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不等甄明廷来接,甄柔独自回府。

是日夕照,甄明廷再度前往南郊庄园,直至深夜方离开。

又第二日,曹劲亲送甄志谦回甄府,并作为未婚女婿,与甄氏一族众人过会亲宴。

也就在宴席上,甄志谦以年迈力不从心为由,将家主之位让于甄明廷。

第五十九章 送行

徐州从来都不是甄家独占。

徐州辖郡、国五,县六十。甄家所占不过一郡一国,县二十四。

其境内一大半地盘另在陶家手上,此外徐州的南部还有薛家虎视眈眈。

曹劲兵行神速,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以求娶甄柔为由,迅速带兵控制了甄家大本营。

他这步实在走得太快,各方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劲介入徐州。

不用想,曹家下一步绝对是整个徐州。

大汉各方势力自不愿看到曹家进一步做大,尤以薛、陶两家为最。

不论其它,仅陶成杀了曹勋,两家已是至死方休。

至于薛家,更不会坐视曹、甄两家结盟。徐州本是曹家和薛家两大势力之间的缓冲地,一旦曹家控制了徐州,两方势力必将发生倾斜。与此同时,甄家以前一直交好他们,甚至差一点两家结亲,现在甄家却与他们决裂,改与曹家结为秦晋之好,这让他们颜面何存?

一时间,各方势力聚焦徐州彭城,薛、陶两家更是蠢蠢欲动。

这样之下,为了夜长梦多,曹劲与甄柔的婚事只有尽快为好。

不过时下婚嫁之风崇尚奢侈,何况还牵涉两家结盟之重责,婚期再快也要等到两三个月后。

曹劲自不会亲自料理这等细碎的繁文缛节。

又因这桩婚姻,不仅是甄柔和曹劲两个人的事,更关系了各方政治角逐,且肖先生又一直极力促成,是以商谈婚期的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甄志谦被架空了,又有长兄为父一说,甄柔这边就由甄明廷代为商议。

他两人几番交涉,终于将婚期敲定,定在了九月初六。

甄柔从甄明廷那里听说了婚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些怅然若失的伤怀,又有些尘埃落地的感觉。

兜兜转转一年,她到底还是要与曹劲联姻。

早知如此,她这一年的汲汲营营又是为了什么?

甄柔忽然对一切都有些恹恹无所谓了。

直到一日与曲阳翁主用晚饭,好几日不见兄长与她们一起用餐,遂问道:“母亲,婚期不是已经定了么?阿兄怎么这两日一直不见人。”

曲阳翁主把甄柔自知婚期后的懒心无常看在眼里,于是道:“你伯父任家主十多年,底下势力盘根错节,岂是那么容易接手?大郎每日都是早出晚归,你当然见不到他人了!不过经过这一年来的事,他确实转变很大,现在总算知道一家之主的责任了,也能一展所才。其实说来,大郎的这些转变,你倒是功不可没。”

说完这些,曲阳翁主便不欲多言,有些事还得甄柔自己想明白,她能做的只有稍加点拨。

晚饭过后,夕阳西下,炙烤了一日的大地终于有了一丝风儿。

甄柔带着阿玉,轻摇纨扇,缓步走在池塘边。

寻了一方石墩坐下,看着池塘另一边的天际,浅浅的只有一线晚霞。

出神的望着,心里却为曲阳翁主的话波澜起伏。

是了。

这一年来也并非一事无成。

阿兄夺得家主之位,虽然依靠了曹劲相助,但这也是因为阿兄现在有了谋取家主之位的实力。

更难得的是,阿兄已经振作了起来,重拾了他的抱负,并为之一展所才。

至于她自己,总是努力过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不会后悔。

甄柔这样告诉自己。

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没有盼头的日子太可怕了,她前世已经历过一回。

更重要是母亲和兄长都在前行,她自也不能落后太多。

甄柔想到了她重生时的心愿,过好她的小日子,不让母亲和兄长再为她操碎心。

不觉间,夜幕四合,最后一线晚霞也消失于天际间。

甄柔却觉心明亮了起来。

她望着黯下来的天空,双手缓缓紧握,目光透出坚毅。

妻总比妾好。

曹劲又是将一切摊开了的男人,他的要求透彻,自己目的同样明确。

做一对明白的夫妻,又何尝不可?

就在甄柔打起精神的时候,曹劲也该走了。

他来彭城已有小半月,如今各方势力都盯着这里,他自要回衮州自己的地盘坐镇。

走的这一天早上,甄柔随甄明廷一起到城外送行。

甄柔和曹劲的联姻,早已是满城皆知。

穿街过市的路上,看到甄府的马车,道旁的人少不得议论纷纷。

布衣百姓想的简单,只求能远离战火,丰衣足食的生活下去。

他们知道曹家是卧于北方的猛虎,如今统治他们的甄家与其联姻了,等于多了一个依仗,可谓乐见其成。

城中尽是一派喜气洋洋,皆称二人乃天作之合。

更有甚者,一路追随高喊恭贺,感恩甄柔的远嫁联姻。

甄柔高坐车马车里,感受到来自城中百姓的善意与仰慕。

她撩起窗帷一角,看向道旁拥拥推推的百姓,不觉一笑,心中底气渐足。

她会怀揣大家的祝福走下去。

如此一番,来到城外时,曹劲早已整装待发等着了。

二万黑衣甲士随他回衮州。

甄明廷应是得了曲阳翁主的嘱咐,知道甄柔嫁曹劲已是定局,两人多相处才是对甄柔好。是以,与曹劲叙礼过后,手在唇边握拳,咳嗽了一声道:“阿柔在车上等你,我与肖先生说会话。”

以前偏见太深,何况周煜才是他看中的妹婿,更是他视作兄弟之人,让他对曹劲改变态度,多少还需要时间。

甄明廷这一番语含带牵强的话说完,转头就与一旁的肖先生交谈。

曹劲对此并不在意,手勒缰绳,驾马缓行到车外。

“三公子。”阿玉随车在外,见曹劲驾马来了,强压初见时留下的恐惧,恭敬揖礼。

甄家从主到仆都在适应这个变化。

曹劲没理会阿玉,勒缰而停,目光径自看向了窗帷。

一只纤纤素手撩起窗帷,美貌佳人抬头望了出来。

云髻峨嵯,一只白玉发笄戴于其间。

曹劲目光从发笄上掠过。

上一次,在南郊庄园见面,他见甄柔戴过,那时她有求于他。

这一次,她仍戴了,又为何?

第六十章 暂别

甄柔自车中撩起窗帷,目光望了出去。

农历六月的大伏天下,即使还在上午,太阳光已强烈的投下来。曹劲身形魁梧,高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骏马之上,一人一马立于车前,太阳光尽拦于身后。

一片阴影就这样笼罩过来。

甄柔眯了眯眼,须臾,才看清楚曹劲。

今日,他披甲佩剑,头戴一红缨兜鍪,充溢凛然之气。

心蓦地一跳,气息太过霸道强势,下意识就抗拒地要往后仰避开。

人的喜好习惯,是潜移默化培养出来的。

在甄柔两世生命当中,最亲近的异性就是甄志谦和甄明廷,乃至薛钦,他们都是气质温文尔雅之人。就是今生短暂接触过的周煜,虽也少入军营,却未真正上战场厮杀过,只让人觉得英气而已。

这就是她接触过的异性,而从小受的教育,也教会她欣赏异性的类型,甚至于她脑海中的未来夫婿,就是一位气度温和的世家公子。

年轻时风度翩翩,中年时美髯白肤。

婚后与她下棋调音,游山玩水,得一儿一女,如此相敬如宾一生。

然,这恰与曹劲正好相反。

无论外在,还是性格。

是以,做好的一切心理建设,在试着接纳之时,就出现了莫大偏差。

好在到底经历了许多,甄柔克制住避开的动作,向曹劲展颜一笑,尽量释出善意道:“三公子,伏天赶路易受热毒。荷叶性凉,有清心凉血、祛暑祛湿之效。用荷叶煮粥、煎水,都是极好的。小女让人采了一些荷叶过来,稍后让阿玉交于伙头兵,望三公子路上保重。”

凡事都有开头。

有道万事开头难,关切的话勉强起了一个头后,不觉已自然地说了下去。

说完,甄柔心里顿时松泛了不少。

看着强压不自在的甄柔,曹劲的眼里却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少女的声音似莺啭清脆悦耳,柔和轻缓地说出关切之言,虽知是出于形势的转变,却亦让人,尤其是男人感受到一种温柔小意在。

即使他从不在意祛暑这些旁枝细节,更不会将此在心上,但是没有男人不喜欢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温柔体贴,何况还是如斯美貌?

因为多了甄柔,不由越发满意于甄家从上至下的转变,而两家婚事已公布天下,他已是甄家的女婿,甄柔的未婚夫婿,他同样也在转变。

曹劲抛开甄柔先招惹他,让他以为她也有意,却直到她真在下邳与他人定亲之下,生出的那种被戏弄的震怒,颔首道:“好的,我会让随从提醒我用荷叶。”说时,语气是一贯的沉稳,但眉宇间的肃穆之色不觉收敛。

甄柔也感受到了曹劲的转变,忽然想起他们这桩婚姻,无论是自己还是曹劲,都是极为明白的,心下顿时越发自在了,转头看了一眼不远方黑压压一片两万余黑甲曹兵,方对曹劲道:“时辰已不早,那小女就不再耽误三公子了。”

身为未婚妻,她该尽的责任已尽。

同时作为两家结盟的纽带,她该释出的态度对方也已收到。

毕竟两人现在还不熟悉,又有前面一些针对,如今这样已经足够了。

见甄柔以场面不宜多言结束谈话,曹劲点了点头,也欲结束谈话,恰似目光不经意又一次掠过甄柔鬓间的玉笄,迟疑了一念,到底将昨日已吩咐下去的事,单独与甄柔另外道:“如今局势不稳,各方势力都盯着彭城。我已命熊傲领兵三千留下护你安全,你有事可直接任命于他。待两个月后,他再与你一同返衮州。”

说罢,见前方肖先生已结束和甄明廷的交谈,向他望过来,知是在等他了,复又对甄柔道:“我先行一步,在昌邑等你。”

昌邑,衮州治所,位于衮州山阳郡。

九月初六,她就要长途跋涉到昌邑与曹劲完婚了,从此以后荣辱皆与眼前这个男人系在一起。

甄柔双手在袖中不由自主的紧握成拳,面上却镇定自若的轻轻点头,垂眸低语道:“三公子,昌邑再见。”

她乌发高挽如云,低头时,美劲曲线毕露,正是领如蝤蛴。

曹劲目光一跳,旋即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定了定心神,当下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看着曹劲远去的身形,甄柔轻轻吁了一口气,放下挂在车壁的窗帷,缓了一下神,捧起一方矩形漆盒,撩起车尾的门帘,探身出去,交于阿玉道:“稍后,三公子派人来取荷叶,你将荷叶交给对方。”

阿玉接过漆盒,依言而行。

片刻,就有一曹兵小跑来拿荷叶。

这般,阿玉给了荷叶,曹劲也率着两万余精兵,在滚滚黄沙飞扬中渐行渐远。

曹劲走了,彭城却并未因他的离开恢复往日的平静,局势更加紧张了。

没有曹劲的坐镇,甄志谦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各方势力的触角也欲伸进来。

而薛家和陶家,作为最不愿看到甄柔和曹劲联姻的两方势力,又因毗邻彭城,都和甄家牵扯极深,可谓对他们防不胜防。

甄明廷只有收起一切妇人之仁,将甄志谦更加严密的软禁于府内,以此震慑住甄志谦的暗中势力。

又对彭城实行严格的禁宵,甚至对进出城的人严加盘查,以防有任何宵小作乱破坏联姻。

一时间,彭城风声鹤唳。

在甄明廷如此严加防守之下,还是有意外发生。

一天夜里,甄府东南西三处突然起火。

其中有一处正是软禁甄志谦的地方。

“走水啦——”

府中大乱,仆从四处奔走呼叫。

看守甄志谦的都是甄家兵,到底顾忌这位前任家主,毕竟他和甄明廷是骨肉至亲,只有先放甄志谦出来。

此举无疑放虎归山,甄志谦一出来就有人接应出府。

幸有在府护卫甄柔安危的熊傲反应及时,见火光立即行事,在院门将他拦住,这一夜方才有惊无险过去。

如此倒也给兄妹两当头棒喝,甄明廷反省自己的管辖,甄柔也更注重自身安危。

与曹劲暂别的日子,便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缓缓前行。

第六十一章 深思

局势虽是紧张,出嫁前该有的准备,还是不能少。

好在一年前才筹办了甄姚出嫁的各项事宜,有许多地方都可以依葫芦画瓢照办,这让曲阳翁主和甄柔减轻了不少事。

不过到底还是忙得分身乏术,毕竟甄姚出嫁那会,一来备嫁时间充裕,二来凡事都有陆氏和甄姚自己亲力亲为。

现在却不一样了。

甄姚嫁了不提。陆氏是身体本来就不大好,但多少和心境有关,若是以前甄柔大喜,反能让她振作精神,帮忙打点一二。可如今甄志谦被软禁了,两房人算是彻底撕破脸,就是她身体再康泰,也不能麻烦她帮忙。

过往两房人的亲密无间,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甄柔虽是感叹,却也无法,只能随母亲曲阳翁主一样,自甄志谦被软禁后,就再也没有找过陆氏。

而陆氏也好似隐形人般,自此再未出过她的院子,身边服侍的人也被约束了起来,偶尔只有一两人出来领用些日常生活用资。

甄志谦那边一样,失火那夜潜逃未遂后,他也彻底安静下来,不再闹到要见甄明廷了,整日就待在房中看书练字,或在庭院里莳花弄草,倒真有些偃旗息鼓或就此看开的势头。

等到了中秋前夕,嫁妆已筹备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些细碎小事需要淘神。

曲阳翁主终是松了一口气,又见今日天气复热了起来,室外着实令人难以忍耐,且正好甄明廷难得在府中,索性就他们母子三人好生说会儿话,毕竟甄柔下月一旦嫁了,他们一家三口再像这样聚在一起,怕是不容易了。

母子三人感情好,都很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时光,兄妹俩一听都兴致颇高的往曲阳翁主院子来。

俗语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甄柔即使经历两世,又有前世最后一两年的浑噩度日,但一打起精神来,还是改不了喜欢摆弄一些精巧怡情的小物什,让后宅生活因这些小事有趣起来。

中秋前后,虽常有数日炎热,仿佛回到最热时,可也是此时,桂花却开得正盛,满树枝的点点嫩黄,微风一吹,空气里尽是暗香浮动的馨香。

还有玉簪花也正当花期,又花形恰似簪子,色如白玉,气味芬芳而清远,戴在髻上最是相宜。

甄柔就是喜欢极了这些,到曲阳翁主院子来的时候,她就戴了玉簪花,又顺手折了几枝桂花过来插瓶。

母子三人在屋当中围着一小方案而坐的时候,案上就放了一个红漆瓶,里面正插着甄柔折的桂花。

门窗竹帘半卷,可见帘外假山清水,室内冰块置于四禺,冰融水释出一室凉意,夹着浮动的桂花香,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甄柔半垂眼睑,轻轻吸了吸带着凉意的花香,满足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