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央一贯都是个事多的,窝在皇帝怀里还要作怪,时不时的伸出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双颊微粉,顾盼生妍,差不多就要把那句“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给说出口。

只可惜,皇帝非常正直的那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贯彻到底,直接把元央抱回乾元宫......上药——她脚上挣开草藤的时候脚上破了皮,一眼看上去到真有几分皮破血流的模样。

皇帝把她抱到榻上,伸手握住她近乎透白的脚踝查看伤口,随口问道:“疼吗?”

虽然很疼但这种时候必须说不疼啊。元央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能浪费这次机会,眨眨眼,笑盈盈的告白道:“本来有些疼的,不过看见陛下就不疼了。”

元央管这种告白叫“洗脑式告白”,这种告白一般是以玩笑的形式出现,既没有郑重到需要对方严阵以待也没有模糊到对方一听就忘。只要时时刻刻找机会重复加深印象,就算是傻子都要开窍。等到对方反应过来,说不定会产生一种“她果然是真的爱我”的认知——此乃人生三大错觉之一“她喜欢我”的升级版。

有了这种错觉,后面的事才好办啊。

皇帝握着元央脚踝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应声。以他这样的身份,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早就有无数的女人向他告白诉情,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像是元央这样的。

这时候的元央一头乌发还未绾上,只是凌乱而漫不经心的披散在肩头,衬得皮肤雪白如玉,一双眼眸黑若点漆,明亮透彻。她身上的那件碧色纱裙本来繁复华丽的下摆早就被树枝什么的划破,脏乱得很,下面那双本该白皙如玉的脚更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这样的模样,狼狈又可怜。可是,即使是这样的时候,她依旧可以笑盈盈的说着这样的话,有那么一刻,皇帝甚至想要去相信她的话。他的人生从登基的那一日起就彻底走上了独行道,没有人值得信任、没有人可以信任——昨日宣誓效忠的属下第二日就可以举剑相对;昨日甜言蜜语的妃子第二日可以毒酒相赠;他经历了无数不可置信的背叛,到了最后依然麻木到习以为常。

皇帝到底还是没有回答元央的话,他只是抬眼看了看她,扬了扬长眉,转身从宫人手里接了伤药,亲自替她上药。

大概是原主过去在元家一向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双玉足当真宛如玉雕的一般,十个脚趾更像是贝壳一般的圆润精致。元央十分没有节操的用脚趾挠了挠皇帝的手心,用练习了无数遍的笑容对着皇帝笑,想要把人笑得意乱情迷。

只可惜皇帝半点也不领情,上完药后直接把她丢下,自己去沐浴更衣。

元央听到那边传来的隐隐水声不由有些丧气,心里嘀咕着:虽说夏天天热,可他这乾元殿里冷得和冬天似的,哪里需要洗冷水澡?难怪成天冷冰冰的。

不过,元央的沮丧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皇帝身边的林公公就依着皇帝的吩咐从内库中取出三套红宝石头面,打开装着头面的匣子,小心翼翼的端上来给元央挑选。

林公公乃是亲眼见到皇帝把人抱进殿中然后又亲手上药的,心里对元央的印象早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换:原还以为是个走了大运的村姑,可如今再看皇帝的态度,说不得这位就是下一个柔妃。林公公如今乃是皇帝身前第一得意人,到了他这地步早已不需要刻意逢迎后宫之人,只是他一贯是随着皇帝的态度走,如今皇帝待元央多了几分温和,他对着元央亦是对了几分殷勤小心,声音里头都带着笑:“娘娘且瞧一瞧,这三套都是内库里藏了多年的珍品,今儿陛下特意吩咐了,拿出来给您挑一挑。您看看,喜欢哪一件?”

灯光下面,红宝石流光溢彩,那种艳丽的颜色仿佛淌血,给人一种近乎残酷的惊艳感。这样的珍奇,从来不会被尘埃埋没,它生来带光,价值连/城。

元央看得双眼发亮,面都红了——都说珠宝有时候等同于春/药,元央如今还真有种热火焚身的感觉。

林公公看她这举棋不定的模样便接着开口一套套的介绍到道:“这套头面是大月国献上来的,您瞧着凤钗上的红宝,据说他们女王王冠上的也就这么大呢......”

元央“嗯”了一声,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口水:她是土鳖的审美,从不觉得宝石太大会累赘沉重,只觉得这么大的宝石简直漂亮极了,大气极了。

林公公接着道:“这一套红宝的颜色最好看,您瞧,多透亮,多纯净,一点杂质都没有,尤其是迎光看的时候......”

元央连连点头:这颜色真是太美了,她几乎要爱上它了。顾正则是谁?她不认识。

林公公指着最后那一套说:“这一套论个子和颜色自然比不上前两套,但它是太/祖皇帝亲自画的花样,太/祖皇后佩戴过的。当年柔妃还曾向陛下求过,陛下都没给呢......”

元央咽了咽口水,来回看着面前这三套红宝石头面,心里挣扎得不得了——都好想要怎么办?选择困难症真是没救了。

皇帝正好沐浴完了换好便服出来,他披着一头湿发,原本冷漠俊美的容颜在灯光下面都显得柔和起来,仿佛夜里的月光在冰面上流淌,连坚冰都染了银白的光。他看见元央靠在榻上双眼亮亮的模样不由得弯了弯唇角,开口道:“都收起来,迟些一起送去元才人的宫中便是。”

元央简直热泪盈眶,恨不能五体投地去抱着皇帝大腿。

皇帝被她这灼热的目光看得面色转冷,随即侧头和林公公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就和皇后说,朕身子不适,今晚的晚宴就不去了。那些杂事她看着办便好。”他看了眼榻上刚刚上过药的元央,又加了一句,“元才人脚上有伤,也不必去了。”

元央本就不大想去晚宴,听到这里还是虚伪的接了一句:“陛下真的不去吗?各宫的姐姐为了今日都准备了好久呢。”

皇帝冷淡的看她一眼,忽然开口问道:“你今日备的是什么礼?”

元央被这话梗了一下,很快便调整了一下情绪,露出甜蜜蜜的笑容:“红豆寄相思,妾今日备了一袋的相思......”

皇帝宛若寒潭一般的眼中仿佛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虽是一掠而过却也令他本就俊美的容颜更是夺目,他手上拿着擦湿发的干巾随口道:“那朕今日陪你过七夕,不是正合了你的意?”他声音依旧是冷淡的,可听入耳中却仿佛烧着火,一直要烧到心尖。

元央抬起眼,恰与皇帝双目相对,终于无话可说。

这种为了她放了整个后宫鸽子的感觉真的是又苏又爽啊!

夜话

元央被自己苏了一脸,面红耳赤的坐在榻上不说话。

皇帝完全没有说了情话的自觉,他毫无感觉的走了过来,伸手把干巾递到她的手上,淡淡道:“替朕擦一擦头发。”

可能是遇见过太多莫名其妙的刺杀者,皇帝并不喜欢有人时时在身边伺候,此时殿中诸人皆已退下,只余元央和皇帝两人。

元央不得不任劳任怨的伸出手替他擦发,他简直长了一头连女人都嫉妒的乌发,元央一边擦着一边分心想着其他事,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陛下,秋桐她,”她斟酌了一下,还是接着道,“秋桐她忍耐了这么久却这忽然冒然出手,恐怕另有玄机......”

话声还未落下,元央徒然顿住声音——几乎是在话声落下的那一刹那,皇帝侧头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可宛若电光一般雪亮的目光一如刀剑直接的落在她的面上,仿佛去皮挖骨,看穿内心。

不过,皇帝很快便垂下眼,他缓缓道:“朕知道,她背后还有人。这次之所以这么急匆匆的跳出来,不过是他们快要等不了了。”他若有所指却没有说透,“如今这乾元宫里还有她的同伙。你既然能识出所谓的‘劫难’,可是能认得出人来?”

元央顿时没声音了,她心里明白:藏在秋桐背后的那人有很大可能就是一同参加考试的考生。况且,乾元殿确实还有另一个考生——当初元央侍寝之日就曾在乾元宫察觉到考生的踪迹,后来用话试探秋桐发现她对自己没有怀疑之后就明白自己当时察觉到的考生另有其人。只是,她认出人的前提是对方在她身侧使用异能,当对方不使用异能的时候她根本发现不了。元央闻言低了头,好似不太好意思的道:“他若不起杀心,妾亦是察觉不了。”

皇帝大概也没对元央抱太大的信心,沉吟片刻便道:“再过几日,朕准备前去西山别院避暑,到时候你可以随行伺候。”西山别院戒备远不如宫中森严,那人若是想要动手就肯定会把握住这次机会。

元央心里很是佩服皇帝这拿自己当诱饵的果敢,想了想还是“尽职尽责”的劝了一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身份尊贵何必以身犯险。”

皇帝不为所动,淡淡道:“只要那些人还在,无论宫中还是别院,朕永远都在险地,坐卧不安。斩草除根才是唯一的法子。”

元央忽觉心头一冷,不自觉的垂下眼睫遮住眼中复杂的神情:这场入境考试已然进行了十年,数百的考生现今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而皇帝也早已从最初的猎物变成猎手。当日西山狩猎,或许亦是皇帝的一场试探。她已然死了八回却是第一次这样接近皇帝,第一次察觉到了前路的艰难。

这个男人生而失母又为父所厌,幼时就已然在大熙的后宫尝遍艰辛,看遍世情。在他未登基前,他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几经生死,用辉煌而不容反驳的战功铺就了通往皇位的道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所有的兄弟,断绝所有的血脉亲情,亲自为自己披上龙袍。前仆后继的考生则成了他的磨刀石,生生的把这柄在战场上开了刃的宝剑磨成锋利无双的神兵利器。

皇帝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漫不经心的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布巾自己伸手擦拭起长发,随口问道:“怎么了,这幅模样?”

元央压下心头的那一点本能的恐惧,靠近皇帝,把头靠在他的身上,柔声道:“妾只是为陛下觉得难过。”她咬着唇,轻轻的,“那些人防不胜防,妾只要想一想陛下的日子就替陛下觉得难过。”

皇帝擦发的手顿了顿,他侧首挑眉看着元央,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长长卷卷的眼睫,乌黑浓密的长发还有仿佛小荷初露尖尖角的下颚,唇角的线条圆满柔美,几乎要引人一亲芳泽。

她看上去如此的年轻、如此的天真、如此的甜美,仿佛是夜里在映着月光而盛放的昙花,专侯韦陀。他放下布巾,伸手拂开她遮着脸的乌发,认真的端详了一下她的面容,好似轻轻的笑了一声:“有什么可难受的?朕安然无恙,那些人却早已埋骨地下。”

他的笑声是冷凝而断然的,仿佛月光又仿佛刀片,磨得又轻又薄,只差一点就能割出血来。

元央心头一跳,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握住皇帝几乎凉如寒冰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相贴,口上道:“陛下,妾会陪着你。仙人入梦指点,为的便是让妾来到陛下身边,帮助陛下......”她轻声细语,目光盈然,一如云端落下的透白阳光。

皇帝不自觉的反握住她的手,微微用了用力,随即松开,冷着声道:“好了,安置吧。”

其实现在时候还早,只是前头经了秋桐那么一堆事,确实有些倦意了。

元央乖乖的点了点头,顺从的依着他的胸膛,听着那平稳的心跳声,缓缓的在榻上躺下。她心里开始谨慎的琢磨起正事:很显然,秋桐的刺杀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他既然说了那句“他们快要等不了了”,自然是心里已经对幕后之人有了初步怀疑。甚至,秋桐这次的刺杀很可能也是出自他有意无意的逼迫。剩下的十多个考生有很大可能都藏在宫里,十年过去,也许他们这些人已经开始彼此合作,元央所见所闻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一次西山之行,或许是个机会......

无论是皇帝还是考生团体皆是现在的元央比不上的,两强相争才是渔翁得利的机会。

元央心中心绪繁杂,面上还是乖乖的闭了眼靠在皇帝身侧,甚至还十分依恋似得伸手去握皇帝的手,被人甩开之后又不要脸的凑上去依着对方。

乾元宫殿中的灯光渐熄,只有廊下雕着金龙的琉璃宫灯里闪着一点的灯光,带着大刀的侍卫皆是肃容而立,刀光映着月光,好似暗夜里落下的星辰。

这时候,紧赶慢赶的苏公公才刚好赶到今日摆宴的圆月园。

后宫几位嫔妃除了出了意外的元央之外全都到齐了,各个都身着华服,争相斗艳。这么多的美人聚在一起,各有千秋,一眼望去仿佛满园花开,光华卓然,宛如仙境。

皇后亦是一身盛装,她已经在园中等了一会儿,见是苏公公单独来了,不免关切的开口问一句:“陛下呢?”

苏公公在皇后面前可不敢端架子,连忙行礼道:“陛下今日忽有不适,想着几位娘娘都在园中等着,故而特意令老奴来和娘娘说一声,今日怕是来不了了。今日的七夕之宴,全由娘娘主持便是。”

皇后闻言不由得放下手中的青玉酒杯,追问了一句:“忽有不适,可是请太医了?”她一心惦记皇帝,不由的迁怒起下人,“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

苏公公不敢反驳,只是垂首道:“都是老奴的错,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冰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心里仍是觉得不放心,于是站起身来:“既是身子不适,本宫还是去看看吧。”苏公公心中暗暗叫苦:眼下乾元宫龙榻上面还有个不太简单的元才人,说不得陛下现在已经抱着美人享受了,这时候带皇后去可不就是两边得罪?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进言道:“陛下现下怕是已经歇下了,娘娘若是有事,明日再去也是行的。”

皇后素来心思机敏,先前是关心则乱,冷静下来怎会听不出苏公公话外之音。她秀致的长眉轻蹙,形状优美的凤眼微凝,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现下是谁在陛下身边伺候?”

苏公公与元央并无甚交情,本也没想替她瞒着,恭敬的低头应道:“是元才人。她脚上受了伤,陛下带她回了乾元宫,特意交代老奴和娘娘说一声。”

此言一出,在场的诸位嫔妃的面色都是微变,碎了一地芳心——她们梳洗打扮,精心备礼,在园中吹了半天的冷风,竟是被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从来不看在眼里的农家女给截了糊,如何忍得?

丽贵嫔最是气恼,几乎是脱口而出:“元才人这伤倒是巧了!”她想着自己今日的种种安排全要付之流水,几乎是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柔妃动作优雅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莹润的薄唇沾酒,意态柔媚,声音听上去有点泛冷:“可不是,这一受伤,正好就凑到了陛下跟前。”

倒是宸妃,看了眼众人复杂的神色以及皇后冷下来的脸,仿若无意的插了一句:“我都说我出门算了一卦是凶卦,你们非不信......”

暗潮

一夜好眠到天亮,等到元央再睁眼的时候,作为劳模的皇帝早已去上朝了,偌大的内殿只余她一人。

殿中香炉里的余香还未散去,淡之又淡的龙涎香一如殿中的轻纱,轻轻的飘着。

虽说昨日皇帝因为元央腿伤并无其他想法,但元央既然上了龙榻自然也算是侍寝,也是要去向皇后请安的,只不过皇帝今日临去前特意免了元央去皇后那里的请安。乾元殿前前后后不知死了多少人,剩下的那些宫人最是谨慎周到不过,既是得了皇帝的吩咐,自然安安稳稳的守在外头。

元央知道今日是醒的迟了,连忙扬声唤了人进来伺候梳洗。秋桐的事情出了,往日里与她交好的宫人全都被处置了,现今进来伺候的全都是新面孔,领头的女官叫冬雪。

冬雪轻手轻脚的替元央更衣,见着元央一脸焦急便柔声道:“陛下特意免了娘娘今日请安,娘娘大可不必这般匆忙。”

元央看了她一眼,扬唇一笑:“陛下心疼我,免了我的请安,我心中自然是极为高兴的。但我既为嫔妾,皇后娘娘那里自然是不可疏忽失礼。我为人驽钝、未读过诗书,却知道一个道理: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守本分。”她垂眼看了看冬雪,语调轻轻上扬,仿佛含了一点亲切的笑意,“你说,是不是这理?”

冬雪慌忙的垂下眼,连忙低头,顺势替元央理了理衣领,声音听着沉稳手上却带着一点儿的颤抖:“是奴婢逾越了。”

看着元央这么一个身世、才貌全都及不上自己的人得了陛下的恩宠,冬雪心里其实也是有些不是滋味的。似她这般身份自然做不了什么大事,至多不过是有意无意的拿话挑拨元央。若是元央听了她那话,恃宠生娇惹恼了皇后,这恩宠怕也长不了。可元央不仅没有接话茬反而顺势拿“身份”和“本分”敲打了她,冬雪本就是新提上来的,底气不足,心里忍不住升起了一点的敬畏来。

元央本也不过是顺势敲打并不想要得罪御前的人,见着冬雪受教,便笑盈盈的握住她的手给了个甜枣:“倒也忘了恭喜冬雪姑娘,这般年纪就就到了御前。来年出宫,我定要给你压压妆。”

冬雪此时已经清醒过来——皇帝固然俊美绝伦,脾气却也古怪得很,再者后宫美人如云,她这般的若是进了后宫必是得不了好,还不如好好的在御前干上几年,等到日后出宫也能嫁个好人家。冬雪想通此节,听到元央的话后连忙礼了礼:“那么奴婢先谢过娘娘了。”

元央此时已然打扮完了,望了眼镜中的自己后便笑着道:“好了,就这样吧,若是叫皇后娘娘久等了,那就是我的罪过了。”她脚步不停的去了凤仪宫,果是见到一殿的美人目光灼灼。

这情景和她侍寝那回何其相似?可比起那一日的轻蔑,今日的目光里头已经带上了些许的忌惮。元央心中大是出了口气,面上却还是乖乖的上前见礼,一个一个的唤道:“妾拜见皇后娘娘,宸妃娘娘,惠妃娘娘......”她昨晚睡得好,一个个唤过去竟是一口气也没岔。

皇后坐在上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凤目含笑,声音温淡:“听说你脚上还有伤,陛下都免了你的请安,快些坐下吧。”

“听说你脚上还有伤”、“陛下都免了你的请安”,皇后这般轻描淡写的说了话,底下就有不少嫔妃跟着咬牙切齿,更添一分恨:这元才人还真是个天生的狐狸精,订了亲都能引得陛下带她入宫,陛下厌了她不再理会,她还要巴巴的在七夕那晚上作妖似的跑到皇帝跟前去受伤,勾得皇帝连晚宴都没去了......

众人回忆了一下那晚白吹的冷风,看着元央的目光越发不善。

元央面皮厚,权当不知道,反而是对着皇后一笑,接口道:“多谢娘娘。”然后才施施然的扶着宫人的手坐了下来。

柔妃昨夜本就憋了气,这会儿不由得挑眉去看元央,冷声道:“还是元才人运气好,一出门就遇着陛下,咱们这些人倒是在园子里吹好半天的冷风。”她眼角余光瞥了坐在边上的惠妃一眼,声音柔的可以滴出水,好似真的带了几分担忧,“惠妃姐姐怀着孩子,昨儿吹了风,听说回去后还寻了太医呢。对了,惠妃姐姐,你没事吧?”

柔妃口上虽好似拿着元央出气,对着惠妃说话亦是全然的担忧。真论起来,她心里头却巴不得惠妃肚子里的孩子彻底没了才好。

惠妃就坐在柔妃前面,听到这话不由得蹙了蹙眉。她是熟读诗书的世家女,腹有诗书气自华,当然不会为着这么几句话和柔妃撕破脸。只见她伸手慢慢的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不自觉的露出一点母亲特有的慈爱来:“多谢柔妃妹妹关心,我昨儿就是一时紧张,太医说了没事。”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美艳绝伦的柔妃,声调轻缓,“等你也做了母亲,就知道这紧张的滋味了。”

柔妃被噎了一下,暗自咬牙,扶了扶头上的珊瑚簪子,红色的珊瑚珠子圆润饱满,好似一颗颗的血珠子在她指尖滚动。她口上还要强笑着应声道:“那就承姐姐吉言了。”皇帝都快要到而立之年了,偏偏膝下并无子息,哪怕满朝谏言堆成了山,他对后宫依旧不甚热衷。柔妃等人固然眼巴巴的想要个孩子,可就瞅着皇帝每月那一两次的宠幸,哪里能够?

也不知道惠妃是走了什么大运,竟是真怀了孕。皇后扫了一眼惠妃和柔妃那暗潮涌动的样子,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好了,这么多年姐妹了,还这样喜欢拌嘴,可不叫元才人跟着看笑话?”她对着元央一笑,语气温和,“元才人可是喜欢本宫这茶?”

一直捧着茶盏喝个不停的元央险些呛到,连忙点头狗腿道:“妾这辈子也没喝过这般的好茶。”

皇后被她逗得一笑,随即便道:“既是真的喜欢,等会儿本宫让人给你送一些去。”

元央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道谢道:“多谢娘娘。”

皇后深深的看了元央一眼,见她神色自然恭谨,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不过是些小东西,值得什么?”她仿若无意的看了惠妃一眼,笑了笑,转而和她说道,“这月萧家夫人也来了好些回,不若也给你一些,让她带些回去?”

惠妃本还沉静的面容微微变了变,随即便转头对着皇后恭恭敬敬的礼了礼,轻声道:“娘娘体贴,臣妾代大嫂谢过娘娘。”她眉目清美隽永,垂眸之时一如雨后含露的娇蕊,清新自然。

皇后仿佛是漫不经心又仿佛是意味深长,轻轻的道:“本宫知道,你怀着孩子心思重,想念家人,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她抬手掀开茶盖,腾起的雾气模糊了她面上的神色,只有声音一如茶水清淡,“后宫不得干政的道理,你也要记得才是。”

死人

惠妃面上血色褪尽,垂首低低的应了一声“是”,颇有些我见犹怜的姿仪。直到最后离开凤仪宫,她面上的那一点血色也依旧没回来。

皇后先是把“新宠”元央拉出来示众解恨,然后又把惠妃这个怀着“免死金牌”的特例拿出来敲打了一回,眼见着下头的人全都收敛声息、低眉顺眼,她便十分淡定的端起茶盏喝茶。

元央十分佩服皇后的“主母风范”,只是想着这情景好似老母鸡教训鸡窝里的小鸡仔——非要把一个个都啄得低了头,虽说这么一比未免把自己也比成了小鸡仔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想笑。元央忍着笑,憋了口气,连忙低头喝了几口茶掩去面上的笑意。

后宫里头本也无事,喝了几口茶,每说一句话就要绕上三绕,皇后坐着听了一会儿便叫人众人散了。元央有意低调,特意落后一步,等着众人都走到前头了方才慢悠悠的起了身。只是不想,她这头出了门,正好就见着等在前头的庄妃。

庄妃还未上步辇,见着元央出来了,方才展颜一笑:“后生可畏......”她看了元央一眼,语气温和,“你既喜欢喝茶,本宫那也有些好茶,来日有暇可来一品。”

当日庄妃特意令人去提点元央七夕好好表现,哪里知道元央超常发挥直接把皇帝给截胡了,庄妃在后宫之中年纪最长,自觉心胸亦是最为宽广,自然不会因着这一点小事与元央翻脸。甚至,她反倒因为看到了元央的本事而对她另眼相待——后宫里面从来也没有同情弱者一说,你要人看得起,就要先把自己表现出来。

元央现今势单力溥,自然少不了要倚靠庄妃,闻言连忙躬身一礼:“只要娘娘不嫌弃嫔妾就好。”

庄妃微微一笑,微微颔首,抚了抚自己如云的发髻,优雅的转身便上了步辇。

元央目送了她离开,这才又转了头去看正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丽贵嫔。丽贵嫔这样艳色灼人的美人,浅怒娇嗔皆是风情。她袅袅娜娜的对着元央走来,声音娇娇的却好似冰片一般又薄又冷:“这才几日不见,元才人容光焕发,我竟是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可见着是宫中的风水养人,”元央礼貌一笑,挑了挑眉,看着丽贵嫔,“似姐姐这般的美人,我入宫前可是从未见过呢。”

如今正在凤仪宫前,碍着皇后威严,丽贵嫔亦是不想生事。她之所以等在这里不过是想着拿元央出回气,现下见着元央伶牙俐齿的应对,不由冷笑了一声:“是了,宫中的美人自然是最多的......”她往前几步弯腰附到元央耳边,呵气如兰,仿佛甜蜜私语,“不过,死人也多。”

丽贵嫔说完这话,便笑盈盈的拿着团扇掩住唇站着。团扇上面的蝶翼用金线勾了边,颜色艳美,却也敌不过丽贵嫔那风姿绰约的一笑。她波光潋滟的美目看定元央,红唇轻启:“只盼着元才人能平安长寿。”

这话,与其说是祝福反倒更像是威胁。丽贵嫔就好似是皇帝驯出来的美人蛇,冷血而无情,美貌而心狠——对着皇帝这一类位高于她的,便温顺谄媚;对着元央这般位低于她的,便千方百计的要咬上一口。

元央昨日和皇帝说了一场话,自觉有了些底气,此时反倒可以平平静静的回之一笑:“承您贵言。”

丽贵嫔拂袖离开,元央这才松了口气,然后扬起长眉道:“回去吧,我还打算把陛下赐给我的红宝头面拿去给温才人看一看呢。”

温家两姐妹全都不是什么好人,元央早就憋了好几口气,再忍下去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元央气势汹汹的回了兰漪殿,第一件事果然就是拿了那三套头面去温才人那头秀一秀——正所谓富贵不还乡,便如锦衣夜行。这么好的头面,不给温才人瞧一眼,她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呢。

被元央堵着的温才人现今终于稍稍知道了什么是“惹不起、躲不起”的滋味。

元央能够在七夕那日于所有妃嫔前头夺了宠,甚至还在乾元殿留了一夜,似温才人这般圣眷微薄的自然已经生不起对抗的斗志:人可以接受远方的人成为国王却不能接受邻家的母鸡多下一个蛋。大概,元央已经从母鸡升为国王近臣了。

只是,元央却非要拉着温才人去看那头面,面上带着笑:“那日听姐姐说,侍寝后得了一副红宝头面,我便羡慕的紧。昨日一不留神和陛下说了一句,哪里知道陛下竟是赏了我三套,”她含羞一笑,随即便拉着温才人的手道,“姐姐比我有见识,我特意带来给姐姐瞧一瞧呢。”

元央那三套红宝头面全都是在皇帝的内库里头放了许久的,哪一个说起来历来都可以说上好半天,哪里是温才人那套敷衍似的头面首饰可比?

温才人只看了一眼,面上就涨的通红,好似一盆热水迎头灌下,身上先是一热然后又是一冷。她只觉得元央那笑容刺眼的很,心头亦是又酸又涩,憋了好一会儿的气才小声接口道:“妹妹这三套首饰全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放眼天下都不多见,有怎是我那套头面能比的。”她咬了咬唇,终于认输似的低了头,开口道,“想来也是陛下疼爱妹妹,这才赐了这些下来......”

元央终于悄悄出了口气——当初的温才人多趾高气扬啊,甚至还有心思在她侍寝那日的衣饰上做手脚,可是如今她也终于低了头。元央自进后宫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之前忍气吞声咽下的气出去了一些。

这就是后宫,如此的现实、如此的真实。

元央本还要接着再说几句,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尖叫。

那声音像是惊恐到了极点,甚至说不出话来,只能尖声叫出来,很是渗人。

温才人早就觉得和元央呆在一起浑身都不自在,她顺势起了身,快步出门问道:“是哪里的宫人,这般的没规矩?可是出了什么事?”

守在门外的宫人也听到了尖叫声,仓皇至极,听了温才人的问话,立时就慌慌张张的顺着声音跑去问了后,一脸苍白的带了消息回来。

郑良人死了,就在她自己的内殿里。

元央缓步跟在温才人身后出了殿门,听到消息时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面容却很镇静:就像是丽贵嫔说的,后宫有很多的美人也有很多的死人。

扑朔

兰漪宫没有主位,偏殿里头就住着元央、温才人和郑良人。

郑良人好歹是知府嫡女,自持身份,原本就不是和温才人一路的,虽然原先一起排挤元央的时候看着亲亲密密但等到后来元央侍寝之后,郑良人也知道自己是惹不起了,干脆门一关由着元央和温才人去作。

也是温才人和丽贵嫔太会吸引仇恨了,元央又忙着和皇帝“勾心斗角”,不知不觉就把人给忘了。现今听到消息,元央也不由得有一种:啊,差点忘了她。

温才人往日里趾高气扬,认真说起来也没有遇过这样的事,见着是出了人命,脚一软差点站不稳,还好边上有宫人扶着。她本就不想管这闲事,心里也很是惴惴,可是见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元央还是试探似的问道:“元妹妹的意思是?”

“先去看看。”元央心里存了一分疑,自然要去亲眼看看,她也没去管面色惨白的温才人,自己领头走在前面,顺便叫了宫人来吩咐,“既是出了人命,必须得先去通报皇后娘娘。你跑一趟凤仪宫,把事说清楚。”

温才人咬了咬唇,有些脚软的扶着宫人的手跟着元央往郑良人的殿中走去。

她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一个镇定自若,一个惶恐不安,边上那些宫人看在眼里都不觉有了计较:要知道,同住一殿的人就算是分位一般也是要分个高低上下的。往日里温才人仗着丽贵嫔这个堂姐倒是摆了不少架子,虽然她的分位和元央一般但真论起来兰漪宫中的人惯会见风使陀,大多都是以温才人为尊,要不然当初澄碧也不会因为温才人的一句话就犯傻。

如今,瞧着温才人服软的模样,那些心思伶俐的宫人心里都有了底:早就听说元才人是个会来事儿的,陛下也宠得紧,这才几日功夫,便是连温才人这般脾气的都服了软。跟在元央后头侍候的人都觉得与有荣焉,不自觉的仰头挺胸;跟在温才人后面的则是盘算着来日要找个好机会好好在元才人跟前表现一二,说不得,元才人日后还真能有个大造化什么的。

众人心思不一的到了郑良人的殿中,便见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宫人怔怔然的上前见礼。

元央微微颔首叫了起,顺便看了看素日在郑良人身边服侍的那个大宫女,开口问道:“适才叫的人是你?”

那宫女名叫红梅,生得容貌平常,身子倒是娇小玲珑,那瑟瑟的模样看着就叫人怜惜。她早就吓得一脸青白,唇上颤了颤,垂了头,细小的脖颈就像是一拧就断的花枝,想了想还是细声说道:“良人昨夜回来的迟,睡得也晚,故而今日晨间未像往常那般起来,奴婢也没在意。只是眼下快要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奴婢就想进去问一句,哪里知道,哪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