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疼得地方多了,她也分不清是风刮得疼,还是脸颊被掌掴下的痛。

她一路疾行,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了祠堂庭下。

已经过了洒扫时辰,祠堂四下没有人,门上被扣了一把大铜锁,大片大片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这是一种荒芜寥落的景象,迫人冷静。

甄柔停了下来,立在雪地里。

她的确是故意让甄志谦打一个耳光,时不待人,阿兄必须尽快自立起来,才能带领整个家族一起自立。让阿兄认清甄志谦真面目,认清家族如今的情况,是首要之事。至于她自己,是想让甄志谦打掉自己最后的孺慕…还是想让甄志谦打醒那个,只知道在母亲庇护下一味依赖的娇女…?

或者二者皆有…

甄柔目光深邃,望着庄严肃穆的甄氏宗祠,陷入沉思。

姜媪和阿玉追上来,就看见甄柔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乌髻上是零星的雪片。

姜媪连忙掸开大氅为甄柔披上,阿玉撑伞立于一旁。

见甄柔左脸颊上仍红了一片,姜媪不由大吸口气,只差惊呼了。

“家主,他怎么会动手…”若不是亲眼所见,姜媪实在难以置信,她满目心疼道:“翁主不是常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即便再不满,也要等翁主和大公子来了再说。看您这脸…”知道甄柔最是怕疼,如今却被迎面打了一个耳光,姜媪一时又气又疼,心底已然对甄志谦生出埋怨,怀疑起以往那谦谦君子之态。

感到来自身边的温暖,甄柔不禁展颜一笑。

失去一位视如生父的伯父,她身边还有母亲,阿兄,甚至姜媪她们。

甄柔环抱双臂,感受着大氅带来的暖意,她就了一个激灵道:“我真怕你们不来呢,真是太冷了!”

姜媪好气道:“知道外面冷,娘子还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走出来。”

甄柔笼着大氅道:“我先出来了,才好让阿兄自己来和…”顿了一顿,只告诉自己已是成人,再不能如以往般全凭好恶处事,如此到底唤出了口道:“让阿兄来和伯父处理退婚的事。毕竟长兄为父,他不仅是我的长兄,更是甄家唯一的儿郎,他自当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没想到甄柔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姜媪愣了一愣,旋即却是欣慰叹道:“娘子长大了。”说时眼里闪着慈爱的柔光,只不住地看着甄柔。

甄柔被看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另道:“姜媪,找个地方给我敷脸吧。”

姜媪“哎呀”一声懊恼道:“人老了,忘心也大,怎么还让娘子在雪地里站着。”一面说一面往前走,一步一步在雪地上给甄柔踏出脚印,便于甄柔脚下好走,“这会儿就先委屈娘子到婢的房间待一会儿了。”

甄柔笑道:“姜媪不老,正当壮实!”

姜媪面上作恼,回头道:“娘子是笑姜媪长得胖?”

甄柔只笑而不语,和阿玉相视一笑。

这一天,甄柔一直在姜媪的房中,直到入夜时分,曲阳翁主让人来唤她,才知道甄志谦已经带甄明廷离开了,并留下一番说辞,今日之怒,是因她私自退婚行为太过胆大妄为,更心痛于她的不信任,故而留她在宗庙反省一年。

第十五章 论婿

在传承上百年的大家族中,通常只有犯了大过错的女眷,才会被流放到宗庙。像甄柔这样未出嫁的女郎,尤其是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即便犯错,族中也不会轻易罚往家庙。毕竟一个都被自己家族驱逐过的女郎,又有哪家门当户对的儿郎愿意娶之?

如今甄柔才退婚,婚事本就多折了,再罚家庙反省一年,婚事已然难上加难。所以,甄志谦这次的责罚,不可谓不重。

那天晚上,曲阳翁主望着案侧的长信宫灯,阵阵冷笑道:“原本我还以为甄志谦最多性子文弱了些,现在才知道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居然让你在家庙反省一年!看来真是指望拿你去讨好薛家!”

说时怒上心头,一掌拍到案上,忍不住骂道:“无耻!”

曲阳翁主少有这样怒骂的时候,一掌拍下,甄柔都感到长案也为之颤了一颤。

绕过长案,跪坐到曲阳翁主身边,拉起还撑在案上的掌心一看,果然发红了一片,甄柔舍不得道:“母亲犯不着这般生气。”

曲阳翁主正在气头上,这时一听,也没思索,只以为两兄妹一个样,都还敬着他们那位伯父,忍不住怒上加怒,宽大的云袖一甩,拂开甄柔挽她的手,没好气道:“都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脑子还不清醒?”

甄柔张了张口,欲要解释一二,曲阳翁主根本不给开口机会,兀自发怒了起来。

只听曲阳翁主接着道:“长兄为父,他为你退婚怎么了?居然还跑回彭城,给甄志谦负荆请罪!”

难怪阿兄和甄志谦一起来的,原来如此。

甄柔暗暗点了点头,又听曲阳翁主说:“如今都亲眼看你被打了,还以为他能清醒些!结果呢?三两句话,又让甄志谦给哄了回去!我刘云秀怎么生出这种蠢材!”说完以手支头,手肘撑上长案,只觉尽是头疼。

甄柔听明白了,她是代兄受怒。

不过母亲真是生气了,若是寻常有气,不过来回一句本翁主,这次竟连闺名都提了。

甄柔咬了咬唇,从案上翻了一个铜耳杯,倒了一杯温着的蜜水,小心翼翼地递了上去,道:“母亲,润润嗓子吧。”

曲阳翁主半掀开眼皮,看见甄柔一副屏气敛息的小模样儿,不禁一笑,旋即又板上脸,轻飘飘地“嗯”了一声,方接过铜杯,在抹了朱红唇脂的嘴边抿了一口。

眼里的笑意都藏不住了,还绷着脸…

甄柔低头,暗里一笑,接过曲阳翁主用过的铜杯,放下道:“母亲,别生气了。”到底是嫡亲兄妹,开口就是维护道:“阿兄,自幼由伯父教养长大,对于阿兄来说,伯父可谓亦师亦父,他难免多信任一些。”

曲阳翁主也知道这个理,只是心里多少难咽下这口气,又不愿再数落儿子,便另拿话道:“甄志谦以为这就能阻碍你的婚事,他痴心妄想!再不济,你还有两个表兄任选!”

舅父下邳王有三子二女,大表兄已娶妻生子,被立为下邳世子。

剩下两位表兄虽未娶亲,对自己也素来照顾有佳,但是自己从来都只把他们当做阿兄…

甄柔吓了一跳,连连罢手道:“母亲,使不得!”

曲阳翁主乜了甄柔一眼,问道:“看不上你舅家表兄?”说着坐直身子,“放心,我不会让你嫁去下邳王宫的。”

甄柔好奇道:“为什么?因为两位表兄不是世子?”

曲阳翁主倒了一杯蜜水,抿了一口,方道:“便是世子,也不能嫁。”说罢叹了一声,“如今虽是汉室刘家天下,但各方诸侯拥兵自重,这天下迟早大乱,到时首当其害的,就是势微的刘室宗亲。”

曲阳翁主一向自持刘家宗女身份,这些年来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她大汉翁主的威仪从未减一分。因此,甄柔一直以为,曲阳翁主仍旧深信刘家天下固若金汤,却没想到原来她早已看得这样清楚。

“母亲…”甄柔忍不住握住曲阳翁主的手。

曲阳翁主反拍了拍甄柔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脸上却是一贯的神采飞扬,“至少我有生之年,应是不会看到。至于那以后,又与我何干?”

凉薄的话语,在倘大的厅堂回荡,似乎真那样无所谓。

可母亲毕竟是刘家女…

甄柔依然不放心,脸上带出些许愁容,却端是西子捧心,最是惹儿郎追捧,尤是如今这群野心勃勃之人窥觊。

曲阳翁主看着容貌肖似自己,却又尤胜她当年的女儿,握着铜杯的手不由阵阵发紧,半晌,才平复起伏的心绪,放下手中的铜杯,却不抬头,只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蜜水,蓦然开口道:“阿柔,想找什么样的夫婿?”

甄柔一愣,全无心里防设,就见曲阳翁主抬头看向她,郑重重复道:“告诉阿娘。”

都这样问了,甄柔只有思索道:“找个武将吧。”

如今她婚事艰难,择门当户对的夫君,怕是不易。而武将多数出身微末,若她愿嫁,便是下嫁,自然会对她好,还能对她的阿兄有辅助之能。只是母亲最讨厌将门之家,嫌弃对方粗鲁无状…

思及此,甄柔立马去看曲阳翁主。

但见曲阳翁主虽是蹙眉,却并未出言反对,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最好是甄家势力范畴以内的,如果我嫁过去了,既能不远母亲和阿兄,又可以得家族庇护,而对方也会顾忌着对我好的。再说,武将能领兵打仗,助力阿兄带领家族自立,可谓一举多得。”

一言说完,甄柔抿了抿唇,望向曲阳翁主,等待回应。

曲阳翁主凝目不语,只深深地看着甄柔。

母女二人都未说话,厅堂里不觉有些沉寂。

甄柔不安,叫了一声“阿娘”。

曲阳翁主仰头,一展云袖,将甄柔拥入怀中,方才低下头,眼里尽是愧疚和怜惜。她下颌放在甄柔的头顶,轻抚着怀中的女儿,低声道:“在宗庙待一年就一年,没事!正好让你再长一岁,阿娘给你挑一个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

甄柔深吸了一口母亲怀中的温暖馨香,重重点头应了。

曲阳翁主就这样带着甄柔,在甄氏宗庙安心的住了下来,却没想到刚一过完年,徐州乱了。

第十六章 来报

甄柔被罚反省,是十一月下旬的事,转过年来,不到几个月,徐州东部发生战乱了。

齐侯曹郑,以灭奸贼之由,向徐州太守陶成宣战。

陶成此人,年纪四十有二,行伍出身,领徐州的琅琊国、东海郡、广陵郡三地,与甄家分治徐州,占据徐州五分之三势力,养精兵五万,骑三千匹。

曹郑对徐州志在必得,命长子曹勋领军,派出曹家全部兵力,十万大军,从青州北海国出发,一路南下攻进徐州。

就在曹、陶双方于琅琊国首战之时,甄志谦携家眷、领彭城甄氏族人,到宗庙祭祀。

期间,甄氏族人早闻甄柔被楚国世子薛钦退婚了,又犯大错,被甄志谦勒令在宗庙反省一年,如今见果然如此,自是少不了一番议论,只是到底顾忌甄柔是甄氏少主亲妹,不敢太过。

然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转眼话就传到了甄柔及其身边人的耳中。

甄柔心思都在琅琊国的战事上,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流言蜚语。而曲阳翁主是从来都不在意这些背后非议,只对前来禀告的人说:“不过是本家的附庸罢了,等哪日敢在明面上非议我儿,你再向本翁主禀告!”

如此,族人的背后议论,在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这里,未掀起任何风浪。

陆氏和甄姚母女俩却是听不下去,到宗庙的当晚,就私下寻甄志谦求情。

陆氏先道:“夫君,阿姚今年九月就要出嫁,难道要让她的夫家人知道,她有一姊妹被罚放宗庙?这不让是阿姚还未进门,便矮了那些妯娌一头么。”

甄姚再道:“父亲,女儿与阿柔自幼一起长大,一但嫁人怕是数年难见,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在出嫁之时能有阿柔送嫁。”

甄志谦也心在琅琊之战上,面对妻女的轮番请求,自是烦不胜烦,敷衍道:“我知道了,容我思量一二。”

如是打发了母女俩,不想甄明廷又来为妹求情道:“曹、陶两家交战,侄儿实在担心徐州境内有不轨之人作乱,留母亲和阿柔在宗庙委实不安全,还请伯父让她们与我们同归。”

甄志谦让甄明廷的话提醒,不由担心境内可能有人乘势作乱,连忙打发了甄明廷,让侍人召耿奉到书房议事。

耿奉乃此行的护卫头领,很快就领命来了。

甄志谦将他的担忧说了出来,问耿奉道:“你如何看?”

甄志谦身边有两大谋士,一是耿奉主武,一是欧阳历主文。两人既同奉一主,是为同僚,又互为竞争。以往因甄志谦尚文,欧阳历比他更受器重,如今难得欧阳历不在,耿奉自要抓住机会,向甄志谦出谋划策。

耿奉平推双手,揖了一礼,方道:“愚不才,认为主公无需担心。甄氏一族世代居徐州,树大根深,施惠于民,一直为民心所向。今,主公更是重德行善,上至官员豪绅,下至布衣末民,无不爱戴。是以,愚以为甄氏辖下的彭城郡、下邳国乃长治久安之兴兆,不会有人趁乱兴风作浪。”

谗言顺欲,甄志谦听得心中熨帖,捻须道:“言之有理,是我疑心了。”

耿奉心中得意,又想起年前被甄柔此等小儿戏耍,犹自苦恼无从报复,此时见甄志谦对自己信服,心中一动,生出一计。

于是,耿奉复又向甄志谦进言道:“至于女公子,愚以为当继续留在宗庙。”

甄志谦毕竟自幼爱护甄柔如亲女,如今妻女侄儿又纷纷为之求情,不免犹豫道:“她不过一阿娇,新年都被罚在宗庙,想来已足够小惩大诫了。”

耿奉听后反诘一句道:“主公难道忘了,正是您口中的无碍娇儿,串通大公子把婚退了?”

甄志谦闻言生怒,沉默不语。

耿奉劝道:“大公子私自往建邺退婚,已经让薛世子难堪,且也得罪了楚王。如今,主公唯一能依靠,只有薛世子了。薛世子恭谦礼让,虽然素来尊主公为长,但是大公子这次委实替薛世子惹下了大麻烦。要让薛世子一如既往亲近主公,那只有护好女公子了。可女公子有倾城之貌,一但回到彭城,难免不招人惦记,若让薛世子知道,主公就是再次失信于薛世子了!”

耿奉面上一派言辞恳切,甄志谦已然意动。

耿奉窃喜,再道:“曹贼此次来势汹汹,竟倾囊而动,派出曹家全部兵力。主公身为徐州第二大势力,在眼下本该惶惶不安,如今还能至宗庙祭祀,也全赖薛世子派人告知,此仗曹家必败!可见薛世子实乃看中女公子,相信待他日薛世子征伐天下之后,定会立女公子为后。到时,主公以国丈之名,拥戴之功,必然可位列三公,延续甄氏一门‘四世三公’之荣!”

一番剖析之言,句句切入甄志谦心中,不再犹豫撤销惩罚。

然而之于甄柔,却乃实打实的在下套。

原来耿奉此人,虽生得五大三粗,看似豪爽不拘小节,为人却是度量狭窄,最是记仇。

正所谓古语有云,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甄柔便是无心之下犯了此错,导致后面一切偏离了轨迹。

两日后,甄志谦一行人复返,甄柔随曲阳翁主继续留在宗庙。

族人见了,只当甄柔果真犯了大错,不免唏嘘。

甄柔却认为这样正好,留在宗庙,少了甄志谦的耳目,她更好打听琅琊之战的情况。

如是,甄柔在宗庙的日子又恢复如常,每日除了在曲阳翁主身边承欢,便是等着甄明廷为她传来第一手战报。

甄明廷已经回了下邳,战报是从下邳走六百里加急,每隔三日来报一次。

如此三日一趟,来回十余趟后,已是三月暮春时节。

甄柔回忆着前世的时间,估计着战事已到尾声,不由越发着急战事情况。

这日,又是一个三日,甄柔从早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报信人,正坐卧不安,连晚饭也恹恹无胃口。

曲阳翁主就让甄柔这不时往厅堂门口望上一望,弄得心烦,也不理会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将调羹往碗里一扔,看向甄柔道:“就是心急战报,也好生进食!这几月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养胖回去!”

甄柔无法,只好耐下性子,正要进食,阿玉领了报信人进来,在厅堂匍匐一礼后,禀道:“曹军战败退出徐州,统帅曹勋战亡。”

第十七章 溪水

甄柔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这样一个结果。只不住心往下沉,难道是曹劲没收到漆盒?还是历史不可逆转?

曲阳翁主原想甄柔会高兴,不料她并不见高兴,眼里还有惊惶之色,不由狐疑道:“曹军败北而归,怎么你反倒不高兴?”

甄柔心中焦虑,又不知道怎么和曲阳翁主说,过了一会儿,慢慢镇定下来,找了借口掩饰道:“这次薛家援军,是让薛二郎做统帅。”

曲阳翁主听了自以为明白,暗道难怪甄柔如此关心战事,不过转念又一想,女子对于负心郎总是讳莫如深,如今甄柔愿意主动提及薛钦,可见已经从情殇中慢慢恢复。

对此,曲阳翁主是乐于见到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一个懦弱逃避的人,正好就此教诲道:“薛家这次让薛二郎领兵,是为了让薛二郎建功以服众。”

说到这里,曲阳翁主目光深沉地看向甄柔,语声逐字沉缓道:“阿柔,薛二郎如今已被立为楚国世子,以他薛家近年来的作为,只怕不会止步于江南,届时薛二郎之名必然声名鹊起。你作为他的前未婚妻,还曾有青梅竹马的一段情,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十年,乃至这一生,你都会活在他的阴影之下,除非你未来的夫婿,能与薛二郎并驾齐驱,甚至远胜于薛二郎,才可以威慑悠悠众口。所以,阿柔——”

蓦然止话,曲阳翁主的目光,也在这一瞬变得温柔而慈爱。

甄柔敏感察觉,眼睛望了回去。

母女俩四目相对,足有片刻。

曲阳翁主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但我们可以主宰自己。母亲希望你不畏他人的目光,拿出勇气直面现实,然后坚强的生活好吗?”

前世她会一直远避到庄园,不能否认,她讨厌极了大家的目光,似乎每个人都在笑她,在怜悯她,在…

回忆不及如潮水淹来,甄柔只觉得眼睛好似被东西捣了一下,只是酸胀得没法,眼前就雾蒙蒙的一片了。

她和曲阳翁主就在倘大的厅堂里坐着,一人端坐在上首当中,一人坐在下首左面,明明那么近的距离,曲阳翁主的身影却在她眼中花了,连模样都看不清了。

心想,她前世一味逃避到庄园里,住了一月又一月,却依旧恹恹度日,曲阳翁主该是多失望——她的女儿是一个输在生活之下的弱者,所以这会儿糊了眼睛,该是因为愧见曲阳翁主吧…

好在人生得以重来,前世让母亲失望了,今生她不能再做一个让母亲失望的女儿。

甄柔忍住泪,重重点头道:“母亲,阿柔知道了!”

曲阳翁主欣慰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倨傲之态,朝甄柔扬了扬下颌,道:“年年灾荒,多少人没得饭吃。所以,你也少在这里给我扭捏作态,好生用晚饭。”

甄柔破涕而笑,重拾碗箸。

傍晚正是华灯初上,在亮如白昼的厅堂,母女俩共进晚餐。

接下来的日子,甄柔因为受了曲阳翁主的影响,这思想跟着一变迁,很多看法便不同了。

她初闻曹军战败,曹勋战死,还惊惶命运的轨迹是无法改变,后面想法积极起来了,一想她不是已经光明正大的退婚了么?这一点,便与前世有很大的不同。

如此一来,甄柔只是想,她的报信即使传到曹劲手上,万一并未得以重视呢?或者根本就没到曹劲的手中,而且影响战争的因素还有很多,所以不当只悲观认为命运不可扭转。

虽是这样作想,但人总是有欲,有欲便会贪心。甄柔就不免可惜失去了投诚曹家的大好机会,又苦恼一时半会找不到助家族自立的良计,唯不时给阿兄甄明廷写信,灌输当下时局唯有自立以自保,再多也不过隐晦暗示可招兵买马充盈实力。

一来二去之下,甄柔成了越是心急,越是不见成效,就有些恹恹无精神,看上去郁郁寡欢。

曲阳翁主丢下刚病愈的下邳太后,大老远陪到甄家位于深山老林的宗庙,还不是因为担心甄柔情殇难受,自然满腹心思都在甄柔身上,没几日就发现甄柔不大有精神。

这日,宗庙掌事送上谷雨后刚掐嫩芽出的新茶,心中一动,往窗外一看,见外面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正是农历三月好春光,便动了游兴,她认为甄柔正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在死气沉沉的宗庙待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如何来精神?于是告诉甄柔,说明日去山下踏青游水。

徐州多水域,往年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彭城大小沿岸的水边,尽是男女老少相伴禊于流水之上。

甄柔虽是大家女公子,却也不免习俗,每年一到这日,都要同曲阳翁主,还有陆氏和甄姚母女,一起到水边嬉戏,一赏自然好风光。

今年被罚在宗庙反省,自然是没有去,此时听得曲阳翁主一提,不免蠢蠢欲动,又担心有报耳神打风,到时甄志谦知道,曲阳翁主不好交代。

曲阳翁主没好气道:“让你阿兄去退婚的胆子哪去了?再说只让你在宗庙反省,我们到山下又不过夜,哪里和甄志谦打对台了。”

甄柔听到水边戏耍,已经热血沸腾地想去,犹豫也不过担心曲阳翁主,转念一想自己是甄氏女,甄志谦可以管束,却也管束不到曲阳翁主头上,于是兴高采烈的应下。

次日轻晓,母女俩就起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俗语有云,美人爱红妆,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就正应了此话。

曲阳翁主是一位美妇人,并不因为年轻守寡,终日素衣布钗,认为红妆当是为己容。甄柔更是一位年轻的俏女郎,心如春光,爱桃红绿柳,鲜嫩的色彩。

如是,母女俩俱是穿戴一新,乌发挽云,唇点口脂,指甲染红,一袭留仙裙逶迤在地,行止间,仿佛神女穿着天衣绶带翩然起舞。

姜媪早就安排了三马牵引的大篷车等候,母女这一收拾妥当,就携手上了车,带着十数侍女和一列甲士护卫,一路浩荡去了山下溪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