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学就是一晚上,等到东方渐白,元央才渐渐反应过来。

西山的日出无疑是极美的,天边被旭日照得透白发亮,温柔的霞光宛若女子面上的红晕,一点一点的泛开,明艳照人。因为夜里湿凉,嫩绿的叶尖上凝着一滴又一滴的露珠,一眼望去,一颗颗的露珠映着澄澈的晨光,犹如一颗颗珍珠在熠熠发光,随着微风在绿色的海洋此起彼伏。

长夜无声无息的过去,宁静的黑夜被炎日所撕破,晨光洒落满山,犹如慈母的怀抱,温暖灿然、无限美好。

木子李抬头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日,不由得长叹了口气,神色复杂的自语道:“我这些年久居深山,只一心练功,无论朝夕,此时再见日出,方才知道美景难得。”

元央一时之间感同身受,没能立刻接口。她知道:大银河时代,人类的脚步踏遍宇宙,那些高级异能者抬手之间甚至能够引动星球大战。可是母星地球却早已因为第一次宇宙大战而彻底消逝于历史之中。他们见过宇宙中无数的美景,领略过无数绚丽的奇迹,可是这般的日出日落却也只能在过去的典籍或是人类模拟的场景中见到,终究不是真实的。

这个空间的一切却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得让人几乎无法去怀疑它是假的。也正是因为这份真实感,让人更加觉得珍贵并且难忘。

木子李的感叹也不过是一瞬,他是个男人,理智终究胜过感性,心里很是清楚:这个空间再美再动人也是假的,他必须杀了皇帝回归现实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木子李早在夜里就和元央走过一遍西山的小路,先把元央安顿在了个偏僻安全的山穴里,自己提了刀往山间走去,打算寻个下手的好时机和好地方。

元央不比木子李那一身好武艺,本就是病弱身子又是一晚上没睡,身子早就有些疲乏了,这时候自是不敢不自量力的跟上去,只得闭着眼睛养起精神。她在等一个好时机:木子李也不是个蠢到家的人,为了避免被围攻,下手时肯定要寻个僻静的好地方。往日皇帝边上总有护卫,很少有需要皇帝自己动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知道皇帝本人武艺已入化境。元央是少数几个见过皇帝动手的人,依她所见,木子李和皇帝武艺相差仿佛,真打起来怕是没人能插得上手。

她文武皆是不通,贸贸然插手只能是以卵击石,目前唯一占优的是对这两人的了解以及特殊的异能——关键时候,她还是可以使用“五感敏锐”来探明情况的。说不定真能碰上两败俱伤的时机。

元央也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下了决心之后便闭目养神,直到山中喧哗之声渐起,方才闭目探听木子李和皇帝目下的方位。

之前在元家的时候,统共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地方,异能使用起来虽是费力但也不是很伤根本。可是这一次西山范围极大又有众多人马,不过半刻功夫,她额间冷汗涔涔而下。

好在,木子李和皇帝现下所在的位置除了一地的死人之外,确实还无人在侧。那两人皆是当世绝无仅有的高手,一番打斗下来,竟是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得谁。

元央心知不能再等下去,揉了揉额角,硬撑着起身往他们打斗的地方去——再打下去,那些侍卫必是会寻过去,无论是木子李还是她都得跟着玩完。事到如今,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元央不敢耽搁,几乎是忍着刺骨的头疼半跑半走,等到了那山林一角,便能看见那因为两人相斗而落了一地的残叶断枝。

那两人互站在一侧,一人持剑一人拿刀,互成掎角之势。他们自然是听到了往这里来的脚步声,因着不知来者是敌是我,两人不由得都打了速战速决的主意,各自往前走几步,重又开始刀剑相对。

烈日炎炎,持剑而立的皇帝一身玄铁轻甲,宛若乌檀的长发被束起,面容冷淡俊美,仿佛是银白的月光在冰川上流淌,连温温的月光都被照得凉薄起来。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可是一贯平静的神色里面却隐着淡淡的杀气,几乎叫人望而生畏。

元央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觉得胸膛里面的心重又开始跳了起来,那种头疼腿软的感觉越发严重——好几次,都是眼前的人亲手杀了她,虽然不是真的死亡,可是那种临死前的绝望和痛苦却都是真实的。她早已恨死了眼前的人,可是如此之时,她却需要上前帮他。

元央暗暗咬牙忍下隐恨,提着裙裾往前几步作势要去替皇帝挡剑,口上急促的呼道:“陛下小心......”

她本就用异能瞅准了这微妙的时机,只打算做个样子刷一刷好感和信任,不知怎的半路被脚下的断枝一绊,本就脚软的她竟是直接摔了过去。然后,她就真的替皇帝挡了一刀。

元央差点气恼的吐血,恨不得把没用的自己掐死算了——我居然又替这家伙挡了一刀,这一次居然还是主动的!

对于元央这么利落的“投怀送死”,皇帝倒是半点也没触动,不仅没有怜香惜玉的扶上一把,反倒是趁着木子李一时惊诧而抬手刺了他一剑。可怜的元央先是挡了一刀,然后又因为没人扶着而摔在地上,又气又痛,眼前一黑差点就混死过去了。

闭眼之前,她正好看见了皇帝那宛若寒潭一般深不见底的双眸,一如之前好几次死亡之时的场景。

那是一双非常、非常好看的眼睛,就好似无垠的宇宙一般带着未知的奥秘引人探寻,无比美好的同时也暗藏无数杀机。让人着迷也让人痛恨。

我不会又要死了吧?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元央迷迷糊糊的想着,一想到“最后一次”这四个字,她迷糊的意识忽然清醒了一刻,心头的那一点不甘反倒忽然又冒了出来。

她并不是那些家世雄厚、天赋出众的人,为了得到首都星入境考试资格,她几乎是牺牲了自己的所有——快乐轻松的童年、安逸的生活、知心的朋友甚至还有陆恒......

她清楚的记得,在她参加入境考试的前一夜,陆恒几乎是在哀求她:“阿央,何必非要进首都星?入境考的存活率一直都低得无法想象。难道首都星的居住权比你的性命都重要?”

那是陪着她从废弃星一路走过来的人,她最亲近、最喜爱的人,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也起过心思。记得有一次在天海星,他们一起坐在海底的珊瑚丛中,陆恒抓着她的手去探游鱼,侧头对着她,眉目含笑:“阿央,你就像是那条鱼,总也捉不住。”那一刻,她只觉得心头温软,四边的海水静谧的包围着她们,波涛温柔,她几乎想要放弃心底的执念,陪着陆恒去过安宁平静的日子。

可是,她心底的那个秘密却是永远都无法挣脱的枷锁——她很早就开始记事,清清楚楚的记得,她是被逃难的母亲送到废弃星的。母亲紧紧的抓着她的肩,指尖几乎嵌入肉里,一字一句的把话刻入到她的心里:“阿央,你记得,一定要去首都星找你的父亲。你的异能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只有你的父亲才能保护你。一定要记住......”然后,她丢开她,自己引开了后面追来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元央并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去找父亲却也知道自己必须要进首都星,因为那是母亲临去前唯一的嘱托。哪怕是拼死也要完成。故而,她心里横着一口气,总也不愿就这么死了,就这么被淘汰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只觉得好似有人探了探她的鼻息,声音仿佛是浮在水面的冰片,触手生凉,近乎冷漠的道:“竟还没死......”

随即,那人把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像是有些嫌弃她,先是抓着她的手臂把人提着走,然后嫌麻烦干脆把她扛到了肩上。

路上一颠一颠的,元央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骨头都在疼,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本就有些模糊的意识亦是被那疼痛感所淹没。她心里恨得不行,趁着最后清醒的那一瞬,低头在那人的肩头用力咬了一下:就不能好好抱人走路吗!

然后,她就被摔倒了地上,彻底失去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睁眼的时候,身下的床榻温暖绵软,上头的床帐富丽堂皇绣着花鸟虫草,栩栩如生。只一眼她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唇角微扬,眼中含光,苍白憔悴的面上浮起一点喜悦的红晕。

真好,她还活着,甚至如愿进了宫。真是太好了。

面圣

元央在这个宫墙里面已经打转了好些年,只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宫内宫外。既是入了宫,之前阴差阳错挡刀的事儿也被元央丢到了脑后,她身心皆安,顺便寻了人把情况问了清楚。

据说,她是皇帝亲自带回来的,对外只说是误入猎场受了伤,封了个才人安置在兰漪宫中。

元央心知皇帝顾正则为人素来都是一步谋十步,他既是给了她一个才人的封号,后面肯定还有事情等着她。不过元央既然已经入宫,旁的事反倒可以放到一边了。

她干脆把那些事丢到脑后,安安心心的呆在兰漪殿中养伤,甚至还趁着养伤的机会把手下几个不知来历的宫人使唤得团团转,一时要桂花油来抹发,一时要玫瑰膏子来擦身,一时又要用珍珠粉来敷面,反正怎么折腾怎么来。加上膳房送来的吃食十分不错,元央躺在床上一个月不动倒是被养得白胖了许多。

日子如此美好,许多附带的麻烦其实也是可以忽略的——虽然后宫里头空着的宫室很多但元央品级本就不高,皇帝自带了她回来后再没说过半个字,皇后就把她丢到了主殿无人的兰漪宫,边上还住着温才人和郑良人。

须知当今对于后宫并无多少兴趣,大家一腔热情无处消遣,闲着无事自然要说说闲话、斗斗气。元央来之前,温才人和郑良人两人说起话来常指桑骂槐、夹枪带棍,怎么也瞧不上对方。只是,元央一来,她们两人立时就好得如同一人一般,把内部矛盾暂时搁下,全然一体的对付起外部的阶级矛盾——她们一是知府之女,一是丽贵嫔的堂妹,自觉论起身份肯定是比元央这么一个农户女来的贵重,偏偏元央走了大运居然和她们平起平坐了。

故而,元央养伤起不了床的期间,温才人和郑良人常常手牵手的来给元央探病,一副姐妹好的模样。

一个体贴的笑:“妹妹这手有些粗糙啊,我那有几支抹手的香膏,下次送来给你。我底下的几个丫头都用过,虽然她们手的手都没妹妹你这么粗,但用过后确实是细嫩了不少......”说罢还要故作懊悔的掩住唇,“啊,我并没有取笑妹妹的意思,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妹妹莫要介意。”

一个故作担忧:“哎,那些太医院的太医真是狗眼看人低,虽然妹妹出身低了些,陛下那里也没交代什么,可也不能这么敷衍了事啊。妹妹这伤都养了好些日子了,怎地还躺在床上?可不要留下什么后患......”插刀一个插一个准。

元央表示十分感动,左耳进右耳出,临了还让宫人送了她们走,顺便去对方那头拿了香膏回来抹手。

几番下来,温才人和郑良人一口气全都给堵回胸口,越发气恼,她们自持身份,干脆不再自己出面,只叫了底下的几个宫人去尽情发挥。如此一来,元央的日子倒是真的难过了不少——夏日本就炎热,她的份例的冰却总是被人拿走;膳房端来的菜肴更是非要等到全冷了才能到她跟前;跟前几个有限的宫人更是常常被拉起干其他事......

如此种种,元央全都忍了下来,倒不是她真心胸宽大到要以德报怨,而是因为她还在等一个时机——荒野里面的野兽,无论强壮凶猛与否,在对猎物没有绝对把握之前都要学会忍耐,然后才能一击毙命。

果然,等她伤好不久,可以下地了,皇帝身边最得用的苏公公亲自来宣了旨:召元才人元央见驾。

除了早有准备的元央,宫里大部分的人都被这道旨意给惊了一下——要知道,皇帝本人性情冷淡,一月里至多只来几趟后宫,一般都是在皇后和几个宠妃里头轮着,似温才人和郑良人这般的都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见驾。

在她们看来:元央既无才又无貌更无家世,皇帝自带她回宫封了个才人之后便再无过问,显是未得宠便失宠的模样。故而,温才人和郑良人折腾起人来毫不软手,各宫的妃嫔也乐得看个乐子,有时还要再后头推上一把。她们大部分的人从未想过,元央竟然还有“得宠”的一日。

所以,这一日的元央梳洗之后便顶着满宫上下诧异的目光去了皇帝的乾元殿。

这不是元央第一回来乾元殿却是第一回以妃嫔的身份来。她先是在殿外等了一会儿,此时正值夏日,她虽是穿了轻薄的纱衣,但是在烈日下头规规矩矩的站着,脊背和额上也已有汗水。好在她来时不曾涂抹粉黛,虽有薄汗却也无大碍。很快,便有小太监出门来引她入内。

一入殿门,好似寒气扑面而来,几不似夏日,余光看去:几案木架上边都摆着不少冰雕,山水走兽互不相同,甚至还有一尊雕着九龙的,精美绝伦。元央却不敢多看,低眉顺眼的跟着小太监走了一段路,很快就到了偏殿的书房。

皇帝顾正则正独自站在书桌前,微微垂着眼,似是在端详着桌案上的书画。他和上次在西山所见并无不同,沉静冷淡,犹如神兵利剑一般的内含杀气。只要看上一眼,便觉得压力扑面而来,那种人类生存的本能几乎令人不敢直视他。

那小太监先行了礼,然后便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因着皇帝没叫起,元央依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直视低着头看着地上铺着的地毯,默默的在心里数数字。虽然铺了地毯,可她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浑身骨头都跟着疼了起来。

好一会儿,皇帝才开了尊口:“起来。”稍稍顿了顿,又道,“你过来看看。”

元央小心翼翼的起了身,往皇帝的方向走去。她知道皇帝因为遇见了太多莫名其妙的刺客的缘故,戒心极重,故而刻意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上就停了下来,然后才抬眼去看桌案上的画。

那是一幅人像,画的正是木子李。

皇帝似是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问道:“朕画得可像?”

元央本想要会意的点头,随即反应过来,开口道:“陛下画得很像。”

皇帝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冷如凝冰:“那么,元才人可能解释一下你和这位刺客的关系?”

元央对于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显然,她这么一个弱女子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是绝无可能冲破重围上西山的。最重要的是,当时那场景,端看木子李的神态举止,就可以知道他们两人是互相认识的。

元央咬了咬唇,轻声开口道:“若妾说自己是被刺客挟持上的西山,不知陛下可信?”

“朕,自然不信。”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几如刀剑划破皮肤,他顺手从案上拿了一张纸,丢给元央“这是暗卫查到的资料,你也可以看一看。”

元央双手接了纸,看了一眼后不由得佩服起皇帝的暗卫:依着原主元央的乏善可陈的生平,暗卫居然还能凑足这一张纸。这上面,不仅有元央的家庭人员,成长经历,她订婚的对象和离家经过,甚至还有她和木子李相识、相处的部分情况。

很显然,这是一张写满了疑点的纸。

一个农户女,出身平平,经历寻常,一朝醒来便仿佛变了模样,先是和家人大闹后离家再刻意交好陌生男子。甚至,如今看来:她的宫廷礼节、言行举止居然还很得体。

元央虽是早有准备,但是真的看到这张纸的时候,心口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她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双手举着那张纸,低着头恭敬的问道:“不知陛下可信鬼神?”

皇帝宛如刀剑的目光仿佛在她头顶一掠而过,如泰山压顶。他唇角扬起,冰冷的笑意里面似是带着一点微妙而不易察觉的恶意:“鬼神......”他并未言明自己信或不信,只是意味深长的引用了孔子的话,“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是儒家的话,元央知道皇帝本人其实更喜欢法家,说一句外圣内王也未尝不可。

她更加恭谨的垂了头,轻之又轻的说道:“妾曾临死地,于梦中得仙人指点,故通晓诸事。”

皇帝似乎因她这大胆的话而起了兴趣,开口道:“说下去......”

元央斟酌着字句,慢慢的接着道:“仙人曾有言‘陛下乃是天命之君,将启盛世伟业,青史留名。然天欲降大任于陛下,必先使陛下历经万难,增益不能’。”

“你的意思是,朕遇见的那些刺客全都上天所降的劫难?”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可是眼中却殊无笑意,声音冷淡,“可朕倒是听过一句话‘圣天子万邪不侵,鬼神易辟’。”

这一刻,元央只觉得脖颈之上顶着利剑,少有差池就要人头落地。她不敢耽搁,郑重其事的俯首对着皇帝行了个大礼,一字一句的道:“妾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肩后的如云的长发滑落下来,炎炎夏日,元央扣在地上的额头即使是抵在暖毯上也依旧是冰冷彻骨。

效死

“犬马之劳?”皇帝坐在书桌后面的木椅上,双手交错抵在颚下,似笑非笑得看着她,“可朕不缺犬马。”

元央咬咬牙,接着道:“仙人曾有指点,故而妾常能于人群之中识得天降的劫难。那日遇见刺客,便因如此。”

皇帝终于起了一些兴趣,他目光落在元央身上,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能发现那些隐藏在人群里面想要行刺朕的刺客?”

元央斟酌着言辞:“天降的、对陛下有杀心的,妾若得见,必能认出。”

皇帝闻言倒是起了身,他缓步走到元央身前,明黄色绣着九龙的靴子就停在元央的眼前。元央只觉得自己生死悬于一线,心跳如雷,喉中仿佛梗着什么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忽然,皇帝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颚,与她双目对视:“你说那些人是‘上天降下的劫难’,为的是磨练朕。事实上,这么多年,那些人也确实奈何不得朕。那么,”他忽然笑了一下,单纯的、冷淡的、毫无意义的一笑,一字一句的道,“朕要你又有何用?”

元央被迫与他对视,面色苍白若死,好一会儿才开口应道:“妾愿为陛下效死。”她看着皇帝那双深黑色、冰冷的仿佛毫无半点人情的眸子,全身都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她几乎是无法抑制的想起前几回的死亡。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话,皇帝扣在她下颚的手指跟着顿了顿。他很快便收回手,转头去看窗外:“记住你的话。”他声音冷硬一如铁石,毫无感情,不可打动,“回去吧。”

元央心知这入宫的第一关算是过去了。可是,适才的恐惧依旧如巨兽的利爪一般紧紧的将她禁锢,她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腿脚全都软了,一个踉跄险些扑倒。

可元央不敢再耽搁,用自己的性命去试探皇帝喜怒无常的脾气,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毅力克制住自己,快步跑了出去。

皇帝就立在窗口,看见她在殿外廊下抚胸松气,眼睫微微下垂,自语一般的道:“为朕效死?”斑驳的光影照在他冰冷淡漠的面容上,仿佛是照在冰原上一般,不仅无法融化寒冰连那一点的光色都显得冰冷起来。

元央一直等到出了殿,那跳的差点蹦出来的小心脏才稍稍平静了些,她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回了兰漪宫,且不知道现如今整个后宫都知道了她还未入夜就被皇帝赶出去的事情,反应各异。

之前皇帝带了元央回宫虽是封了个才人,但后面移宫、请太医的。安排宫人等等的事都是皇后来交代的。此时皇帝召见元央,她自然也是后宫里面第一个知道的。此时,皇后穿着一身朱红便服,正在在凤仪宫中修剪花枝。她虽比皇帝大了三岁,但多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看着便如妙龄少女一般青春正好。哪怕是站在富丽堂皇的牡丹花侧依旧是人比花娇,雍容端美。

她本是周国公的嫡女,先是皇子妃再是太子妃,刚过二十便接了册后诏书掌管后宫,可以说是后宫最了解皇帝的人之一,她知道:大概是遇过的刺客太多了,皇帝疑心极重,宫里的那些妃嫔也全都是查过再查的。那位元才人本就不是正经入得宫,单是她那身世经历,皇帝必不会马上宠幸。所以,听到元央仓皇从乾元宫中离开的事情,她只是蹙了蹙眉,淡淡道:“这等小事,不必事事都来报。”语声未落,已经剪落一枝残枝,绿叶红花倒是更显鲜妍。

皇后放下手上的金剪子,徐徐走到凤榻上坐下,摸了摸扶手上雕着的凤首,黄花梨木雕出的凤首经了多年摩挲,十分光滑。她随口道:“惠妃那边怎么了?”如今皇帝并无子嗣,惠妃日前却被查出有孕,若是个皇子那就是皇帝的长子,由不得皇后不多问一句。

有个年轻的女官缓步上前来,躬身说了几句话。

皇后闻言倒是淡淡一笑,摆手道:“你把我刚刚修剪好的牡丹送去给她,就说是我的心意,让她好好养胎。”

女官颇有些犹豫:“这花乃是娘娘的爱物,且牡丹又有‘花中之王’的美称,若是送去给惠妃,怕是担不起。”

皇后涂了豆蔻的长指在凤首上一掠而过,眼中掠过一丝冷淡的神情,声色里头带了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轻轻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如今她也算是后宫的第一得意人了,本宫做姐姐的自当恭贺一番。”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随手指了指牡丹边上的兰花,“那盆兰花便赐给元才人吧,她今日怕也是受了不少惊吓,也算是给她压压惊。”

她素来喜欢含笑看人,说起话来也是温和亲切,从不克扣底下妃嫔,但骨子里的傲慢却是天生的,从来也不把下头的妃嫔放在眼里——皇帝本就是个冷淡的性子,下头那些人来来去去并不要紧,最后能与皇帝白发携手的唯有她而已。只是,她可以不在乎元央却不能轻忽已有身孕的惠妃。

女官不敢再多言,俯首礼了礼,唯唯应下。

按理说这时候牡丹花早已过了花期,可凤仪宫的牡丹却依旧繁艳富丽,迎风送香。

皇后不过是这么随口一句话,元央收到那盆兰花的时候险些被温才人和郑良人嫉妒的目光给五马分尸了。她颇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问:“娘娘真说了是给我的?”

那女官还赶着去给惠妃送牡丹,对着元央时语气里不免显得冷淡了些:“自然。”

元央瞧了瞧那娇嫩嫩的兰花,忍不住道:“要是养死了可怎么办?”她从来都是养什么死什么,只可惜养不了皇帝。

女官摆摆手:“娘娘既然送了花,养花的人自然也是一起送来了。”她话声落下,后面便有一个穿着水绿色宫装的宫人上前行礼:“奴婢绿浓,见过元才人。”

元央呵呵了一下——不愧是皇后,连送盆花也可以搭个人,果然高端大气上档次!说起来皇后宫里出来的人,哪怕是个养花的,她也不好差遣使唤。

元央伸手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银子或是金子,只得空着手扶起了绿浓,尴尬一笑:“不必多礼。”

女官把事情说好之后便急匆匆的抬步走了,元央亲自抱着兰花往屋里去,后头的温才人再也忍不住了,接口嘲讽道:“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一身土腥味,怪不得皇后特意送了兰花来熏陶熏陶呢。”

元央本就因为皇帝憋着一口气,现下危机一过,干脆不再忍着,转头对着温才人一笑:“我确实是乡下来的农家女。可家父家母都是靠着双手吃饭,吃得放心。不像是有些人家专门卖女儿起家。”

反正现在元家想卖女儿也卖不了了,元央索性给他们上了一层金皮,光辉灿烂的差不多可以去庙里和佛像金身比一比了。下头那话却是讽刺温家的了,温家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家,虽是比元家好了不少,但真正发家靠得还是丽贵嫔。甚至,温才人能入宫也是靠了丽贵嫔。

郑良人见着这幅“狗咬狗”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到被温才人瞪了一眼后连忙捂着嘴转回去了——她父亲乃是豫州知府,正经的进士出身,她本人又是嫡女,自然觉得自己和其他两人大不一样。

元央心里憋得火还没泄出来,看了眼气得面红的温才人,接着又对着郑良人一笑:“说起来,还是郑良人家世清贵,连底下的弟弟都比我多呢。”

郑家嫡庶斗得厉害,只可惜郑夫人只有郑良人一个女儿,下头的庶子却是满地跑。郑良人会入宫,本也是无可奈何,为了给母亲撑腰,好叫家里那些人不敢小觑郑夫人。

元央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两个人气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觉得适才从皇帝那里受的气全都出去了,不由十分快活,哼着小调子抱着兰花回屋去了。后头还跟着一个默不出声的绿浓。

反正她也不过是个不懂规矩、一身土腥味的农户女,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说话。

郑良人气得脸红,一甩头就回去生闷气了——她这一辈子唯一从母亲身上学到的不过是一句话“要么狠,要么忍”,现今元央既是见了皇帝又得了皇后欢心,她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上去和人理论。

倒是温才人,余怒未消的用力瞪了元央的背影一眼,直接起身去寻她的“万能”的大堂姐丽贵嫔去了。

说起来,丽贵嫔也算是宫里的一个励志故事:本是宫人出身,也不知道怎地投了皇帝欢心,竟是步步高升封了个嫔位,一家子都跟着鸡犬升天。

后宫

元央其实并没有没把温才人和郑良人放在眼里,她捧着兰花回了屋,好似爱不释手一般的看了好久,然后才满是歉疚的转头和绿浓说话:“我这住的是偏殿,地方不大,倒是委屈绿浓姑娘了。”

绿浓躬身一礼,轻声道:“娘娘言重了。”一言一行简直可以写进宫廷礼仪模板。

元央十分亲切的拍拍她的肩:“我知道绿浓你在皇后宫里必是比这里好,不过我这没什么大规矩,我也不喜欢出门,你尽管安心照看兰花便是了。”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你初来乍到的,先去收拾收拾东西吧,我自个儿躺一会儿。”

绿浓恭敬有礼的垂着头退了出去,并不因为元央这意外的亲近而失礼,就连裙裾都不动,看着比元央还要端方有礼。元央一直等到她合上门,屋内只余她一人了,方才显出一二的复杂神色来。

皇后一共送出去两盆花却是顺势敲打了两个人。兰花有忠贞高洁之意,皇后把兰花送给元央,为的是告诉她:你的底细我都知道。如今已经入宫,宫外的那些事都不必再记在心上,尤其是和村头木匠订的亲事更是不能再想。如果元央真是个天真淳朴领会不了深意的农家姑娘,肯定也会因为皇后这一点善意而对皇后起了敬慕之心。至于把牡丹送给惠妃,则是提醒她:这百花之王、后宫之主的位置皇后她还坐着,轮不到惠妃肖想,哪怕惠妃高踞妃位又已有孕也不过是和元央一样都是个妾。

当然,皇后对外的说法肯定是:元妹妹初来乍到,我这是见面礼;惠妃妹妹孕中辛苦,我这是为她忍痛割爱。如此贤惠,如此大度,简直是化身石桥风吹雨淋只为你一日走过的奉献精神,简直可以去参加感动熙十大人物的提名了。

元央看着那盆娇贵的兰花,眨了眨眼,然后勾着唇慢慢的、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她垂下眼睫,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情,心中却动了动:她曾有一次是在皇后身边做嬷嬷,非常清楚皇后的城府手段——实际上,周国公是把自家女儿当成儿子教养长大的,若不是皇后一眼相中皇帝,非君不嫁,周国公还真不愿意把精心教养长大的女儿嫁入皇室。再者这位皇后未出阁之前就有“女中诸葛”的名号,只不过后来嫁给皇帝,一贯都是贤惠端庄的模样,倒是叫那些知情人也都只能跟着装糊涂。

元央既然过了皇帝那一关,心里终于放下大半,往床上一躺,抱着被子滚了一滚,把自己滚成一条毛毛虫方才认真回忆起宫中其他几位嫔妃的事情。

实际上,元央前头虽然死了八回但每一回都各有收获:每一个适配体的适配度都不一样,虽然她得到的记忆也零零碎碎却也知道了许多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当初当奉茶宫女的时候知道了皇帝口味和平日里的一些小习惯;比如当皇后的嬷嬷便知道了许多后宫和周国公府的秘密;比如当侍卫就知道了西山地形图等等......

就好像是玩游戏,她走了八条不同的线路,从而开启了不同的剧情线,合在一起反倒更能了解游戏的内容和主线。

就她所知,后宫里头真称得上需要注意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皇后;宸妃;庄妃;惠妃;柔妃。

皇后稳坐后位,心机莫测,前朝又有周国公为援,自然不是个可以轻忽的对象;宸妃乃是郭大将军之女,偏偏像是尼姑投胎一般,得了皇帝的特许后成日里穿着道袍求神念佛,活生生的把寝宫折腾成道观,倒成了后宫迷信第一人;庄妃出身倒是普通,不过她资历最老又早早的靠向皇后,是个稳重知趣的;惠妃则是世家出身,知情解意,乃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如今又是有孕在身,简直是带了个免死金牌;至于柔妃,她倒是个罕见的美人,身有异香,柔弱无骨,当真有几分倾国倾城的本钱,只可惜是个黑心手狠的。

余下的诸如纯昭仪、容美人、林修仪、丽贵嫔等虽是各有千秋但终究还是及不上那一后四妃。至于郑良人、温才人这一种的纯粹是备用的炮灰,属于后宫消耗品,很不必放在心上。

后宫的这些女人一个个都是美貌如花、心思各异,但元央却可以通过她们看到站在她们背后的皇帝。也许很多复杂的男人会下意识的喜欢简单的女人,可皇帝却不一样,他把自己的后宫弄得和斗兽场似的,居高临下的看着里面的女人去斗、去争,潜移默化的每一个女人改造成他想要模样。

元央这般一想,越发觉出这个男人的可怕。她把头埋在枕头里闭了一会儿眼,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拿案上的铜镜来照一照脸。很快,她哀叹一声扔掉镜子,十分痛苦——虽然说自己的脸是越瞧越好看,越瞧越有特点,可说句实话:皇帝喜欢美貌心狠的,她长成这幅模样可这么好?

元央虽然一本正经的研究着后宫诸人但也心知如今的自己是在没什么战斗力,既无出身又无美貌,估计在旁的人眼里就连郑良人或是温才人都不如。她唉声叹气的摸着自己的脸蛋,起身去找了一些白芷粉、白茯苓、白芨,加了芦荟汁和蜂蜜,搅了搅拿来敷脸。她一边敷脸一边默念着当初木子李给她的内功心法,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皇帝的那幅人像。

大概,木子李那一日还是逃了吧......要不然以皇帝的性情,断不会亲自去画一个死人的画像。

这时候的元央自然不知道,沉不住气的温才人已经在丽贵嫔前头把她告了一状。温才人口才不太好,说不下去了就开始抹眼泪,梨花带雨的模样只把丽贵嫔看得头疼。

丽贵嫔有个十分温馨的名字叫温欣,生得美艳绝伦,犹如滴露玫瑰,脾气却不太好,说好听是坦率,说难听就是骄纵。她之所以会听着家里的话把表妹扶持进来,不过是觉着自己势单力薄需要给相帮的,说不准哪天有孕什么的正好可以把堂妹推上去。

只可惜,温才人是个脑子不好使、扶不起来的主儿,也得不了皇帝的喜欢。这般一来反倒显得有些鸡肋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丽贵嫔靠在榻上听戏似得听了半天,终于还是生了一点儿火:“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陛下,你在我面前有甚好哭的?”她艳红的指尖勾起温才人的脸,面上显出一点冷漠的笑意来,越发的美艳动人,“来,我教你个乖,日后在陛下面前也别哭。他最讨厌人哭,尤其是你这样的哭。”

温才人哽咽了一下却不敢再哭,眼睫上的泪珠凝着,红唇微张,一张脸红了又白,脸上神情又惊又怕。

丽贵嫔这才稍稍满意,懒洋洋的躺在榻上,红纱半掩着雪肤,酥/胸半露,风姿绰约。她漫不经心的看了眼被吓住的温才人,这才缓缓道:“她现今都还未侍寝,有什么值得说道的?”顿了顿,凤眼微微一挑,还是开口道,“这样吧,迟点儿我让文心给你拿些东西给你。若是陛下召她侍寝,你就把东西搁在她的衣服里头。总也叫她得不了好。”

温才人听到这里不由得怔了怔:“这......”她虽有意要给元央一个教训,但事关皇帝,她还是不太敢的。

丽贵嫔轻蔑的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动,随口安抚道:“放心,不是什么伤身的东西。你尽管用好了。”

既然丽贵嫔都如此说了,温才人自然也只得胆战心惊的拿了。她小心翼翼的把那不知用途的东西带回去,一颗心七上八下,早就后悔去找大堂姐诉苦了。只是,她等了再等也没见着皇帝临幸元央,想着大概是事多,早就把人忘了。温才人松口气,正打算去给元央添个堵,忽然听到外头苏公公亲自来传旨:召元才人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