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家时最是矜贵,没有让人先窥了去得理,曲阳翁主算了时辰,正好坐上车的当头,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曲阳翁主立马在车厢里拉了甄柔一把,提醒道:“来了,快看!”

甄柔闻言靠到车壁,车窗早是半开,只轻轻撩起窗幔一角,就可透过一线空隙,迎面看个一清二楚。

外面大雪初霁,远处的城郭,近处的屋宇,已经覆上一层茫茫的白雪了。

这时,拐角处有人出现了,正策马向相府而来。

马速不快,马上坐有一人,马后有一侍从小跑跟着,还有一辆拉年礼的马拉车调尾,来了主仆三人。

甄柔目光扫了一圈,就落在骑马人身上。

这人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正如兄长所说,是腊月中旬才行冠礼,现年至弱冠不到一月,面孔看上去还有些少年意气在。

生得却极是不错,虽不能貌比潘安,却也是剑眉星目,轮廓深邃,自有一股英挺之气。

甄柔微微点头,自前世之事后,又有薛钦今生一再纠缠,她对那类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已有了偏见,倒觉这样有英气的儿郎不错。

不一时马至府门前,看到了正要出行的马车,应是知道马车里正坐的人,他立时勒缰停马,然后矫健的翻身下马,将马鞭往侍从手上一丢,就在原地推手一礼,恭敬地默送马车离开。

甄柔注意到了,那侍从应身长七尺,他立在一侧却高出一头,当有八尺之高。

不由讶异,竟然这么高,都和曹劲一样了,这在马上还真未看出。

心讶之于,不免上下打量了几眼。

曹劲肩宽浑厚,这人肩窄单薄,所以乍眼一看,才觉不如曹劲那般高么?

甄柔懵懂的想,又或者这是男人与少年的区别…?

一念未转完,马车已辘辘启动了。

曲阳翁主问道:“怎么样?可看清楚了?”

甄柔敛回过心思,偏头反问,“母亲觉得怎样?您刚才不也看了么。”

女婿乃半子,曲阳翁主哪有不看的道理,她坐在甄柔身后,顺着撩起的一线缝隙,早已把人看了个清楚,只是这哪是她满意与否就可?

曲阳翁主倚回凭几,瞥了甄柔一眼,“你嫁还是我嫁?”

甄柔无法,只好思索了一下,斟酌道:“看上去还不错,只是…”咬了咬唇,大胆提出,“母亲,我想和他见一面,可行?”

他们是低嫁,没有什么不可以,曲阳翁主答应道:“十五元宵城里有灯会,让大郎领上你见一面,总归那是他极力推荐的。”

甄柔听得一笑,这回他们兄妹算是想到一起了。

她想找一位能辅助兄长的夫婿,结果阿兄就为她寻了左右手荐来。

想到这里,甄柔忽然问道:“母亲,他叫什么来着。”

“周煜。”曲阳翁主说。

第四十三章 智慧

母女闲话当头,到了下邳王宫。

身为王侯之家,前些年新岁还是要进宫朝拜天子,近年朝纲乱了,这个礼制也就形同虚设。

既然留在自己的封国,下邳王一家虽无实权,却也无需向他人贺年,初二这天一家人都在王宫里。

甄柔到底是当嫁之年了,又正在四处相看,这里正好有三位年纪相仿的表兄,多少需要避嫌一下,也算安了舅母下邳王后的心。遂在正殿拜见了舅父舅母,又和表兄、表姐妹们简单见了礼,就不再多做停留,径直去了外祖母下邳太后的寝殿。

下邳太后真的年事高了,去年入冬一场风寒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如今已有三月余了。

曲阳翁主让人带回彭城要侍疾的话,并不作假,每隔两三日,她就要带了甄柔过来陪下邳太后。

如此下来,甄柔对下邳王宫再是熟悉不过,当下轻车熟路寻到下邳太后的寝殿。

只是到了,却不入内。

因着下邳太后这个病,其实是人老体衰的老年病了,最是害怕邪风入体。

甄柔唯恐把身上寒气带了进去,就在外面宽了狐裘,又用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等整个人暖和了起来,才和母亲一起进了寝殿里面。

知道女儿、外孙女要来,又是大过年的,下邳太后也穿戴一新,靠在一个绣万寿纹的姜黄色锦被上等着。

殿中服侍之人知道老人的心思,估摸着母女俩要来了,早在殿中放了一方正的软席。

“阿柔给外祖母拜年了。”甄柔跪到软席上,行叩拜大礼道,“外祖母新年大吉,福寿延绵。”

其实今日一早的时候,儿子媳妇带着孙子孙女,还有孙媳妇和曾孙们,已向她拜过年了,一下见了一大家子人,不免有些精神不济,只待这会儿看到一身红衣俏丽叩安的外孙女,下邳太后才精神劲儿又起来了,笑得眼眯成了缝,一脸慈爱道:“我的阿柔来了,快到外祖母身边。”

甄柔依言起身,乖顺的坐到榻前。

人上了年纪,最是喜欢鲜艳醒目的颜色,一来喜庆,二来看得清楚。

下邳太后目光就粘在了甄柔的身上,和身边服侍的人道:“小娘子家就该穿艳点!看我这外孙女多俊呀!”

身边侍人应景称是。

曲阳翁主福了一个身,也坐到了榻前,掖了掖下邳太后腿上搭的褥子,朝甄柔看了一眼道:“母亲,应该要成了。”

下邳太后笑容一深,罢手挥退殿中侍候的人,关切问道:“这回给阿柔相看得人怎样?”

谈到这个话题,那是没有她说话的份,甄柔低头跽坐在曲阳翁主身后。

曲阳翁主扯了扯唇,语气有些平常道:“是大郎推荐的,下邳东郊的周家村人,上月才满的二十,看着样貌还行。”

当母女快四十年了,她还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一贯心高气傲,看人带了刺的,能得她这样一句评价,心中该是满意。

下邳太后和蔼一笑,笑嗔道:“到你嘴里,别人好生一个名门子弟,被你说成什么样了!我知道那个周家,一村的人都性周,乃同一个祖宗,在下邳也算有名的望族。三四十年前还相继出过一位郡太守和将军呢!”

曲阳翁主抿唇,不在意道:“还望族,顶多一个乡绅之子罢了!”

下邳太后听出了门道,满意道:“看来是周氏嫡出的郎君了,这样也方能与阿柔匹配。”

曲阳翁主笑道:“还是母亲厉害,一听就知道了。这周家小儿,正是那位郡太守和将军的嫡亲后裔,正经的长子嫡孙。”说着想到来时甄柔点头认同了,就生了一两分常言说的那般,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不由自主地多说道:“许是家学缘故,周大郎自幼习武,却又善读兵书,只等再历练两三年,现在的中尉也该退了,到时就由他顶上。”

封国中尉,秩二千石,职如郡都尉,乃主管军政、缉捕盗贼的军官。

即便再过三年,也才二十又三,能官拜封国中尉,已是少有的少年得志。

甄柔今日会一眼看中,除了这人看上去一身正气,让人第一印象就极好外,最关键也是他有领兵打仗的才能,若磨练几年升上中尉,确实可成为甄明廷身边最大助力。

而有大舅兄这一层关系,他们之间会更牢而不破。

甄柔计较得清楚,下邳太后已是六十有余的人了,看了大汉王朝半个世纪的沉浮兴衰,又如何看不出这门婚事背后的益处。

下邳太后因久病而浑浊的目光在这一瞬犀利明亮,点点头道:“不错,如今时局,什么都比不上会领兵打仗,能护住阿柔,还能为大郎效力。若是挑不出大错,今年就让他们完婚,免得夜长梦多。”

曲阳翁主明白老母亲的话中担忧,她宽慰道:“母亲放心,大郎会选中他,也是知他不会像其他儿郎一般,畏惧薛家势力,而不敢娶阿柔。”

下邳太后听了,低叹一声道:“如今整个下邳都有传闻,薛世子对阿柔有心,让我好好一个外孙女,弄得婚事多阻。”说完又怜惜地看着甄柔,谆谆教诲道:“阿柔,你虽千好万好,但架不住人心难测。让大郎莫用权势相逼,先问他到底介意薛家与否,若介意就算了,免得婚后成了怨偶。”

闻言,甄柔讶然抬头。

未料到外祖母竟与她的想法一样。

她本就欲在两人定下来之前,先问那人是否介意薛钦这人,介意薛家势力。

还恐他畏惧兄长权势不愿说出真实想法,才请求曲阳翁主允许她亲自询问。

甄柔望着下邳太后。

四目相对,她在外祖母的眼里,看到了对自己的怜惜,更有看尽世间沧桑的睿智。

恭敬之心顿起,不仅因为下邳太后是她的外祖母,更因为下邳太后是位值得尊敬的慈爱老人。

甄柔起身,在榻前再拜,深深叩首道:“阿柔谨记外祖母教诲,已定于十五灯会一问。”

第四十四章 河岸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在这个时候,已被历法列为了重大节日。

当初提倡佛教的那位皇帝,为以示对佛教的尊敬,敕令在元宵节点灯。几百年下来,到如今,也形成了元宵夜张灯、观灯的习俗。

徐州东面临海,州内湖泊河流纵横,凡城邑内均有水陆两路环绕。

每到元宵之夜,徐州各大城邑水陆张灯,红绿缤纷。不说布衣百姓,便是王孙贵客,士女儿童,俱是倾城出游,谓之逛灯。

元宵这日,也是甄柔及笄之前最鲜活的欢乐记忆之一。

重生的第一年,是在宗庙过得元宵,只能站在山顶遥望远处阡陌交通,火把往来照耀田间,忆往昔当年彭城内灯火灿烂、城邑繁华热闹之景。

又有前世最后那一两年在庄园里浑噩度日,元宵之夜游乐逛灯的事,好像已是太久远的记忆了。

许是近来日子过得如意,从正月十五早上起来,甄柔就生了雀跃的游乐之心,想到市里逛灯,感受人世繁华。倒是与那人的私下见面,她看得很透彻,得之她幸,失之也不过是她的缘分未到。

这日是酉正时分张灯,这时天尚未黑透,灯火不是最旺之时。

甄柔耐住性子,用过暮食,陪曲阳翁主闲话了一会儿,见天已黑尽,立马叫了坐在上手的甄明廷一起告辞。

曲阳翁主懒洋洋倚在起居室的凭几上,见甄柔终于忍不住要告辞了,眼睛乜斜道:“一下午坐立不安,莫不是真看上了?”

甄柔起身的动作一滞,心下道误解就误解了,口中便道:“女儿还不是为尊母亲大人之命,赶在今年把自己嫁出去。”

言毕,让兄长甄明廷带着出了府。

徐州平原辽阔,可开荒地众多,又水资源丰富,耕田渔猎都是活法,在天灾人祸的当下,算是一方太平之地。

本朝实行郡国并行制,下邳国作为徐州境内一级地方行政区域,自是市上繁华,人烟阜盛。

甄柔才坐马车入市,就见路上已是车马塞途,几无寸隙。

左右铺肆,笙簧鼓乐,低唱高歌。

市食,蜜食、糖果、花生、瓜子诸品果蓏,一应俱全。

斯时声音鼎沸,月色灯光,不觉入夜。

举目四望,无一处不是热闹非凡,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车窗帷幔卷起,甄柔倚窗看着,不由心里有感:阿兄虽不擅长带兵打仗,治理城邑却是能力出众,至少治下百姓生活富足安康。

“阿兄!”甄柔叫住前方骑马的兄长,探首而出,朝他竖起大拇指,“下邳真热闹!你治理有方!”

四周人声太过喧嚣,甄柔的声音淹没其中。

甄明廷只听得一声“阿兄”,回头见甄柔朝他竖起拇指,却听不到她说什么,只当是好,便跟着竖起拇指。

甄柔“扑哧”一笑,笑得前瞻后仰,探首而出,和一旁跟车走的阿玉交耳道:“阿兄准没听到我说什么,不然按他那傲性,准要不可一世!”

阿玉似想到那情形,低头抿嘴儿轻笑。

人潮如流,这般一路走走停停,左顾右看间说笑嬉闹,不觉到了护城河岸下游。

这里人烟渐少,灯火渐暗,四下有了几分安静。

甄柔笑意敛下,心知见面的地方到了。

果不然,马车稳稳停下,阿兄下马走了过来,道:“阿柔,周煜在前面等你。”

甄柔看了一眼立在车窗外的甄明廷,点了点头,搭着阿玉的手,从车尾下了车。

看着前方市里皎如白昼的灯火,甄柔静立了片刻,等夜风吹散适才的热气,心随之静下后,方转身走了过去。

“阿柔。”甄明廷蓦地叫道。

甄柔闻声止步,偏头看着跟前的兄长。

甄明廷嘱咐道:“我就在这等你,有什么事你一叫,我就能听到。”

甄柔顿时展颜一笑,脆生生应道:“知道了,阿兄!”

甄明廷“恩”了一声,摆手让甄柔过去。

甄柔不再分神,缓步上前,将注意力放在三丈之外的河岸边上。

只见那里长身立着一人,背对着河,仰头向着她来的方向。

雪已经停了有十日了,天气回暖的很快,积雪融化,雪水流入护城河里。

没有灯光映雪,周边只有零星的灯盏,放出昏黄的微光。

甄柔看不清那人,只感有一道极强烈的目光,从他那里投来。

时下只要不过于出格,并无甚男女大防,但两世总共不过二十年里,甄柔只和薛钦接触过,虽也同曹劲单独处过几次,但那时她只一心家族前程,根本没有心思想其他。

此时,乍一和陌生男子独处,还是要谈男女之事,甄柔不由地有些踌躇。

只在这时,立在河岸边的人,骤然推手一礼,唤道:“在下周煜见过女公子。”

甄柔轻轻吐口气,提起裙摆,低头拾阶而下,在周煜两步之外驻足而立,客气道:“周公子无须多礼。”

周煜闻声抬头,一双星目熠熠发亮,透着无限欢喜。

甄柔这时看清了,这样灼亮的眼睛,那道强烈的视线应该就是他的。

只是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甄柔不自在转过头去。

周煜一惊,似生恐惹了佳人不喜,手足无措的解释道:“女公子您不要见怪,我实在太高兴了…今日公子告诉我时,我都不敢相信!就现在我都以为,您是我想象出的…”

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不可闻,好似犯了错的孩童一般,周身都是不安的气息。

甄柔对此有些讶异,却是掩在心底,只纳罕地问道:“想象?你见过我?”

周煜立马点头道:“见过!去年冬,女公子深夜来下邳时,是我随公子一起接您的!当时您可比现在瘦多了,看上去很是柔弱,却没想到极有勇气,直接让公子为您退婚!”

他说时,眼里似有神奇的光彩,耀眼如同正午的阳光。

甄柔却是一默,直言不讳道:“你已知今日见面之因,而我与薛世子的传闻,想必你也有耳闻。那么,可还敢应下这门亲事?”

第四十五章 中意

她问他时,有夜风吹过。

正月的风,在夜晚里,仍旧寒冷刺骨,让人倍感神清,周煜却只感脑溢充血。

看着眼前恍若天上神女的佳人,他有些昏呼呼。

这时月亮已经升高了,淡白的一抹光,薄薄地笼在河岸台阶上。

甄柔穿着一件石青色锦缎大氅,映着月光皎皎生色,她为了避开有些猎猎的冷风,略倾斜了几许身子,露出大氅里面一线大红曲裾,袖口隐约可见涂着猩红丹蔻的柔荑,捧着一个铜手炉无意识地轻抚着。

金尊玉贵,便是静默不动,也让人心悦诚服。

怕是长安汉宫里的金枝玉叶,也不能出她左右了吧。

可就是这样的神女人物,竟问自己愿意这门婚事么?

周煜的脸腾地一下涨红到脖子根,但却坚定地回道:“这门亲事,就是我向公子求来的!”

言下之意,他敢应下这门亲事。

而且不仅如此,他似乎本就有意求娶她。

这一句话委实饱含太多意思,甄柔微微颔首压住心底些许吃惊,道:“其实我听阿兄提及过,周公子才干出众,虽未正式任命中尉,却已领中尉之职责,不过两三年罢了,便将是官秩二千石的大将,可谓前途无量。然我伯父一直有意与薛家联姻,你一旦应下与我的亲事,便是忤逆了我伯父,到时这前程…”

一语未完,周煜急切答道:“正是因去年得领中尉之责,今才敢听闻公子欲为您择亲时,斗胆自荐!至于前程——”

说到这里,话却不觉一停。

时天下大扰,凡有志之人无不出世一争。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好儿郎自当投身天下,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方不枉此生。

甄柔心下微有失望,但并不怪周煜,毕竟情有可原。

是人,谁无抱负,谁无理想?

只是既已有了犹豫,那还是算了吧,免得届时后悔生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