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尧抽抽鼻子,声音有点哑,“殿下以为,阿瑶是装病?”

叶霖眼睫一垂,抬头看了一眼锦鸢,锦鸢打了个哆嗦,立刻乖乖地站到门外边去了。

是夫人叫她在一旁看着的,关她什么事啊,她好害怕。

见锦鸢已经站到听不见两人谈话的地方,叶霖微微俯身靠近她,黑发越过肩膀掉落在她脸上,有些痒。

叶霖低声道,“昨夜,他来了?”

谁来了?

苏尧眨眨眼睛,叶霖原来在相府也有眼线的么,连府里的守卫都不知道封策来了,他知道!

还好她没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不然会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吧…

“来是来了,只不过…”苏尧耸耸肩膀,无奈道,“我们算是谈崩了。殿下以后不用担心阿瑶还会生二心了,世子大概现在已经恨死阿瑶了。”

想想封策情伤的模样,苏尧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希望他不要由爱生恨就好。

说这话时,又一股热泪淌了下来。

叶霖低着头仔细地给她擦着,握着手绢的修长手指却有些微微地颤抖。

她总是这样,每一次感了风寒都眼泪汪汪的,一点没变。那时候他总以为她是故意惹他心疼,可是现在,他能确定这个人心里还不曾有自己半分位置,她却也如此涕泗横流,叫他心疼。

苏尧看他的表情越发深沉,心里有点发虚,叶霖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为封策伤情吧,她…真的是感冒啊…

“殿,殿下?”

叶霖回过神来,见她有些疑惑,抬手将苏尧粘在额角的一缕湿发理好,温言安慰道,“不要怕,吾都知道。”

他知道?苏尧无奈地笑笑,他才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已经不是苏瑶了呢。

叶霖看她蒙了一层水雾的眼睛亮晶晶的,此时唇边泛起一个纵容的笑,心思一动,差点控制不住低头吻下去的冲动。

她不知道,他有多想她。她永远不会知道。

“阿尧,”叶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知道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听,“从今往后,吾不会再叫你掉眼泪了。”

从今以后,吾不会再叫你掉眼泪了。

第9章 宫宴

说话间小厨房煎的药已经好了,苏尧惊异于这汤药熬制的速度之快,可一想到这是太子从东宫带来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皇家和她们,终究还是不一样。

按着锦鸢的意思是要给苏尧喂药的,没想到刚一端过来,叶霖便自动自觉地接了过去,放在了一旁的几上。

还没等苏尧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动作轻柔地将她扶了起来,靠着柔软的靠枕,确定她无恙以后,重新端起了药碗。

这个人,该不会是要…喂她吃药吧?

“殿下,这是做什么?”

苏尧看了一眼比她还要惊讶的锦鸢,道,“殿下还是将药碗给锦鸢吧,殿下…”

话没说完便被叶霖打断了,只见那人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缓声道,“怎么,你嫌弃吾?”

苏尧:…

太子殿下这是打算开始不讲理了吗…

叶霖将药匙放在唇边吹了吹,才慢慢递到苏尧嘴边,动作轻柔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人,眼神温柔至极。

看他这样子,是常常喂别人吃药…苏尧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能叫他屈尊降贵喂药的,恐怕也就只有皇帝陛下一个人了。

也就是说,她现在在享受和皇帝陛下一样的待遇么?

战战兢兢地喝下一口药,苏尧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汤药上。

“这药…”竟然不是苦的?

叶霖看她瞪着眼睛的模样,忍不住想去揉揉她的长发,只抿嘴笑了笑,道,“知道你讨厌药味,吾特意请高人在药中添了甜味。你放心,不会影响药效。”

苏尧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脑袋里只盘桓着一个想法,却不敢问——叶霖怎么知道她怕药味的苦?

那一天就在苏尧的疑惑和叶霖的体贴里结束了,直到叶霖告辞,苏尧也没能问出心中疑惑来。

不过,叶霖带来的药确实药到病除,十分对症,苏尧很快就恢复如前,虽然还是体虚,但毕竟不再涕泗横流了。

相对于在家养病赋闲的苏尧,苏璎这几日倒是有了安排,被苏序塞到弘文馆去读书了。

弘文馆和崇文馆大抵相似,不同的是,崇文馆隶属东宫,只为太子一人服务,而弘文馆隶属于门下省,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女和适龄皇室都可入馆。

苏尧身为宰相之女,原本应当和苏璎一样,入弘文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破例安排在了崇文馆。

苏璎和苏尧不一样,她不是假冒伪劣产品,是货真价实的苏氏女,又在弘文馆里读书,因此很快就名噪一时,声名更甚于从前。

苏尧这个时候想,大概将她丢去崇文馆也是有理由的,不然堂堂苏相的长女什么都不会是个半文盲,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崔太傅已经对她习以为常了,只当她真的烧坏了脑子,手把手地教导,叶霖看起来倒是很愉悦,经常撑着额角看好戏一样看崔太傅为难她。

转眼就到了五月初五的端阳节。

这一天皇宫热闹非凡,宴请百官。

苏尧一大早地就被锦鸢吵了起来,迷迷糊糊间被锦鸢一层一层套上盛装,又搞了一个浮夸的发髻,苏尧才从昏昏欲睡里醒过来。

感情是宫里开了宴,像她们这样的高门贵女,也要和父母一同参加的。

她之前不知道,没想到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完全没有准备。

苏璎一早就梳洗打扮好了,托着腮帮子坐在苏尧的闺房里看锦鸢一件一件首饰的换,终于打扮完毕,和她一起上了马车。

开宴后,官员及其夫人们和子女是分开的,前者在延嘉殿设宴,后者则在延嘉殿左侧临水而建的紫云阁。

雁朝一向开放,男女既可同入学堂,宫宴上自然也没有那么多避讳,说到底,也算是皇家给了单身男女一个相识的机会。

苏尧觉着这样挺人性化的,虽然她已经没什么希望了。走到哪身上都被贴了一个“准太子妃”的标签,她可不觉得哪位侯门公子敢打她的主意。

因此,苏尧只不过是陪苏璎走个过场罢了。

到了紫云阁,不少公子贵女已经到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交谈,大约是见多识广,苏尧和苏璎的闯入也没引起太大的关注,她们便寻到自己的坐处,先坐了下来。

眼看着自己就坐在上座的左手边上,苏尧叹了口气。

嗯,这个位置,真是尴尬的要命。

她的左边虽是自己的好妹妹,可右边便是上座的叶霖,封策身为摄政王世子,坐在上座右手边,也就是苏尧的正对面。

考虑到苏瑶和摄政王世子缠绵悱恻的爱情,以及那一夜封策信誓旦旦的口号,苏尧觉得自己不能好好地和封策坐在对面。

面对封策,苏尧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心虚和愧疚,毕竟她现在在做的事,是顶着人家爱人的皮囊伤人家的心。

叶霖还没到,封策却来了,一个人坐在苏尧对面,盯着她不吭声。

苏尧余光扫到这人的眼神,只当做没看见。

苏璎倒是很兴奋,悄悄地拉着苏尧的袖子和她咬耳朵。

那边那个蓝色宽袍,长得不错的,是二皇子叶零;旁边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黄衣姑娘是七公主叶雯;那边远远坐着板着脸的是即将下嫁门下省侍中的长子的五公主叶霏…

苏尧默默记着,眼睛扫到不远处时不时朝这边望过来的绯色衣袍的少年,抬手推了推苏璎,问道,“那个呢?”

苏璎这才转过头来,就看了一眼,便将头扭了回去,不咸不淡道,“哦,那个是四皇子叶霁。”

仅此而已。

苏尧眨了眨眼睛,四皇子叶霁?

看苏璎这么冷淡的样子,这是有什么不得不说的秘密啊…她倒是来了兴致,又推了推苏璎,刨根问底道,“他这人怎么样?怎么老往这边瞄?”

苏璎冷哼了一声,声音压的极低,竟然说出了一句苏尧以为永远不会从名斐长宁的苏璎口中说出的话——

“他…这儿,有疾。”

说着,苏璎还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脑袋。

苏尧哑然失笑。

小丫头真是被气急了,才冒出这样的话来。

苏璎见苏尧笑,扯着苏尧的袖子直瞪眼,好不容易才叫苏尧转移了注意力。

谈笑间苏尧暂时忘了对面那道凝视的目光,不经意间朝门口望了一眼,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

一顶远游冠将乌黑如墨的长发悉数束起,绛纱单衣,白袍白襦,腰间的双瑜玉佩叮当作响,唯一双乌云履是黑色,自门口分花拂柳而来。

这是大雁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叶霖。

这么久了,苏尧还没见过叶霖盛装的样子,即便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宴,而他也只是穿了宴请宾客的正装。

可苏尧不得不承认,叶霖这个扮相,叫她惊艳。

她从没见过这人穿白,叶霖往日里只是一袭紫衣逶迤,清冷如霜,没想到一个人能将白色穿的如此干净,如此…夺目。

叶霖显然也一眼就看到了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苏尧清楚地看到那人嘴角勾起的温柔弧度。

低下头错开视线,苏尧垂下眼睫。

这个人是绝对不能动心的…若是爱上了他,想必也就爱上了麻烦。

晃神间,那人已经走到了身边坐下,紫云阁里早就安静下来了,众目睽睽下,太子殿下轻笑了一声,侧头低声说道,“害羞什么。”

旁人自是听不到的,只看见太子一落了座便侧头去和准太子妃说话,笑意浓浓,就要从眼角溢出来的温柔叫不少人感慨。

谁能想到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竟然就栽在这么个刚来了长宁半年,一副病殃殃样子的苏瑶身上。

各自感慨间,太子已经发话宫宴正式开始了。

苏尧作为一个“害羞”的吃货,自然是低着头兢兢业业地吃东西了,她已经被叶霖那句“害羞什么”问得灵魂出窍了,谁知道如此低调地吃东西,也能被叶霖吓个半死。

那双象牙筷子伸到苏尧面前的碟子里,将一块糕点夹走的时候,苏尧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三省六部子女都在的宫宴上,太子殿下居然…居然从她的碟子里抢糕点…

苏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去看叶霖的时候,叶霖正将那块糕点放进嘴里。

苏尧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叶霖吃完了糕点,才听见后者悠悠说道,“花生做的,你吃了要难受。”

所以他就夹走吃了?!苏尧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理解叶霖的思维了。

“殿下。”对面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隐隐压抑着怒气。

原本微微有些吵杂的紫云阁里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

苏尧扭过头去看,只见对面的封策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一杯酒,直视着叶霖。

“臣与殿下多年未见,自当敬殿下一杯。”

第10章 朱索

臣与殿下多年未见,自当敬殿下一杯。

在场的人比封策年长的,或是相仿的,都听得懂封策这句话。

九年前封策还不是摄政王世子,还没有被封维舟送去平溪的时候,他们曾是长宁城里人人称道的好兄弟。

彼时夺嫡事紧,先太子妃为生叶霖难产而逝,当今陛下那时候还没有侧妃,恰逢封夫人产子,封维舟与陛下情同手足,便将叶霖送到了封府,由封夫人一起哺育。

这两个人,分明是如双生子一般形影不离并肩长大的兄弟。

那时候谁又知道呢,九年以后,一个成了太子,一个成了摄政王世子,一个徒有虚名手无实权,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却翻手为云。一个抢了另一个的心上人,另一个还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敬酒。

从前的陛下和摄政王,如今的太子和摄政王世子,兄弟情义,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究竟有几分重量,谁又能说得清楚。

紫云阁里安静极了,仿佛掉下一枚针来也听得清清楚楚。众人不自觉的放缓了呼吸,只看着上座的太子。

苏璎悄悄伸过一只手,握住苏尧微微冒汗的手。

苏尧感激地看了看苏璎,脑袋里只来回飘着一句话:一场由糕点引发的血案…

所以太子究竟为什么要脑抽去夹她碟子里的糕点啊…

叶霖却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举起杯子示意一下,便扬头一饮而尽,“世子若是想与吾叙旧,不如择日来东宫一聚。”

就像他前些时日派来东宫刺杀的刺客一样,东宫在他眼里,不就是一个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封策冷笑了一声,扬头喝下手中的酒。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熙熙攘攘地吃开了。

宴饮行到一半,便有宴舞登场了。

苏尧很喜欢雁朝的服饰,尤其是舞姬之服,既不过分妖娆又不过分保守,环珮叮当,赏心悦目。

为首的女子一身高腰金红间色裙,红绸抹胸外罩小团花对襟半袖衫,臂间挽着一条金色帔巾,额前花钿精致,一双美目波光盈盈,跳跃旋转之间,直望着叶霖含笑不语。

苏尧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一曲舞罢,待到退场之际,叶霖叫住了这个领舞,眼光含笑,问道,“你是何人?”

那红裙女子盈盈下拜,声音清脆,“臣女夏嘉钰,家父礼部上书,夏彦标。”

苏尧心凉半截。

礼部尚书,已经这个级别了,怎么还想着将自家闺女送到东宫去?苏尧摇摇头叹息,真是可惜了。这么多官员栽进去,还不知道东宫是个无底洞么。

叶霖点点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来人,赏。”

夏嘉钰面带喜色,接了赏赐退了下去换衣裳,一场宫宴也渐渐吃到了末尾。

那边延嘉殿的宫宴还没散,紫云阁照例是先散了,公子小姐们成群结队地在紫云阁附近走动,紫云阁依水而建,景致倒是适合春心萌动,眉目传情。

苏尧和苏璎在一处水榭坐了一会儿,听苏璎又惋惜了一番她的“封哥哥”,苏尧有点兴趣缺缺。

封策这个人,总让她感觉有些熟悉。大约是苏瑶这具身体在作祟吧,毕竟是曾经两情相悦的恋人么。

所以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远离这个人,总是觉得,这个人,很危险。

苏璎见她心不在焉的,那边又有相识的人在招呼,得了苏尧的应允,便和熟人聊在一处了。

苏尧没什么认识的人,也想一个人静静,兀自倚着栏杆看栏下水中争食的金鱼发呆。

余光扫到一个红色的身影渐渐走近,苏尧眯眼看了看认出来人,也不想说话,又扭过头去看鱼了。

那人先沉不住气,娇笑一声道,“久闻苏大小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典型的撕x前言,一点创意都没有。

苏尧蹙起眉转过头来,淡然道,“阿瑶本无意与夏四小姐争抢些什么,夏四小姐何必自找不痛快呢,他日入了东宫,和和睦睦相处才好。”

她倒是不在乎叶霖娶多少个侧妃,只希望不要卷入那些是是非非罢了,为得一个心不知道停留在哪里的男人争得你死我活,苏尧打心眼里觉得不值得。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夏嘉钰能不能入得了东宫,倒还真是两说。

夏嘉钰愣了一愣,不知道眼前这个苏氏长女怎么会如此直白大胆,不懂规矩。

她能摆出这副不在乎的样子,还不是仗着太子殿下宠她。

夏嘉钰这么想着,面上勉强绽开一个笑容,“苏大小姐说什么,嘉钰不懂…听说苏大小姐棋艺甚高,嘉钰不过是想与苏大小姐切磋一番罢了。”

苏尧沉沉地叹了口气,她刚才还有点同情这个夏嘉钰来着,觉着挺好一个姑娘就要折在东宫了,可现在心里却有点厌恶,这姑娘还真是,执着啊…

“阿瑶实在才疏学浅,棋艺不精,如何与夏四小姐相比。”

苏尧倒是真的会下棋,还下得不错,可这个夏嘉钰一看就不是为下棋而来,承认自己不如人又不能缺块儿肉,还免去一番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一股倦意涌上心头,苏尧打了个哈欠,也不再理会夏嘉钰,倚着栏杆便闭上了眼睛。

夏嘉钰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此时见她不搭理自己,余光扫到一抹红白相间的人影,唇边绽开一个笑容来。她今日特意拣了红色来穿,果然得到了太子殿下的注意。

思考间那人已经走到了近前,夏嘉钰施了个大礼,娇声问了安,却只得到叶霖心不在焉的一个“嗯”。

夏嘉钰不解,抬起头来,就看见叶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旁边倚坐在栏杆处眯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的人身上。

她从来没见过太子殿下目光如此温柔地看过谁。

叶霖抬手轻轻推了推苏尧,后者很快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