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尧愣愣地看着叶霖比她还要熟练地从梳妆台某个抽屉里取出白纱和伤药膏来,将她的手拨开,俯身仔细地帮她处理伤口。此时叶霖低着的头近在咫尺,修长的手指拂过苏尧的耳朵,带着点凉意,又平添几分温存,苏尧听见叶霖无可奈何的宠溺声音在身旁响起,“你啊,总是把自己搞受伤。”

“陛下怎么知道伤药在哪里?”苏尧没经大脑思考便问了出来,一脸茫然,叶霖一共也没来过凤梧殿几次,又次次都是坐一会儿就走,她都不知道东西放在哪儿,这人竟然比她还熟悉?这不科学啊。

叶霖也不正面回答,笑得神秘兮兮,搪塞道:“就是知道。”

这人又开始耍赖了。苏尧耸耸肩,算了,随他高兴喽。胡思乱想间,那人已经从身后转过来,将那只刮掉的耳坠重新帮她带好。苏尧眼见着无限放大的俊颜近在咫尺,长睫几乎扫过她的脸,神色却专注得很,轻手轻脚地像是怕她耳朵又疼起来,眉宇间是细密蹙起的温柔。

气氛忽然就变得暧昧起来,苏尧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莹白的脸颊也慢慢染上米分色,见他这般心无旁骛,又不好将头撇开,心里砰砰地跳,连带着呼吸都放缓了起来。那人却似浑然不觉,细心地将那珍珠耳坠替她带好,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偏头看看她,忽的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苏尧再也不能继续装作无动于衷,干咳了一声,垂头道:“别看了。”再看她的脸都能煮熟鸡蛋了!

叶霖“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移开,欣慰唏嘘道:“我们阿尧这么好看,哪能不看呢?”

苏尧一时语塞,一句“我们阿尧”说得如此熟稔,叫她心里一软,几乎融化在那温存的语气里。叶霖是个情话小能手,而她一向意志力不够坚定。在脸颊即将烧起来之前,苏尧眼角瞟到大殿门口捧着一摞子奏折正在踌躇的刘内侍,眼珠转了转,道:“陛下可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最好看?”

叶霖摇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苏尧一下子推转过去,后者喋喋不休道:“陛下专注认真的模样最好看了,所以陛下赶紧去批阅奏折吧,刘内侍都在门站了半天了!”

憋了半天最后就冒出这么一句又嫌弃又敷衍的话来,叶霖大笑,挥手叫杵在门口的刘内侍将奏折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刘内侍从未见自幼清冷的叶霖如此朗声笑过,直觉得这个人眼角眉梢都是暖意,是从心底涌出的愉悦,心里也高兴,痛快地“哎”了一声,就听见那人轻描淡写地吩咐道:“以后奏折便直接送来凤梧殿吧。”

诶?

苏尧倒比刘内侍先激灵了一下,叶霖这意思,还真是要赖在凤梧殿不走了,感情这是要把她的寝殿当做办公室啊!那她去哪里待着?

想着,苏尧连忙开口道:“可是陛下…”

“嗯?”危险的声音,那人眯起的眼睛隐隐带着丝威胁的意味。

苏尧看他这般,嘴里的话蓦地收住,默默地咽回了肚子里,笑眯眯地摆了摆手,闭着嘴巴指了指案几上的奏折,便蹑手蹑脚地跑去一边的软榻上看翻话本子了。这皇宫是叶霖的皇宫,这天下是叶霖的天下,叶霖想在哪里待着她是管不着也管不了。

叶霖也是见好就收,不再去烦她,他早不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见苏尧蜷着腿倚在软榻上看得认真,便安静坐在,一旁批折子去了。

也是相安无事,直到晚膳,两个人都是自己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交流,也不觉着尴尬,刘内侍立在外边,只觉着屋里那两个人才真的称得上是琴瑟和鸣,相濡以沫,不觉心中想起先帝和先太子妃来,那也是一对璧人,只是可惜没有当今陛下这份福气。

这么看着,慵懒倚在一旁的苏尧忽然将手中的话本子一合,捏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出来。案前专心批折子的某人闻声停下笔来,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问道:“看到什么有趣的故事了?”

“看了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想来许多事情着实都没有对错,只看不同选择,倒是各有道理。”苏尧将话本扔到一旁,趴过来,道,“陛下觉着,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实在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那人却是认真思考过,道:“那要看是选什么了。”

苏尧见叶霖是认认真真的,也来了兴致,歪着头想了想,道:“古来红颜薄命,帝王无情,不说别的,只说江山美人,非要陛下选一个,陛下怎么选?”

一旁听风的刘内侍悄悄抬起眼皮来看了看案几前支着下巴一副认真聆听模样的皇帝陛下,心里替口无遮拦的皇后娘娘捏了一把汗。前次也是,今次也是,皇后娘娘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转挑些一不小心就要触怒龙颜的话来说。江山易改,美人迟暮,这等千古难题,怎么会想着问出来。从古至今,多少帝王是弃了江山择了美人,最后落得一个贻笑千古的骂名,又有多少铁血君王,亲手将挚爱拱手送人,虽流芳百世,却含恨而终。

有时候假设是吸引人的,因为你总忍不住去想未来遇见的一百种情况,想知道和你携手同行的那个人究竟会作何选择。只是许多假设是不能问出口的,如果你不问,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遇到,平平淡淡相携一生也是妥帖,可一旦问出了口,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皇后说到底还是年轻了些。

苏尧问完并没有指望着叶霖能够回答,其实她心中自有答案,就像叶霖登记前那个月华如练的晚上,她站在长宁城最高的城墙上说过的话一样,相比于被爱,对一个君王来说,被人惧怕更为安全些。慈悲足以灭国,而爱更加危险。叶霖他,当是一个以江山为重的贤明君王吧。

可她却忘记了那天叶霖的回答。听完苏尧的问题,叶霖甚至没有丝毫的迟疑,果决地回答道:“选你。”

苏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些天她心性不定,兴许是犯了幻听的毛病,“陛下说什么?”

“我说,随他江山美人,我只选你。”

苏尧一愣,动了动嘴唇,嗓子却堵的厉害,还没找到自己的声音,就听见叶霖柔声解释道:“你若是不喜欢,待这江山四平八稳,我便带你去潋滟山。”

那时候随口说来的话,没想到他还记得。苏尧不能否认这一刻眼圈有些湿润,被他这份细心,被他这份不管不顾的承诺,虽则她从来不信山盟海誓,可她能分辨出,无论日后如何,此时说出这饭话来的叶霖却是真心实意。

多好,这世上有一个人,视你为珍宝。

“陛下这样说,不觉着自己并非一个明君么?”

“何为明君,何为昏君?阿尧,从前你不是说过,成王败寇尽风流,这史书,都是人写的,我只求一生无虞,身后之事,不甚在意。”叶霖一字一句说道,心里却涌起千言万语。

他知道苏尧从来不喜欢皇宫,不喜欢长宁,她说长宁太冷,冬天太漫长,她喜欢一年四季鲜花次第开放不谢的淮南,她喜欢自由自在,一生一双人泛舟江湖。

从前他顾虑太多,做不到,可是现在不同了。他答应过她,将来就一定会办到。他是重活一世的人,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叫叶昱,他会很聪明很懂事,会做一个好皇帝。等到叶昱弱冠的时候,他们就离开,他就带她去淮南,去潋滟山,去许多前世她独自踏过的地方。这一次,苏尧不会孤单,他就在她身边…

第52章 打赌

那一天,帝后之间关于未来的设想是在御膳房的晚膳提醒声中结束的。苏尧觉着自己情绪有点失控,趁着摆宴的混乱,抬起手抹了抹眼睛。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尧的没心没肺叫她觉得没有什么事值得哭的,可这一刻,认真考虑两个人未来的叶霖,几乎叫苏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们是真的可以有未来的。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把你计划在他对未来的期许里,那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他是真的真的很爱你,打算永远跟你在一起?

“怎么,是不饿,还是要我亲自喂你?”那人戏谑的声音在对面响起,苏尧抬眼去看早就坦然落座、正一只手撑着下巴朝她微笑的人,默默地腹诽,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自然地说出那些戳心的话来,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大概没人见识过,这个样子的叶霖有多么勾人吧!

苏尧摇摇头,心思全没在吃饭上,埋头吃了好一会儿,眼前蓦地多出一截玉箸,夹着她最爱吃的菜,无比自然地放进她的碗里。苏尧整个人都僵起来,慢慢抬起头,就见尊贵的皇帝陛下镇定自若地露出一个笑,道:“不吃菜?”

啊?苏尧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白米吃下了半碗,却一口菜都没有夹,尴尬地咳了一声,扫去心中的胡思乱想,如常吃饭了。她一向对别人防备,也不喜旁人太过亲近,苏尧不知道为何独独面对叶霖的时候会例外。实际上,这个人确实是以一副不容拒绝的霸道姿态闯进她的世界里,无可回避,只得接受的。

叶霖只是静静地看着神游天外的苏尧,看着她想都没想将他夹过来的菜吃掉,心中升起隐秘的欢乐,她不抗拒他,这是个很好的兆头。有时候叶霖隐隐地觉着,这个姑娘已经爱上自己,只是她还不自知罢了。

一顿晚膳就在这样的思索和注视中度过了。吃过了晚膳,苏尧想着叶霖总该走了,已经做好了送客的准备。她现在需要好好静静,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可叶霖吃完了晚膳便自动自觉地坐到案前批折子去了,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苏尧蜷着腿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拨着先前叶霖留下的半局残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这个看起来要赖在凤梧殿不走的人。

从午间叶霖跟着她来凤梧殿开始,这人就像长在凤梧殿里了一般,任她上下打量,完全不动声色。苏尧心里别扭,却不便多说,只一味地打发时间,不觉间竟有些困倦,心中想起一事,忽然正襟危坐道:“不知道这几日陛下可否给阿尧行个方便,阿尧想回相府看看。”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过分,自从那日长宁城宫变,她夜半离开相府,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想来叶霖应当不会拒绝她。紫檀木盒子的事情始终横亘在她心里,堂堂书香世家的大小姐箱匣中为何会有毒/药,锦瑟又为何而死,那紫檀木盒子现在何处,里边又有些什么,都是个谜。她身处皇宫,只带来了锦鸢一个人,锦鸢又什么都不知道,想来只有亲自回去琢磨一番,才能摸到线索。

叶霖停笔沉吟了片刻,道:“这几日焦头烂额,却是忘了你新嫁省亲之事,的确该回去看看,不如明日罢朝,我陪你回去。”

这人是疯了罢!苏尧连连摇头,道:“陛下万万不可为此罢朝,自古以来并无此先例,陛下日理万机,阿尧一个人回去便可。”

正说话间,方才被一个小内侍唤出去的刘内侍忽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进了殿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焦急道:“陛下,娘娘,方才芷汀宫来信儿,说是苗南王女忽然患了急症,发热不退,叫陛下去看看呢。”

话一说完,苏尧便笑起来,心中案子感叹这王女倒是入乡随俗得很快,只不过是暂住皇宫,还没有封位份,就已经开始用上妃嫔争宠的伎俩了。莫说叶霖未必宿在凤梧殿,就算真的宿在了凤梧殿,也同他宿在太极殿没什么区别。

叶霖看她没心没肺地笑着,不禁蹙起了眉。她还笑?难道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吗?!心中不忿,因此扭头对刘内侍吩咐的口气里也多了几分厌烦,道:“叫太医院看了便是,无需来扰朕与娘娘。”

刘内侍心中委屈,是,他也知道对尊贵的皇帝陛下来说,一百个苗南王女的死活也抵不过皇后娘娘的一根头发重要,可是…毕竟苗南王女的身份还未定,人家还是苗南的七公主,若是在大雁的皇宫里出了事,传出去无论如何也有损大雁的威仪不是。况且他方才已经先去瞧了,那王女的模样着实吓人了些。

“太医院已经过去了,皆是束手无策,因此才来劳烦陛下。”

束手无策?没等叶霖说话,苏尧已经笑着开了口,道:“苗南长于巫/蛊/医/毒,以苗南王室为甚,她身为苗南王第七女,连她自己都不能治上一治,太医院如何能有用,还是快些去淮阳长公主府将徐大公子传来罢。”

那人在潋滟山上待了许久,甭管是巫/蛊还是毒/药,总能分辨清楚吧?

刘内侍抬眼去看叶霖,就见若有所思的皇帝陛下点了点头,十分赞同的样子,当即领了旨,去淮阳长公主府寻徐慎言了。

叶霖起身想走,忽然又顿住,扭头看住蜷腿坐在一旁的十分慵懒的苏尧,黑瞳里情绪翻涌,道:“阿尧,你陪我去。”

苏尧“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人,还真是非要同苗南王女完全撇开关系呵。不过她倒确实想要去凑个热闹,当即一抬胳膊伸出手去,道:“好啊。”

叶霖展颜一笑,将她拉起来,两人这才相携离去。

芷汀宫里。

水绿色的轻纱被穿堂而过的夜风层层扬起,异香充盈在整个空间里,层叠床幔后伸出一根细长红线,隔着屏风跪了一地的太医,靠近屏风处,一位太医正闭目沉思,一只手搭在红线之上,正是在隔空把脉。

一只细嫩白皙的手忽然搭上了那红线,轻轻一拨,紧接着响起一阵清越笑声。那闭目的太医蓦地睁开眼,正要训斥这捣乱的女子,就见墨发明眸,身穿素色长裙的姑娘仰着头对正往芷汀殿里迈的皇帝道:“陛下的太医院就是这样望闻问切的吗?”

那太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仔细去看,这才看清那女子素色的裙角正以银丝暗绣了一只展翅于飞的凤凰,猜测是尚未谋面的皇后娘娘,心中一沉,便听见皇帝的声音,“你们先退下吧。”

苏尧耸耸肩膀,看了看叶霖,得了他的默许,便绕过屏风,一掀帘子朝床榻走了。

柔软宽大的缎面被子上,白日里生龙活虎的姑娘此时正脸色潮红,闭着眼,长而卷的睫毛搭在脸上微微有些颤抖,仿佛正在昏睡,一只手腕上系着红线。

苏尧负手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声道:“行了,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

廖沐兰闻声睁开眼睛,浓丽的眼睛里波光盈盈,就扫视了一圈,见里间的屋中空空荡荡只有苏尧一个人站在当中,眼神一暗,叹了口气,失望道:“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

“怎么,你以为会是陛下?”苏尧好笑地看着睁着大眼睛咕噜咕噜不知道又在计划什么的廖沐兰,道:“听我一句劝,在大雁的皇宫里,还是安分些好,不要打陛下的主意。”

“怎么,娘娘是怕沐兰将陛下的心抢走吗?”廖沐兰躺在床上,也没有起来的意思说起话来比苏尧还要直白,以为苏尧会有些神色变化,没想到那人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看着她悠悠道:“以你的身份,你觉得有可能吗?”

“娘娘还不知道吧,在苗南,有一种情蛊,”廖沐兰睁着一双大眼睛,认真道:“若是给人种了这个蛊,中蛊之人便会爱上种蛊之人,言听计从,终生不渝。”

“你以为自己有机会?”苏尧耐心地在一旁的美人榻上坐下来,“姑娘别傻了,有我在,就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娘娘可是一向如此自信么?”廖沐兰忽然起了兴致,慢慢撑起身体坐起来,道:“不如沐兰同娘娘打一个赌如何?就赌一个月内陛下会将沐兰封妃。若是沐兰赢了,娘娘便不能霸着陛下不放;若是娘娘赢了,沐兰就把那情蛊送给娘娘,叫陛下今生今世对娘娘不渝。”

今生不渝么?听起来好像很有诱惑力。如果用了情蛊,她便可以放心大胆的和他在一起,毫无顾虑了。苏尧眯着眼耐心看了廖沐兰一会儿,慢慢道:“没兴趣。”

第53章 扶风

“方才切脉,可切出什么?”赶着徐慎言还没来的空挡,叶霖负手立在芷汀殿的外间,蹙眉问那跪了一地的太医道。

为首的路太医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方才将手搭在那红线之上,便被半路杀出来的皇后娘娘搅了局,可见皇帝陛下毫无愠色,便也知道这皇宫内外的传言不假,帝后之间相处模式怪异,说不清究竟是恩爱还是疏远。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道:“王女脉象十分虚浮,恐不是我大雁的病症。”

正说到这儿,方才进了内间的皇后娘娘一挑帘子转了出来,笑道:“可不是脉象虚浮么,你这酸腐太医,只知道男女有别,却不知道那红线连着的根本不是王女的手腕,而是一截床柱,木头而已,能切出什么脉。”

她又想起原先相府里的庸医,心里调笑若是有朝一日她因病而死,必定在病死之前就先被庸医医死了,廖沐兰确实面色苍白身体虚弱发热,可她也是实实在在地捉到廖沐兰将那红线系在床柱上,不知道是故意戏弄太医,还是真的想把病情形容得夸张些。

想来毕竟是古人,哪里懂得什么专业素养,若是叫他们知道有一个世界,男人也可以做妇产科的医生,想必一定会慨叹伤风败俗吧?这些鸿沟,还真不是轻而易举地能消除呢。

路太医瞟了一眼皇帝陛下,见他听闻皇后的话便蹙起了眉,心下一沉,一时间磕头如捣蒜,口中只念“老臣糊涂”,一味地告罪。

叶霖看着心中厌烦,挥挥手叫那一众太医退到殿外去,这才拉了苏尧的手过来,道:“她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既然娘娘如此果决地拒绝沐兰,想来娘娘也是有绝对的自信,便等着沐兰出手吧!”

“你身为苗南王女,好好的留在苗南,等年岁到了下嫁个好人享一世荣华难道不好么?为何非要不远万里来我长宁…大雁这些年对苗南并不苛刻。”苏尧不解,苗南忽然进贡实在是没有道理,这姑娘明显的目的性也叫她生疑,“若是你愿意,大雁亦可将你完好送回,决计不会影响你的声名,何况苗南奔放,就算你此时回去,亦不耽误你再觅良人。”

苏尧劝得苦口婆心,虽然这姑娘好胜心重,又来自诡谲的苗南,可苏尧挺欣赏她这份坦率,若是能不伤害她,苏尧也愿意做个善良的人。

没想到廖沐兰听到这话却是蓦地眯起眼睛,咬牙切齿道:“为何?娘娘坏了沐兰的姻缘,沐兰便来坏娘娘的姻缘,便是这样简单。沐兰怎么可能会再回去?”

再回去,也回不去从前。

“你是说摄政王世子?你真喜欢他?”苏尧有点吃惊,那时候廖沐兰指着封策说要嫁给他,苏尧一直以为是廖沐兰故意逼叶霖就范,哪曾想竟是她想多了,这人是真心实意地要嫁给封策?

“什么封策?”廖沐兰却愣了一愣,随即狡黠地笑起来,摇摇头,神秘兮兮道:“原来你不知道?呵,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苏尧听她装似语无伦次的话有些不解,难不成这人是烧坏了脑子不成,还是她其实只是了解了一个表象…

正琢磨,就听见廖沐兰幽幽地问询:“娘娘可还记得顾扶风么?”

顾…扶风?

苏尧大脑一片空白,心却忽然鲜活了起来。顾扶风,这又是苏瑶的故人么?难道苏瑶从前还去过苗南不成?苏尧不敢再多逗留,只怕精灵古怪的廖沐兰看出破绽,匆匆留下一个背影便出了内间。

此时叶霖问起她,她却如何同他说起此事。顾扶风是谁,跟叶霖有没有关系,她是不知道的。因此,苏尧只是摇摇头,低声说了句“晚些时候再同你说”。

叶霖骤然听到这话,不觉心中荡漾,即便他知道苏尧并没有留他在凤梧殿的意思,只是…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从前那人在床榻之上的百般温存…打住!叶霖闭了闭眼,心中无奈感慨,他早晚有一日是要被苏尧逼疯的。

沉默中,芷汀殿门口忽然响起一阵吵杂声,紧接着一道青衣素袍便出现了门口,人淡如水,正是从淮阳长公主府赶来的徐慎言。

苏尧此番再见到徐慎言,要比从前亲切了许多,从前他总是冷淡疏离,上次硬闯皇宫,却是展现了几分真性情。这个人是真的冷到了骨子里,哪怕是那夜从文德殿杀出一条血路来,也没见他皱一下眉毛。偏偏徐慎言前两次见她都眉头紧锁,这叫苏尧更加好奇,那时他在东宫想同她说些什么。

徐慎言却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朝叶霖和苏尧行了礼,得了应允便直接跟着叶霖拐过屏风掀过纱帘朝里屋去了。

苏尧在一旁瞧着,心里啧啧几声,只道徐慎言却是从不避讳行医,上次在东宫撞见她和叶霖也是,这次给王女诊病也是,还有他的那些灵丹妙药,往后若是生病,可能要包在徐慎言这个“神医”身上了。

徐慎言却是干脆利落,也就半柱香的功夫,便和叶霖一同从里间说着话出来了。看样子廖沐兰也没有什么大碍,徐慎言出手,还真是立竿见影。

叶霖一出来便被宫人寻去勤政殿了,这边应付送走徐慎言的事情便交给了苏尧。苏尧同徐慎言出了芷汀殿,眼见着要分道扬镳,忽然心下一动,道:“本宫想着仔细了解下王女的病情,不知道徐大公子可否去凤梧宫一坐?”

徐慎言只看了苏尧一眼,便点头应下了。

“不知王女究竟是患了什么急症,这病来如山倒,怪吓人的。”苏尧一边说着,一边朝凤梧宫走去。廖沐兰也许不单单是苗南进贡而来的王女,她似乎是为苏瑶而来,似乎是…裹挟着什么怨恨而来的。这叫苏尧不安。

徐慎言倒是轻描淡写,“一种蛊毒罢了,太医院的太医们未必行走江湖,到过苗南,不知此蛊也有情可原。”

“徐大公子也去过苗南?”苏尧隐隐地觉着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慢慢将她网住。封策,叶霖,廖沐兰,徐慎言,还有那个未曾见过的顾扶风,苏尧见这些人的时候,他们仿佛都早就熟识,可是没道理,没道理这些人自幼生长在平溪的苏瑶全都见过。这个人的过去似乎并非她想象的那样清白无二,反而叫苏尧觉着,在自尽而亡的苏瑶身后,隐藏着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徐慎言这时候微微停住了脚步,淡漠的深棕色双眸盯着苏尧看了几秒,才漠然道:“未曾,只是曾结识过一个苗南人,同他切磋过罢了。”

苏尧点点头,徐慎言寄情山水行走江湖,潋滟山无门户宗族之见,包揽异才,他见过不同的人也是不足为奇,认同道:“潋滟山却是个人才辈出的好地方。”

徐慎言却是摇了摇头,平静地纠正道:“不是在潋滟山,是在平溪。”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走到凤梧宫外,苏尧一只腿刚迈进凤梧殿,听徐慎言这么一说,脚下步子顿时凌乱,差点摔进去,多亏了徐慎言眼疾手快将她扶住,这才没丢人的摔出个狗□□。

苏尧被徐慎言拉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恍若被晴天霹雳劈过一般一片狼藉,徐慎言说他在…平溪结识过一个苗南人?他去过平溪,他见过苏瑶!

怪不得他第一次见她就蹙着眉毛,那时候她完全当做是见一个陌生人的样子,没人告诉她,她见过徐慎言啊!想必这人早就心有怀疑了吧…

苏尧咳嗽了一声,抬手按了按眉心叫自己平静下来,做着最后的挣扎,“本宫自打前次生了大病险些去了,就忘却了许多事情,从前的诸多事宜都忘了干净。徐大公子既然去过平溪,想来是见过本宫的,这些日子没能将你想起来,倒要请徐大公子不要介怀了。”

徐慎言却只是点点头,并没有什么大反应,淡然道:“娘娘亲临府上时在下便已经想到。当年承蒙苏老先生指点迷津,并未在平溪逗留许久,说来也是惭愧。”

苏尧见徐慎言这般好糊弄,稍稍放下心,心中又想起一件事来,试探性地问道:“如此说来,徐大公子可还记得在平溪遇见的苗南人姓甚名谁?”

总该不会就是…

“顾扶风。”徐慎言慢慢吐出这两个字来。

苏尧敛眉,吩咐左右退下,掩上殿门,刚想问他顾扶风是何人,却忽然听得徐慎言幽幽地吐出一句询问来,却似惊雷乍响,惊得苏尧手中的茶杯猛然坠地。

这才是一直以来困扰着徐慎言的问题,是徐慎言那日想要同苏尧确认的事情。

他说:“娘娘可否是借尸还魂?”

第54章 相救

青釉金边的茶杯摔得米分碎,茶香零落一地,徐慎言垂眼盯着那一滩水渍,知道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就是覆水难收。

他怎么会知道?这事若是叫许多人知道,只怕要将她绑了,在大庭广众下活活烧死吧!虽则大雁开放变通,可借尸还魂这种事,总归是太过于玄妙诡异了些。

苏尧手心里都冒了汗,踌躇间见那人抿着嘴轻轻笑了,安抚道:“娘娘不必惊慌,在下只是想要确认一番,绝不会同其他人提起。”

苏尧将信将疑,心中更加疑惑的是,为什么徐慎言会如此淡定。看他并不惊讶的样子,似乎借尸还魂只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他问出这个问题的语气,也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也许是因为那夜并肩浴血,也许是因为徐慎言身上这股子与生俱来的淡漠反而叫她觉着安全,苏尧直直地看着徐慎言半晌,才慢慢说道:“徐慎言,我可以相信你吗?”

后者只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徐大公子若这样问,我也不必隐藏,确如你所说,只是不知道,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在下在潋滟山修习时一并从了千金阁和落星阁两艺,能看出娘娘并非真身,也不算奇怪。只是不知道…”徐慎言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原本应当失落的心情反而有些释怀,这时候语气有些迟疑,是在纠结该不该问,“娘娘从何而来。”

苏尧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历,想了想,才晦涩地说道:“我来的那个地方…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一个…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从来不曾怀念。有关那个地方的记忆,在醒来十分便残缺不全。那个地方,也许她永远都回不去。

徐慎言眼色一沉,低声叹了一声,不知是在惋惜早早离开人世的苏瑶,还是在同情独自踯躅于异世的苏尧。

那是个机敏的姑娘,只可惜当年相识,他便一眼看出,苏瑶短命,活不过及笄之年。淮阳长公主府上再次见面,徐慎言便察觉出不对,当年那个注定早夭的姑娘非但没有死去,反而隐隐地出现了皇后命格。他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出了错,直到春猎他救下苏尧,才确定这副美丽的壳子里早就换了主。

苏瑶精于骑射,性格好强刚烈,无论如何也不该那般手足无措,就算是失忆,也不该失了下意识的水准。

苏尧听得这一声低叹,不禁有些愧疚,她是白白占了苏瑶的好皮囊,却叫总是叫旁人失望伤心。不过说开也好,她一个人背负着这个秘密实在太过于沉重,若是能有一个人同她分享,日子也能轻松些。“我本名也是苏尧,尧舜禹的尧,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不必再拘泥于那些礼法,无人时便唤我苏尧就好。”

徐慎言却是摇了摇头,认真推辞道:“娘娘虽然不是苏大小姐,可却实实在在是陛下亲封的娘娘,是大雁朝的皇后。”

苏尧沉默片刻也不打算再同他争辩,徐慎言有自己的坚持,想来她多说也是没用,只岔开话题道:“既然徐公子知道我不是苏尧,也必定知道,苏瑶从前那些事情,我是一概不知的。徐公子可否告知阿尧,顾扶风究竟是谁?”

顾扶风?

目光投向遥远的天幕,思绪渐渐飘回到了景和年间,飘回了那些飘着大雪的回忆里。

徐慎言是淮阳长公主府的长子,按理说应该顺应安排进入弘文馆,学期年满顺理成章地参加科考,以他母亲淮阳长公主的地位,即便是拿不到状元,也会有个大好前程。

只是赶巧,他不是生在长宁,而是生在淮阳长公主去华州国寺祭祖的途中一处落脚的驿站。他是寤生,随行没有太医,淮阳长公主收了不少的苦,险些搭上性命。恰有一银发童颜的男子投宿隔壁,自言是潋滟山人,可助淮阳长公主生产,那时情势急迫,死马尚且当做活马医,也顾不得许多规矩,只好寻了一个接生婆来按着那银发人的法子去接生了。

没想到竟然真的母子脱险,淮阳长公主无以为报,那银发人却是看了看襁褓里的徐慎言,道:“潋滟山向来讲求缘分,这稚子与潋滟山有缘,若是回报,便在这稚儿七岁时送去潋滟山吧,待到弱冠,潋滟山必将完璧归赵。”

因此,他便自幼师从潋滟山。

直到十九岁那年,他落星阁的师父,也就是十九年前的银发人忽然叫他下山,去平溪书院请教苏老先生。他方才离开潋滟山,去了平溪,认识了平溪苏氏的长房长女苏瑶,和当时被摄政王送到平溪的摄政王世子封策。

他本天性平和,在潋滟山熏染已久,对人对事极为淡漠,虽同处平溪书院,可平日里并不同其他平溪弟子来往。因为淮阳长公主长子和潋滟山两阁弟子的特殊身份,一直是独居在平溪书院外的另一处私宅。

忽然有一天,正是大雪漫天的日子,门口了来了两个人,年岁大些的男子后背背了一个人,年岁小些的姑娘带着个白狐裘滚边的火红斗篷,一张小脸在红包相间的兜帽里显得更加明艳动人。

徐慎言一眼就认出了这小姑娘是苏老先生膝下极为疼爱的孙女苏瑶,想来身后那个冷着脸的男子一定是同苏瑶形影不离的摄政王世子封策了。开口询问来意,就见那小姑娘忽然一把捉住自己搭在门上的手,急切道:“阿瑶求徐公子帮帮忙,徐公子医者仁心,必定能妙手回春的对不对。”

徐慎言被她冷不丁这么一抓,也有些晃神,迟疑地点了点头,将那二人连带着封策背上昏迷不醒的人一道让进屋中去,道:“这是何人?”

封策没说话,又是苏瑶抢着回答的,“我和阿策在平溪书院的后山上发现的这人,看装束是苗南人。大约是在山上遇到了风雪,险些冻死了,徐公子快救救他吧!”

苗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