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不语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直拍桌子骂人。

不错,他确实权势大了些,又是陛下的眼中钉,但凭他对周室的一腔忠诚,居然有人这样别有居心的栽赃嫁祸,他怎么能不生气?

岂料这股传言愈演愈烈,有鼻子有眼,大有坐实的趋势。柳必谦谨记皇帝出宫前的叮嘱还在观望,没想到太后娘家张氏一门会最先发难,直接发了一道折子到秦州陛下这儿来。有张氏带头,朝中其他折子索性都往秦州发,弄得这儿跟皇帝行宫似的。

对于这种局面,秋衡是不高兴的。

说到底,并不是他懒,不愿批阅奏折的缘故,而是他出宫前将一切安排妥了,这些折子就该是内阁那帮老头去处置,现在张氏带头这样闹,将皇帝的旨意当成什么了?耳旁风么?

接到圣旨,秋衡挑了挑眉,又命人原封不动的发回京城,顺便调遣了些暗卫过来,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提,只继续和梓玉过逍遥日子。

皇帝态度够明显了,可该蹦跶的,依旧在蹦跶,秋衡吐血。

如此过了数日,梓玉将养的七七八八,连一向圆润的双颊也饱满了一些,她就动了别的心思。两个人老是呆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啊?梓玉这时还没听说齐不语的流言,所以,见皇帝老神在在,她不免替他操心。

这一天两人用完午膳,按例要去歇一会儿,梓玉终于开口:“陛下,我身子缓的差不多了…”言下之意就是您有什么打算呐。

“嫌闷?”

“嗯,想回宫了…”

回宫?

秋衡无声笑了。这人想去哪儿都正常,唯独回宫一条,太过口是心非。他也不点破,只是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才道:“梓玉,你觉得我们应该回宫,还是继续往南?”他的声音低低的,只他二人听得见,外人不知道的,还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梓玉还不大习惯用这种姿势对话,她面色微赧,此时避而不答,只是反问:“你怎么看?”

秋衡也不避讳,把齐不语最近的窘境说了,又道:“依朕原本的心思是想继续往南,可现在,你的身子…还有你爹的事,朕倒是觉得应该回宫了。”

“行刺的事还是没有眉目?”听了关于齐不语的那些流言蜚语,梓玉不免忧心忡忡,只有揪出幕后真凶,她爹才能彻底摆脱谋反的重罪。

秋衡摇头:“有几个吓破胆,当场招了,朕已让人去查,可一时半刻还是没什么消息,何况,这事儿背后挺深的…”说着,轻轻叹了一声。梓玉没有接话,只是满脸忧色地望着他,秋衡笑了笑,好似宽慰,接着道:“一共三拨埋伏,侍卫在陆地上一回,我们在水上一回,还有,最后上岸前的那几个…你看,这么多人想要朕死,朕在外面的机会又极为难得,所以…”

所以,他想引这些人上钩?

“不行,太过冒险!”梓玉当然反对,这一次他们俩险些丢了性命,本以为这人会惜命呢,谁知道还这样!

“确实冒险。”秋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所以,朕要送你回宫。”他再也不能让梓玉出事,若是她再因自己涉险,秋衡怎么承受得住?他最后悔的,莫过于上回要送梓玉走,结果…这回他说什么都不会让步了。

梓玉那番坚持留下的说辞还要继续,那人突然吻住她的唇,封缄住她的话,梓玉只剩呜呜咽咽,秋衡笑了。他慢慢吮吸着,只觉这一处美味极了,细细品尝过,又沿着白皙的下巴尖儿往下…梓玉深感这人发情的莫名其妙,没好气地推他:“在说正事呢!”他哧哧笑了,闷在她的脖颈处,笑道:“这也是正事。”这便是要彻底堵住她的话了,梓玉翻了个白眼,啐道:“幼稚!”

被嫌弃了,秋衡心里颇感受伤,他要证明自己不幼稚,接下来皇帝费了许多唇舌,先是分析利弊,又再三保证不会有事,就是试图说服梓玉先行回宫。皇帝的话,相当于口谕,常人肯定不会反抗而且乖乖照做了,这世间,唯独有个齐梓玉,处处逆他的意!

梓玉一口咬死,秋衡没办法,叹了一口气,将她放下来,无奈笑道:“那我们回宫。”

梓玉这才点头,一脸“你要乖一点”的表情,“陛下,我也知道这些人一日不除你一日难安,可不管是几拨人马,他们之前一击不中,这短短光景怎么能准备第二次?时间太仓促,他们未必会贸然出手,不如回宫后,静心等他们的第二次出手。”

梓玉说的也是一种可能,秋衡叹气,“那这样咱们都不能再出宫了…”话里似是无限惋惜。

梓玉也跟着叹气,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人就是这么的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她这个皇帝家属也只能跟着倒霉…

梓玉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倒霉的!

、第71章 暮色沉沉

“混账!一个个蠢成这样,真是,咳咳…”

雅韵斋内突然传来这半句气急之下破口而出的咒骂,独自立在院子里的如贵人登时支起耳朵,可后头的话又堙没在了咳嗽声中。饶是只听了这半句,她的面色亦微微变了变,旋即又恢复成原来淡漠的模样,只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院落发呆。

雅韵斋以绿琉璃瓦做顶,夏日骄阳的映衬之下,很美,殿前东西两侧分别立着苍郁古柏…她正努力地“心无旁骛”,殿内窸窸窣窣退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此人衣着华贵,妆容雍容,可妆容底下那张脸实在是憔悴不堪,连嘴唇都还是哆嗦的——正是张氏一族的当家主母,太后亲弟弟的正房一品诰命夫人张刘氏。

“夫人!”

这个称谓还是如贵人未进宫前的习惯,她上前见礼,又热络地表示要送刘氏出宫。刘氏脸色惨白,难掩的仓惶无措,此时听这番客套话,连连摆手道不敢劳烦贵人——如贵人母女俩当年受尽家人欺辱,他们虽是旁支,但也曾央求刘氏帮衬几句,可当年刘氏并没有主持公道…而现在风水轮流转,再想到过去种种,刘氏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夫人客气,我先前从殿内出来时,太后已交代过,反正如儿我也无事可做,索性陪夫人说说话。”——刘氏进宫,如贵人自然要过来相陪,可刚才没说几句,太后便遣她出来,一半么是避嫌,一半么自然是要她来外头放风。

刘氏被太后骂了一顿,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木讷地点点头。

日头毒辣,两人乘了车撵一道往安福门去。刘氏失魂落魄地望着某处发呆,一时沉默无言,如贵人亲手剥了一个葡萄递过去:“夫人,尝尝?这是刚从平丘送进宫的…”

刘氏勉强笑了笑,摆手示意不用,如贵人收回来自己小口吃了,又用绢子擦了擦嘴角,这才笑道:“夫人,如儿我先前在外头都听见了,难怪老祖宗要生气,这事儿啊…”这话留白留的恰到好处,刘氏心里头正虚着呢,连忙顺着她的话通通倒了出来:“哎,老爷哪儿是真想…无非是吓一吓,让…赶紧回来…”刘氏重重叹了一声,正要继续倾诉,如贵人一边拨葡萄,一边又贴心地接了一句:“老爷也是为了咱们张氏呐…”

这话算说到刘氏心坎里,她絮絮叨叨了许久,末了,才拉下脸央道:“如儿,你如今也是咱们张家在宫里的靠山了,这事儿…你在太后面前多说道说道。”

“夫人放心,如儿我定然是尽心尽力,太后肯定一时没转过弯来,等想明白了,就会知道大老爷和大夫人的一片苦心…”她拍了拍刘氏的手,又宽慰了几句,这才话锋一转,道:“那位到底是太后的心尖肉,这事儿老爷考虑的确实有不妥之处,毕竟刀剑无眼啊…不过,夫人,太后她老人家一直有一桩心事,您应该也是知道的…”聪明的人说话向来点到即止。

刘氏颦眉,倏尔又恍然大悟地掩面笑了:“贵人提醒的是,这事儿确实可以办!”

如贵人也不说话了,她低头咬了一口手里剥好的葡萄,水盈盈的,透心凉…这大约是燥郁夏日里最痛快的一件事了!

***

梓玉和秋衡准备回京的前夕,遇袭一事总算有了一些眉目。

上一次皇帝命人在监牢里大开了一回杀戒,想杀杀那帮亡命之徒的胆子,没想到真的有人扛不住当场招了。奈何这些人都是底下的小喽啰,听差遣办事,所以一时没什么大的进展。赵安和郭旭凭着他们的招供还有当场缴获的船只、衣料和兵器这些玩意儿顺藤摸瓜,居然硬是拼凑出来些事来。

郭旭来向皇帝禀报的时候,帝后二人正在里头拉拉扯扯,一个说要出门耍耍,一个说想都别想,不可开交,声音大的外头都能听见。郭旭扫了一眼藏在各隐蔽角落的暗卫,又眼观鼻鼻观心的专心候着。

为了能够出去转悠,梓玉这两天在和皇帝磨嘴皮子。她休息了好些时日,只觉体乏身累,想好好活动活动筋骨,再一想到以后没什么机会出宫,就打算去外面溜达溜达,美其名曰体察民情。对于这个提议,皇帝自然不允。出了遇袭那档子要命的事,他恨不得将梓玉时时刻刻拴住腰带上,怎么可能放心让她出去?

两人僵持不下,郭旭正好来了。

听见郭旭求见,梓玉与皇帝对视一眼,露出个讨好的笑脸,无辜又无害,还带了那么一丁点撒娇和可怜的意思。秋衡彻底没辙了,将郭旭唤进来,让他安排大半的暗卫随皇后出门。郭旭听令即刻下去安排人手,梓玉笑得更开心了,拍手道:“陛下,我带好玩的东西回来给你,你钟意什么?”秋衡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哼道:“玩心太重,不好不好。”梓玉回道:“老气沉沉,不妙不妙。”秋衡一下子被逗乐了,又抬手戳她的脸——自从发现这个的乐趣后,皇帝有些乐此不疲。梓玉一把拂开,没好气道:“没有,我就走了?”秋衡这才收回手,沉吟片刻,笑道:“再送朕一条丝络?你原先打的那条…”有些丑!

听出这人的揶揄之意,梓玉跺脚往外走,那人在后头说:“正好给你在路上找些事做…”

“想得美!”梓玉恶狠狠地回了一声。

秋衡哈哈大笑,等她走了,才将郭旭招进来说正事。

这帮亡命之徒,为掩人耳目,这一两个月在河上专做杀人越货的劫匪勾当,而他们背后的,居然是秦州当地的一个商户…

秋衡蹙眉,又问那个商户什么背景,郭旭禀道:“那个商户姓黄,专门做布匹生意,赵参将带兵捉拿贼寇的当夜,这人就死了——他也没什么亲戚,尸体直接被仵作敛去烧了,大家没当一回事只当他这段日子做生意赔了,过不去这个坎儿,谁知道这几天查过去,才晓得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很明显,这姓黄的是一个棋子,秋衡命郭旭继续去查,郭旭应下,接着有些为难道:“陛下,明日您与娘娘返京,微臣是…”留在这儿,还是跟着?

“你留下!”秋衡拍了拍他的肩,略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赵安是个好大喜功的,十句只能信五句,朕还是信得过你…”

郭旭自当谢过皇帝的恩典,又退了下去。等郭旭走了,秋衡负手立在门前,缓缓叹了一口气。

且说梓玉乘着马车在城里转悠,而车边跟着十数个壮丁,声势浩大,颇为壮观。梓玉已经无所谓了,性命要紧啊,她挑着车帘往外望。窗外罩着一层白纱,所以,她能看清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头。见百姓生活富足,安乐无忧,作为皇后,梓玉心里也高兴。

街头各色店铺林立,梓玉一眼看到专门卖丝绸的铺子,她吩咐婢女去买丝线,自己则坐在车上等。婢女去了一会儿,又回来问:“夫人,你想要什么颜色的?”梓玉想了想,戴上帷帽,自己下了车——如今男女不设大防,可她身份摆在那儿,还有最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梓玉不得不防。

这儿不是宫里,丝线料子自然比不过平日用的贡品,可架不住颜色漂亮、老板能说会道,再加上梓玉头一回买这些,何况又是送给那人的,这样一来,不免多了分郑重其事的味道,所以她觉得这也好那也好就挑花了眼,最后,索性一样买了一沓。她付银子时也没客气,老板笑歪了嘴,直接请人给梓玉看茶,又让人赶紧包好。

梓玉坐在铺子里面的椅子上歇脚,一手端起茶盏,一手撩开面前的纱幔,正要抿上一口,只见外头来了一位年轻公子,逆着光,模样似乎不差,身形看着…有几分眼熟,梓玉不免多瞧了一眼。

这一瞧,手里便是一哆嗦,她连忙稳住心神,放下茶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实则砰砰跳的厉害。

梓玉坐的靠里,这人在外面没注意到,进来才发现有女子在,就又退了出去。正巧东西包好了,婢女接过来,二人这才离开。出门时,梓玉扫了一眼,刚才那个年轻公子已没了踪影,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吩咐门口的几个暗卫:“找到先前出来的那人,活口带回来!”

那几个暗卫也不诧异,迅速散入人群中。

梓玉回了车里,手心仍止不住冒汗——真是冤家路窄,刚才那人就是上回的郎中!

今日隔了一顶帷帽,他应该没有认出自己来…

这么一想,梓玉也就不再瞎逛了,只说要回去,她得跟皇帝说这事儿呢。于是暗卫分成两拨,一拨去寻那个郎中,一拨送梓玉回府。

车子拐入巷子,马车陡然被吁住,外头有人朗朗禀道:“夫人,天色晚了,公子请你去百源楼一道用晚膳。”——百源楼是秦州当地的一间百年老店,有几道特色菜肴出名极了,先帝年间,还有厨子特地进宫献艺呢,梓玉嚷嚷着要去吃很久了,没想到…

梓玉挑开帘子,望着外面那人,疑道:“他先前怎么没和我说?”

“公子也是一时心血来潮…”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是周末,咳咳,原本是休更的大好日子,鉴于周一停了一天,所以,明天会照常更新!但是,明天我要搬家(泪),所以,肯定早不了,大家周一来看吧^_^

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与陪伴,爱你们!

、第72章 一团乱麻

夏天的日头总是落得晚一些,今天照旧很热,偶尔吹来的风也是闷闷的,裹在身上黏黏糊糊,很不舒服。秋衡频频蹙眉,暗想:“这鬼一样的天气,怕是要下雨?梓玉怎么还不回来?”一想到贪玩的皇后,皇帝少有的心绪难安,他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实在是说不出来的慌乱。这种慌乱无处发泄,逼得他只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陛…公子!”赵安慌慌张张跑进来,自然得了皇帝一个白眼,忙收住步子喘着气禀道,“从京城来了位公公,说是御前伺候的,姓钱,还带着太后千岁的亲笔信函。”

姓钱?除了钱串儿,还能是谁?

秋衡宣进来,见果然是钱串儿,不由蹙眉:“你不在宫里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钱串儿抱着皇帝抹泪:“陛下,奴才可是担心坏了!”完全是答非所问,等皇帝好容易喝止了,钱串儿才说到正事上:“太后听闻您遇刺,身子便不大如从前了,如今非要奴才过来请您回京!”

“朕明日正要启程回京,倒是劳烦母后记挂上了…”秋衡接过信函,三两下拆了展开一看,又吓了一跳,“怎么,母后病得很重?”

钱串儿为难地点头:“太后毕竟年岁高了,担忧思虑之下咳嗽不止,请御医又吃了药也没见好,这才让奴才快马加鞭过来…”

秋衡这回更加心烦,他自责了一会儿,道:“快去替朕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动身!”

钱串儿退了下去,秋衡独自立在院中,一颗心惶然又无措。

他十岁丧父,自小与母后相依为命,他们孤儿寡母的,其中多少不易,多少辛酸,亦只有他们明白,哎…这里头的感情,怎么说得清?

秋衡心烦意乱之际,忽然外头脚步凌乱,他的眉头蹙得愈发紧了,怎么越发没的规矩?回宫后要罚!循着声望过去,却见暗卫们扭着一个大麻袋进来,里面显然装着一个人,“怎么回事?”皇帝板起脸满面疑惑。

“公子,这是夫人命我们捉拿回来的…”为首的暗卫将梓玉吩咐他们去找人的事三言两语大概说了。

“哦?”

秋衡知道梓玉不是个无缘无故随便胡闹的人,他微微颔首示意,暗卫将袋口解开少许,旋即露出一张昏迷不醒的脸。

看着这张脸,秋衡什么都明白了——这是那个郎中啊!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秋衡终于扯着嘴角笑了笑,不安亦消下去些。他命人将此人带下去审讯,然后又问:“夫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属下不知…”

还有人添了一句:“算算时辰,夫人应该早回来了?”

秋衡刚刚舒了一口气,登时又被提了起来,那股子担忧蹦到嗓子口,而他的心底随即压上一块重重的大石,压得他彻底透不过来气,痛苦极了,连耳中都在微微鸣响。有那么一瞬,他看着眼前这些人嘴唇噏动,却听不清话,好像置身于无底深渊…待缓过劲来,秋衡狠狠拂袖:“还愣着做什么,通通出去找!”言罢,他抬头看了看晦暗不明的天幕,双手不由得攥在了一起,却仍止不住颤意!

梓玉,你怎么还不回来?

这一夜,秋衡注定是难熬的。

派出去的人一个一个回来,都说没有见到皇后以及其他随侍的踪迹…夜幕一点点降临,希望一点点破灭,只剩痛楚与窒息将他团团笼罩住,迷蒙,痛苦,好像深夜下最孤寂的一缕幽魂!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将院子照得雪亮,将他的脸照得雪白,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豆大的雨珠砸下来,瞬间,秋衡被淋个通透,他却只胡乱抹了把脸,心里想着,梓玉,你怎么还不回来?

当最后一个暗卫跪在皇帝脚边时,皇帝面无表情道:“回来做什么?”他的声音不大,落在电闪雷鸣之中,却有着冰凉刺骨的寒意!

隔着重重雨幕,秋衡望着空洞洞的大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眨了,就会错过她的身影。那一夜,他抱着她在荒野中疾走,那种彻底的绝望又铺天盖地而来,秋衡仿若又一次行走在煎熬的地狱中,因为,他还是什么都抓不住!

悔恨交加,他就不该答应梓玉,他就应该时时刻刻看着她,他怎么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一夜没有消息,秋衡亦是一夜未眠。

他支着脑袋,愣愣望着门口,似乎连眼珠子都忘了该怎么动,急得钱串儿直掉泪,“陛下,您倒是去歇一歇啊…”秋衡缓缓摇头,起来道:“给朕备马,朕亲自去找!”——他昨夜就想去了,可当时已经天黑,众人怎么敢放皇帝出去?好说歹说劝皇帝以国家为重,以太后为念,才将他留住了,现在天色将亮,雨滴湿湿嗒嗒,秋衡再也坐不住了!

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衣袂翻飞,像是乳燕灵巧的羽翼,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立刻飞到梓玉跟前!

“陛下,太后…回宫那事?”钱串儿还记得昨天陛下的吩咐,急匆匆地问了一句。

“…推迟!”皇帝咬着牙留下这二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钱串儿叹气,皇后娘娘陡然失踪,陛下心里怎么可能好受?

秦州城确实不大,怎么可能找不到?赵安调来官兵挨家挨户搜,可就是丁点消息都没有!秋衡骑着马在秦州城转了好几遍,还是没有见到熟悉的那抹身影,他心下越发担忧。越担忧,心口越急,急火攻心之下,呕出好大一口血来,最后,好好的一个人,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他一夜未睡,又折腾了这么久,怎么受得住?

秋衡醒来,底下跪着乌泱泱的人,他气急:“你们还有脸在?!朕活要见人,死…”那个字甫一出口,他就不敢再继续了,又硬生生将吞了下去。

梓玉怎么可能会死?梓玉怎么可能会…

勉强定下心神,细细思量,秋衡下令:“赵安,既然城里一无所获,那秦州城方圆数十里之地都要查,还有,别忘了水路!”

秋衡又问郭旭:“昨天那个郎中招了没?”

“那人说自己从没去过旁处,从出生到现在只在秦州呆着,又说陛下找的那个,许是他的胞弟,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属下派人核实过,此人说的,都是真的…”

秋衡微微眯起眼,露出不屑的表情,嗤道:“真有意思,只怕是偷龙转凤、故弄玄虚的戏码,朕待会儿去会一会!”见郭旭吞吞吐吐的,秋衡没好气道:“还有什么,只管说!”

郭旭从袖中掏出两张烧得只剩一半的书信,面色有些尴尬:“陛下,这是姓黄的那个商户临死前烧的,被他家仆偷偷藏了两小片下来,昨天呈到衙门的…您瞧一下?”

秋衡接过来粗粗看了一眼,抬头道:“齐不语?”——皇帝实在太熟悉这位首辅的笔迹了,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这么说,背后主谋是齐不语?”皇帝若有似无地重复了一句,又轻轻叹了一句,可面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是震惊,还是…

郭旭只能跟着感慨了一句,又顺着道:“陛下,不过这么一来,皇后突然失踪就有因了…”

皇帝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异动,他微微蹙眉,望向郭旭:“你的意思是皇后担心她爹的事迹已经败漏,所以,畏罪潜逃?”

“属下只是这么猜…”顿了顿,见皇帝示意,郭旭才继续,“一来,前些日子京城已有关于齐首辅的风言风语传,人人都知道他被陛下削了权,所以,恼羞成怒之下,极有可能会铤而走险;二来,昨日正巧查到一些眉目,娘娘便闹着要出门,时机太过凑巧…”

郭旭还要说什么,皇帝打断他,忽然关切道:“你的手怎么伤了?”

郭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上头是三道丝丝血痕,他搓了搓手,笑道:“谢陛下担忧,属下昨天被野猫儿挠了。”

秋衡淡淡移开视线,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他不再开口,只紧紧抿着唇,薄唇抿成一条线,威严又肃穆…

钱串儿从未见过皇帝是这副脸色,他只觉得害怕,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梓玉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眼睛被闷了起来,嘴里还塞着布条。她挣了一挣,又发现双手双脚一起被捆着。不知身处何处,梓玉只能察觉有起伏之意,还有阵阵水声,她想自己应该在船上…怎么会在船上了呢?有人拦停车马,用皇帝做借口将他们一行引到百源楼,然后,她随着那人上楼,里面没有皇帝,只有一记闷棍!梓玉记得她随手抓了一把便栽了下去,神思昏迷之际,听见人在争执,争执的,似乎是——应该在哪儿杀她?!

所以,要在船上杀了她,沉尸入水?

不错啊,够毁尸灭迹的…

梓玉还有心开玩笑,只听门推开了有脚步声进来,她连忙又装昏迷。

“都到河中央了,再不动手就迟了!” 有人粗声粗气埋怨,说着,又踢了梓玉一脚。

另一边有人回了几句,声音隔得远,应该在外面,听意思似乎还有人不想她死。屋里那人嘀咕:“杀个娘们儿还犹犹豫豫…不管了,听他的做什么?咱们尽管动手,提了脑袋去领赏金!”

这个“他”是谁?

梓玉心念一动,脑子飞速转着想寻个对策,可旁边那位已经开始磨刀了。刀刃擦过磨刀石,擦出一道道让人心惊的声音,像是催命符。她不由自主地战栗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死到临头,梓玉真怕了,混蛋,你怎么还不来啊?就听那人脚步声近了,刀尖刮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嘶声,梓玉闭上眼,怕得忘了呼吸…

——可她没有死!

手起刀落之际,有人呼喝“滚开,都滚开”,一声声咆哮,发了疯似地,梓玉彻底怔住。

房内有一阵奇怪的缄默,倏尔又响起男人的咒骂声还有脚步声,还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重物碾在地上,然后,有什么东西跌在她的旁边…倏地,有一双手,小心翼翼又温柔地解开梓玉眼睛上的布条。

室内昏暗,眼睛不算特别难受,梓玉眯起眼,眼前是一张苍白又期盼的脸,她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在唇边化作一句话。

“你怎么在这儿?”

、第73章 偏执之徒

响雷一个接一个雷的劈下来,没过多久就下雨了。硕大的雨点敲在船帮上,噼里啪啦作响。狂风一并开始作祟,这条船似乎不大稳当,这个时候随着风摆动地愈发厉害。

摇摇晃晃的舱内晦暗不明,柳松言默然无言,常年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因为先前一时的歇斯底里,而泛起病态的红晕。

此时,此地,见到此人,梓玉心底震惊极了!

柳松言是何人,他是为国鞠躬尽瘁柳必谦的次子,自小专注做学问,文采斐然,士林之间早就有个好名声,连一向顽劣的皇帝都敬其为兄长…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在这儿?与想要杀皇后的反贼为伍?

这一切远远超出梓玉的认知!

也难怪,小皇帝并未将柳松言曾经做的事告诉过她。

凭借着与柳二公子几次偶然的相遇,梓玉对这人的印象一直不错。虽然她遇到这人时,总会被他的话噎着吃瘪,但梓玉心底明白他是为腿疾所累,所以说话才尖酸刻薄了些。如此一来,她便真心可怜柳二公子,总当他是…尘世间难得的白莲花。

如今,梓玉心底虽然震惊的一塌糊涂,面上却还得维持着镇定。她快速盘算出若干种可能性,最后,深思熟虑地问出了那句话,“你怎么在这儿?”——梓玉摸不清状况,根本不敢掉以轻心,只能见机行事,见招拆招,不过…就算柳松言和他们是一伙的,看着样子,他似乎很不舍得自己死?

这个念头让梓玉心里有些微的触动,可也只是触动而已。

梓玉强压下濒临死亡的恐惧、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怔怔望着那个人,她必须要先试探清楚现状。

先前为了给躺在地上的梓玉解开蒙眼的布条,柳松言从轮椅上支起身子,够着手往前探去,没想到一个不稳直接摔到地上,狼狈极了…现在,两个人跌在一起,靠得很近,梓玉散落在地上的发丝已经缠上了他的脸,只要再往前凑一凑,他就碰到她的鼻尖…女人独有的体香钻入鼻息,令柳松言的脸上又浮现出某些奇异的神色,也不过一瞬而已,旋即又恢复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对于梓玉的这个问题,柳松言可以有好几个说辞,比如自己也是无故被恶人抓过来的,又比如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他确实知之不多。想了想,松言如实道:“有人知会我说会对你下手,所以,我从京城一路赶过来,幸好来得及!”这最后一句话里跟着一声低叹,又有些庆幸的意思。

“谁?”梓玉对他的坦诚与关切视而不见,只关注他话里的那个人。

松言默默摇头,有人可怜他,送了这个天大的机会给他…

梓玉心头很乱,有人要对自己下手,却又告诉柳松言,这算什么事?卖人情?简直闻所未闻!梓玉想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索性直接又问:“那人不会平白无故的放手,说吧,他有什么条件?”要钱,她夫君有很多,要命…可以再商量啊!

像是被戳中心事,柳松言身子一滞,抬眼直直望向梓玉。他的一双眸子深邃又黑,没来由地让人觉得很凉,很冰,而且,没有任何的温度,就像是一个无尽的黑洞,还透着一股子疯狂与撕毁的味道。相比而言,皇帝的眸子也很深邃,能够让人移不开眼,可他的双眸很亮,亮的像是缀在天边的璀璨星子。梓玉对着皇帝眼睛的时候,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