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同叶霖相处,能躲一日便是一日,苏尧发现自己原来还有鸵鸟的特质。

她如今已是皇后,身边自然不能少了使唤的人,叶霖登基以后将整个皇宫都换了血,挑了几个聪明伶俐的人儿,拨给她做贴身侍女了。苏尧乐呵呵地答应下来,平日里却也用不到她们,反倒是对皇宫里的藏书阁十分感兴趣,后宫无事,她便一股脑地钻进去了。

在苏尧躲在藏书阁里做鸵鸟的时候,叶霖却不是那么轻松自在。

他罢朝七日,许多事情直接移交了勤政殿去处理。封后虽然已经自请于华州般若寺修行,可摄政王封策还在,叶霖不能将一应权力握在自己手里,想要肃清朝野也不是那么容易。更别说这之间还有墙头草,心思转得比风向还快,见叶霖登基,便挤破头皮地妄图巴结起来,眼见着便心烦。

金丝楠木的宽大案几上摆着一摞的奏折,叶霖执着一支玉杆毛笔沾朱砂,低头熟稔地批阅着奏折。刘内侍静静立在一旁,时不时地偷瞄叶霖几眼,很快又低下头。

年轻的君王丝毫没有一点不适,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繁重枯燥的政事,看奏折时微微蹙起的眉,执着毛笔的修长手指,总让他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年轻时的叶修。那个君王也曾勤俭克政,也曾雄心勃勃地要做一番大事,也曾将开国圣祖作为一生的方向,可后来,却落得一个外戚专政、帝后反目的结果。他侍奉了叶修一辈子,这宫里的风风雨雨见识了许多,看人也有几分准头。可新继位的年轻君主却实在叫人难以捉摸,摸不透那双墨眸里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就比如现在,大殿之下被诏来的夏尚书已经哆哆嗦嗦跪了将近一个时辰,额头上突突地冒冷汗,却也不见叶霖将头从那一摞子奏折里抬起头来,仿佛已经将夏尚书忘记了。

夏尚书在殿下跪了许久,也不见叶霖理会他,原本心中就有些发虚——前些日子他那不成器的女儿叫叶霖不厌其烦特意叮嘱崔述敲打了他,现如今科场清查事紧,手底下已有不少官员落马,他亦是不干不净,正怕叶霖查到他头上来。

说起来先帝驾崩,太子继位,虽没出什么岔头,可夏彦标却听朝里风言风语说叶霖当时并不在京中,封后甚至意图宫变,只是太子吉人天相,赶了回来,封后这才自请去了华州礼佛。一切皆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变故,他们虽然并不能够得知详情,却也知道那夜已经开府的宁王和端王府邸都被围了起来,想来也不是面上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

也不知道当时身为太子的陛下究竟在外查些什么。

想到这儿,夏彦标悄悄朝刘内侍使了个眼色。莫不是陛下真的将他忘了!他一把老骨头可是禁不起这么折腾喽。

刘内侍却像是没看见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不出声,完全不配合的状态。夏彦标心中着急,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

叶霖批完一本折子扔到一边,这才将头抬起来,清冽的黑眸扫过夏彦标,冷声道:“跪了这么久,还没想起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这话可是说来不善了。叶霖哪是忘了他,感情是故意晾着他的。

夏彦标扑将下去,行了个大礼,高声道:“陛下明查,老臣为官十二载,兢兢业业,克理勤俭,从不曾做过什么违背良心之事,若是有何处愚钝违逆了陛下圣意,必定是无心之举…”

话未说完,便被叶霖出声打断了,“无心之举?巧借温卷之规大肆受贿、买卖官职、打压奇才,夏彦标,你当朕是瞎子?还需我提醒你,都做过哪些龌龊事?”

话毕,就见叶霖从那批阅过的奏章里抽出几本折子,丢到殿下,便不再理会他,神色如常地批折子了。

夏彦标见叶霖如此态度,冷汗直冒,伸手将那些折子捡起来展开,却见那折子上将他这些年来如何一步步登上高位,如何收贿受贿,如何打压人才的事情一条条一件件列在纸上,白纸黑字无从辩驳,当即傻了眼,出了一身虚汗。他终于明白,自己便是叶霖杀鸡儆猴的牺牲,无论如何是躲不过此劫了。

他从前只当当今皇后苏瑶同陛下不甚亲近,空有一个平溪苏氏女的名头,却掀不起什么风浪。如他这般投机取巧步步高升的官员,同那些清流自是相看两相厌,甚至妄想自家女儿能夺得圣心,因此对女儿三番两次挑衅苏瑶的事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可哪曾想,弹劾他的折子多出于受平溪苏氏指点提携过的清流之手,这才如醍醐灌顶,知晓平溪苏氏的势力。怪不得当初太子和摄政王世子为得一个苏瑶便反目成仇,完全失了从前的兄弟情分。没想到自己谋划钻营一辈子,终究还是太天真。

刘内侍眼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夏彦标兀自在殿下抖成一个筛子,叶霖却眼皮都不抬一下,没事人一样批着折子,心中暗叹,虽相貌相似,可陛下还是与先帝不同,这若换做先帝,哪个不是和颜悦色,娓娓相劝。可眼前年轻的君王却像是连血液都是冷的,根本不把旁人放在心上。

正想着,就听见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经心道:“怎么,不准备回去同家人做个交代?”

夏彦标身子一软,终于不能说出话来。

刚将夏彦标拖下去,落得个眼前清净,原先东宫的太子詹事,如今春风得意的崔述崔大人,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宁王殿下上书陈情,想求得允许去禁苑思过宫探望林妃,臣不知…”崔述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看着叶霖不说话。前几日宁王府和端王府被围,无端地给扣上了不臣的帽子,叶霖登基后还曾派人安抚,想来便叫他得寸进尺,想寻得些补偿罢了。

说来自打先太子妃仙逝,先帝将林妃和靳妃剥了封号打进禁苑思过宫里,宁王便不曾见过自己母妃,这要求提出来,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林妃毕竟是罪身,又同先太子妃的死脱不了干系,崔述保不准叶霖心中如何打算,到底有没有这份大度能不计前嫌。

叶霖却是想都没想,斩钉截铁道:“不准。”

宁王却是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可他却知道宁王心里存了什么心思,前一世他也曾大发善心允了宁王去探望,怎知他探望归来便真的伙同端王一起意图谋逆,叫他颇费了一番周章才摆平此事。当初叶修知道他们二人自幼与母妃分离,母妃又是戴罪之身,受了不少白眼,心里定是憋了口气,才将他二人封号一赐“宁”,一赐“端”,便是希望他们好好做人,不要起歪心思。

只是狼子野心,怎是一个封号便能压住的。

想到这儿,叶霖又道:“你去拟一道旨,宁王叶雷心欲不轨,终身不得踏出长宁一步。”

崔述有些惊讶,叶霖突然下这么一道旨意,着实是又冷酷又突然,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应下来,心中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道:“朝中这几日议论纷纷,似乎是关于陛下的后宫充实之事…陛下可有想法?”

叶霖即位,便将原先因为尚未弱冠而滞留宫中的皇子们依次封王开府,将各宫的妃子谴去各皇子府中了,如今后宫空置,除去新封的皇后娘娘,也就再没有什么人了。叶霖正值精力旺盛之时,身侧没有妃嫔服侍,总有些不妥。更何况充实后宫正是稳定百官的好机会,自古前朝后宫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后宫只有苏后一人独大,怕是也不能服众。

日后就算没了摄政王,只怕又要出来一个更难搞的平溪苏氏。听说苏相已经将自己的长子苏琢从平溪召来,不日便到长宁,不知是何意思,亦是需要谨慎些的。

叶霖闻言却是一阵心累,他批阅的奏折中有一半的折子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充实后宫一事,看得他不胜其烦,没想到就连崔述都拿这件事来烦他,心中不悦,脸色便不大好看。

刘内侍抬眼悄悄去看叶霖,就见年轻的君王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玉杆毛笔扔到一边,肃容冷声道:“朕不需要充实后宫。”

第45章 (6)

崔述很少见叶霖如此不悦,更没见过他对自己发火,当即愣了一愣,缓过神来劝谏道:“陛下新登帝位,根基尚未牢固,此时空置后宫,只怕是不妥。”

摄政王还直楞楞地杵在那儿,叶霖又动了礼部,原本就微有动荡的朝局恐怕要更加不稳,于情于理叶霖都应广纳后宫才是。

而对于崔述而言,他担心的并不只朝廷百官和天下百姓的看法,叶霖对苏瑶的迷恋他是亲眼看到过的,苏瑶夜闯皇宫取兵符的事情他也知晓,自知苏瑶不是等闲女子,心中便更怕叶霖废黜后宫,养虎为患,宠出一个新的“封后”来。若是真的成了那样的局面,以叶霖的性子和手段,只怕是无人能够阻止的。

“朕知你心中担忧,只是先帝曾教导朕,用人不疑,此番能顺利继承帝位,彻底清查礼部,整顿科场,苏家功不可没,朕如何能在此时广纳后宫,为苏相与阿尧添堵?”叶霖说着,心中却是另外一番合计。别说他广纳后宫,就是现在这整个后宫空空荡荡,苏瑶也未曾肯放下心中所有顾虑。他本对旁人毫无兴趣,就算封了妃放进皇宫里也绝不会沾染,何必还搁在自己和苏尧眼前碍眼。

“陛下经天纬地的堂堂君子,懿行自是知道的。只是陛下只想着心系娘娘,却未曾想过娘娘的名声。古来帝王皆是三宫六院雨露均沾,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哪怕是开国圣祖,如果没有水烟宫斩杀烟妃一事,恐怕也不会废黜后宫。便是这件事被后世传为美谈,陛下可还记得,史官如何记录?”崔述肃容直谏,这些话他若是不说,恐怕也不会有人有胆量说出来,身为人臣,便有责任将个中利害同陛下说清楚,免得日后留下祸患,却是他们做人臣的过错。何况叶霖并非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的人,一向虚心纳谏。

他知叶霖有心效仿开国圣祖,只是秋后在史官处却是一向被诟病善妒的,既然苏瑶在他心中地位甚高,崔述以为,如此晓之以理,叶霖不会无动于衷。哪曾想,叶霖却是一挥手,不容分说拒绝道:“先帝尸骨未寒,此时商议此事未免有些不妥,后宫之事还是日后再议吧。”

崔述语塞,他为叶霖算是操碎了心,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叶霖回心转意,只得在心中暗自祈祷苏瑶实实在在是个贤良淑德的世家闺秀,没有什么图谋江山的野心,否则的话,还真不能晓得未来将会走到哪一步。

好不容易送走了崔述,叶霖才得了片刻安宁,倚着身后的西域绸面提花靠枕,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刘内侍在一旁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暗生合计。这几天都没见叶霖去过凤梧殿,皇后娘娘也是沉得住气,未曾来寻过陛下,陛下一连几日都直接宿在勤政殿里,看得叫刘内侍直心疼。

虽说政务积压许多,可勤政也不是这个勤法,陛下和娘娘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新婚夫妻,倒像是故意互相躲着,眼不见为净。他原先以为陛下是不喜皇后娘娘,娶她只是为了娘娘背后的苏家,可今日陛下又拒绝了崔大人广纳后宫的建议,却叫他有些看不懂了。

正琢磨着,便见闭目养神的陛下忽然起了身,一声不吭朝殿外走去。刘内侍赶忙慌慌张张地宣了起驾,急匆匆地跟上去,就见年轻的皇帝陛下直直地朝凤梧殿走去了。

叶霖不能再控制自己心中的思念,那人明明就在近前,明明就在他的皇宫里,他是皇帝,她是皇后,如何连见她一面都不能了?

前一世是苏尧教会了心性薄凉的他如何爱人,他本不懂,方能进退得宜地攻略她的心,可如今却完全变了模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何止如隔三秋,分明是比九秋更甚。

没想到叶霖去到了凤梧殿却是扑了个空,守宫的宫娥只说皇后娘娘这几日都在藏书阁里,要到晚些时候才回来。叶霖也不甚在意,点点头便出了凤梧殿,奔着藏书阁去了。

凤梧殿的宫娥只见几日不见的皇帝陛下急匆匆地进来,又急匆匆地离去,英俊威严的脸上并无什么明显的变化,猜不透圣意,却也使眼色叫一个叫锦袖的大宫女悄悄从偏门取近道去寻皇后了。

刘内侍的心情和凤梧殿宫娥相差无几,也不知道高冷的陛下是抽了哪门子邪疯。皇后既然在藏书阁,若是不急,等她回来被宫人告知了,自然会去寝殿寻他,若是急,便叫宫人去藏书阁将皇后叫回来便是,堂堂大雁天子,竟然屈尊降贵地亲自往藏书阁寻皇后,也不知道是什么体统。

不过刘内侍是谁,禁庭里摸爬滚打了多年先帝身边最亲近的宫人,察言观色自是最懂得的,也知道有时候主上发发疯犯犯傻,也无需他们这些宫人去提醒,只要不闹出什么笑话,也没有什么大碍。因此只是默默跟着,并不说什么。

到了近前,守在外面的锦鸢便“扑通”一声跪下来,刘内侍刚要开口摆驾,就见叶霖抬手制止了他,悄声推开了藏书阁的门。

内里正对着门口的一排书架前站了一个人,发髻高绾,镶金点翠,只穿着一袭镶白边的百褶齐胸红色襦裙,半截脖颈裸/露在外,正踮起脚去拿书架上层的一卷古书。

藏书阁不见日光,暗的很,只见那人身侧立着一个绿衣宫娥,一只手抱着不少书本,一直手高举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正仰头和那人说话。

听见门响,那人也不曾回头,只当是守在外面的锦鸢又进来了,一面费力去摸书架顶上的古卷,一面脆声道:“说了叫你在外面透透气,藏书阁里灰气大,待久了要咳嗽的,这里不是有锦袖来了替换你么,我又不能出什么事,你去歇着。”

叶霖走了几步,听见她带着点抱怨的口气说出这番话来,竟是笑了,快走几步到了跟前,一抬手便将那苏尧够不着的古卷拿了下来,放在锦袖手中。

苏尧先是有点惊讶,接下来看到修长手指下半截玄色嵌紫边的袖子,便愣了一愣,旋身转过来,就见那人正站在自己面前站得极近,另一只手就撑在身后的书架上,她这样一回身竟差点撞到叶霖,整个人便被他圈在了怀里。

苏尧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没撞见书架反而后脑勺垫上了一个温暖的大手。原是叶霖眼疾手快挡住了书架,才免了她一番龇牙咧嘴。

冷不丁看见叶霖,又是这样暧昧的姿势,苏尧一下子红了脸,连耳朵尖都要烧起来了,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道:“陛,陛下你怎么来了…”

叶霖见她这副困窘的模样心情瞬间变得大好,原来这几日受折磨的不止他一个,眼前这受惊的小猫也一样心神不宁。方才到了凤梧殿听说她在藏书阁,他原是有些生气的,只觉得自己在勤政殿害着相思病,可那人却悠哉悠哉地翻古卷,心里不平衡的很。可一见苏尧这副羞答答的模样,怒气也就烟消云散,无处可寻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将伊人抱在怀里,以解相思之疾。

叶霖这样想了,也真的这样做了,慢慢收紧怀抱,软玉温香在怀,也顾不得藏书阁中的灰气,自顾将头埋进苏尧的肩窝,汲取她耳后的悠悠香气了。

立在一旁的锦袖正是当初东宫那个机灵的小宫娥,原先就知道帝后之间感情深厚,方今被赐了名字,更是心向苏尧,机敏懂事,立刻将夜明珠放在了一旁的书架上,抱着书卷悄悄地退了出去。

锦鸢和刘内侍等在殿外看不到内里的情况,见锦袖脸色暧昧的退出来掩上殿门,心中明白了几分,便一同退到一旁的树荫下等待了。

这帝后间的相处模式还真奇怪,刘内侍无奈地摇摇头,只得感叹一句后生可畏哟。这藏书阁书香重地,里面烟气尘土飞扬,这两人也…真是有兴致…放着凤梧殿好好地凤榻不用,偏要来这里寻找刺激。

阁外的人心里琢磨着殿内的一片□□,只可惜内里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藏书阁本就光线昏暗,方才大殿的门开着,尚有一丝光亮,如今却是一片漆黑,全靠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照亮了。

苏尧也没动,被叶霖抱了一会儿,自觉脸颊一定已经红的快要滴血了,叶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沉默了片刻,才听见叶霖委委屈屈的声音,“阿尧,你想不想我?”

苏尧:…

是,一语道破天机,她这几天满脑子都是叶霖,这才躲进藏书阁好好冷静。哪曾想这妖精一样的男子却找上门来,撒娇似的搅乱她一池春水。

第46章 (7)

苏尧期期艾艾地“嗯”了一声,抬手拍了拍叶霖精瘦的后背,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叶霖,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个妖精。”

叶霖微微一怔,虽然用“妖精”来形容一个男人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可苏尧越口无遮拦就越表明她对自己放下了戒心,因此叶霖只低低地笑,顾左右而言他道:“苏尧,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像一只小猫。”

苏尧撇撇嘴,小猫?呵,她可和这种高贵冷艳的动物没什么相似之处,叶霖怎么会觉得自己和猫像?“哪有。”

哪有,她的性子难道不像是猫么?虽然看起来温柔可亲,可是谁也猜不准哪天她就走了,消失在午后的温暖阳光里再也不回来。就像此时她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却时时刻刻都像是会顷刻间消失掉。

藏书阁外忽然想起一阵响动,片刻便是刘内侍刻意抬高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来,“娘娘,长安公府的秋小姐已经进了宫,在凤梧殿等候娘娘多时了。”

苏尧听见这话,猛地想起来,自己确实是差人去寻了秋御进宫,原本想着拣几本书就回去,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个叶霖来,这才在藏书阁滞留许久,叫秋御白等了。

刚想要推开叶霖,那人忽然一发力,将她用力地抵在了书架上,那书架也不是十分牢固,大力之下猛地晃了几晃,放在架子上的夜明珠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藏书阁里的光线更加暗了。

苏尧毫无防备地撞到了架子上,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啊”了一声,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责怪道:“陛下怎么了?”

他是又抽了什么邪疯,方才还温存体贴,像一只勾人的妖精,忽的又暴虐起来,若不是苏尧早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分裂,还要以为这人真的有双重人格了。

压住她的那人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双手按着她的肩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埋怨的怒火,“苏尧,你找秋御干什么?”

她是不是又想将自己推给秋御,这才做皇后几天,就想着给他充实后宫了?她到底心里有没有他的位置,有没有!

苏尧听他咬牙切齿地逼问也是一阵心累,她找秋御本来和叶霖并无直接关联,只是想要谢谢她那日声东击西带着府兵在承天门叫阵,转移了大部分摄政王府的府兵,和自己里应外合取得兵符,帮的忙。若不是秋御带人在承天门逼宫,她和徐慎言还不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虽然秋御只是在替叶霖办事,可现如今她和叶霖已是夫妻,也就不分你我了,由她出面也没什么。

再者她挺喜欢秋御这姑娘,如今她一个人在皇宫里无趣的很,叶霖没有后宫,自然也省去许多麻烦,她这些日子吃吃睡睡觉得自己太没追求了。可皇后又不能流窜于市井,想要交个能随时进宫的朋友陪她打发时间而已。

不过叶霖这个过激的反应却反而叫苏尧想的多了些,她又不是洪水猛兽,只是想要见见秋御,这人就这样不满,不是说只是旧识,没有什么感情么?这又是要闹哪样?

“臣妾身为皇后,连宣见长安公府嫡女的资格都没有么?”

“你找她来做什么?”语气微微有些缓和,但仍听的出来他心里是有一股火气的,苏尧叹了一口气,道:“谢谢那夜她与臣妾里应外合取得兵符。”顿了顿,又道:“虽然这理应由陛下做更为合适,但臣妾以为,陛下日理万机,臣妾和陛下,毕竟是夫妻…”

话没说完就被柔软的唇堵了回去。

苏尧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反抗,那人已经退后一步,将她放开了。

这什么情况?!她刚才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吧?她也没说什么离经叛道的话是吧?这是他第几次亲她了?!得寸进尺么!

叶霖微微退后一步,狂躁的心情被那一不经意的一句“毕竟是夫妻”瞬间抚平,心中暗悔自己竟然到了这种需要抚慰的地步。藏书阁的光线太暗,看不清苏尧的脸,他想此时苏尧一定是带着一点点笑意,嘲笑他毛毛躁躁像个傻小子。

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自作多情的皇帝陛下轻轻牵起爱妻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仿佛在回味那夜的缠绵悱恻,声音温柔的就要掐出水来,“不要称‘臣妾’,你不是说,我们是夫妻么?日后直呼我名字便可。”

苏尧:…

有时候尊贵的皇帝陛下的脑回路切换的太快,她真受不了。

苏尧应下来,就感觉自己被牵着朝门口走去了。

等在外边的锦鸢锦袖和刘内侍看着从藏书阁里出来的两个人。前面那个神色平静如水,只是红红的耳朵尖出卖了他的情绪,手里牵着鬓发微乱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一直低着头,龇牙咧嘴的,另一只手揉着后背,显然是刚才殿内一声惊呼留下的后遗症了。

锦鸢单纯,没想到什么,宫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刘内侍和锦袖却是一下子就想歪了,一时间内心情绪十分复杂,搞不懂帝后究竟有怎样的癖好。

谁说帝后关系不好了,你看这走个路都要手牵着手的,黏糊得连他们都不好意思了,还想如何啊!

苏尧被叶霖拉着,倒是想起他前些日子离京去办的事了,快走一步跟上去,仰头问道:“科考一事可有结果了?”

早就过了省试,就要到终试了,科考是朝廷获取新鲜血液的主要途径,叶霖新登地位,肯定也是要慢慢换血的,可见科场的公平正义十分重要,因此她也上了几分心,这几天翻了不少书,结合自己穿越前知晓的那点历史知识,倒是想给叶霖提些建议。

叶霖侧头看了看她米分扑扑的小脸儿,一双黑瞳亮亮晶晶,唇边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心里猜到七八分,却也不说破,只道:“已将夏尚书收了狱,只是无奈今年省试已过,屈了今年应试的考生。”

果不其然,苏尧听他这样说,便露出一个笑容,积极道:“我倒是有个建议,不知道可不可行。”

叶霖挑挑眉。果然。

“陛下大可以抽出一日时间,亲自主持终试,亲自挑选一番。”

之前科场混乱,行贿受贿之事屡禁不止,就算日后大力肃清,此番选拔的人才也已经是良莠不齐。她倒是有个主意,叫叶霖亲自主持终试,就类似唐宋时期的殿试,亲自挑选人才,将那些攀着各种关系进入终试,实际却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人筛出去,同时也能使真的人才对皇帝本人怀着感念知遇之恩的心情,不是很好么。

叶霖还没说话,刘内侍先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皇后娘娘到底是年纪小,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就算是封后那样野心勃勃之人,也仍旧借着自家哥哥的势力作乱,哪有后宫直接干政的道理?当今陛下本就为了她空置后宫惹人非议,她倒是不在意,还要干政,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叶霖却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点点头道:“甚好,就听你的。”

前一世苏尧也向他提过这个建议,只是他没有理会,原因自然是后宫不得干政,只叫她不要再起干政的心思。可后来他想,是不是因为她无事可做,太寂寞,才离开…

那他就随她心意,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天下本就是她帮着夺来的,而他信她。

啥?刘内侍以为自己听错了,定睛一看,叶霖竟然真的没有丝毫不悦,这两个人讨论起朝政来,竟然就像是两个寻常夫妻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苏尧笑眯眯地晃晃头,嗯,那她这些天没白翻天子策,她还是有点用处,不是一个白吃白喝的大米虫。

某人已经忘了,她最初的人生目标,正是做个无所事事的大米虫。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回了凤梧殿,仿佛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尴尬,进了殿门,就看见秋御背对着门口坐在一旁的席上,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苏尧一见她立刻将叶霖抛在了一旁坐过去,一叠声地告歉,说原本只是想去藏书阁挑两本书,没想到叫她等了这么久,叶霖也不说话,在一旁悠闲地坐下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就见苏尧悄悄瞪了他一眼,嘟囔道:“你还好意思看我笑话,若不是你,如何能耽搁这么久!”

叶霖像没听见,开口和秋御说了几句话,就被宫人叫走了。

想来叶霖必定是很忙的,苏尧也没多解释,料想秋御也明白,再者叶霖是皇帝,就算是同秋御青梅竹马,却也不用时时礼让她,因此只顾着同她扯些别的了。

按苏尧的意思,是要留秋御用膳的,等膳的时候,秋御却突然说出一句话来,叫苏尧愣了好一会儿。

“看来陛下爱的那人果然是娘娘。”

第47章 微澜

秋御见苏尧停下手中的吃食,直勾勾地看着她,只意味深长地笑笑,道:“陛下龙胎凤裔,一出生便被立为当朝太子,娘娘可见陛下对谁称过‘我’么?”

这两个人在一起,毫无违和感,甚至连她这个和叶霖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都能强烈的感觉到,那举手投足间的无间亲密。偏偏苏瑶和叶霖又都是疏冷到骨子里的人,相处随性洒脱,无拘无束,虽然是新婚,见他们二人交谈的时候,却总给人一种相伴多年的默契自然之感。

秋御自认为已算是很了解叶霖的,却从没见他对谁笑得如此温柔,正所谓旁观者清,苏尧虽是懵懵懂懂,她却看得清楚,叶霖是一头栽进了温柔乡,早就失了分寸。

苏尧微微怔了怔,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来,“多谢秋小姐提醒。”

秋御摇摇头,“只愿陛下与娘娘白头偕老,亦是社稷之福。”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只怕叶霖不惮于毁天灭地的疯狂吧。

苏尧本不能做出这样的承诺,也许是那天风太轻,云太淡,阳光太温暖,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时候她和秋御都没想到,看似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她们生活里的人打破了。

苏尧本就是疏阔之人,同一惯英气的秋御倒是相谈甚欢。秋御这些年同长安公闯南走北,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奇闻异事,苏尧又是异世而来,借托平溪乡野,也讲了不少见闻感受,待到秋御告别的时候,竟然已是日暮四合。秋御还喟叹只怪自己没和爹爹去过平溪,未能早结识到苏尧,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苏尧只笑着应下,心里却想,若是秋御早见过苏瑶,说不定也会同苏瑶成为好朋友。

这一日,当叶霖在勤政殿里对着一本奏折露出谜之微笑长达三分之一柱香之后,刘内侍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试图将神游天外的皇帝陛下拉回现实。

他也真是想不明白,要是想人家就去见便好了,自己坐在这儿胡思乱想顶什么用,那毛笔上的朱砂都快把奏折氤得看不清了,还迟迟不肯落笔。也不知道这帝后之间是禁欲呢还是纵/欲呢,十天半个月的见一次面,见了面又不分时间场合的…偌大一个皇宫都是他们的,天知道这恪守什么呢。居上位者的心思不好猜哟。

叶霖听见刘内侍的咳嗽,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眼前的奏折。刘内侍眼见着叶霖脸色越来越差,忽的将毛笔扔在一旁,霍的站起了身。

也不知道是触了皇帝的哪片逆鳞,忽然之间这么大火气,刘内侍赶忙跪下来,就见叶霖蹙眉道:“往年苗南也是这个时候来朝进贡?”

刘内侍想了想,回答道:“差不多,老奴依稀记得,苗南并非年年来朝,上一次来朝进贡还是在三年前。”

叶霖虽这么问,心里却清楚得很,苗南在雁朝以南,虽地狭多山,自然条件恶劣,但因为苗南人多会蛊术,因此历朝虽皆臣服于大雁,却始终没有被平定,而是作为一个附属国存在。进贡也不积极——毕竟国土狭小贫瘠,大雁却一向给几分面子。他是奇怪,前世这个时候还是苗南并不曾来京朝见,一直安分守己得很,怎么突然之间要朝见?据说还带着大礼。

前世这个时候叶修还没有死,一应事宜都还握在摄政王手里,叶霖忽然开始怀疑,不知道前世苗南究竟是未曾进贡,还是早在半途就被封维舟扣下了。

如今他已及弱冠,登基之后便将政务全盘接手过来,封维舟虽名为摄政王,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实权,不过空有其名罢了。可封维舟是什么人,他既能伙同封后害死先帝,能派出十几批高手刺杀于他,又如何能屈居人下?他应当清楚得很,叶霖现在不杀他,只是还未找出一个堂皇的理由。

叶霖立了苏家长女做了皇后,身后本就有平溪苏氏撑腰,前些日子又亲自主持了终试,尽力还了科场一个公平,天下读书人本津津乐道,封维舟怎么安睡?今次苗南进贡,他怕是不能安生的。

刘内侍只见叶霖沉着脸,大气也不敢喘,他侍奉了两个皇帝几十年,也没现在这样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刚想偷偷活动一下跪地的膝盖,就听叶霖叫他退下去。

大约一刻钟之后,一个头戴白色幂篱,一身雪白衣裙的婀娜人影被悄悄引进了勤政殿。

苏尧以为,可能是上次在秋御面前她的话说得重了些,叫叶霖失了皇帝的威仪,哪知道叶霖是因为克制自己才不去见她,只当叶霖是有些生气,左思右想,决定亲自登临勤政殿赔罪道歉。

苏尧从前手艺不错,便亲自下了厨做了点拿手的汤水,据说冬瓜荷叶汤是最解暑的,长宁虽在大雁北部,可到了七八月份还是酷热难耐,苏尧自己是热到懒得翻书了,估摸着叶霖每日公务繁劳,应是更累的。

带着锦鸢锦袖两个侍女,苏尧便顶着大太阳奔勤政殿去了。

到了门口,却见暑天里大殿门关得紧,一向在内服侍的刘内侍扣手站在殿外的屋檐下。

苏尧觉着奇怪,走近了便开口问道:“陛下在做什么?你为何在外边站着?”

刘内侍一见是皇后驾临,登时吓了一跳,连忙叩首,刚想要抬着嗓子喊一声“皇后娘娘驾到”,就被苏尧制止了。“你只说陛下在做什么就好,若是他正忙,本宫不打扰就是了。”

见刘内侍吞吞吐吐地不说,苏尧心中越发疑惑起来,四下看了一眼,瞄到一个眼睛直发亮,看起来非常想要表现一番的小内侍,朝他一指,道:“你说。”

那小内侍见得到皇后娘娘垂青,立刻回答道:“陛下在殿内召见一人,白衣白帽,是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