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见兄长已然踌躇起来,以扇遮面,徐行至庄园大门石阶下,扬声道:“彭城甄女求见三公子!”

声落,庄园大门骤然而开,肖先生疾步迎出。

“女公子!”

行至甄柔跟前,肖先生先推手一揖,行了一礼,方歉意道:“才闻您至,让您久候。”说罢看了一眼甄明廷,解释道:“请过令兄先进庄园等候,可是令兄执意在外,在下也实在无法!”

甄明廷走过来时,正好听到解释,点头道:“肖先生是说过三公子今日事忙,恐怕无法见我,是我执意要见,可在庄园里酒水等候。”

肖先生向甄明廷拱了拱手,笑道:“多谢甄大公子为在下解释,您乃我家公子未来大舅兄,在下岂敢怠慢!”

若不怠慢,又岂会让人求见不得?

甄柔心下一哂而过,口内只问道:“时已中午,不知三公子可有时间一见?”

肖先生自不会当着兄妹面前说两种话,遂道:“在下尚不知,不如甄大公子和女公子先进内等候,也用个便饭。”

甄柔看了甄明廷一眼,代兄答道:“有劳先生了,不过家中母亲有事,急召我阿兄回去,故只有我一人叨唠了。”

肖先生笑意加深,道:“女公子亲临,乃荣幸之至。”

事已至此,甄明廷只有定定盯着甄柔,叮嘱道:“我先回去可以,不过夕照之时,我必要接你同回!”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肖先生看着不由暗暗点头,甄明廷虽性子不够坚硬,却是护妹心切,心明有担之人,确如公子所言,守成当是无虑。而看他在下邳的军政民务,也是一可用之人,知励精图治,更知造福于民。

心里加深了对甄明廷的判断,不觉又是推手一揖,道:“甄大公子今日有事先行,择日在下定当再请一聚。”

甄明廷素来敬才,虽对曹劲至身边一众人心有偏见,但从下邳到彭城一路相交下来,知肖先生乃有智谋远略之人,也拱手回了一礼,方翻身上马,回了城中。

目送甄明廷离开,肖先生宽袖一甩,侧身展开右臂,道:“女公子,请!”

甄柔颔首,留下阿玉,随肖先生步入庄园。

这是甄家的庄园,甄柔也曾来过此,对这里还有印象。

庄园深处,有一个两进院子,每一进皆是方砖百步、松柏环列,十分清幽,堪为整个庄园最宜居之所。

果不然,肖先生引她到了这处院子。

此时院门大开,只是院门处亦有重兵把守,可谓戒备森严。

肖先生在曹劲身边应当地位不低,不经通报,直接带她入内。

甄柔默默看在眼里,移步跟上。

行到第二进院落阶下,又有四名黑衣甲士持戈而立,这时肖先生方留她原地等候,独自拾阶而上,进了室内。

此乃他甄家的庄园,一草一木皆无可看。

就是阶上的一排五间青砖瓦房,她亦清楚。

中间是三间大厅堂,左边一间设了床榻,右边一间则是书房。

大厅堂没有挂帘,可见里面空无一人,不用想就知,曹劲眼下应在右侧的书房里。

恰她就在右阶下,若有人立于窗下,便能不易察觉地将右阶处尽收眼底。

思及此,甄柔鬼使神差地微微侧身,背对书房窗户而立。

曹劲甫走至窗前,就见甄柔背身而立。

她今日是一身天青色锦衣,罩了一层轻薄透明的素纱。

转身时,素纱飘然若飞,似有仙气袅袅。

背身时,锦衣长至曳地,越发显得身姿娉婷。

即使未见到那一张无暇面庞,一举一动依旧足以撩人心扉。

难怪处于这等劣势,还有男子不惜代价求娶。

曹劲目光复杂,透过竹帘,凝望不语。

肖先生立于一侧,道:“公子,甄女支走甄大公子,只身前来拜见,作为一弱质女流,已是难得了。”

曹劲闻言回首,微扯嘴角道:“军师,这样大力推荐甄女,我才知你还有保媒之好。”

听出曹劲的打趣,肖先生哈哈一笑,尔后正色道:“公子今年二十又五,却仍无后继之人,不免令追随您的众部难以齐心。甄女乃先甄公血脉,出生清贵,秀外慧中,身份堪当少主生母。又与君侯旗下势力无牵扯,能独善其身,可谓少主生母适宜人选。故,盼公子早日成亲,夫妻和睦,诞下少主,以安众部之心。”

对甄柔的惩戒,曹劲本就打算到此,又肖先生肺腑之言,自从善如流道:“先生费心了。摆午饭,让甄女一起吧。”

第五十七章 午饭(上)

这是甄柔第二次和曹劲用饭。

第一次是在甄氏宗庙,她为曹劲送饭,自己并未用。

而这一次,同样是在甄氏的屋舍里,却已反客为主,曹劲成了主人,邀她共进午饭。

也不知谁的主意,午饭摆在了书房。

时夏,窗门都挂了一根一根打磨圆滑的细密竹帘,将书房隔成了一个幽闭的空间。

好在这个时候,非极亲密的人,都是分案而食。

曹劲虽已下聘,二人乃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但到底还未成婚,自是分宾主入座,一人一案而食。

送上来的饭食倒简单,不过考虑周全,主食上了稻米饭、大米粥和胡饼,菜肴也有烤鹿肉、生拌黄瓜、鱼汤三样,都一分为二,一案一份。

对于一路疾驰出城的人来说,当是腹饿,生了食欲。

甄柔拿木勺舀了一口大米粥,软糯的米香在口腔漫开,有些讶然的心才镇定下来。

先时曹劲的作为,已经表明了态度,恐怕要受些刁难才行。

所以,在来的路上,她已做好了准备,至少也要在室外顶着烈日等上一两个时辰。

却没想到一来就让入内,现在还共处一室用饭。

甄柔不由掀眸,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曹劲。

他正夹了几片烤鹿肉,放到胡饼里卷起,然后一起食用。

甄柔一看就没胃口,大夏天吃如此油腻的食物。

曹劲见她看自己,放下卷肉的胡饼,道:“此由营中火夫烹调,又兼地域差异,可能不和你胃口,成婚时你自带庖人即可。”

“成婚”二字,他说得十分从容自若,丝毫不为他的出尔反尔,乃至强娶有半分不自在。

是了,做都做了,又岂会觉得脸上难看?

甄柔心下鄙薄,口内却道:“三公子日理万机,还能顾及小女,真是小女莫大荣幸。”

本以为是顺着曹劲在说,话出口时才知是明褒暗讽。

也在这时,甄柔才犹自发现,她原以为在母亲怀中大哭过一场,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当真正面对曹劲时,自己根本怒气难平。

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无法收回,甄柔微扬下颌,目光直视过去。

见甄柔这样,曹劲并不意外,他知甄女的聪慧,更知她的大胆。

否则,明在他提出联姻之后,她又岂敢另寻婚配?

若不是自己发现及时,她早已嫁作他人妇!

而且还扰乱自己全盘计划!

曹劲的心底又隐隐有些恼火,目光逐渐冷凝了,面上却不怒反笑道:“去年秋,我已向你说过,我有娶你之意,自要顾及到你。不然,怎能知道你将另嫁他人?”说到最后一句,他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

“另嫁他人…?”甄柔不可思议地看着曹劲。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布长袍,和平民日常着装无二,俭朴得简直不像大汉公主和列候之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周身不显的人,却做出巧取豪夺的恶霸行径,现在还振振有词!

甄柔觉得可笑至极,忍着怒气,说道:“三公子确实向小女提过联姻之事,但小女自知被弃之人,不敢与三公子匹配,是以并未答应三公子求娶。而且小女清楚记得,三公子也曾说给时间考虑,小女才会尊从母亲和兄长之命定亲。委实没有三公子说的另嫁他人。”

曹劲“哦”了一声,道:“那是我误会你了。”

淡淡说完这句,又说道:“既然认同婚姻乃父母之命,如今我已向甄家家主提亲,你身为甄氏女,是否也当遵从?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笑容骤然一冷,目光咄咄逼人道:“遵从与否,你要看人。”

他的话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其意不言而喻。

甄柔措不及防曹劲突然说到这里,唇边的笑意更是让人害怕,她双手在案下紧握,强撑道:“你我之事,还望三公子不要牵连无辜。”

话音犹未落下,曹劲已淡声道:“可是我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他说时,眼里杀意顿现。

甄柔唇齿发冷,情绪终于有了起伏,道:“我和他根本就没什么!他只是我兄长重用的一员大将,若失去他,我兄长必将断一臂膀!你何必这样损人不利己!?”

心急之下,敬语谦称,一时俱忘。

曹劲却注意到甄柔对那人的紧张和维护,眼底有冷芒掠过,却只是道:“正因为他乃你兄长的左膀右臂,我更不能容他于世!任何一个血性男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你与他差一步就要定亲,我却将你夺来,他如何不仇恨于我?待到他日,我任用你兄长为徐州太守,他必将领重兵,如此我安能放心?”

两句语气平平的反问,却将她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在让兄长转告周煜那一番话时,她也曾想过类似的问题。

那些话,无疑将周煜的真心弃之如敝履。

他会不会因此生恨,反而连累了兄长?

是以,她也想过不告而别,就让他以为自己是逼不得已,总归不会嫉恨上他们兄妹。

然一想到周煜为扩充兄长的兵力,不惜九死一生收编一万余匪寇,更在自身重伤未愈的情况下,第一个赶来为她解围…

这一切,还有兄长私下语重长心为周煜说的话,让她真的感受到了周煜对她的心意,却也害怕了周煜不顾一切的执拗性子。

她做不到恩将仇报,为了杜绝他当时极有可能犯的冲动,只有先像母亲说的那样,狠一点对大家都好。

至于周煜是否会因此生恨,她相信兄长和自己的判断,周煜不是那样的人。

想到自己对周煜的认识,甄柔心缓缓镇定了下来,重新直视曹劲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虽知自己面容姣好,却也不过是在徐州,天下之大我甄柔算不上什么。而且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一如她对薛钦。

前世在庄园的日子,是那样难过,可难过过后也就过去了。

今生再见时,自己对他唯一的感受,只有儿时伴自己成长之情。

又如今经历过诸多事后,他已然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了。

第五十八章 午饭(下)

这一番心思,甄柔自不会告诉曹劲。

她只揣测着曹劲这个人,心念快速转动,忽然灵光一闪,想到曹劲曾赞幽州马家弟子人才辈出,遂又补充道:“…更重要的是,周煜是一个难得的将才。”

说到“将才”二字,不觉停了一停,见曹劲虽神色未变,却也没有流露出讥讽之色,或者打断之意。

甄柔心里有了判断,于是继续道:“小女认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春秋时,秦穆公信孟明之贤,能始终任用,故卒成霸业。”说着倏然轻笑了一声,恭维道:“三公子十五岁入伍,十七岁入凉州大军,为大汉镇守边关。戎马十年,历经大小战事无数,自是比小女更深知将才的可贵。”

面容美貌娇弱,声音柔和甜美,无论从何处看,都会让人觉得是不经世事的无邪娇女。

却说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样的话,更引经据典加以佐证。

曹劲微有讶异,旋即念及甄柔乃甄公的嫡亲孙女,熟读史书也是当然,难怪肖先生一直力荐他娶甄女。

不过这样的念头他一闪而逝,当下更在意的是甄柔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本来从知道周煜的事迹后,尤其是兵行险着收编匪寇一事上,他已生了留用的念头。

既然甄柔也说到了这上头,曹劲索性顺了她的话,敛了眼中杀意。

甄柔见状,心中一喜,进而再道:“三公子乃雄才大略之人,心有宏志,正当用人。小女现在力保他,当然是有私心,想为阿兄留下左膀右臂。可又何尝不是为三公子您留住人才呢?又千里马易有,而伯乐不常有。天下男子多以功名为毕生所求,良禽更择木而栖,小女相信周煜若能得以重用,他自当明白孰轻孰重。所以,三公子完全无需担忧。”

将能想到的话说完,甄柔屏气凝息,看着曹劲等待回应。

四目相对,皆是静默。

书房里一时就有些沉寂。

甄柔握成拳的手不由又紧了一紧。

她觉得许是书房里没有放消暑的冰块,现在又到了一日最热的时辰,她的手心里捏出了一层粘汗。

到底前世今生两辈子,都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使重生的命运轨迹迫使甄柔殚精竭虑,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但在面对她在意之人生命的时候,眼底仍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丝紧张。

曹劲见甄柔开始不安了,他终于开口,应允道:“我会命人去查,若他真是一将才,自会留他重用。”

甄柔闻言一喜,却不及笑意漫开,曹劲忽然唤了她一声:“甄女。”

甄柔笑意一停,疑惑地看去。

曹劲目光深幽,定定地望着甄柔,沉声道:“我可以不动他,但是你,我不能再纵容。”

甄柔一怔,回过味来,笑意彻底消失于唇边。

是了。

从他向自己提亲,并给自己考虑机会,到现在强娶自己。

这件事已经说明了一切,曹劲根本不容忤逆。

周煜,怕是他原来就没打算处理,否则怎会让自己三言两语就说动了?

若他真是让自己轻易说动改变主意之人,也就不会在她都已经和周煜过大礼的时候,硬生生拆散他们,让一切按他的意思来。

而刚才提及周煜,想来也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她才是今日谈及的正题。

这一番心思转得极快,甄柔几乎一刹那明白过来了,她也不闪躲曹劲的目光,正面迎了上去。

“如今我甄家已为三公子控制。有什么想说,不必拐弯抹角!”本就心中怒气难平,现在又知被戏耍了一道,甄柔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也不再与曹劲虚以委蛇,直接开门见山道。

虽不忘敬称,语气却甚为不好。

曹劲却反是赞道:“确实冰雪聪明!”

甄柔不以为然,只是冷冷看着曹劲。

果不其然就听曹劲接下来说道:“但是太善变了。”

善变?

甄柔觉得曹劲的话就是莫名其妙,她紧咬唇,恐一开口,就忍不住启口反讥。

曹劲看出了甄柔眼里的不平,他依旧不徐不疾的道:“甄女,我今天就将话说明白,从送你玉璧做信物起,就决心娶你,你也确实极适合为我妻,所以无论你如何恼我恨我,我都要娶你!可我不能放任一个心有怨恨的女人,安于我卧榻之侧。所以,我要你以家族至亲命运起誓,从今往后对我绝无二心!”

打蛇打七寸,她最在乎的就是家族至亲了。

甄柔如何愿意?

她蹙眉道:“三公子不像是信佛之人,何必这样。”

曹劲直言不讳道:“我是不信这些,但是你信。”

甄柔一怔,说不出话来。

她因重活一世,极为笃信神佛。

甄柔想了一想,继续交涉道:“其实以我自己起誓也是一样。”

曹劲听而不语,只是目光深幽地盯着甄柔,态度显而易见。

甄柔咬牙,终是在曹劲的目光下,妥协道:“我以家族…”刚起了头,声音就是一颤,她骤然闭眼,心一横道:“至亲命运起誓,从今往后对你绝无二心!”

曹劲满意颔首,道:“好了,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甄柔闻声睁眼,还是指出了这个事实,“其实你不是不放心周煜,是不放心我。”

曹劲不置可否,眉眼间已恢复了平日的肃然之色,郑重道:“我许诺你的令兄一事,我也会信守承诺。现在用午饭吧。”说罢,拿起适才用了一半的胡饼开始进食。

见状,甄柔缓缓低头,无声苦笑了一下,食不知味地用那一碗已有些冷掉的米粥。

如是,一场关于甄家未来、乃至徐州未来的谈话,就这样在一顿午饭中商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