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强势的母亲,甄明廷几欲再劝,终归在曲阳翁主的注视下,幼妹甄柔的无声祈求下,重重一叹,无奈应道:“儿子听母亲的就是。”

如是,说动阿兄为她退婚一事迎刃而解。

甄柔破涕而笑,环着曲阳翁主的手紧了一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满足的笑了。

还是母亲最好。

第十二章 上庙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如果父亲是山一般的依靠,那么母亲,就是恩泽大地的河流。山水相连,哺育了儿女们长大,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而对于自幼失怙的甄柔而言,曲阳翁主既是山般巍峨的依靠,又是在心窝流淌的河流,为她遮风又挡雨,是她温暖的臂弯。

再世为人,重新回到曲阳翁主身边,甄柔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无限爱意,和满心依赖。

这一天晚上,甄柔赖着曲阳翁主一起睡了,鼻端一直萦绕着母亲身上的香气,睡得安稳极了。

曲阳翁主却是一夜未眠,整夜里思潮起伏。等到差不多四更天了,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安排了十数侍女开始收拾行李,只等天亮立即启程。

甄柔一路跋涉才到下邳,马上又要舟车劳顿上路,而且昨夜睡得又晚,曲阳翁主舍不得叫醒甄柔,让庭院里收拾搬挪行李的侍人动作要轻。但到底事出突然,时间又十分赶,这早上难免有些手慌脚乱,弄出些声响来了。

迷迷糊糊间,甄柔是让外面扰醒了一回,惺忪睁眼,见曲阳翁主不在榻上,便知道是去安排行李了。想着要起来帮衬一二,又委实怀念以前在曲阳翁主呵护下,万般不操心的自在日子,便在心底说道——

只此一次,让她再恋一回阿娘的照顾,以后她来…

心里念了一回,就朦胧地睡去。

待人彻底清醒,天色已经大亮。

曲阳翁主行事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味道,说一早走,她就不会多留一时半刻。

甄柔一起来,简单梳洗一番,来不及和甄明廷说上一二,就让曲阳翁主叫上了车。

曲阳翁主的座驾,是一架豪华的青铜大篷车,由三匹健马牵引。

篷车辘辘,车马碾碎了下邳街上坚硬的冰雪,一路飞驰。

午时刚过,篷车已至十里城外。

宽大的车厢里,只有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两人,百无顾忌。

甄柔道:“母亲,这雪真大,我接会雪水,给您煮茶呗!”说着拿了案上的铜盂,捧到窗外接雪。

曲阳翁主看着甄柔眼睛里不住闪动着快乐的光,只差在车厢里上蹿下跳了,她对甄柔道:“你闹腾得我头疼,把窗关上,风都被你放进来了。”话是如此,掩在眼底的愁色却散去了不少,眼角漫出了笑意。

这时确实起风了,风在空中打着唿哨,“呼呼——”地直作响。

甄柔其实就是心里欢喜,车外广袤无痕的茫茫雪地,她兴奋地想在雪地里尽情奔跑,重生以后最大的事情就要解决了;冬雪冰凉刺骨,可是她现在喜欢极了雪在手上融化,雪水刺激肌肤的感受,可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过邪风入体,让母亲头疼,可就是不好了。

甄柔深吸了一口车外风雪扑面的冷气,抑下心中充溢的雀跃,这才关上车窗,坐回曲阳翁主身边。

曲阳翁主只感一股冷气扑了过来,瞥眼一看,见甄柔一双手冻得发红,只看得她眉头直皱,一脸嫌弃的指着车上的小铜火盆,道:“过去,先把自己弄暖和了再过来。”

甄柔被曲阳翁主嫌弃了也不以为意,到车头的角落处跪坐下来,伸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会,感觉手上回暖了,就听曲阳翁主突然道:“对了,差点忘了一事。”

“什么事?”甄柔不在意地一问。

曲阳翁主倚几而卧,姿态慵懒,却目光犀利道:“你既然心急退婚,为何又去小沛?”

甄柔心微微一紧,没想到曲阳翁主会突然过问小沛一行。

这时,火盆里炭火“哔剥”炸了一声。

甄柔拿起边上的铁钳,低着头,拨着火,似不在意的道:“这不是梦里,梦到齐侯让…”

话才起头,未料方提及“齐侯”二字,就被曲阳翁主打断。

只见曲阳翁主眼底掠过明显的厌恶,冷笑道:“一个认宦官为父的卑贱之人,竟也能配以侯爵之位,可笑!”

甄柔讶然,她的母亲曲阳翁主,看上去似乎不大好相处,但是对姜媪、阿玉她们素来极好,更是自持汉室皇家宗女的身份,私下从不会这样妄断一个人。

不过做母女十多年,甄柔也知曲阳翁主的性子,自不会去做那火上浇油的事儿。

她略思索一二,心中倏然一动,想起齐侯曹郑因为认宦官为父,颇为世人诟病,时至今日虽娶公主,又位列实权诸侯,更是称霸北方,却仍难回避出身,被不少世家大族、天下文士背地里称为“曹贼”。

如是,甄柔当下话头一转,开口便是一声“曹贼”。

曲阳翁主闻言,面上舒眉一笑,听得十分顺耳。

甄柔一旁睃着,见状心底暗笑,母亲还是这般喜怒随心,口中却已经回到先头的话上,道:“不是女儿梦里,三年后曹贼会让其子率军攻打徐州,伯父不敌曹贼父子,于是就按婚约将我送去为妾,以求薛家的庇护。所以,女儿想着去小沛看一下,到底曹贼有多势大。”

语毕,觉得梦境太过玄妙,委实不足以驱使她前往小沛。

甄柔看了一眼曲阳翁主,见曲阳翁主似若有所思,心道果然,于是又想了一想道:“当然,女儿也是想着,这小沛被夺,之于薛家,可谓奇耻大辱,才想去看一下。”一语言毕,仍旧觉得不足以让曲阳翁主取信,毕竟知女莫如母,岂会像诓耿奉一般好糊弄过去。

甄柔心里忐忑,不想曲阳翁主竟然不再追根到底。

她宽袖一抚,倚着凭几,手支着头,阖眼假寐道:“我乏了。”

“…”

甄柔张了张口,看着似已昏昏欲睡的曲阳翁主,颇有些无奈。

她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劝说母亲交好曹家呢…

毕竟曹劲之母,乃今上的胞妹,与母亲同为皇家女。

虽然外祖父原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弟,与曹劲母亲这一支早已血脉远了,但是终归过继给了今上的皇叔父,两人怎么论也该是嫡亲的堂姊妹。而且听母亲说,她和父亲是在长安相识的,那证明母亲是在长安生活过,说不定就和曹劲的母亲有几分交情呢!

如此一来,待到三年后,倒能因此和曹劲套些近乎。

不过看母亲适才对曹家的态度,想来她和曹劲之母并无交情吧…

甄柔心里一叹,觉得委实可惜。

一路不再提及曹家之事,母女两只另外说说笑笑。

又过旬日之后,终于抵达甄氏宗庙。

第十三章 怒火

在甄柔所受的教诲中,宗庙是世上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宗庙承载了甄氏一族数百年的荣耀。供奉着甄氏先祖,是每一代甄氏儿郎的尘归处。这里有她的祖父,也有她的父亲。

阿兄曾告诉她,在那间常年漆黑的大祠堂里,他们祖父的灵牌,供奉在许多先辈之上。因为祖父功勋显著,曾官拜大司徒,奠定了甄氏一族“四世三公”的荣耀。

是的,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未进过祠堂。即使每年的农历二月,她都会随家人来到宗庙祭祀,却始终被止步于祠堂之外。

幼时也曾为此哭闹过,凭什么阿兄可以进去,她却要留在堂外,虽然她一点儿不喜欢那间漆黑的大屋。同样被留在祠堂外的,还有母亲曲阳翁主,是这样告诉她的,在她周岁之时,父亲曾抱她进过祠堂,在族谱上写下了她的名字,甄氏阿柔,从此她正式成为了甄氏一族的女儿。

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以后这里也会供奉她吗?

曲阳翁主望着祠堂里散出的缭绕烟雾,冰冷的告诉她,这里会有父亲,有母亲,有阿兄,却唯独没有她。

小小的她,觉得被抛弃了,觉得母亲冷酷极了。

为此她难过了许久。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祠堂只有男人可以进,女人一生只能进两次。

第一次是出生之初,她在父族祠堂,成为甄氏阿柔。

第二次是出嫁之后,她在夫族祠堂,成为某人之妻。

曾经,尤是在十五岁及笄时,她曾深信不疑,自己第二次进祠堂,会在建邺城,会在楚王宫。而那时,她已是薛家妇,是薛钦的妻子。两人,此生荣辱与共,一生一世到白头。

甄柔耸了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真没用。

在他们甄氏祠堂这样的地方,她竟然还会想到薛钦,这不是让列祖列宗看笑话吗?

甄柔有些生自己的气,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还耽于和薛钦之情,“啪”一声关上车窗。

曲阳翁主正凭几假寐,被声响扰了神思,皱眉道:“又怎么了?”

甄柔悒悒不乐道:“为什么要来宗庙?”

曲阳翁主斜乜了甄柔一眼,坐起身道:“都到了才问,你反应也太迟钝了!”训了一句,方解释道:“甄志谦毕竟是家主,我们却瞒着他去找薛家退婚,岂不是让他难堪?与其让他罚你们兄妹俩一起到宗庙思过,还不如我们自己先避过来,免得脸上难堪。”

也是。

他们兄妹俩人,一个过了弱冠之年,一个过了及笄之龄,再让罚到家庙里来,委实脸上无光。

甄柔不由竖起大拇指,赞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曲阳翁主眼波流转,得意一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你道行尚浅,正好跟着我多学些。”说着语声一顿,隐约有声叹息溢出,只在甄柔以为自己听错时,就听曲阳翁主一语定夺道:“总归,以后是不能再惯你们兄妹了,一个两个尽是不省心。”

甄柔一噎,顿时语塞。

阿兄十八岁娶亲,阿嫂温柔贤淑,一年之后却难产而亡,一并去的还有她的小侄儿。又一年之后,家中为他相看了诸多闺秀,一贯听话的阿兄却死活不肯,非说要为去世的妻儿各守三年,到时再考虑续弦一事。

如今,她的婚事又成这样,他们倒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妹…

甄柔苦涩一笑。

曲阳翁主见甄柔笑中带苦,她目光一沉,旋即却竖起一根食指,在甄柔光洁的额头上狠狠一点,道:“车停了,扶我下车!”

甄柔吃痛,忘了冗杂心绪,只捂着额头,道:“母亲,我可是您亲生的!”

曲阳翁主轻笑一声,将手递给甄柔搀扶,道:“嫌我出手重?正好来宗庙了,可以伴着这里的暮鼓晨钟,好好修身养性一番。”

甄柔撇了撇嘴,搀着曲阳翁主下车。

如是,在甄氏宗庙住下。

正如曲阳翁主所说,在宗庙的日子,就是伴着晨钟而起,听着暮鼓而息。

这样的日子过得极快,一晃就是三日没了。

耿奉带了一半有余的甲士离开。

倘大的甄氏宗庙,除了卫护的甲士,十数位服侍的侍女,还有七八个负责祠堂日常杂务和洒扫上香的侍人外,便再没有碍眼的人了,甄柔觉得深山老林都变得秀丽起来。

以往的甄柔,是最不喜欢来甄氏宗庙了。

也不知是讨厌祠堂对男女的区别,还是因为祠堂建在彭城三十里外的深山之中,每一年来都要折腾上好几日,还处处都是规矩束缚。又或是这深山巍峨,太像那不可撼动的祠堂规矩,所以才让她下意识的不喜?

甄柔从来没有去思索过,而今更不会去想,她只发现自己突然喜欢上了这里的宁静。

这一天上午,宗庙掌事送了一尊小铜佛过来,想来是思忖着,时下之人多信神佛,便想以此来讨好曲阳翁主。

然而,曲阳翁主却显然是一个例外,直接让姜媪盖箱收拾起来,甄柔连忙阻止道:“母亲不要,我要!”

彼时,曲阳翁主正靠在一凭几上,前方的一方长案上累了一些简牍,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卷翻阅,闻言抬头,“你几时信起这个了?”

甄柔自幼耳濡目染下,自然随了曲阳翁主,也是不大信神佛的,可如今重生了一回,让她对神佛之事,就莫名地有了敬意。

但是总不能直接告诉曲阳翁主,她是因为重生过,才开始尊信神佛?

甄柔才不会自讨没趣,当下胡诌道:“我佛缘深厚成不?听了几日暮鼓晨钟,便一下来了悟性。”说罢不等曲阳翁主回应,就从姜媪的手上把小铜佛抱起,叫上阿玉一起道:“走,阿玉,放到我的居室去。”

因为每年上宗庙祭祀,少不了要住上一两晚,是以祠堂前后左右,都修了连栋的院落,以供甄氏族人休息。

这里院子虽多而大,但是从小的阴影下,甄柔在此是不敢独自居一个院子的,便和曲阳翁主挤在一个二重小院里。而她的居室,就是厅堂后面一进院子的左边三间屋。

这会儿外面还在下雪,甄柔出来时没穿大氅,身上发冷,不愿多待,赶紧快步回到居室。她把这尊小铜佛,供到了长案当中,又将一鼎小香炉放在佛前,然后燃了一根佛香。

不一时,一缕轻轻的沉檀香气,一圈一圈在空中燃起。

让了阿玉去服侍曲阳翁主,甄柔一人跪在佛前双手合十。

先感念上苍的怜惜让她重活一世,再祈祷上苍保佑阿兄为她退婚成功。

阿兄去建邺已经有大半月之久了,也不晓得如今怎样了?

还有,薛家又可否会为难阿兄…?

甄柔正心思沉溺其中,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庭院传来,由远及近。她不悦皱眉,回首望去,帘子正好从外掀开,竟是甄志谦一步跨了进来,看到她勃然大怒,“逆女!你竟然怂恿大郎退婚!”

第十四章 反省

甄志谦,是一位温润的君子,至少一贯如此示人。这样的人突然发作,势必是怒不可遏了。他现在猛地怒喝了一声,庭院洒扫的侍人都吓住了,惨白了脸,双腿一颤,膝盖“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半尺厚的积雪立时陷了深深一块。经年累月的奴性已深植骨髓,比起地上冰冷刺骨的冬雪,他们更怕的是主家的怒火。

一时间,庭院里尽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灰衣侍人。

此时的甄柔,并不慌张,她从容地站起身,迎面与甄志谦对峙道:“既然伯父已为侄女退婚,那么阿兄再去一趟又何妨,您何必如此生气?”

甄柔病后至今不过一月,又一直在路上来回奔波,消瘦下去的肌体尚未养回去,看上去依旧有些纤小娇弱,便是声音也曼声轻语的徐徐说来,丝毫没有争锋相对的强势。

甄志谦却乍然变了脸色。

他也不知是心中有鬼,还是为何,总觉得甄柔那一双定定看来的眼睛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孺慕之情,平静地好似一潭寂寂深湖,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竟让他下意识地只想躲开甄柔的目光。

意识到此,甄志谦好似被踩了痛脚,顿时暴跳如雷,“还敢狡辩!”他举起右手,吃人似的瞪着甄柔,却没有掌掴下去。只是手一下一下发颤,可以看出来是气急了,手背上还有青筋暴露。

“您要打我…?”

甄柔太失望了,心里最后一丝希冀也没了。

感情理智,矛盾冲突,在这一刹那还是感情占了上风。

她不再面无表情,眼中蓄满了泪水,只是死咬紧牙关,不让泪水落下来。

只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纷沓传来。

甄柔目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意。

既然已经破碎,那就这样吧!

打了也好!

就让一个耳光打掉所有!

甄柔骤然上前,看着甄志谦讽刺一笑,激怒他道:“…您这是恼羞成怒,被我说中了吧!您根本就没有写退婚书!你骗了我,骗了所有——”

一语未完,甄志谦已是怒气上冲,“啪”地一声狠狠掌下,打断了甄柔未说完的话。

空气好似在这一刻凝胶。

时间也静止了。

甄柔轻轻抚上左脸颊,上面是火辣辣的一片疼,而心里虽然依旧难受得疼,却更多的是轻松了。

甄柔抬眸,望向门口——

门帘让曲阳翁主从外掀起,一旁还有远去建邺退婚的甄明廷。

甄志谦发现了甄柔的目光,他身上几不可见的一颤,感到背后是阵阵的冷风,他缓缓回身,果不其然就见曲阳翁主母子正立在门口。

母子两人,一人惊痛愤怒,一人难以置信。

这时,甄柔只望着依旧难以置信的甄明廷,道:“阿兄,你睁大眼睛看看!”手指向甄志谦,“如果伯父有意退婚,他怎么会如此——”

尤言未完,甄志谦再次打断她:“逆女,你还执迷不悔的狡辩!”

对于甄志谦,甄柔已经哀莫大于心死。

她直接反驳道:“是我狡辩也罢,还是你自己心虚!现在婚已退,我甄柔是不会到建邺为妾!”

一语言毕,夺门而出。

“阿柔!”

“娘子!”

“…姜媪,你和阿玉赶紧跟上阿柔!”

众人的声音在背后此起彼伏的响起。

甄柔置若罔闻,一口气疾步走出庭院。

山上风大,疾风刮着雪,打在脸上生疼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