

话毕,朝揪住刺客的影卫使了个眼色,便扭头朝屋里走去,丝毫不担心那刺客拼死在背后给他一击。

刺客也是明白人,影卫一松手,便咬咬牙,提气隐匿在夜空里,几乎顷刻之间就不见了踪迹。

叶霖一边走着,一边左右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已经有些凝固,在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台阶上显出一片殷紫,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可恨之至,脏了吾的台阶。”叶霖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抬腿迈进房里,身后立刻有人轻轻关上了殿门。

屋里还坐着一个人,白衣胜雪斯文俊秀,正低眉垂睫看着什么,见叶霖进来立刻起身,道,“可是他?”

叶霖闭了闭眼,冷淡道,“这朝堂内外,除了他,还有谁敢如此造次?”

那白衣人只是静默,不再接话。

叶霖在一边坐下来,才开口问道,“今夜之事,懿行以为,他是何意?”

懿行,是白衣公子的字,此人正是太子太傅之子,东宫的太子詹事,崔述,崔懿行。

崔述沉默了一小会儿,开口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殿下今日去苏相府上了?”

“嗯。”

“可见到了苏大小姐?”

叶霖颌首。

想到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子,想到那双顾盼流辉的美丽眼眸,叶霖心底蓦地就升起一股暖流来,嘴角不禁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终于等到了她,他的阿尧…

崔述见叶霖如此失神,心里暗暗有些吃惊,不知道白日里在苏府发生了什么。往日提到苏瑶,叶霖都是神色如常,哪有今天这副痴痴的样子。

崔述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就是从这天开始,如高岭之花般清冷孤高的太子殿下,开始和常人一样露出喜怒哀乐的情绪,再也不是那个对一切事物都冷眼旁观的人了。

“听说…”崔述试图挽回叶霖的注意力,却也不敢将话说得太过直白,只是点到为止,“摄政王世子快要回来了。”

叶霖脸上的温柔神色果然在听见“摄政王世子”这五个字时消失殆尽,残留的只有一片冰凉,声音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寡淡,“哦?”

摄政王世子封策,九岁被送往平溪,受平溪书院苏老先生指点,与许多世家子弟皆是同窗,其中也包括苏相的嫡长女,苏瑶。

他一走便再未回京探亲,如今已是第九年,摄政王封维舟在京中势力如日中天,确实也该回来了。

崔述没再继续说下去,苏瑶和封策什么关系,叶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还是选了苏瑶,叫崔述想不明白。

别说苏瑶的真实心思难猜,要想苏瑶心甘情愿嫁给他,恐怕都是难事。

前些天闹得轰轰烈烈的拒婚事件外人不知道,东宫可是清清楚楚,苏瑶还生了场大病,昏迷了许久,差点就没救过来。

“殿下觉得,苏大小姐…”

叶霖明白他的顾虑,打断他的话,道,“无妨,阿尧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阿瑶?

倒是怎么一回事,就去了趟苏府,现在已经唤上人家闺名了?!

跟去的随从没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崔述此时的内心可以说是完全崩溃的。

还有,什么叫,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叶霖看崔述难得有迷惑不解、一时语塞的时候,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才扯了一个借口,道,“阿尧烧坏了脑子,如今已经不记得封策是何人,更别说往昔之事了。”

崔述这才稍稍放心。

可,保不齐苏瑶什么时候想起来,终归是个隐藏的祸患。

他就不明白,叶霖为什么非要选苏瑶,非要选一个这般危险的不确定的人。苏家好女千千万,不是长房嫡长女又如何,碍不着叶霖半分事。

说到底,叶霖从来没见过苏瑶,反而是和苏家二小姐苏璎相识,娶了苏二小姐岂不是更顺理成章?

何苦非要抢封策的心头好…

从前京中局势还未成现在这般情景的时候,陛下还没病着,叶霖和封策也是自幼一处玩耍的好兄弟…

如今虽然对彼此的立场心知肚明,可面子上终究还是要过得去,他偏偏要撕破脸皮…

想到这,崔述突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些什么。

当年的陛下和摄政王大人,也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啊…

因为是好兄弟,所以,才更加不能容忍背叛吧…

叶霖抬手将把玩在手的白玉折扇展开,修长如玉的手指拂过空白的扇面,声音极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吾与封策…是宿敌。”

手中这把折扇,后来她时常把玩。

叶霖知道在未来的某一日里,她终将要在这空白的扇面上留下亲笔书写的墨迹。写得其实不怎么样,歪歪扭扭的好像初识字的孩童,可她不在意,还能坦坦荡荡地给他背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