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小内侍忽然顿住了,苏尧一瞥,只见刘内侍警告似的瞪了一眼那小内侍一眼,他便低着头不说话了。

苏尧心里发笑,也不甚在意,听到这儿心中明白了几分,便示意端着食盒的锦鸢锦袖两个侍女将食盒递给门口的内侍,对刘内侍吩咐道:“给陛下做了些解暑汤,掺着冰的,愿陛下凉快些。待会儿陛下谈完了事情,你便端进去,只说是本宫送来的,无需告诉陛下本宫来过。若是谈得久,那冰沙化了,就不好吃了,你便直接倒了,不要惊动陛下了。”

话毕,苏尧便一抬手,带着锦鸢锦袖两个侍女转身走了。

刘内侍松了一口气,刚要转头去瞪口无遮拦的小内侍,就见步履平稳的皇后娘娘忽然停住了脚步,偏过头笑道:“对了,提醒公公一句,手下的人,可要管教好了,莫要让他们给公公惹上灾祸。”

刘内侍冒了一后背的冷汗,紧着声地应下了。

等叶霖同白樊素问完又交代完一应事宜以后,一出门就看见刘内侍正谴着一个小内侍离去,那小内侍手上拿着一个食盒,纹路花样却是凤梧殿的。

“那是什么?”

小内侍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将食盒脱手摔在地上,刘内侍连忙解释道:“是方才娘娘…呃,送来的解暑汤。”

叶霖微微蹙眉,“既然是皇后送来的,这是要拿去哪里?”

“娘娘说,若是冰沙化了,就直接倒掉,不必告诉陛下。”刘内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通常叶霖蹙了眉,就是要不悦了。只求老天别叫陛下殃及池鱼,这真的不关他们的事啊。

她来过了?叶霖危险地沉下了声音,“皇后来了,为何不请进殿内?”

刘内侍扑通一声跪下来,果然是要发火了,“娘娘说不要同陛下讲娘娘来过的事情,老奴…”

“算了,将解暑汤端进来吧。”叶霖有些不耐地挥挥手,转身走进勤政殿。

接下来的时间里,刘内侍就眼睁睁地看着尊贵又挑剔的皇帝陛下一勺勺地将那早就化透了的“荷叶冰沙”喝了个精光。

谁说陛下口味挑剔的,这不是很好养么,你看都喝到底了。刘内侍毫无危机意识地想。

放下玉勺,叶霖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抬手按住了眉心。很久没有尝到阿尧的手艺了,虽然早就化了,失去了本先的味道,可在他心里,却和从前一样美味。那是她亲手做的,为他做的…

想到苏尧那个“不要说她来过”的吩咐,闭目半晌的叶霖忽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没想到人到了凤梧殿却被守在外边的锦鸢拦了下来,叶霖心生不悦,就听锦鸢毕恭毕敬地说道:“娘娘睡下了,陛下明日再来吧。”

叶霖一怔,她这是…生气了?

第48章 两难

熏香袅袅,锦袖刚给香炉里填了安神香,便被苏尧打发去休息了,方才叫锦鸢替了她守在门外,就听见叶霖来了。

可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见他,胸腔里就像堵着一团无名火,明明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可还是无法痛痛快快地释然。

她其实是有些后悔的,若不是今日冒冒失失地做了解暑汤还亲自送过去,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

苏尧背对着门口,侧卧在雕花轩窗下的软榻之上,一只手臂弯曲起来撑着头,另一只手搭在红木嵌云石的扶手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个薄册子,半天也没看进去一页。

听见身后有响动,苏尧只当是锦鸢。也懒得动弹,微微不耐道:“陛下走了便可,你不必再来复命的。”

想来尊贵如叶霖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子骄子一定未曾被拒绝过,此番吃了闭门羹,少说得有几天不会再来了。意识到这一点的苏尧,心里也不知道是痛快些,还是更郁堵些。

身后没什么动静,苏尧也不再理会,心里闷得难受,红唇边轻轻逸出一声叹息,抬手用那书背敲了敲脑袋,身子一滑,直接躺倒下来,闭上眼睛假寐了。

她自然知道在殿里的人是白樊素,除了白樊素,没人整天把自己完全裹在一片白色里,一丁点儿的杂色都没有。她也知道叶霖将她召到勤政殿是有正经事要商量,他并非是能做出白日宣/淫这种事来的人。可当苏尧被挡在勤政殿外边的时候,忽然之间想起白樊素看那人时的温存眼神,一下子就败了兴致。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大概就是这个心情了。

说到底,就算叶霖真的想要做些什么,她又有什么理由闹别扭呢?叶霖是皇帝,尊重她的意见不去碰她已经是破例,她哪有什么资格去管他喜欢谁,宠幸谁?那恐怕已经不只是自私善妒那么简单了。

苏尧明白自己这是在无理取闹,可她今天就是不想见他,也不知道若是叶霖问她为何别扭,她要怎么回答。

那时候秋御说他们之间亲密无间,苏尧竟然还有几分动容,可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这世间有许多事情,是她所不能做到的,哪怕是翻遍了古书典籍,也永远没办法从书中找到答案。

本想着假寐片刻,清醒清醒脑子,谁想到一闭上眼,就混沌起来了。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一人走近,轻轻将她扣在脸上的书拿走,熟悉的气息萦绕上来苏尧没睁眼,自顾自地往里缩了缩,便跌进了一个十分柔软的怀抱。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涌上心头,苏尧这时候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都睁不开,她听见叶霖的声音近在咫尺,却无法开口回答。他说:“阿尧,你吃醋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尧惊觉自己心中已经将叶霖放在了极重要的地位,一时间想要开口反驳,可话到嘴边却连动动嘴唇的力气也做不到了。

几乎失去了身体控制权的苏尧猛地明白过来,她这是——梦魇。

像是一个开关的,苏尧沉沉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渐渐的,视线变得开阔明亮起来,苏尧看见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相府的闺房里,面对着那面绞花铜镜默默地垂泪。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大滴一大滴地滴落在梳妆台上,氤湿了台上的胭脂。

原来是上过妆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明明上了妆,盛装打扮起来,却又要对镜垂泪了。这不是她,这不是苏尧,是苏瑶。

苏尧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这画面,就见梦里的苏瑶慢慢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来,周身雕刻精致,描金绘银好不华贵,正中上了一把锁,也是精巧。苏瑶将那盒子拿出来摆在梳妆台上,就没了动作,只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苏瑶,你若不是平溪苏氏的长房长女,该多好。”

白嫩纤细的手指从拥金叠翠的发上拔下一根金钗来,轻轻一旋,便成了一把精巧的钥匙,苏瑶抬手用那金钗钥匙打开了紫檀木盒子,从内里掏出一叠信笺来。苏尧想要将那信看得仔细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前,只得干着急地看着苏瑶一张一张将信笺看完,神色忧伤甜蜜,叠好放回那盒子里,又从盒子中掏出了一个青花瓷瓶,小小的,完全可以握在手心里。

这是什么?

还没等她想清楚,苏瑶已经一抬手,果决地将那瓷瓶里的液体倒入了口中,仰头灌了下去。苏尧在这一刻仿佛与梦里的苏瑶产生了通感,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慢慢被抽了出去,身子一软,从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滑落下来。

苏尧听见苏瑶心里的声音,那么难受,那么决绝——“阿策,来生,我们再相守。”

视线随着苏瑶合上的眼睛缓缓暗下来,却有一股刺骨的痛慢慢从心底生起。原来苏瑶不是因为跪了那一夜的祠堂而死,她是自杀,是殉情…她是那样刚烈的女子,是驭马的好手,她怎么可能像如今这样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跪了一夜祠堂便一梦不起?

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她是自杀。她就说为什么她一醒过来,苏夫人和周遭的侍女先是吓得脸色都变了,一丝欣喜都没有,慢慢才回过神来。苏相对她如此冷淡,必定是错堪了是非,以为她妄图假死悔婚吧?

苏尧现在心中只有一个疑问,苏瑶吃下去的,到底是什么?

苏尧在半梦半醒间直冒冷汗,叶霖却丝毫没有发现异常。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喜欢将后背留给别人,留给他,青天白日的竟然也能睡着,还睡得这般沉。抬手将那单薄的女子抱起轻轻放到宽大柔软的凤榻之上,叶霖忍不住悸动,就着俯身的姿势,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阿尧,若是你真的吃醋了,我必定十分高兴。”

叶霖旋身在金丝楠木的雕漆凤榻上坐下来,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从不离身的折扇,望着睡梦中微微蹙着眉毛的苏尧怅然失神。

明玉阁是他手底下在野的一枚暗棋,是整个大雁最大的消息集散点,他将白樊素叫去勤政殿,只不过是问问她,苗南究竟因何突然进贡,奏折里说得那个大礼又是什么“惊喜”。他没想到苏尧会在这个时候找他,她一向避他不及,也没想过,苗南的这件事,竟然和苏尧有关。

明玉阁现在掌握的消息,是苗南派出了几百名蛊师,护送着许多奇珍异宝,稀缺药材。更重要的是,同来的还有苗南王室的王女,打算同大雁联姻。苗南的朝贡队伍已经快要到华州,再有两日,便可抵达长宁了。

雁朝如今适龄的皇子只有已经被软禁于长宁的宁王,不安分的端王,以及马上就要弱冠的四皇子叶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适龄贵族。

宁王与端王心思不轨,叶霖是绝对不可能将苗南王女许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的,那无异于亲手为自己埋下祸患。可四皇子叶霁他是看着长大,比谁都清楚叶霁自幼便无人疼爱,无论如何不会再在亲事上受委屈,他身为兄长,也不可能将他往火坑里推。他又从前世知道他的姻缘,他将来的良人断然不可能不是正妃,苗南王女又不能做妾,左右都是棘手,只能另做他想。

更何况他如今新登帝位,后宫空置,朝中大臣尚且虎视眈眈,苗南此时来朝,心里必定打着将王女送进皇宫的算盘。若是前世,他也未必会在意,只当那王女是个透明人,摆在宫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倒是省心。可他重活了一世,知道苏尧心底的坚持,不敢有一点的闪失,哪怕他根本不打算临幸这个王女,就单是将她放在宫中,也怕苏尧心生芥蒂。

今日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么?透彻如苏尧,必定知道勤政殿里的女子时白樊素无疑,也知道他不会做些什么,可她还是赌气了,自顾自回到凤梧殿里和自己别扭,也不肯见他,不肯同他说。

叶霖最怕的就是隔阂,他是真真切切的体会过,夫妻间的隔阂会造成多大的裂痕,那裂痕一旦出现,就算弥补的再完美,也还是不能回到从前了。他不愿重活一世,自己和苏尧之间再也隔阂,他也经不起她再一次离去。

可到底要怎么办呢?

叶霖抬手抚上那人莹白如玉的脸颊,触手却是一阵濡湿的冰凉。

她哭了,在梦里,是因为什么?可是为了他么?

叶霖俯下身,伸开手臂将她抱在怀中,埋头在她散发着淡淡发香的颈窝里,低低地呢喃出声:“阿尧,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第49章 朝觐

苏尧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凤梧殿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苏尧一向不喜太明亮,凤梧殿里没有长明灯,只因锦鸢就宿在外间值夜,留了一盏灯在外间,此时昏黄跳动的灯影却叫苏尧有几分疑惑。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梦梦了多久,只觉得眼角有泪,心也疼得难受,坐在凤榻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抬高嗓音叫了锦鸢一声,才觉着肚子咕噜噜叫着,是饿坏了。

她今天去勤政殿寻叶霖时正值晌午,没想到吃了闭门羹,回到凤梧殿也没心思吃东西,便一直没有摆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一睁眼,就已经是深夜了。

锦鸢听见苏尧的声音,连忙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闯进来,惊喜道:“娘娘醒了?”

苏尧“嗯”了一声,揉着肚子扫了一眼四周,她记得半梦半醒间叶霖来过,好像还偷亲了她,只是后来掉进梦魇里,便不知道后来的事了,“陛下什么时候走的?”

锦鸢歪头想了想,回答道:“陛下申时三刻左右便走了。晚膳的时候又来过,只是娘娘还没醒,便只将糕点留下了。”

锦鸢是伶俐人,又在苏尧身边呆了许久,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从前东宫的糕点,见苏尧揉着胃,立刻起身去外间几上将食盒取了来,在苏尧面前摆开了。

“现在又是什么时辰?”她到底被梦境魇住了多久?为什么只觉得是一会儿的事,睁开眼睛天都黑了,连晚膳的时间都过了。

锦鸢掐指一算,笃定道:“已经过了三更天了,再过段时间,陛下就要早朝了。”皇后娘娘不会想现在去找陛下吧?

苏尧却只是点点头,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吃吃地笑。这人真有意思,中午她去送了解暑汤,晚间他便来送了糕点?倒是礼尚往来,一点都不含糊。她们这也算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吧…虽然苏尧一向觉着,这两个词形容夫妻的词,并不是在描绘幸福的婚姻生活。

嘴上吃饱了,苏尧脑子也开始运转起来,想到梦里的场景,不禁蹙起了眉毛。她要找到那个梦里的紫檀木盒子。总觉得苏瑶死的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一叠的信札也另有隐情。从前她只一心向前,不问苏瑶的过往,可苏瑶的过往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直接影响了她的生活。这叫苏尧终于决心一探究竟,试图了解她的这个宿主的人生。

“锦鸢,你从前在我屋里的时候,见没见过一个紫檀木盒子?四周雕着花纹,带着一把锁的那种?”苏尧皱着眉比划了一下大小。锦鸢自幼便跟在苏瑶身边侍奉,了解的自然多一点,她醒来之后再未见过紫檀木盒子,不知道苏瑶自尽后,又发生了什么。

锦鸢却腿一软,一下子跪了下来,道:“娘娘好端端地提起这些旧事做什么?锦鸢都不记得了,娘娘不是也忘了么?”

苏尧见锦鸢这般样子,更加坚定了苏瑶的死另有隐情的信念。看样子锦鸢不但知道,还知道得不少。扬起眉毛,苏尧道:“你必定是知道的了,我先前确实忘了,只是方才一梦,叫我都想起了以前。我原是自尽的,可为何你们都告诉我,我是生病?我昏迷以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她从未对锦鸢发过脾气,原以为这样诈她一诈,锦鸢便能实话实说,可锦鸢只是面色难看的使劲儿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怎么,不想说?”苏尧咧嘴一笑,明艳的脸上那笑容却有些渗人,“锦鸢,你可是我从相府带来的唯一一个侍女。”

锦鸢自然知道自打苏尧醒来,对她极好,心中也是将苏尧当做唯一的主子,未曾起过什么歪心思,只是苏相曾经严禁她提起那事,她亦是左右为难的,可见苏尧这个模样,她今日若是不说,苏尧必定不会再留她在殿内侍奉了。

咬咬牙,锦鸢俯身便是一个叩首,道:“并非奴婢不想说,只是…只是…那日不是奴婢当班,是锦瑟姐姐在旁服侍,等奴婢和相爷夫人赶到的时候,娘娘已经昏死过去,个中细节,确实是不知的。”

锦瑟又是谁?苏尧一蹙眉,她竟不知道,自己还曾有过一个叫锦瑟的侍女。想来在锦瑟当值的时候出了事,相府也不会留下。“怎么没见她,可是被发卖了?”

锦鸢这时候忽然哽咽起来,摇摇头道:“奴婢只知道娘娘昏迷以后,锦瑟姐姐当天晚上便自缢了。”

自缢了?这苏瑶做事还真是干净,留给她一个难题了。

苏尧哀叹一声,抬手覆上眼睫。

太平元年八月十九日,苗南朝觐的队伍顺利抵达长宁京驿馆鸿胪寺卿亲迎,次日新帝同苏后于衍禧殿设宴,接见三百名蛊师和苗南王第七位王女。

苏尧穿着一身深紫襢衣,盛装逶迤,高高的发髻上钿钗绮丽,挺直腰板,十分劳累,心里只想着那紫檀木盒子的事情恍然失神,没在意身侧英姿挺拔、气宇轩昂的那人时不时地拿眼睛瞄着她。

冠冕堂皇的寒暄一番后,苗南使者果然提起了正事,将一直未曾露面的苗南王女引荐了进来,说明苗南想要联姻的想法,便昂首站在殿下等待叶霖的反应了。

百官只见苗南王女银饰叮当地款款走进殿内,修身红色长裙将曼妙的身姿展露无疑,脸上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浓丽的勾人眼眸,顾盼流辉间不知道勾去了多少人的魂魄。高高坐在大殿之上的苏后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美人了,没想到这人一出现在殿中,竟难以分辨,究竟哪一个更胜一筹。

那王女也是落落大方,往高高的王座之下站定,俯身施了一个苗南大礼,便脆生生道:“苗南王女廖沐兰代父王向陛下问好。”

叶霖心思全没在这劳什子的王女身上,他一心都放在身侧心不在焉的那人身上。自打那日苏尧去勤政殿撞见白樊素,他已经吃了三四次的闭门羹,这两天始终没见到苏尧,苗南王女的事也未曾同她商量,心里没底,哪里顾得上别人。因此,叶霖只是扫了廖沐兰几眼,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表现出多少热情和兴趣来。

百官看叶霖这整个眼睛都快要掉到苏尧身上的态度,联想到之前屡屡被压下的有关充实后宫的奏折,心中更加笃定,叶霖是忌惮苏后和苏后身后的平溪苏氏的势力,也不好说话,你悄悄我,我瞧瞧你,竟然就将堂堂苗南王女晾在了大殿之下。

廖沐兰却不是那种小家碧玉的羞怯女子,见叶霖并不理会她,竟然坦坦荡荡地高声道:“父王将臣女送至长宁京,便是有想同大雁联姻之意,想必朝觐的折子里已经写的很清楚了,不知道陛下有何打算,明白与沐兰指示了便是。”

百官暗自啧啧,到底是偏远苗南出来的女子,如此直白大胆,丝毫没有廉耻之心,如同未曾开化过一般,却叫他们耻笑了去。

叶霖这才将目光从苏尧身上收回来,沉默了一两秒,道:“京中尚未有适龄皇子,朕见你年龄亦是未足,不如在京中等上一年,待明年六皇子弱冠,再与你完婚如何?”

廖沐兰却是一撇嘴,朗声道:“早闻六皇子殿下风流倜傥,天下无双,必定是红颜良配,只是六殿下尚未弱冠,沐兰等待不及,恕不能从命了。”

叶霖蹙眉,还未说话,便见百官中走出伊人来,正是沉寂了一个多月的摄政王世子封策。

“陛下何必如此为难,臣倒是有个好办法,不知可不可与陛下说来听听?”

“你说。”叶霖声音冷淡,若是封策想要他将这个廖沐兰讨了去做世子妃,听起来是虽是万全之策,他却决计不可能答应下来的。廖沐兰是苗南王女,身后代表着苗南王族,若是叫摄政王府得了她,那还得了?

没想到封策确实是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容,道:“陛下新登帝位,已过弱冠之年,如今空置后宫也不稳妥,这王女正是貌若天仙,何不收入后宫去,封上一个妃子,不但空得美人,于两国修睦亦是好事。”

此话一出,原本就活络了心思的百官更是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眼风大作,窃窃私语不绝如缕。

叶霖敛眉,没想到封策会这样横插上一嘴,亦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何意,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珠帘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苏尧,新下一沉,刚要反驳,就听那廖沐兰吃惊地“咦?”了一声。

放眼看去,廖沐兰却是没羞没臊地指着封策欣喜道:“这是哪家公子,确却是气势非凡颇合臣女眼缘。若陛下不肯纳沐兰为妃,也不要将臣女乱许,便许给这位公子吧!”

漆黑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50章 赖皮

没等叶霖出言拒绝,一道清淡的女声忽然响起来,声音不大,却叫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处。

“王女这说得是哪里话,苗南王既然不远万里地将你送来长宁,必定是希望两国皇室亲如一家琴瑟和鸣,你要下嫁摄政王府,却是什么道理?”

说话的正是始终沉默地端坐在珠帘后皇后的苏尧,此时却有些随意,一只胳膊搭在凤椅的扶手上,以手撑着尖尖的下巴,容光摄人的脸上竟染了几分玩味的笑意,没在乎旁人的眼光,只继续道:“还希望王女记住,既然来了我大雁境内,便是我大雁的子民,有些主,王女便做不得了。”

黑眸蓦地望过来,死死地盯着她的侧脸,似乎想要分辨出她那莫名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苏尧坦坦荡荡地偏头对上叶霖的一对黑瞳,放柔声音道:“如今后宫着实匮乏,想来此绝色美人能纳入后宫,甚好。陛下说,是不是?”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隐隐已经在长宁城传为“善妒”的皇后娘娘竟然主动提出将廖沐兰收入后宫,叶霖更没想到,此时一双黑眸已是暗流涌动,身侧的手指慢慢缩紧,低低轻唤了一声,“阿尧!”

苏尧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来,用眼神制止了叶霖即将失控的情绪,目光向下瞄去,果然见居于百官之首的那人向前一步,叩了个大礼道:“臣以为娘娘所言极是。”

叶霖偏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苏相苏序。

是了,同摄政王府与苗南勾结在一起相比,将廖沐兰纳入后宫显然更加保险,这人既然对封策生了好感,若是放在宫外,假以时日封策施计勾/引,想必是一勾一个准的。如此祸患,莫不如放入后宫,在眼前好好看着。封策原是何意他不甚了解,可廖沐兰这一示好,分明是把他往唯一一条路上逼。苏尧和苏序这般,又叫他不得不顺水推舟了。

叶霖不说话,苏尧便笑着将他望着,百官见皇后和苏相都松了口,连忙一个一个跟着附议了。眼见着大殿跪了一片,廖沐兰路痴一个骄傲的笑容,将头高高扬起来,道:“陛下可有定论了?”

半晌,那人完全没有任何感□□彩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响起来,“此事容后再议,王女暂且住在芷汀宫吧。”

说完这句话,叶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直到奉见结束,也不见他再露过一丝一毫的笑意,仿佛他人虽在这里,心却早不知道飘去了何方。

倒是宴饮结束后,苏尧拖着层层叠叠的衣服往回走,身后的一十二个宫女忽然都低下头停住脚,规规矩矩让出一条路来。苏尧刚要回头,手腕便被急匆匆追上来的那个人死死地扣住,稍微一带,便将她拉进了熟悉的胸膛里。

叶霖有些恼怒,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拥抱却并不温柔,咬牙切齿道:“苏尧,你不要赌气。”

苏尧笑。她什么时候和他赌气了?他就以为自己是那样一打就翻的醋坛子?未免太小瞧她了!他敢说不知道将苗南王女和封策放在一处有多危险?还是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对封策没了心思,以为自己是见不得封策娶别人才…

不,她不能再想,其实她现在别别扭扭患得患失猜来猜去的模样,同赌气吃醋又有什么区别?苏尧及时打住了自己越开越大的脑洞,推开叶霖,努力露出一个微笑道:“阿尧没有赌气。陛下不是很清楚么,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是,看起来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为社稷为江山,可他前世为了江山社稷一辈子,茕茕孑立了一十二年。他不要再做那样的皇帝,如果做一个好皇帝便意味着失去她,他宁可做一个昏君!更何况,他现在哪有什么资格谈失去,他何曾拥有?!

“阿尧,你可知道,后宫之事一旦松口,往后的麻烦便会不绝如缕。”她今日这样表态,往后他拿什么堵住群臣之口?难道真的叫他开出一个后宫来?

苏尧却是耸耸肩膀,迈开步子继续朝凤梧宫走,语气轻快道:“陛下是天子,陛下若是不想做的事情,纵然是群臣又如何?苏家是决计不会在这事情上逼迫陛下的。”

这天下虽是叶家的天下,天下的清流,却是苏家的清流,若苏序支持罢黜后宫,自然能找出一万条理由来搪塞,保准叫那些心术不正的大臣们无话可说。不过,好端端地在皇宫里放进这么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苗南美女,苏尧心里也是有些膈应的,叶霖心思虽定,可保不齐那王女使出什么邪术来叫他就范。

因此,苏尧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侧过身,笑道:“虽是有些逾越,可阿瑶还要提醒陛下一句,太艳丽的花,往往都带/毒,陛下若是有心采摘,可千万寻了旁的采,不要以身犯险。”

她到底还是心中有所芥蒂的,叶霖不怒反笑,快走几步与她并行,戏谑道:“这你大可放心些,放着我大雁最娇艳的牡丹不采,哪还有心思去看旁的庸脂俗米分。”

苏尧侧头瞪了叶霖一眼,这人说话太没个正经了,哪里是一个皇帝该说出的话,嗔了一声“胡说什么呢”,便抬腿走了。叶霖笑而不语,心中的阴霾烟消云散,也一道朝凤梧宫去了。虽然苏尧不承认,可叶霖觉着,自己盗取苏尧芳心的计划,明显是有些进展的了。

用过了午膳,也不见叶霖走,只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同自己对弈,侧面清俊摄人,唇边泛着一点笑意,玄色广袖长袍以紫丝暗绣了龙纹的袖口露出半截修长白皙的手指,当窗执子,衣袂同墨发随风微动,好不风雅恣意。

自己同自己下棋还能笑得像一朵花一样,也是稀奇。苏尧早就换下了一身盛装,只穿了素色单衣外罩一件同色绣梅纱衣,头发也挽得随意,伏在不远处的案几上眯着眼看了又看,也没能看出这人到底想要干嘛。对心思已经动摇的苏尧来说,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勾/引啊!苏尧抬手按了按眉心,叹上一口气,怎么着,他打算赖在凤梧宫不走了是吗?

不只是苏尧,就连锦鸢和锦袖也觉着奇怪,陛下还真是阴晴不定,若是不来,便几日也见不着人影,若是来了,又赖在这儿不走,往常用过了午膳,皇后娘娘都是要小憩半个时辰的,今日陛下在此,皇后娘娘自然不能将他扔下去睡觉,眼见着哈欠连天,伏在案几上眼皮都快打架了。

不多时,在梦与现实之间苦苦挣扎的某人终于放弃治疗,直接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锦鸢比锦袖胆子大些,知道苏尧这样姿势睡着醒来必定是要难受的,刚想出声提醒莫名其妙跑这儿来钻研棋艺的叶霖,就见那人放下棋子,起身朝睡着的苏尧走去。

叶霖轻轻将苏尧抱起来便往里间走,心里却是一片柔软。从前她也总是嗜睡,他在一旁批奏折,这人陪在他身边,次次都是很快就伏在一旁睡着,醒来又哼哼唧唧地吵着脖子疼。

穿过一道纱帘,有帘脚的流苏穗子扫过苏尧的脸,那人也许是觉着有些痒,忽然动了动,一只手下意识地搭上他的肩,嘴上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自顾自把脸往叶霖怀里埋了埋。

锦袖只看见缓步往里走的皇帝陛下忽然停下了脚步,站了一会儿,低头亲了亲怀里那人的眉心,仿佛是在克制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才继续朝前走了。她从来没见过叶霖如此珍惜过谁,那时候破例将苏瑶带入紫宸殿她们就该知道的,尊贵的太子殿下都肯为她脱鞋子,想来以后一定是会成为母仪天下的人的。

她算是幸运,因为原来在东宫同苏尧有过几面之缘,才能从叶霖送来给苏瑶使唤的那波人里脱颖而出,成为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心里感恩,更希望帝后能够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兴许那样,一向清冷的皇帝陛下,才会时常露出这样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笑容吧。

因此,锦袖很快抬肘顶了顶一旁发怔的锦鸢,悄悄地退了出去,遣了门口的宫娥,亲自守在门口了。

苏尧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也就自然醒了,迷蒙间睁开眼看见那张清俊的容颜,眸色深沉缠绵,只当自己是在做梦,笑了一声嘟囔道:“怎么又梦见你了。”

叶霖微微一怔,继而欣喜万分,追问道:“你从前梦到过我?”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到过他么?

苏尧却在听见这话时一下子清醒过来,揉揉眼睛翻身坐起来,那人果然还好端端地坐在一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登时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道:“陛下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应该在窗前的榻上下棋吗?不不不,他难道不应该回勤政殿处理朝政吗?!怎么会在她的床边?

叶霖却是垂睫浅笑,道:“你莫要害怕,我只是想看一会儿你罢了。”

第51章 选你

许是这人说话时太温柔,许是苏尧沉梦初醒脑子还不灵光,总之,苏尧竟然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时辰了,陛下怎么还没走?”

叶霖抬手将她微微凌乱的鬓发整理好,也不甚在意她言语中的抗拒,微笑道:“今日不走了,待会儿叫刘内侍将折子送过来,晚间同你一起用膳。”

苏尧眨巴了两下翦水秋瞳,见叶霖的的确确是没有想走的意思,只好略带尴尬地翻身从榻上下来,用手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

奔着梳妆台去了。她好像没什么理由将叶霖赶出门去,只能硬着头皮当他是透明人了。

对着镜子捣鼓了几下头发,没留神儿竟然将耳上的一只珍珠耳坠刮了下来,苏尧“啊呀”一声,伸手摸了一下举到眼前,触目是点点血迹,耳垂也有点火辣辣的疼。苏尧在心中哀鸣了一声,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就见坐在榻边的那个人忽然站起了身朝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