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稳稳停下,阿玉在外低声禀道:“少夫人,到了。”

于此同时,步辇帷幔从外掀起,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

“夫君?”甄柔有些不确定,可这分明是男子的手,不是曹劲又能是谁。

曹劲“嗯”了一声,在风雪呼呼咆哮中,声音有些小,却也不妨碍听清楚。

把暖手的熏炉留在步辇里,甄柔将手递了过去。

曹劲没有用手炉,身上就罩了一件玄色大氅挡风,他的手掌出乎意料的十分暖和。

不过大概常年持剑,他的手掌有些粗粝,尤其是指腹上应有层厚茧,将她手握住时着实有些硌人。

待就着曹劲伸来的手下了步辇,甄柔不由颇为意外的看向曹劲。

这等体贴的举动,换做她兄长甄明廷来做,再是正常不过了。可是印象中曹劲委实不像会有这么体贴的人。

曹劲似未见甄柔目中的诧异,仿佛这是做过无数回般,神色极是自若的牵着甄柔,声音温和,道:“阶梯湿滑,你裙摆长,仔细足下。”

一贯冷无表情的人,忽然语调温和地说出这样关切的话,本该让人觉得违和,但曹劲做起来却很是自然。

他们站在朱雀台之下,前方是一百八十步玉阶,十步一铠甲铁卫手持火把,分玉阶左右相对而立,火光耀目,照得朱雀台恍若白昼。

甄柔望着火光照耀下辨不清神色的曹劲,看来他也并非表面上的不近人情,一切不过是看他愿不愿意做。

“好的,夫君。”汉白玉石打造的阶梯本就光滑可鉴,如今又铺上了一层积雪,可见极是湿滑难走,有曹劲牵着,自是再好不过,甄柔随即笑弯了眼,立马接受曹劲这突然起来的好意,谁知道下次这般体贴又是好久。

见甄柔如意料中极识时务地回握住他,让曹劲莫名生出一抹笑来,颇有些忍俊不禁。

他看向前方:“走吧。”

说时,牵着甄柔一步一个台阶,缓缓登上朱雀台。

甄柔一身白狐狸毛大氅,曳地的留仙裙从大氅里露出,裙摆拂过玉阶,周身贵气逼人。

身旁的曹劲一袭黑色大氅,一贯冷峻肃穆的神色早已被温柔的眉目所取代,只是这一抹温柔只对着眼前的女子,时不时放缓脚步,温声提醒小心足下湿滑。

举世无双的美貌,矜贵的世家出身,掌权一方的夫家,体贴专一的夫郎。

在阿丽短短十六年的生命力,再也没见过比甄柔还要幸运的女人。

阿丽想,即便未来几十年里,她恐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得上甄柔了吧。

就像天下闻名的三美,大少夫人少年守寡,甄二娘子更是成为弃妇,只有她家三少夫人,坐拥美貌与宠爱,成为了那天边的人上人。

看来出身美貌固然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得找对托付一身的良人。

看着甄柔的背影,阿丽满目羡慕,心里若有所悟。

“还不快去撑伞!”阿玉见甄柔已上了两三步阶梯,阿丽还在发呆,她这就拉了一把阿丽。

手肘被一拉,阿丽回过神来,她忙敛了胡思乱想,疾步跟上,在一旁气吁吁为甄柔打起伞,挡去头顶的风雪。

许是喘息声过大,在风雪声中仍能听见,曹劲回首往阿丽身上一瞥。

目若寒星,幽暗深邃。

也不知可是骇到,还是其他,阿丽顿时脸红心跳,慌乱低头,待缓过来,抬头看去,哪还有半个眼神给她。

看了一眼曹劲高大的身影,又看了一眼被仔细护着的甄柔,阿丽缓缓缓低头,看着足下的阶梯,小心落后一步走着,小心在一侧打着伞。

曹劲一眼扫过阿丽,收回目光时,阶梯已行至大半,似不经意掠过朱雀台上汉白玉石雕砌的栏杆,见一鬼祟的背影正好跑开,他嘴角微微弯起,“过来。”

甄柔不解抬头,还没反应过来,被牵着的手一紧,她撞上曹劲的胸膛。

硬邦邦的,鼻子微痛。

下一瞬,耳边风雪声大作,曹劲未牵她的手执起大氅边沿,手臂展开,将骤然乍起的风雪挡于大氅之外。

“呀!伞!”

风雪乍起,来势凶猛,伞在手里吹得东倒西歪。

阿丽顾不得风雪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她忙双手抓住伞柄,以防伞被吹折。

甄柔丝毫感受不到风雪侵袭,兜头兜脑都是曹劲身上灼热的体温,还有耳畔“咚咚”强而有力的心跳。

犹在阿丽慌张的低呼声衬托下,甄柔莫名地觉得安心,似乎在这乱世之中,这个厚实的胸膛可以护她一生平安。

第三百三十三章 暮食

第二百三十三章、暮食

*

今日共进暮食的除了甄柔和曹劲,还有正在朱雀台为曹郑唱歌的甄姚,加之曹郑,总共四人,当属曹郑的私宴,便设在曹郑的住所。

这是甄柔第二次来到曹郑的住处。

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守备森严,将院子守得如铜墙铁壁般牢固。

这时风雪一直未见小,后面路径平坦,皆是汉白玉石铺就的路面。曹劲便亲自执伞,与甄柔并肩而行。

如是,乃名正言顺受邀来,又有曹劲陪在一旁,这一次当是心境截然不同于上次。

然,心情并不轻松。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偏生在流言传得最猛烈的时候,曹郑便邀请她和曹劲共进暮食。

“三公子、三少夫人请稍等,容小的进去通禀。”一侍人行礼作揖后,转身进了正堂,随之堂内丝竹管弦之乐停下。

未几,一长袖细腰的女伎,一怀抱古琴的乐师,并两名一人拿瑟一人拿笙的乐者,相继从堂内退出。

这时,通禀的侍人复又出堂,躬身道:“君候请三公子、三少夫人入内。”

甄柔定了定心神,在檐下褪了外罩的白狐狸毛大氅,掸去身上的雪水寒气,与曹劲脱鞋着袜入内。

堂内灯火辉煌,曹郑和甄姚已席地而坐一时了。

堂上正前方,曹郑左手把着凭几,坐得随意。

甄姚随侍般跪坐在曹郑的右手边,前方放着一锻铁造的小风炉,上面架着一茶釜,正咕咕翻煮着,一旁还放着茶饼、捣茶石舀和杵、葱姜橘一些调料等茶事物什,显然是正在为曹郑煮茶。

甄柔一眼不着痕迹地扫过,随即垂眸,与曹劲一起上前,向上首行礼。

“拜见父亲。”曹劲拱手一揖,称道。

甄柔双手交叠置于腰间,欠身一礼,亦同时拜见道:“拜见父亲。”

听到曹劲口称“父亲”,甄柔不觉越发从容。

她原在心中估摸着这是父子俩私下共进暮食,曹劲当不至于还疏离的声称君侯,看来倒没有改口错。

因着一众表演的伎者退下,堂内一片安静,只余茶釜里沸水翻滚的声响,让甄柔随曹劲拜见的声音清晰可闻。

听着甄柔这一声父亲,曹郑一时有所感,他看了看曹劲,又看了看甄柔,一个高大威武,一个姝色照人,立在一起宛如对璧人,不由笑道:“仲策,今日乃你我父子俩私下畅谈,又带了新妇,”话一顿,“唔”了一声,“算是带新妇头次来见我,不要来面上那套,老夫一贯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带着新妇随意入座便是。”

面带笑容,言语亲切,与寻常家中的慈父没有不同,都是一副高兴儿子成家带着新妇拜见的模样。

但甄柔知道眼前笑容可掬、言行随性洒脱的曹郑,并非一般人家中的和善长辈,不然如何从一个常侍内官的义子成为当今势力最大的军阀,坐拥整个北方广袤的土地。

而且她可还记得,去年弄得妾身身份不明,可是来自眼前态度一派和善的曹郑不认同。

曹劲亦不为曹郑的态度所动容,他拱手再行一礼后,才携甄柔到左首的席上坐下,面上也依旧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时已过酉正,早该用暮食了。

如今主宾已到,随侍在曹郑身侧的安内侍,不用曹郑吩咐,已经悄然退下去吩咐上菜。

只在这时,茶当是烹煮好了。

甄姚右手执长柄杓,左手捋如云的右袖,从茶釜里舀起茶汤,捧于双手,尔后款款起身,转到曹郑跟前奉上,“君候,请用茶。”

茶香四溢,女声如歌。

一套舀茶、盛茶、端茶、敬茶的动作流畅似行云流水,动人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观之,让人只觉赏心悦目。

曹郑眼露欣赏,接过茶盏,低头,闭眼,于茶盏前轻嗅了一嗅,方一口轻砸似试了试茶温茶味,继而将茶汤一仰而尽,脸上随之露出一抹满意之色,侧首道:“阿姚,每次饮你烹煮之茶,都如若一次惊喜。你今日烹煮的茶汤,就比以往更清冽醇香。”

甄姚已回到侧首的席上坐下,听到曹郑亲昵地喊她“阿姚”,也不见意外。

只是对曹郑的夸赞,似遇到什么高兴地事般不禁微微一笑,才自谦道:“君候谬赞了,阿姚今日能烹煮出此茶,还是沾了安内侍的光。”

说人人到,甄姚说到这些话的时候,安内侍正好从外面进来。

听到自己的名讳被提起,安内侍却恍若未闻,径自走到曹郑身侧侍立。

曹郑也不知似被甄姚的话勾起了好奇,还是不忍甄姚被冷落,他“哦”了一声,“此话怎讲?”

甄姚也不在意自己被安内侍无视,她还朝安内侍的方向笑看了一眼,才回道:“今日所烹煮的茶汤,乃是先前阿姚过来时,安内侍所赠的茶饼烹煮。据说此茶饼乃蜀地蒙山顶上茶,传闻蒙山顶上常年云雾缭绕,幽静清冷,此等香云雾覆于茶叶上,使烹煮的茶汤味甘而清,色黄而碧,属茶中上品。”

声如珠落玉盘,将缘由缓缓道来,落在耳里只觉神台一明,脑中也格外清醒。

常年被头痛折磨的曹郑不由惬意地眯了眯眼,尔后方对甄姚摇头笑道:“阿姚,你感谢错人了,能让你一品此茶,乃是老夫知道你喜茶懂茶亦擅茶,昨日正好有人孝敬来几块蜀中的茶饼,我才特意吩咐安内侍今日与你。”

甄姚慧黠,当下从善如流地谢道:“那就再多谢君候赠茶。”

自古以来,对于功成名就却步入中年之后的男子而言,妙龄女郎,尤其是才情容貌样样俱佳的妙龄女郎恭维,总是能让他们开怀。

曹郑也不列外,当下哈哈大笑,“老夫乃一粗人,哪里懂什么茶,还是跟着阿姚才知饮茶之妙,有好茶自当赠予你,才是物尽其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旁若无人般,看来这半个多月来,当是相处融洽。

甄柔默默看在眼里。

曹劲却忽然说道:“我记得父亲以往不喜饮茶。”

第三百三十四章 晚辈

第二百三十四章、晚辈

*

一句话突兀的加进来。

说完,堂内雅雀无声。

大家都不由自地向曹劲看去。

曹劲神色自若,目光清正的正襟危坐,丝毫未觉自己所言有何不妥。

倒看得大家以为自己听错了,误会了曹劲。

不过话说回来,细味一品咂曹劲的话,似乎也确实没错。

曹郑说他不懂茶,是结识甄姚之后才知饮茶之妙。于是曹劲说曹郑以往不喜茶饮,两者并无冲突,甚至于还诡异的极为契合,像是证实曹郑确实因为甄姚才喜欢上饮茶。

可是这硬邦邦的语气,太过直白的言语,怎么听怎么像是不高兴曹郑和甄姚相谈甚欢。

若是今年夏天之前,她还会觉得曹劲就是这样,不过现在…

想到不久前曹劲在浴室里对她的话,甄柔惊诧了一下,便也随曹劲一派从容地正襟危坐。

曹郑眼睛微眯了眯,待见甄柔很快地恢复如常,似想到什么,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也笑得越发大声,“我这个儿子就是这样,打小说话不讨喜。若不是生成我和公主的儿子,又还有一像样的皮囊,只怕连媳妇都讨不到!还别说阿柔这样如花美眷。”

说到甄柔,曹郑神色温和,看向甄柔的目光仿若看着自家嫡亲小辈,很是和颜悦色道:“阿柔,你已是我曹家妇,我与你们甄氏又是旧交,近来还听你阿姐说了不少你幼年趣事,早将你当我女儿一般看待,所以情难自已唤你亲切。”

若归府当日,让安内侍亲自走一趟,已是格外抬举了。

那么,现在这一番话,可谓是太出人意料了。

曹劲也不由意外地多看了甄柔一眼。

甄柔作为当事人,自是听得更有些受宠若惊。

原以为在曹郑的眼里,她除了挺身而出换曹昕做人质这一点功劳,就只是曹劲的附庸,或者胞兄甄明廷投靠依附的诚意。

万没料到曹郑会待她如此亲切。

尤其是有去年冷漠至极的态度,差点让她沦为不明不白的侍妾一流。

这两相对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按曹郑说的什么已是曹家妇,又和甄氏乃旧交,显然不过场面话。特别旧交这一点,只怕不是结善缘,而是结仇了。

如此一来,只有多亏甄姚美言这点能说得通了。

毕竟甄姚有缓解曹郑头疾的重要性,现在又颇能讨得曹郑欢心,在曹郑处确实能有些话语权。

一念思及此处,甄柔不由欣喜,心中陡然生出安心和底气来,她眉眼弯弯,向甄姚望了一眼。

姐妹两对彼此一举一动都极为熟悉,看着甄柔望来的眼神,甄姚神色似有一晃,旋即已微微一笑,默认了下来。

曹郑还高坐主位,甄柔一眼望过甄姚后,随即敛了心神,恭敬回道:“能得父亲视如亲女,乃儿媳之幸。以后定当尽心辅佐夫君,侍孝舅姑,友善姒娣,不负曹家妇之责。”

一应话说得中规中矩,显然面对自己还有些拘谨,曹郑也不在意,复又说道:“仲策虽不善言辞,不大会讨人欢心。但他不重女色,在当下高门郎君中还是少有。即便以后有纳新人,也是屈居你之下。不过若他闹得太过,你尽管来寻我,老夫定会为你撑腰。”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语重长心,可见是希望甄柔和曹劲能夫妻和睦。

尤是最后一句,虽不管真假有几分,届时又能实施多少,但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分明已达到了撑腰的目的,曹劲便是看在曹郑如此重视甄柔这个儿媳妇的份上,也得待善待甄柔。

甄柔再一次忍不住意外,心里越发不明所以,但不管明白与否,当下却是要谢过曹郑的维护之意。

未料还未开口,曹劲已抢先一步。

“这一点就不劳父亲费心。”曹劲直言不讳地看向曹郑,“我既然主动将她娶回来,就会善待于她。”

说到这里,曹劲历来冷峻的神色乍然一变,他嘴角微翘,一副似笑非笑的讥讽样子,拿眼角余光斜瞥了随侍在侧的甄姚一眼,冷声道:“无论我以后有多少女人,妻子只会是她。”

时下重诺,有君子一诺抵千金。

曹劲当着多人的面说出这样一句话,无疑就是向甄柔许下承诺,无论甄柔以后色衰爱弛,还是被厌弃,甚至早逝,曹劲都不会再有续弦。

可如今世道,各地军阀割据,天下四分五裂,年年征战,死伤无数,又经常天灾降世,瘟疫横行,导致人口急遽锐减。

为了添丁进口,上至长安朝廷,下至各军阀辖地,都大势鼓励寡妇再醮。

女子失了丈夫,尚且要再嫁。

曹劲这等高门男子,竟然不论甄柔如何,都只有一妻。

说句晦气的话,一旦甄柔早去,曹劲又不续弦,哪怕是如夫人再多,也不过一死了妻子的鳏夫。

甄柔当是听得惊喜万分,这样一来,在曹劲那里,没有人能越过她的儿女和甄氏家族。

可明显曹劲这话说的是话中有话,只要是在场的人,多少都能听出这些话有些含沙射影,而且指代的十之八九正是曹郑。

还不顾及甄姚到底是妻子的娘家人,就直接将甄姚归为了那些女人。

念及去年冬在北山庄园拜祭的阳平公主之墓,甄柔隐约猜到一二,却也来不及深思,忙看向上首。

甄姚在这一刹那脸色苍白若素帛,死咬下唇,却仍抑制不住羞愤的表情,消瘦的双肩微微颤抖,忍不住辩驳道:“三公子,我和君候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传闻那样魅宠…”似羞于启齿那等话,话没说完,已泪眼婆娑的哽咽起来。

今日甄姚穿了一袭月白绣兰锦衣,这样低低一啜泣起来,端是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

曹劲却看也不多看一眼地直接移开目光,微勾嘴角,讥讽一笑。

见状,甄姚似难以置信,顿时捂脸低泣出声。

原本融洽的气氛顿时消失殆尽。

曹郑却出人意料的并未生气,他郑重道:“仲策,阿姚和阿柔是堂姐妹,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姐妹情深,我既将阿柔视如亲女,自也将阿姚看作晚辈。”

第二百三十五章 留下

到了曹郑这个身份地位,即便他真的纳了甄姚,也无人可置喙。

眼下他既然这样说,就证明他确实将甄姚视如晚辈。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