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问询在空寂的大殿里静静回荡,叶修没有回答,黑瞳里汹涌的波涛也渐渐归于沉寂。半晌,叶修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道:“书儿,这一生,终究是朕亏欠了你。”

书儿书儿,她最恨的便是这一声唤!封维书心中一阵刺痛,旋身端起一旁的镶金和田白玉碗,舀起一勺深棕色的汤药,吹了吹递到叶修面前,柔声道:“陛下该吃药了。”

叶修撇开头,唇角的笑意渐渐放大,“你知道霖儿如今不在京中?”所以独独挑了这样一个时间,来结束他痛苦的一生?

封维书举着玉匙的手微微一滞,眼神变得尖锐,刚想缩回手,就被叶修捉住,不禁冷声问道:“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他的药里一直都有致命的毒,慢慢地侵蚀他的生命,还是知道她调虎离山故意放出礼部的破绽,将叶霖支出长宁,好控制雁都谋权篡位?

叶修将手中握住的那一只手用力往自己这边一带,仰头灌下了那一碗毒/药,只听见玉器碎裂在地的清脆响声,在空寂的大殿里回响。

叶修嘴角慢慢溢出黑红色的血水,深渊一般的黑瞳里生命之光渐渐熄灭,他说,“书儿,这条命,算是我偿还给你的。”

他这辈子最爱的人死在二十年前的这一天,二十年后,他亦死于这一天。叶修觉着其实他已经很圆满,只是苦了他的霖儿。

景和十九年七月初七,文帝修驾崩于文德殿暖阁,时封皇后在侧,帝莫能留下只言片语。太子霖未在京中,一应事宜交于摄政王封维舟处理。

消息传到相府的时候,苏尧正全神贯注地同苏璎对弈,听闻此消息,手中白子滑落在地。

苏序几乎是在顷刻间便从正院赶到了苏尧和苏璎所在的花厅,披头问苏尧道:“那日陛下找召你进宫,究竟都说了什么?”

叶霖为查科考受贿舞弊之事悄悄离京的事情,本神不知鬼不觉,如今却是人尽皆知,缠绵病榻已久的叶修在这个时候突然驾崩,总是让人生出太过巧合的疑问。

封后野心勃勃,东宫和摄政王府针锋相对,唯一可能之情的人,只有可能是几日前被一道急诏召进皇宫的苏尧。

苏序只知道苏尧进了文德殿,同皇帝相谈甚久,却问不出半句话来。苏尧的守口如瓶,算是做到了极致。可此时不同往日,封皇后的话是绝对不能信的,苏尧便成了最后一个见过皇帝的人。如今整个长宁都陷入了封氏的掌控之中,若说东宫尚且还有一丝希望能够扳回一局,希望只能寄托在苏尧身上。

苏尧却没有理会苏序,豁地站起身来,不小心带翻了一整盘棋,白子黑子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苏尧也不甚在意,只是眼神有些空洞,一只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佩戴的一个精致锦囊,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我要进宫。”

第40章

一言既出,不但苏璎,就连苏序和问讯赶来的苏夫人都是一愣。

太子不在京中,皇帝暴毙而亡,内有封后把持后宫,外有摄政王统调府兵封锁长宁,两个已经开了府的亲王府邸早被封维舟派府兵团团围住了,这样的情势下,苏尧竟然开口说要进宫去,这岂不是在发疯!

苏璎瞪着大眼睛使劲儿拽了一下苏尧的衣袖,希望她能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不要意气用事,可苏尧完全没有理会,只是扭过身朝苏序直直跪了下去,举起手中的锦囊,道:“三日前陛下召阿瑶入宫,赐给阿瑶一把钥匙,陛下曾将一锦盒封入密室暗格,令阿瑶在必要的时候取出,阿瑶以为,此时正是必要的时候。”

“你是说…”

“没错,陛下突然离世,驾崩时身侧只有皇后一人,没有留下遗旨,是非黑白全凭皇后一言,必定对太子殿下不利,殿微服离京,恐怕回京不易。如今宫中尚未宫变,正是因为统调京中禁军的兵符不在皇后和摄政王手中,倘若那兵符被皇后率先寻得,后果不堪设想。”苏尧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朝着虚空叫了一声,“阿九!”

黑衣束发的美艳女子静静出现在众人面前。

苏序眯了眯眼睛,苏瑶在相府还有影卫,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原来叶霖始终对苏家不放心,还在监视么?

苏尧却没空去想苏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吩咐道:“我命你即刻去淮阳长公主府,告诉徐慎言,我在皇城北侧定武门等他。”

阿九应声而去。

苏尧朝苏序和苏夫人行了一个万福,道:“阿瑶一向不叫爹爹娘亲省心,心中愧对苏氏列祖,今日阿瑶去了,只愿替爹娘争回我平溪苏氏的风骨。若是阿瑶有去无回,还请爹爹娘亲原谅女儿的不孝。”

“你可知此去艰险异常,稍有不慎,搭上的,就是整个平溪苏氏?”苏序敛眉,认真地看着神情严肃的苏尧,他这个女儿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此刻柔弱的肩膀却要担负起整个雁朝的命运重担。她不曾躲避,也不曾推脱,苏序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苏瑶了。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只是韬光养晦罢了。

苏尧莞尔一笑,道:“徐公子师从潋滟山,医毒之术甚是高超,若是阿瑶回不来,必将自毁容貌,以死明志,绝不会叫皇后捉住把柄。届时爹爹自可向世人宣称阿瑶病死,阿瑶身体一向不好,如此顺理成章,必定不会牵连平溪苏氏。”

苏夫人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打算,只觉得心惊肉跳,不能相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这哪里是一个养在闺阁的姑娘能说出的话,自毁容貌以死明志,她何以想出如此残忍的方式自戕…何况这考虑如此周全,却是临危不乱。

苏序却是只觉得心中重重地被什么钝物击打,沉得说不出话来。好,这是他平溪苏氏的女儿,便是有这样的风骨,绝不退缩,绝不苟且。

见苏序郑重地点了点头,苏尧又行一礼,道:“还有一事,摄政王世子曾两入阿瑶闺房,皆没有惊动府中府卫,可见我相府戒备仍有薄弱之处,爹爹定要加强府上防卫。阿瑶这便去更衣,不耽搁了。”

话毕,苏尧便转身朝自己的闺房走去。

苏璎看着苏尧匆匆远去的背影,忽然眼眶一湿。姐姐的背挺得笔直,脚步没有一丝紊乱,背影疏淡冷静,仿佛她的肩上真的担着整个天下,稍稍不甚就会万劫不复。她一直觉得姐姐万事皆不上心,凡事都要她来拂照操心,可哪曾想是她错了,姐姐比谁活得都明白。

回了闺房迅速地换好一身暗色衣裤,苏尧对着铜镜将自己的长发束成一个马尾,再盘成一个发髻,朝铜镜里那张娇艳倾城的容颜笑了一笑,转身离开。

苏瑶也许到死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竟会做出夜探皇宫的事来。这身衣服是她悄悄寻了裁缝做的,本打算着待叶霖登基,自己托死离去时穿,没想到这么快就排上了用场。或许这一套衣服就是她的丧衣了,只求她不会死得太惨,能给苏瑶留下一个全尸。

相府虽是文官之府,可是也不乏高手,苏序终究不能放心苏尧一个人独闯皇宫,将自己手下最忠诚不二的死士派给了苏尧,同她一起去了。

整个皇宫已经被摄政王府的府兵围了起来,皇城北侧除了四皇子叶霁独居的流岚殿还有人住,其他宫殿不是废弃,就是住了早已失宠的妃子,防守相对薄弱,还是有机可乘。再者四皇子叶霁是东宫的人,虽未必能够接应她,却也不至于造成新的麻烦。此时此刻,不节外生枝,已经是苏尧预料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苏尧由府上的死士以轻功带着,倒是行得快些,相府离皇城本就不远,很快就到了城北。

谁料封皇后同她想到了一处,正怕有人潜进皇宫坏她好事,因此在皇城北部增添了不少兵力,正如铜墙铁壁,想进去比登天还要更难。

苏尧见此情景心中一沉,高手尚且要犯怵,更何况她一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入皇城,几乎是不可能。

躲在隐秘处思索一番后,苏尧正要下令沿着皇城城墙巡上一圈,伺机寻找薄弱处,肩膀就被轻轻一拍。

苏尧吓了一跳,一颗心扑通通地就要跳出嗓子,回头却见来人正是前去淮阳长公主府寻人的阿九和赶来的徐慎言。显然徐慎言也带来了府上的死士,此时正整齐地站在两人身后。

苏尧刚要开口,就见徐慎言抬手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方才已经看过,皇城东侧的永安门、承天门,西侧的明酉门、景风门,南侧的顺义门、长乐门,以及北侧的广运门皆有重兵把守,你猜的不错,唯有这定武门防守最为薄弱。”

苏尧听完这一席话脑子差点炸开,抬手按了按眉心,道,“你说定武门的兵力…是最薄弱的?!”

那摄政王到底出动了多少府兵?摄政王府上究竟有多少府兵?!

苏尧想着,徐慎言已经回答:“不止摄政王府的府兵,还有皇宫的羽林军。”

苏尧一听脑袋更疼了,心中惊讶,脱口而出,“皇后怎么调动得了羽林军?!”

“开国皇帝定下的规矩,帝后皆可以口谕调动羽林。幸而禁军只听兵符调遣,否则…恐怕殿下已经无计可施,只待束手就擒了。”徐慎言说到这儿顿了顿,眸光微闪,道:“若在下没有猜错,苏大小姐是准备进宫寻找兵符?”

苏尧点点头,也是直言不讳,她已经知道淮阳长公主府同东宫的关系,自然放心徐慎言,因此坦荡道:“确实如此,陛下曾托付与我,我今夜必定要将兵符拿到。”

徐慎言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低声道:“你可会轻功?”

苏尧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她一个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哪里会去学轻功?“不会。”

徐慎言闻言蹙起长眉,不会,他还以为…若是不会,如此铜墙铁壁,可该如何进去?

两人正在踌躇之中,就见达达地飞马奔来一个府兵,行至防守前,高声道:“长安公府的府兵正在承天门前叫嚣,意图硬闯攻城,皇后娘娘传旨,摄政王府府兵即刻起兵,随我前去承天门支援。其余人等,切不可放松警惕,给乱臣贼子可乘之机。”

乱臣贼子?苏尧在心中冷笑,如此大逆不道意图篡位的行径,竟敢给旁人贴上乱臣贼子的标签,摄政王府确实是好样的,坏事也做得如此坦荡。眼看着摄政王府的府兵随着那马上的骑兵离去,苏尧扭过头去看徐慎言,“长安公府…是秋御?”

徐慎言点点头,“你的影卫去寻我时,东宫的太子詹事崔述正在府上做客,便遣了人去长安公府寻她,为我们争取些时间。”

苏尧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原来秋御和长安公府一早就站在东宫这边,怪不得她明明不爱叶霖,那时却那般忧心。别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玩伴,就算是普通的谋士,也一定不希望叶霖一蹶不振吧。

正想着,就听见徐慎言继续道:“只可惜虽然摄政王府的府兵撤离了,却仍旧剩下这样多羽林,苏大小姐不会轻功,仍旧十分麻烦。”

一直未曾吭声的阿九却忽然说话了,“奴婢有办法。”

苏尧和徐慎言不约而同地朝阿九看去。

那女子娇艳如玫瑰的脸上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那羽林守卫之首,奴婢认识。”

她认识?!

苏尧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玄妙与神奇,羽林军本就直属帝后,未必是诚心谋反,只是听得调遣罢了。若是阿九能将那羽林军守卫之首成功策反,她们倒是省去了一番打打杀杀,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了。

眼见着阿九渐渐走出阴影,朝那一队羽林军走去,苏尧暗暗叫相府和淮阳长公主府的死士准备停当。阿九不能出事,若是谈不成,也只能硬碰硬地来,绝不给羽林军喘息的机会,若是必要,便全员歼灭,免得通风报信给皇后,扰的她们无法去拿兵符。苏尧到底是一个现代人,想到一会儿极有可能要打打杀杀,心中不禁一阵难受。

徐慎言见她如此神情,轻声道:“大小姐长于平溪,自然不曾见过如此血腥之事,若策反不成,便叫在下前去,待清除障碍,大小姐再现身亦可。”

苏尧点了点头,内心感激徐慎言的体贴入微,就看见阿九笃定地朝这边招了招手,徐慎言迈步出去,那首领一挥手,一队羽林便放下了手中兵器,单膝跪倒下来。

苏尧跟着徐慎言走出阴影,经过那首领之时,却听见那首领低声道:“属下参见皇后娘娘。还请娘娘日后…好好待阿婵。”

皇后娘娘?苏尧打了一个哆嗦,反应过来这首领的意思是已经承认了苏尧作为叶霖妻子的身份,羽林听命于帝后,可却没说听命哪个皇后,先皇已经死了,封维书自然已经不是皇后,他们倒戈,倒也是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只是,阿婵?这是阿九的名字吗?这个首领,果然还是看在阿九的面子上才被成功策反。她一直觉得阿九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定然是有故事在身的,如今看来,倒是个大秘密的。

只是此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苏尧“嗯”了一声,颌首之后便跟着徐慎言进了宫门。

没想到刚一进门,没走了几步,就迎面碰见了前来接应的叶霁。苏尧偏过头去看徐慎言,他这般神通广大连皇宫里的叶霁都能通知得到?还没说话,徐慎言便摇了摇头,解释道:“在下并未通知叶霁。”

叶霁一到近前,便急声道:“你们怎么来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正想着能不能从定武门突围出去给三哥传信。”

苏尧这才明白原是两行人正巧撞到了一起,想到叶霖,连忙问道:“太子殿下到底去了哪里,可能尽快赶回长宁?”

若是走的太远,只怕夜长梦多,叶霖虽有影卫随身,可封后若是起了诛杀的心思,也绝对不会派出酒囊饭袋,她现在…十分担心叶霖的安危。再说长宁京内也不太平,莫说她尚且不知道能否顺利拿到兵符脱身,就算拿到了手,也未必保得住。

“如不出意外,明晨便可抵达长宁。只是长宁如今已被羽林军和摄政王府府兵把持,易守难攻,三哥手中尚无兵权,只怕想要攻进长宁,也是不易的。”叶霁忧心忡忡,脚下也没闲着,一行人随着苏尧朝文德殿方向走去。

苏尧摇摇头道:“只要他安全归来便好,今夜我便是来拿兵符的,必定会送到殿下手中。”

叶霖似有惊讶,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此时的苏尧表现出的冷静与勇敢,叫他忽然有些明白,三哥那般冷淡的人,怎么就会看上这个苏瑶了。

幸而有叶霁这个对皇宫熟稔非常的人引路,苏尧一行人才能一路避开宫中的明卡暗哨,不期而遇的巡卫也都被苏尧和徐慎言带来的死士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了,没有惊动皇后,安然抵达了文德殿。

先皇叶修正是驾崩于文德殿中,此时宫中局势紧张,先皇龙体又陈在他处,无人想到这时候会有人冒险回来文德殿,殿外倒是戒备稀松。苏尧松了一口气,叫死士前去打探了虚实,方才潜入了文德殿密室。

密室里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就连先太子妃的棺材也好好地陈在当中,看来封后还没来得及处理密室。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看来叶修是深谙封后的秉性。苏尧心中暗叹。叶霁和徐慎言看到那棺材先是一惊,随即便打了个冷颤,也不知道是被密室中的冷气所袭,还是被这陈在文德殿下的遗体所惊吓。

苏尧却是直接走到那挂着十二幅帝后画像的暗格处,轻玄开关,将那一方小小的祠堂展现在几人面前。

徐慎言和叶霁见到这一十二幅画像,立刻跪地叩拜,苏尧心中暗叹古人果然还是迂腐,一边走过去,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钥匙,掀开第一幅开国皇帝的画像,将那钥匙□□了锁孔,顷刻间听见一阵机关的响动,从那画像之下慢慢伸出一个抽屉大小的暗格来。

叶霁见此感到不可思议,方才见苏尧分明是对皇宫不甚熟悉的,可自从进了文德殿,她便如探囊取物,操作熟练,心中正疑惑,就见苏尧从那暗格中取出了一个锦盒。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离去的好。”苏尧一边说,便一边朝外走去。

叶霁和徐慎言也跟着往外走,没想到走到一半,苏尧忽然又停住了脚步,抬手晃了晃那锦盒,柳眉拧成一个结,抬手打开了锦盒。

不出苏尧所料,那锦盒竟是除了一卷锦帛外便再无他物,根本没有什么兵符。

苏尧苍白着脸拿起那一卷正被一条绸带绑住的锦帛,细细的绸带上密密地写着一行字:“拿到速去,吾儿叶霖亲起”。

速去…可兵符到底在哪里?!

三人脸色皆是煞白,苏尧咬咬牙,也顾不得许多礼教,撩起外衣,将那一卷锦帛塞入腰间的暗兜里,沉声道:“我们走。”

叶霁和徐慎言虽然心中仍系着兵符的去向,可看到叶修的笔迹,终于决定听从苏尧的安排,朝门外去了。

只是没想到,一行人刚出了文德殿没多久,正迎面撞上一队的巡卫,那巡卫头领倒是狡诈,还未到近前,便高声叫道,将周围巡视的巡卫全部引了过来。

走在前边的苏尧心中暗叫不好,几步便退到一众死士之间,由徐慎言和叶霁携着,杀出一条血路去了。

苏尧生长在法治社会,从未真正见过如此血腥暴力的场面,一时间胃中翻滚几欲呕吐,硬是生生忍住,憋着一口气湿着眼眶朝外突围。不知道究竟杀了多少人,不知道衣裙上究竟沾染了多少鲜血,等她们成功地突围出去,甩掉了身后穷追不舍的人,松了一口气时,苏尧清点了人数,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她从相府带出十人,皆是精锐,又有徐慎言带来十五人,加之叶霁的九个随从,正是三十四名死士,如今却已经仅剩九个,无不是满身血污。就连阿九也受了伤,鲜血顺着胳膊一路滴滴答答淌下来,甚至无处包扎处理。

叶霁和徐慎言也都挂了彩,虽是轻伤,可也见了血,只有苏尧一人,丝毫不会武功,却被保护得最好,竟是毫发无损。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是叶霖的未婚妻,是将来的皇后,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叫她出事。

苏尧心中过意不去,方才那一场硬仗又太过惨烈,鼻尖涌起一股涩意,视线渐渐模糊。苏尧脚下不停,仰头吸了吸鼻子,将即将喷薄而出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她不能哭,尤其是这个时候,叶霖还在危险之中,她不能软弱。

经过方才一战,封皇后必定是已经知道,她们又是从文德殿出来,皇后一定猜得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们拿走了,长宁是不能继续呆了,苏尧想起和东宫毗邻的锦禁苑,颤着声音道:“我们从禁苑出长宁!阿霁,你该知道如何去寻殿下吧?我们直接去寻他!”

叶霁点点头,正合他意,虽是绕远了些,可却是最安全的道路了。

一行人摸着黑潜进禁苑,不知道走了多久,衣服和脸颊不同程度地被树枝草木刮花,却也不甚在意,直到天边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几人才算走上了官道。

苏尧已经完全没有了体力,苏瑶的身子本来就弱,后半夜里基本上就是靠苏尧的意志强撑着,现如今虽有阿九和叶霁扶着她,可她明显感觉到这两个负了伤的人也是快要耗尽了体力。

徐慎言也敏感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干脆地俯下身道:“还是由在下背着大小姐继续吧。”

苏尧已经不甚在意男女有别的规矩,说到底,她一个现代人本就不在意这些陈规陋习,因此点点头,大大方方地趴了上去。

太阳就快要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苏尧终于听见远处达达的马蹄声,一道英姿飒爽的人影渐渐出现在视线里,背对着熹微的晨光,一袭紫衣耀眼夺目,衣袂翻飞,黑发如墨。

这是本该在百里之外的太子,她的未婚夫,大雁的新一任皇帝,叶霖。

苏尧不知道为什么,当叶霖骑着马紫衣翩跹地出现在一片晨光之中向她奔来的时候,她忽然鼻子一酸,心中一处变得无比柔软,甚至想要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

苏尧从徐慎言背上翻下来,在原地站定,看着叶霖越走越近,直到近前翻身下马,眼睛红通通的一看就是日夜简兼程没有好好休息,神情近乎疯狂,早就没有了往日里的霁月清风,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声音有些嘶哑:“苏尧!谁教你冒险进宫的!”

若是她受伤了怎么办,若是她…若是她…该死的,他总是没法好好地保护她,甚至还叫她以身犯险!

苏尧看着他这个样子,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有什么全要溢出来,他还是想着她的,管他此时想的是苏瑶还是他,这个人此时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关心着她的安危!

苏尧竟然平静了下来,展颜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豪气道:“我苏尧的男人,自然由我保护。”

第41章 (2)

叶霖可以说是快要发疯了。

他从华州收到明玉阁的消息,听说皇帝驾崩、长宁宫变的消息后一颗心便都沉了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该是这个时候…他的父皇不该是这么早就…前一世明明还有景和二十年,他明明是第二年大婚后三个月方才登基。徐慎言已经回来,却还没来得及对他医治,他还没有尽孝…为何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不受控制的局面?

不应该,这不应该。

叶霖很清楚文帝的死同封后脱不了干系,稍做思考,便也明白过来,这其实一早就是一个局。原来她是故意的,故意抛出了礼部这块肥饵,来调虎离山。而他却该死地相信了!

接到明玉阁的消息后他便带着一队人马启程回京了,为了避开皇后派出刺杀阻挡的人,他们算是绕了远路,叶霖打算从禁苑取道进城,没想到刚到了半路就收到崔述的飞鸽传书,说苏尧只身一人去了皇宫。

叶霖当时便气急了。她还是这样不听话,不能好好地待在相府里叫他放心,天塌下来还有他叶霖扛着,他如何能眼见她以身犯险!?若是她出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狂,会不会将这一整个江山拖进修罗地狱里去…前一世他弄丢了苏尧,独自忍受了十二年的寂寂空欢,十二年的等待与思念,这一世,他再也不要和她分开,再也不要!

大约是他太过着急,渐渐地竟将一队人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独自一人纵马而来,他想要看到她,早一点,再早一点,看到她安然无恙,看到她还好好地站在他眼前。

当他真的看到了苏尧的时候,原本已经压抑下去的怒火忽然又窜了上来,好一个苏尧,好一个不安分的苏尧啊!她竟然全身血迹,那般凄惨那般狼狈,她竟然将自己搞得那般骇人,叫他心头一紧说不出的心疼。

叶霖按着苏尧的肩膀,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控制住想要破坏的冲动,就见她忽然笑了,豪气万丈地说出那样一句话来。

“我苏尧的男人,自然由我来保护。”她竟然真的说得出口!叶霖虽然早知道她口无遮拦,却也没想到苏尧能坦荡至此,当着叶霁和徐慎言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神色还那般骄傲,也不脸红。

叶霖蓦地有些不知所措,煞白的脸竟然渐渐发起烧来,将那个又气又恨的姑娘狠狠搂紧怀里,有一点点无奈,又有一点点害羞,哑着嗓子道:“我的女人,也不应该受这样的苦。”

叶霁和徐慎言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宽阔官道上相拥的两人,心中各有滋味。一滴晶莹的泪悄悄掉下来,瞬间湮灭在了

远处渐渐响起达达的马蹄声,正是被叶霖甩在身后的一队人马出现在了地平线处。叶霖微微放开苏尧,抬手将苏尧凌乱的发丝掖到耳后,哑声道:“以后再也不要冒险了,阿尧。你若不在,我会害怕。”

苏尧点点头,他说他害怕,叶霖竟然会说他害怕…安慰似的拍了拍叶霖的精瘦的背,苏尧抬起手在叶霖眼前晃了晃,笑道:“你瞧,我把朱索带来了。我想我带着它,你就一定不会出事,我也不会出事,它会保佑我们,你说对不对?”

叶霖没想到她还会记得端阳宫宴上的朱索,她竟然还留着,尽管那时她还不曾对他有好感,尽管即便是现在,叶霖也知道,在苏尧心里,他们只是患难之交。可他心里渐渐膨胀的欣喜越来越大,终于无法抑制地在脸上展现了一个迷人的笑容,叶霖慢慢靠近苏尧,靠近那诱人的红唇。

他现在只想亲吻这红唇,这说出叫他心生涟漪的甜蜜情话的红唇,这遇见再遭的情况都能四两拨千斤的红唇,想沾染她的气息与她永不分离…可是苏尧却想起什么似的退后了一步,皱着眉从腰间拿出一块浸了血的锦帛来,懊恼道:“都是我没用,没拿到兵符,只找到了这个。”

叶霖的关注点却全在那锦帛上的血渍上,仔仔细细地将苏尧打量一番,紧张道:“你受伤了?伤在了哪里?”

苏尧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道:“这么多人里,也就没用的阿尧没有受伤了…他们…”苏尧说到这有些哽咽,停顿了片刻才接下去道,“都是阿尧没用…”

叶霖见苏尧没有受伤,又一直在说锦帛的事情,这才接过那锦帛,展开看了,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神色,将那遗诏收进袖中,道:“你是如何打开那密室暗格的?”

苏尧道:“陛下给了我一把钥匙。”说着,便将那保存在锦囊里的奇怪钥匙掏出来递给叶霖。

叶霖将她拥进怀里,低声叹息,“阿尧,你已经拿到兵符了。那把所谓的钥匙,就是兵符。”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叶霖等一行人稍作了休息,便朝着禁军营方向去了,等叶霖带着禁军出现在承天门前时,秋御正和摄政王府府兵相持不下。一间叶霖来此,原本就摇摆不定的羽林纷纷倒戈,原本持平的局势瞬间变得混乱。

叶霖是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的,他原不想血洗长宁,可若是那人不仁,他也不是什么心地善良之辈,封后害了他父皇,害了两次,他虽记得封后的养育之恩,可也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冷漠的模样。

没想到叶霖带着三万禁军一显身,那摄政王府的府兵首领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高喊道:“恭迎陛下回宫。”

陛下?呵,多新鲜!叶霖挑起长眉,便听见耳侧是秋御的解释,“方才刚有信使从宫中赶来,怕是封后见敌我势力不均,决定明哲保身了。殿下切莫冲动行事…”

果然,秋御刚说完,便听见对面一阵嘈杂,层层叠叠的府兵后慢慢让出一个人来,银甲银枪,步履匆匆,一见到马上的叶霖,立刻跪倒下来,高声道:“臣封维舟,恭迎陛下回宫!”

叶霖一声冷哼明白过来,果然是明哲保身,虽然封皇后宫变□□的心思昭然若揭人尽皆知,可说到底两方对阵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冲突,他现在大可堂而皇之地说这些话,宣称自己是替离京在外的太子主持大局。

果然,封维舟接下去道:“宁王和端王府已被老臣控制,京中秩序井然,只待陛下回宫亲自决断。”

苏尧听到这,却怕叶霖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去,他是被害死了父亲,差点连命都丧在这人的暗杀上的,此时明明自己带着禁军,却因为封维舟这番不害臊的话失去了正当攻城的理由,他现在若是不肯放过封维舟,反倒成了屠戮忠良,要背上一个昏君的恶名。想到这儿,苏尧便纵马上前,拉了拉叶霖的衣袖,低声道:“你莫要冲动行事,而陷入不仁残暴的境地。”

那人听她这一番话,却是眸如利刃地朝她扫了一眼,苏尧一怔,拉着叶霖衣袖的手顿时缩回来,她竟是…竟是在叶霖漆黑的眸子里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杀气。

叶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抬手按上眉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将暴怒的心平静下来。他从华州一路夜奔而归,沿途刺杀不断,九十七名影卫伤亡过半,皆是绝顶高手,可见封氏是下定了决心要他去死。这世道究竟是何人更残暴?她竟还同前世一般为封府求情!苏尧啊苏尧,若是他没有重生而来,凭她和封策纠缠不清的关系,他心中怎会不生芥蒂?!这个人,她做事的时候都不过脑子的吗!

苏尧被叶霖眼中的惊涛骇浪所灼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解释给他听,告诉他要保持冷静不要意气用事,也想告诉他,那日叶修急诏她入宫,究竟交代了她些什么,可这个时候苏尧不知道她是不是该尽量减小存在感,什么都不说。叶霖正在气头上,她只怕自己火上浇油。

封维舟跪在马前,垂首等待着这场博弈的结果。

半晌,叶霖低沉疏冷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是对着封维舟,更是对着身后的三万禁军,道:“多谢封卿有心了。”

话毕,却不再理会还跪在地上的封维舟,驱马进了宫门。

秋御冷哼了一声,一挥手,带着长安公府的一众府兵进了承天门。三万禁军浩浩荡荡,金戈铁马间封维舟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嘴角慢慢向上弯起。

景和十九年七月初八,太子霖归京,寻得先帝遗诏,继承大统,同日太后封维书自请于华州般若寺青灯古佛带发修行。

三日后,太子霖于太极殿继位,同日立准太子妃苏瑶为后,葬文帝于定陵,哀恸不能自已,终日流涕,辍朝不止,七日后方才复朝。

后来,史书上是这样记录这一场没有硝烟,也“没有流血”的宫变的,而个中细节,却草草地被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再无人知晓。

这一天苏尧没能如愿地回府,而是被叶霖留在了皇宫里。她将在这陌生而空寂的皇宫中等待三天,等待三天之后,被册封为这大雁朝的第八位皇后。

苏尧其实有些尴尬,她这还是头一次地夜不归宿,听说叶霖已经遣了人去相府,而苏序竟然也同意了她留在宫里,叫苏尧顿感心累。明明走时还是脉脉温情,叫她心生几分悲壮的,这才短短一天时间,苏序怎么又恢复了那副“她不是我亲生的”的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