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叶霖派人将她从醉仙楼赎出来,叫她免于梳弄,保了她的清白。她自知身份低贱,就连留在叶霖身边做个侍女的资格都没有,更不应该肖想尊贵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她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就像天边的星子,遥不可及,只能仰望和尊敬,哪怕就连憧憬,都仿佛是自己的过错。可世人皆有七情六欲,她…她只是一不小心将一颗凡心遗失在了东宫寻不回了…

叶霖见她如此伶俐,也不再苛责。领悟了便好,毕竟是一介弱质女流,他亦不想说得太过直白,伤了她的脸皮。这人对自己存着怎样的心思,叶霖从未在意过,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一不想苏尧误会,二不想白樊素还抱着幻想走错了路。

白樊素已如惊弓之鸟,不敢再在东宫停留片刻,她很怕再也没有见到叶霖的机会,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离开。因此,白樊素连忙向叶霖告了歉,准备退下了。

见叶霖只冷淡地“嗯”了一声,白樊素心惊胆颤地往外退,刚走到门口却又因为叶霖突然响起的声音顿住脚步。

那人音质清冷,明明漫不经心,可却带着几分警告的味道,“苏尧是东宫的女主人,将来的皇后,你该明白吾的意思。”

白樊素气息一窒,说不出话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下去,只觉得周身都泛起了凉意,仿佛置身于寒风彻骨的寒冰地狱——他甚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么?

“樊素明白。”

只是前路艰险,就算她不动心思,尚有摄政王世子虎视眈眈,苏瑶也未必会嫁进东宫…

叶霖看着白樊素娉婷生姿退下的背影,慢慢握紧了手里的折扇。那日他将满腔热情和盘托出,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虽然看似收效甚好——得到了苏尧不会离去的承诺,可实际上的状况却是,苏尧已经几日没来东宫了。

日子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那日的一切就像是叶霖的一场梦境,他没有情不自禁,还是那个进退得宜的太子殿下,而她还大大咧咧的对他的得寸进尺不甚在意。可这若真的只是一场梦,叶霖又觉得不甘心。

白樊素没走多久,便从西暖阁一道金丝楠边象牙镂雕插屏后闪出一道胜雪的人影来,脸上的失落一闪而过,很快被严肃所替代。

“四殿下和左右庶子已经在等殿下了。”说话的人正是东宫的太子詹事,崔述,崔懿行。

乡试已经过了许多天,眼看着就要省试了,雁朝原本就盛行温卷之风,考核舞弊之事难以准确界定,地方官吏那边又有封策暗自阻碍,事情难办得很。不光叶霁被推了一摊子的事情,就连崔述也是整日耗在詹事府里,焦头烂额了有几日了。今日他硬是将已经准备就寝的叶霖吵起来,谁知道还没将他请过去,白樊素便过来了。

叶霖抬手按了按眉心,“嗯”了一声,任由宫娥麻利地给披上一条茶白狐裘披风,随着崔述朝思政殿走,状似随口地问道:“方才为何不出来见见白樊素?”

崔述脚步一滞,很快缓过神来,颌首道:“述以为,这样不大合规矩。”

“你这人还真是有趣,从前日日去醉仙楼看她也不觉得不合规矩,白樊素便是你从醉仙楼赎出来的,怎么自打她做了明玉阁主,你却不肯见她了?”叶霖看了他一眼,后者神色恭谨,面色平静。

崔述照旧是顾左右而言他:“前些日子殿下叫徐二公子进礼部,倒是查出不少东西。”

叶霖轻笑了一声,也不再和他争辩,崔述想什么本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提醒罢了。崔述不想说,也就由着他去了。“提醒他动作小些,夏彦标未见得能够放心淮阳长公主府的人,吾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莫要叫夏彦标这么快起疑心。”

崔述闻言应下来,“只是四殿下那边一直毫无进展。地方官员多半碍于那位的面子,不肯松口。”

叶霖却想起白樊素今日的话来,叶霁去见了苏璎…等到了思政殿,叶霖一眼便看到叶霁挂在腰间带着的麒麟玉坠,心中某个想法得到了证实,不禁笑了,回头对崔述道:“地方官员那边…很快就会松口了。”

那时候崔述和叶霁都不明白叶霖为什么会忽然冒出这样胜券在握的话来,但是很快,叶霁便发现,当他再次前往地方官员处时,竟然忽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爽快招待,叫他焦头烂额好几日的难题迎刃而解。

叶霁先是不明所以,直到叶霖提起平溪苏氏的轶事来,叶霁才慢慢想明白。

原来那日苏璎送来的麒麟玉坠并不是一般的奇珍异宝,还是平溪苏氏的信物。见物如见人,这朝中大半官员都与平溪苏氏有渊源,见了麒麟玉坠自然是要礼遇三分的。苏氏虽不是王公贵族,可在天下清流的心中,那分量未见得比皇家轻多少。他那时就奇怪,苏璎替苏瑶来谢谢他,怎么那么寒碜地只送了枚玉坠,原来她本就不是来送礼,而是来替他纾难的。

叶霁没想到苏璎会有如此心思,心中盘算着下次见着她,必定要好好感谢。叶霖却知道,苏璎给叶霁送信物,少不了苏尧的提点。

她这人从来不傻,她只是事事不愿放在心上,事事不愿掺和进来罢了。可是这一次,她却是为了他打破了自己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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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

苏尧沐浴更衣完毕,便叫锦鸢下去休息了。她到底不习惯有人在外守夜,这些日子也没有人管她,她便时常叫锦鸢回下人房好好睡了。

这几天她有点不敢见叶霖。也不是怕他怎么样,只是自己顶着苏瑶的皮囊始终有些愧疚,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坦坦荡荡地直视他罢了。

刚绕过云母屏风,苏尧便耳尖地听到了后窗的响动,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低低地唤了一声,“阿九!”

后窗应声而开,一道熟悉的黑色人影轻车熟路地从窗子跳了进来,与此同时,另外一道人影蓦地挡在了苏尧前边。

来人正是苏尧避之不及的摄政王世子,而那挡在苏尧前边的人,却是影卫阿九。

封策显然没想到忽然杀出一个一脸杀气的漂亮姑娘来,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很快就明白过来,眯着眼睛笑了,“你日日防着我来?”

苏尧却是心累,抬手按了按眉心,长叹了一口气。含光殿一事可没过去多久,他和封皇后算计自己的事苏尧可一点没忘,这人还敢大摇大摆地来相府,是多臭不要脸啊!他倒是真当相府无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想安安稳稳地过生活怎么就那么难,一面得哄着尊贵的太子殿下,以免还得防着这么个□□。

“世子不觉着深夜翻窗而入不太合适么?”幸好她还有阿九,不然她现在又要担心自己的清白了。

封策却没理会苏尧语气不善的质疑,开口便道:“你就这么想母仪天下?”

说啥呢啊…苏尧有点搞不懂封策的思维回路了,感情她不想再被他占便宜,就是想要母仪天下了?“世子在说什么?”

“礼部之事,你敢说没有你的功劳?”礼部之事原本已经胜券在握,封策哪里想到底下的官员突然纷纷倒戈了,除了平溪苏家,敢问这天下可还能再找出一个影响力如此之大、解决事情如此有效率的人物?

苏尧听封策这质问的口气,就知道应当是苏璎那边起了作用,心里更想发笑,所以封策究竟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什么位置上,才深夜来此质问她——她们不是早就反目成仇了么?“我们苏家的立场,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么?”

“苏相何意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阿瑶,你太让我失望了。”封策的一双狐狸眼陡然变得锐利,朝前迈了一步,就见阿九将一只手按在了腰间。

阿九是惯用使剑的人,只是碍于影卫的身份,使的一直是软剑,平日里就缠在腰间,此番苏尧叫的急,尚未最好做好迎战的准备——综合前一次的经验,阿九并没有想到苏尧会叫自己出来。

苏尧耐着性子劝藉封策,“阿瑶早就同世子毫无瓜葛,世子何来失望可言?便是世子始终走不出过去,与阿瑶又有何干系?”

第37章 秘密

苏尧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伤人的,可她现在并不能够设身处地站在封策的立场上去考虑了。若说从前她还对封策抱着点儿愧疚,现在连那一点儿愧疚都随着含光殿一事烟消云散了。

她以为封策最起码是个坦坦荡荡的人,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此时她没有上前给他两个耳光,不过是怕离开阿九太远,这人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封策听她说完这些话,神色果然是变了又变,气宇轩昂的脸上阴云密布——苏尧每一次见他,都看不见什么好脸色。那人定定地站在半片月光下,一半明亮一半灰暗,苏尧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他说话时的咬牙切齿,“苏瑶,你够狠。”

苏尧只轻蔑一笑。

够狠?可有暗算徐慎言在前,设计含光殿在后的摄政王世子狠?

不过这样的话苏尧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沉默着朝后又退几步,打了个哈欠道:“若是无事,世子请回吧。阿瑶同世子,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那人却是露出了一个令人心悸的冰凉笑容来,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晰,苏尧听见他一字一顿的声音,“苏瑶,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苏尧轻轻垂眼笑了,她苏尧虽然没有什么风骨,就是凡世大俗人,可她也懂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道理,她既然选了叶霖,就永远都不会后悔。

封策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苏尧已经不想再听下去,轻笑了一声转身朝里边走去,对封策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话置若罔闻,“世子以后,还请光明正大地从相府正门来。”

过了今日,她一定要同苏序提一提相府的警戒,堂堂大雁相府,竟然连封策的来去都感觉不到,若是有朝一日什么人动了歪心思想要刺杀苏序,恐怕是一刺一个准。她总不能叫阿九不眠不休全天候的保护自己的安全吧?

阿九见封策转身从来时的窗子翻出,苏尧已经再无危险,正要提身离开,重新隐没在黑暗里,就听见那人忽然开了口。阿九扭过头去看苏尧,后者停在两道黄水晶珠帘隔断当中,明眸皓齿,笑容璀璨,她说:“阿九,你会一直保我平安的,对不对?”

阿九有点失神,苏尧的话经过她的脑子,甚至都未停留,便穿堂而过,身体条件反射似得点了点头,答应下来以后才惊觉自己又被那人夺去了理智。这样的晃神,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影卫来说,显得有些羞耻。于是阿九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一向寡言的她竟然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苏尧却没发现面无表情的阿九脸上有什么异样,想起什么似的关切道:“今夜你在封策面前露了面,可会受到太子殿下责怪?”

阿九摇摇头,照旧是言简意赅,“不会。”

看来叶霖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从前她看见他对待其他影卫例行公事的样子,还以为他是个严苛的主子,没想到…还没想完,阿九接下去又说了一句,“大小姐是主子。”

苏尧没当一回事而,听在耳旁便过去了,只当阿九是在像自己表忠心,毕竟现在她算是寄人篱下,因此也不甚在意。

封策离开后的几天里,苏尧照旧窝在府里,崇文馆那边也没有派人来询问,苏尧以为,叶霖最近也顾不上听崔太傅讲那些天子策了,纸上谈兵倒莫不如实际操练,留给叶霖空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几日来陆陆续续地从苏璎口中听得科考案的进展,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苏尧也就放下心来。看来平溪苏氏的声名还是有些用处的。她能帮得上忙,苏尧觉得很高兴。

苏尧以为,走一步看一步,能偷得一日安闲也算是她赚到了,只是没想到,好端端的蛰居在相府里,都能惹上大麻烦。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低调了,没想到还能引起深居皇宫大内的皇帝的注意。一道圣旨下到相府宣苏尧进宫时,苏尧整个头都大了。

当今陛下已经有几年没亲自下过圣旨了,更别说如今大权旁落,东宫和摄政王府剑拔弩张,从先前当然貌合神离隐隐发展向针锋相对。因此,当宣旨的刘内侍拿着圣旨出现在相府门口的时候,苏府上下一片静谧,苏序的脸的沉得叫苏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圣旨是要将她和苏家带去死地。苏尧跪在当中,接过刘内侍递过来的圣旨,只觉得手中的一卷锦帛重如千金。

缠绵病榻的皇帝甚至没有给苏尧准备的机会,便请苏尧即刻入宫了。苏尧有点发蒙,便见刘内侍朝她使了个眼色。苏尧心中疑惑,难道刘内侍也是东宫的人?

一路上刘内侍也未曾多言语,苏尧只得一个人坐在轿子里搅得整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久病的皇帝为何会突然这样急切的召见她。莫不是叶霖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她这些天只顾着关心礼部的事,却没有好好打听过叶霖,不知道一会儿见了皇帝,会不会坏了叶霖的大事。

苏尧这么心乱如麻的合计着,一直到了文德殿门口,在前引路的刘内侍才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说道:“恕老奴多言,待会儿苏大小姐见了陛下,还请多顺着陛下的意思,这几日陛下火气大,恐要殃及池鱼。”

苏尧对刘内侍的提点从善如流,心中更加确定,这个刘内侍就算不是东宫的人,心也是向着东宫的。她心中暗赞叶霖的手段,能争取到陛下的近侍,却没想到,殿里龙榻上的那个人,比谁都疼爱叶霖。

随着宫人轻轻一推,文德殿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苏尧往里迈了一步,迎面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扑鼻而来,叫苏尧忍不住皱了皱眉毛。她本来最讨厌的便是这股子中药的味道,更别提刚穿越那阵子每天都要吃药膳了。

刚往里走了两步,身后的门便关上了,沉重的关门声在寂静无比的大殿里显得异常的清晰,惹得人一阵心悸。苏尧没回头,又走了两步,隐隐约约看到龙榻前竖起了一道檀紫金嵌翡翠云母屏风来,便“扑通”一声跪下来,垂首道,“臣女苏瑶,见过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健,长乐无极。”

空寂的大殿里却是毫无回音。

苏尧等了片刻也不见回应,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她亦不知道这皇帝是得了什么病症,是不是影响了听力,因此,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道:“臣女苏瑶,见过…”

刚说到这儿,身后冷不低响起一阵咳嗽来,苏尧吓了一跳,回过身去,这才看见打身后的里间里走出的那个一身玄色龙袍的羸弱人影来。

苏尧连忙转身跪下,心中暗骂自己太傻,方才进了门,一眼看到大屏风,先入为主地以为皇帝必定是躺在龙榻上,这才闹出这么一个笑话来。不过,苏尧也有点疑惑,一切政务不是早就交给摄政王打理了么,皇帝不需要批阅奏折,怎么还从里间的内书房走出来?

叶修却是十分温和,与她心中预期大相径庭,虽是脸色苍白,羸弱不堪,却并不糊涂,一双黑瞳深不见底,眉眼上和叶霖竟有九分的相似。就是这个人,专宠封皇后十七年,却对自己的骨血不闻不问,任其独自在东宫长大,只因为封策的陷害,便不问青红皂白地罚其在殿外整整跪上一夜…

苏瑶心中对这个病弱的皇帝是有些意见的,因此并不与他十分亲近,行了一个大礼道“阿瑶愚笨,还请陛下责罚。”

叶修却只是笑笑,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来,抬抬手免了她的礼,叫她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道:“你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包含了苏尧不能理解的许多情感,仿佛他是真的等了很久,一直在等她到来。

苏尧应下来,就听见叶修轻笑了一声,神态也与叶霖十分相似,漫不经心道:“原来就是你,叫霖儿神魂颠倒不问得失。”

苏尧想起先前的事来,年初的梅花宴上,是叶霖主动央着皇帝御笔赐婚…他对苏瑶又是一种什么感情呢?和淮阳一样,觉得她是个狐狸精一般的祸害?还是对她的真身表示失望?

苏尧应了一声,等待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继续往下说。那人却忽然起身来,示意她跟着自己,朝内书房走去。

苏尧不知道叶修想要做什么,可叶修是皇帝,轻轻一句话就可以要了苏尧的命也要了苏家的命,因此,也就一言不发顺从地跟去了。

等到了内书房,叶修已经在一面书架墙面前停了下来,看似毫无规律却又带着种诡异节奏感的拨弄了几下摆在一旁的书本,就见一整面墙慢慢移动起来。

不多时,一间密室便朝苏尧打开来。

第38章 隐情

苏尧可以说是相当震惊的。

她自然不是对文德殿里有密室这件事震惊,毕竟文德殿是皇帝养病的地方,再多的机关密室都很正常。她震惊的是,好端端的,这皇帝为何要当着自己的面将机关打开来。叶霖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戒心的,可她却不知道,皇帝这样坦荡地将密室打开给她看,是什么用意。

叶修清清楚楚地将苏尧的不知所措看在眼里,也不多说话,一边咳嗽着一边自顾自扶着墙壁朝密室向下延伸的台阶走。苏尧咬了咬嘴唇,提裙追上去,抬手扶住了有些踉跄的叶修。她隐隐地知道叶修想要和她说些什么隐秘的事情,好奇心也驱使着她去文德殿的密室里一探究竟。

叶修见她扶将上来,也不躲闪,任由苏尧将他扶住,一边朝下走,一边道:“前些日子你淮阳姑姑进宫,与朕提起你,说你是个孝顺姑娘,果然没错。”

苏尧听见他这么说,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一股燥热便直冲上了脑袋,米分白的小脸瞬间红透,羞怯地“嗯”了一声。方才叶修说,“你淮阳姑姑”,这个意思,是已经将她看做是自家人了么?还有孝顺什么的…苏尧没法否认,听出了话外之音后她的心理有点复杂,有点…甜蜜的忧伤…

等苏尧稍稍冷静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了悠长隧道的尽头,入口早已经自动合上了门,整个隧道独独靠着壁上昏黄的灯火照亮,因为紧张,苏尧手心里有些出汗,可身体分明奇异感受到了一阵一阵的寒意。

穿过了几道暗门,苏尧便恍然明白了为何她会感到寒冷——文德殿的密室,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冰库。

寒气森森的冰砖中间,摆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巨大棺材,苏尧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口中哈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余光扫到挂在一旁的狐裘斗篷,苏尧立刻跑了过去,取下斗篷给还在咳嗽的叶修披上。看来叶修是时常来这里的。

叶修低笑了一声,一边继续朝那水晶棺材走去,一边叹道,“以后霖儿便要交给你了。见你如此心细,朕也放心些。只愿你们夫妻二人白头偕老,相敬如宾。”

好像是寻常人家里托付遗女一般的口气,苏尧听着这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总觉得叶修今日的话有哪里奇怪,此时视线已经看到水晶棺材里的那人,却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眉如远山黛,指如削葱根,叫人望之一眼就难以再移开视线。那女子闭着眼,似曾相识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处,安静祥和。

苏尧心中一动,侧头去看叶修:“陛下觉得夫妻之间应当相敬如宾吗?”

此时皇帝正定定的看着水晶棺材里永驻的青春容颜,抬起一只手摩挲着棺面,神色悲伤声音游移,轻声道:“朕…不知道,朕的妻子,并没有同朕白头偕老。”

苏尧一愣。看来她的猜测果然是对的,这棺材里的美妇人,正是叶霖的生身母亲,叶修的原配妻子,早逝的先太子妃。

有谁能想到呢,皇帝的寝宫文德殿里,竟然有这样一个寒冷密室,当中长眠着那人心心念念一辈子的女人。当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所谓的封皇后专宠十七年,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笑话。

“陛下…这是何意?”

叶修却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自顾自地开始了讲述,“从前皇后是很喜欢霖儿的,一直将霖儿视若己出,直到景和九年,皇后发现了这个密室。”

从前的疑惑忽然得到了解释,为何封皇后冲冠后宫,却非要扶植自家哥哥谋权篡位?为何明明自己没有嫡子却不肯叫叶霖得到皇位?为何?

因为这个女子在嫁给大雁朝最尊贵的皇帝陛下九年以后,才突然发现,原来状似深情的爱人心中,一直藏着另一个人。原来早自己不过是一个不合格的替代品。原来,在每一个欢愉的夜晚里,在那张龙榻之下,都有另外一个女子,以冰封的方式陪伴着叶修。

苏尧不能想象封皇后闯进这间密室以后,心中究竟作何感想,换做是苏尧,想必早已疯魔,就连手刃对方的心思都会存吧。苏尧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想去——为何封皇后专宠十七年却无所出?有些事情细想起来,便觉得浑身冰冷。

“陛下为何要同阿瑶说这些?”苏尧心中的情绪越发复杂起来。她没想到叶修是这样深情的人,也没想到他如此自私。原来这天底下还真的有人会在心里爱着一个人,身边却睡着另外一个人…

叶修弟低低地笑了一声,抬眼去看神色复杂的苏尧,了然道:“你现在是否觉得,朕很自私?”

没等苏尧回答,叶修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朕知道是朕亏欠了皇后,所以朕任着她胡闹。可霖儿是无辜的,朕的江山是无辜的,你可明白?”

苏尧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饱经沧桑却儒雅温和的男人,他是雁朝最尊贵的皇帝陛下,是天命如此的九五之尊,这广阔无边的江山都是他的,这太平盛世也都是他的,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语气温和得堪称奇迹,丝毫不能叫人感觉的到压迫。

苏尧终于明白,为何野史里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从景和九年起,忽然之间变得软弱了起来,为何那个恭俭端庄的皇后忽然变得野心勃□□来。他是在赎罪,而她是在讨债。

苏尧很慢很慢地点了头,却不能够预测出未来将会如何。叶修纵容了封皇后十年,可这样的纵容终究会有一个结束,当他驾鹤西去,叶霖又怎么会留下摄政王这个祸患?人的欲望是永远也填不满的,或许当初封皇后只是想要报复叶修,可事到如今,苏尧只怕摄政王已经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反了。

“陛下觉得,太子殿下会放过封氏一族吗?”

叶修摇摇头,放过?怎么可能。先不提前尘往事,叶霖早就冷了心肠,单说现在,苏瑶和封策的那一段过往他不信叶霖会毫不在意。如今封策已经卷入了这场上一辈人的斗争里,便再无和解的可能了。世人都说三岁看老,他是看着封策长到十岁,自然是知道封策的性格,那个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恐怕是要争个你死我活。

叶霖刚刚向他提出要娶苏瑶的时候,他本是不同意的,虽则他有意叫叶霖与平溪苏氏联姻,来保得天下太平,可叶修却从来没有看好过苏瑶。

封维舟比他看得长远,早早就将封策送去了平溪,造成了苏瑶同封策青梅竹马的感情,他本晚了一步,便属意苏家长房的二小姐苏璎入东宫,可谁知道是命躲不过,叶霖还是一眼看中了苏瑶。

有时候他也会想,大约命运就是这样玄妙的东西,想要得到的,偏偏会失去,越想要避开的,偏偏会砸到头上来。就像他想要同那人白头,就像叶霖对苏瑶一见钟情。

“霖儿从前并不知皇后并非他的生母,皇后亦对他疼爱有加。景和九年之后,皇后撞破密事,性情大变,霖儿成了她发泄一腔愤懑的对象,待朕意识到将他迁入东宫时,霖儿怕是已经伤透了心。”叶修叹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悠远。

苏尧却是心中一痛。怪不得他为人冷漠,骨子里便透着一股疏离;怪不得他总是一遍一遍地确认她不会离开,总是害怕她离开;怪不得他总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没有安全感,怕爱,又想得到爱。

他什么都没有。从景和九年的那个春天开始,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霖儿是决计不会对皇后手下留情的。这是朕欠皇后的,朕…还是需拜托与你。”叶修说得有理有据,并非空口无凭,他虽在深宫卧床,可同叶霖还是十分亲近的,他感受得到叶霖骨子里那份冷漠,和对皇后的恨意,而只有提到苏瑶的时候,那份冷漠和尖利才会褪去,所以他拜托苏瑶,他清楚的知道叶霖一定会听苏瑶的话。

苏尧郑重地点了点头。原来叶修找她来,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要为封氏留一条后路的。

叶修见苏尧答应下来,这才放下心,不知又抬手碰了什么机关,冰砖砌成的冰墙慢慢向内里开去,苏尧只看见又一间密室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是一间极小的密室,一眼便可以望穿,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十二幅龙袍凤衣的画像,银画金钩,栩栩如生。苏尧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这十二幅画像是雁朝的前六位皇帝,和他们的皇后。这可以称得上是暗格的狭小密室,其实是一个隐秘的祠堂。

苏尧蹙起眉,不解地看向叶修,就听见叶修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要你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立下重誓,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背叛霖儿。”

第39章 宫变

七月初七,乞巧节。

在雁朝,乞巧节算是一年当中最为热闹的节日之一了,整个长宁城都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就连与市井一墙之隔的太液河里,也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顺着河水从宫外漂进来的河灯。

同皇城外的热闹相比,文德殿里却是安安静静,一点声响都没有。静静燃着的宫灯将坐在龙榻边上的那一道人影拉得好长,映在檀紫金的屏风上显出几分诡异的狰狞。

叶修慢慢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下,只看见一双润如秋水的美丽眼眸。不知道那人默默坐在榻边多久了,也不说话,眉眼间多了几分许久未见的温和,长睫毛在脸上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叶修动了动嘴唇,只觉得喉咙干得很,咳了几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出口只觉得声音沙哑,有些歇斯底里,“你来了。”

封维书微微弯起眉毛,轻轻“嗯”了一声。

“今日是乞巧节,为何不去言禧殿同一众嫔妃过节,反而跑来见朕?你不是…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朕了吗?”叶修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将眼前这人的眉眼描摹一遍。真像啊,第一眼望见她,他便觉得,这个女子,和他的殊儿很像…

封维书摇摇头,没有回答。同那一众妃嫔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那个人的拼图罢了。这些年,她看见一人,心中便多出一分郁堵,索性连那一众妃嫔因为不见了。世人都以为她宠冠后宫,势不可挡,正是因为她的存在,叶修才冷落了其他妃嫔,可是也只有她知道,不是的,那人眼里所见,从来都是另外一个人。

封维书抬起手,将叶修有些凌乱的鬓发掖到耳后,指腹无意间划过叶修的脸,有些薄情的冰冷,“陛下可还记得元康十五年的那个七月初七夜?”

元康十五年啊,那个时候,叶修还不是“陛下”,还只是东宫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最爱的女人,当时的太子妃何言殊,就在这一天难产而死。

那时候她还小,隔着一道屏风看见眉头疲惫蹙起,眉宇间带着一丝伤感的太子将太子妃拼了命生下来的来的婴儿时,看不可避免的动心了。那时候夺嫡事紧,东宫并无适合的奶娘,恰逢她的嫂嫂生子,叶修便将叶霖送来封府拜托嫂嫂一起抚养。那时候封府和东宫就像是一家人,君臣间也无甚差别。

哥哥说他很爱自己的太子妃,太子妃死后,叶修甚至再也没有纳妃。封维书没见过那个死去的太子妃,可是那时候她很羡慕她,羡慕这个短命的太子妃能被这样深情的一个男子爱上。连带着对太子妃的孩子也上心了几分。

当那个小婴儿误以为她是自己的娘亲,朝自己露出天真笑容伸出手时,还未出嫁的封维书甚至有些开心。

因此,当父亲问她以后想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时,封维书红着脸说,她想要嫁给太子殿下那样的男子。

后来,她果然嫁给了太子。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太子了,而是皇帝。

红盖头掀开的时候,她看见这个勤政恪俭的皇帝眉目舒展,表情竟然有一瞬间的呆愣。那时候她掩嘴而笑,原来她也可以做到,叫他着迷。

封维书想,虽然她不是他的第一个妻子,可是她却是他的第一个皇后。她一定可以做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后。

当她的第一个孩子因为后宫的妃嫔不慎流掉,太医直言皇后不会再有子嗣的时候,叶修眼底的怒火触目可见。他将那个犯了错误的妃子关进了自从开国以来便废弃不用的九华宫里,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唤着“书儿。”

封维书想,叶修应当是喜爱她的,喜爱到即便她再也不可能给他生一个孩子,他也不在意。她还是皇后,可以将叶霖向亲生儿子一样教导的皇后。

直到叶霖九岁那年,叶修醉眼朦胧地对着她说,“书儿,如果你还活着,一定能看到,我们的霖儿很好,他已经长大了。”,真相才渐渐被她知晓。

原来他情动时分那一声一声的“书儿”从来不是唤她的,那不是“书儿”,而是“殊儿”,原来自己和那个早就死了的太子妃五官上竟有五分相似。原来叶修的后宫只不过是何言殊的拼图。他竟然还爱着那个早就死了多年,如今想必已经化成灰的太子妃。在每一个夜晚,入梦的人都不是她。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把她当做过自己的妻子。

封维书那一刻才明白,这么多年,自己不过是何言殊的替代品。她永远都无法取代何言殊在他心里的地位了,因为何言殊已经死了,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永远都不会老去。

就是在那一天,她无意间触发了文德殿密室的机关,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这真相叫她后背发凉,几乎失去了所有理智。她恨极了叶修,恨极了何言殊,也很恨极了那个名叫叶霖的小少年,甚至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到叶霖身上。如果没有叶霖,何言殊就不会死,她不会爱上叶修,也不会让自己的一腔爱情完完全全成为一场笑话。

看着那个不明所以的小少年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出现受伤的表情,封维书感到一丝快感,何言殊,这是你欠我的,就让你的儿子代替你赎罪吧!

当叶修终于发现不能将叶霖放在她身边的时候,这个小少年已经封闭起自己的内心,变得清冷孤傲,再也不愿意别人靠近了。

叶霖去了东宫以后,她怒火又失去了发泄的对象,渐渐地,心中一个仇恨的种子慢慢开始发芽,她想,这个皇位,这个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还是他们封家帮忙得到的,他骗了她,她为什么不把这个皇位拿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