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劲没有立即回答,他淡淡瞥了一眼跟在甄柔身侧阿玉、阿丽两人。

阿玉会意,立马暗中拉了拉挨着的阿丽,一起躬身退下。

曹劲歉意道:“上月我曾答应你足伤痊愈后,就陪你去城南的大慈寺上香,却没想到…”

话未说完,骤然一停。

即使有理由,但食言就是食言。

如此一想,曹劲直接道:“年前却是不能了,我只有明后两日的空当。”

甄柔明白了。

只有两天的空休时间,曹劲要亲自接曹昕,自然就没有时间陪她上香。

不过这本来就是曹劲要求的,她不过顺水推周应了,再说曹劲允了她一月能出三四次府邸,她等忙过了年后,自己去大慈寺上香也是一样,遂立即不在意道:“无事,叔初要紧,夫君尽管去接他就是。”

原是望甄柔理解,待听到甄柔十分理解的回应,曹劲却不由皱起眉头,余光瞥见堂上的年礼,心绪一转,忽地说道:“令兄上任不过数月,政绩却不错,徐州许多避世的望族,都相继应令兄之约出仕,其中以琅琊王氏声名为最。”

听到这里,甄柔恍悟:原来王旭之被任为琅琊国都尉是阿兄的手笔。

想到甄明廷请动了隐士一流的大能出仕,可见其能力和诚意,甄柔当下一喜,脸上更是掩不住的笑意。

见甄柔果然喜出望外,曹劲满意道:“令兄此举确实出乎我意料,可谓作用显著。启用这些当地望族子弟,借用他们的势力,可彻底扫除陶家的影响力。另外——”

颇有深意地看了甄柔一眼,“他们也会感念令兄的知遇之恩,加之与你们甄家同为徐州高门望族,多少有些来往,日后必将处处以你们甄家马首是瞻,这样一来,令兄太守之位非等闲更不能随意调动。”

听到最后一句,甄柔这下真是再喜难自抑了。

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她兴奋地望着曹劲,“多谢夫君相告!”

曹劲含笑受之,言归正传道:“我虽觉你去北山庄园不好,但想着你先是养足伤,又是忙过年的事,整日陷在院子里,能出府走走也好。所以若是愿意,你这会就可以收拾物什,明早随我一起去接叔初。”

第二百五十五章 纵马

足不出户的养伤大半月,早是待得浑身不得劲。

现在每日还要给卞夫人晨省,有曹郑的正侧五位夫人,金珠银珠两姐妹,郑玲珑和李玉莲,她们又是君姑、少姑,又是女叔、姒娣,加在一起都近十人了,每个人都需要打起精神应对,又还要清点年礼,梳理走礼人的身家背景关系等,这些以前何用她上心,如今这样着实有些疲了。

曹劲现在让出府走走,可谓是再好不过了,甄柔自是从善如流地应了。

加之曹劲今日大下午就回来了,可是留给她了出门收拾的时间,简直一点也不匆忙。

如此有条不紊地将出门收拾事宜交给姜媪,她继续和阿玉一起把今日剩下的年礼清点完,又让人去给卞夫人告了一声明后日不在。

一切事毕,待到次日,就轻车简从地随曹劲出了府。

为了早些入山,赶上一起用暮食,他们走了一个大早,差不多都叫行夜路了。

车轮辘辘驶出府大门的时候,天际上还有几颗稀疏的星辰。

清晓之前,正是一日之中最冷之际。

甄柔撩开车窗帷布,只见大雪漫天,冰风瑟瑟。

正巧一股风雪扑来,她来不及闪躲,被吹了一脸的雪珠子,当下一个激灵,真是冷啊。

饶是有心一窥外面天地,也抵挡不住外面的冰风刺骨,何况外面夜色还未褪去,也看不见什么,甄柔遗憾地放下窗帷。

今日想着身轻简从,甄柔只带了阿玉同车,并两名小侍女跟着行李车。

阿玉伺候甄柔十多年了,最是知道甄柔的性子,见状忙递了一方软巾过去,才道:“眼下正冷,少夫人等天大亮了,外面人烟气多了,便也没这般冷了。”

刚才一阵冰风寒雪灌进来,连车内的热气都为之散了一些。

阿玉说完,就拿火钳翻动了一下火盆里的碳,顿时火花哔剥溅起,耀耀光火照在甄柔冻得越显白皙的脸上,眉毛眼睫上的雪珠子渐渐融化了。

今日走得太早了,比曹劲平日晨练都早上一个时辰,甄柔来不及上妆,倒也好直接用软巾擦脸,她拭去脸上的残雪,道:“冷还是其次,等天亮了,早就驶出城里了,什么也见不着了。”

阿玉给甄柔递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蜜水,道:“三公子不是允了少夫人以后每月都能出府么?等年一过,您想怎么去市上逛就怎么逛。再说去年这个时候,您去北山庄园的时候,可是一路看过来的,还说这里的风气开放,好些女郎盯着我们三公子看呢!”

说笑过一句,想起去年的时候,阿玉却不由感叹了道:“这一年少夫人经历颇多,当时婢还觉得度日如年,这一回头看才觉日子过得极快,已经又是一年了。”

可不就是阿玉说的,这日子过的极快,转眼就又是一年了。

去年今夕何曾相似,都殊途同归地陷于院子足不出户大半月,又是年底岁首去北山庄园接曹昕…

甄柔喝了一口蜜水,靠在车壁上,随着四马拉车摇摇晃晃地前行着,这一年的种种经历也如白驹过隙般在脑中闪过,她不知不觉地阖眼睡过去了。

昨夜二更差不多一到就睡了,但几乎就是才睡下便感觉要起了。

睡眠未够,即使在四马飞快地颠簸行驶中,也扰不醒,只是终归睡不踏实,一直似梦非梦的。

不知道这样靠着车壁睡了多久,车尾的门似乎被风吹开了,大股寒风被灌了进来。

甄柔冷得一个寒噤清醒过来。

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车门果然被打开了,却不是让大风吹开,而是人为打开。

车门开处,正是一身黑底菱纹窄袖劲衣、外罩玄色大氅的曹劲。

看着曹劲又是以往那身打扮,甄柔忽然觉得这样似乎更契合他。

“夫君,怎么了?”揉了揉额头,甄柔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曹劲不答反问道:“可睡好了?”

甄柔脸上微红,不自在地偏头捋过散乱在耳旁的鬓发,“精感觉睡了有上一个时辰,精神不少。”都是一样早起,她在暖烘烘的车里睡,曹劲却算是披星戴月一路冒着寒风骑马飞驰,可以想象当是多冰风刺骨。

曹劲点头道:“那好,在此用过午食,我们就骑马先行。”说罢,伸手。

甄柔看了看递来的大手,半晌,才迟疑地伸过去,道:“骑马?就我们两个?”

纤细软滑的柔荑一交到手中,曹劲便是一下紧握手中,然后一个用力,将甄柔带下马车,嘴角噙笑道:“在犹豫什么,担心我不能保护你?放心,还有熊傲跟着。”

甄柔这才注意熊傲已牵着马跟在一侧了。

听到自己的名讳被提及,熊傲恍若未完,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

他外粗内细,当下就在心里暗道:两人未婚之前,他就几次随公子私下去寻少夫人。对公子大费周章娶到人,他可是再是清楚不过。这种时间,他还是别冒头的好。

甄柔看了一眼人如其名、真跟熊瞎子一样壮硕的熊傲,确实觉得格外有安全感,不由向熊傲笑了一笑,道:“有熊将军随同,自是无不放心。”如此示好了一句,方转回话题道:“自今夏跟阿兄学会骑马,我便未再碰过马,如今也不知道生疏没有,只要夫君不嫌阿柔骑术不好,耽搁了行程,自当愿和夫君驾马先行!”

说时,向四下望去。

彼时天早已大亮,远远驶出了城外。

只见隆冬盛寒之下,四野白茫茫地一片,天上地下漫漫一色。

甄柔骨子里还有着小女儿的浪漫多情,看着这北方广阔壮丽的雪景,还有弥天慢地的片片落雪,她不禁幻想,雪上纵马,虽是寒冷,却又当何等肆意潇洒。

几乎是放眼望去的当下,甄柔就已经欲欲跃试了。

见甄柔将注意力转开,曹劲记着甄柔先前望熊傲的眼色,他也下意识地瞥了熊傲一眼,虎背熊腰,面目黧黑,确实雄壮气昂,非常人所及。

只在这时,熊傲却只感后颈生凉,正恨不得将自己缩得更小,就听曹劲道:“你先把这身衣服换上,我们在此用过午食便走!”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叩门

原来曹劲早安排好行程,让亲信部下先行一步,在距离北山最近的一处驿站备了午食、马匹、粮草等物。

披星戴月出发,就是为了赶在正午的时候,在这处驿站打尖。

只是看着手里的女子大红劲衣,甄柔不明白曹劲为何不提前告知一声,她事先就换好便于骑行的衣服,也省得现在还麻烦的再次更衣。

不过仔细想来,曹劲似乎就是如此,并不喜与人商量,一个人将所有事决定,然后直接要求对方按他的意思办,这样是否也算是乾坤独断?

念头一闪而过,甄柔也没心思多想,就依言避到驿站一房内换了曹劲准备的红色劲衣。

新年在即,前来奉命的各地文武官员都陆续到齐,来往各处的贩运商人也各自回家过年,驿站内只有他们这一行人,算上护卫、阿玉并两个侍女,拢共就十人左右。

护卫是曹劲的亲兵,侍女是甄柔从彭城陪嫁来的,两边都是自己人,加之驿站有无其他闲杂人等,于是也不避嫌,就让驿长将午食安排在大堂里。

当堂一个四足方形大火盆早添油加碳,把火升得极旺,虽比不上府里炭火足,也将堂内烤得很暖和。

围着火盆四散了好几方四四方方的木案,大概来往多是达官显贵,又是赶路风尘仆仆,恐贵人嫌弃灰尘脏了坐席,木案四方都是备了独张坐榻。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何况曹劲说了只留了半个时辰在这里午食休息后,就要立即快马加鞭赶路,甄柔也没让阿玉跟在一旁伺候,她直接随曹劲寻了一方最靠近火盆的木案跪坐下,让阿玉并两个侍女到一旁的案上用食,熊傲也带了余下护卫四人一案各自用食。

大概是曹劲一早让人通知了这里的驿长,连身份也透露了一二,于是他们甫一入座,驿长就亲自带了驿卒,诚惶诚恐地先把他们案上的吃食上了。

烤羊腿、卤蹄膀、煮冬葵、大粟饭、热米酒,每一样都份量实足。

冬日饿得快,又冒着风雪一路疾行,到这个时候,众人早已饥了,可谓又冷又饿,不一时就大快朵颐起来。

尤其是熊傲那两方案上的护卫,没个三五下就吃得干干净净。

虽是狼吞虎咽,但是多半顾及曹劲还在旁,都甚为规矩,一声不吭地安安静静进食,只是动作过快免不得有些呼哧哧咀嚼吞咽之声。

若是姜媪在身边,一定会暗暗皱眉,私下对她说乡野之人、寒门武将才会这般。不过经过那一段被挟持又逃亡的生涯,甄柔倒不觉得如何不妥了,反是觉得甚为安全,她听着这样的胡吃海喝声,不由佐着热米酒多食了一些烤羊腿肉。

曹劲亦风卷云残将一案上的吃食差不多一扫而光,感觉腹饱,慢下箸子,却见甄柔不仅还在进食,而且看神色吃得甚是满足。

“你比以前随性得多了。”曹劲若有所思道。

甄柔一愣,不明所以的抬头。

曹劲道:“去年来信都的路上,每到驿站打尖,你再是腹饿,也会让侍女先打扫一遍,铺上锦毡,才会入座。”目光扫过不知被多少来往官员随扈用过的坐榻,又道:“然后再让你侍女用携带的釜铛自己烹煮食物。若是遇时辰不够,你倒是不会抱怨折腾一番,却也只象征性用上几口,回了车内,再用自带的干粮。”

呃…

甄柔一时无言,她都不知道自己以前能这么折腾。

不过什么叫“倒是不会抱怨折腾”,都过了一年之久,还能这样说,分明就是在心里觉得她实在够折腾了吧。

还有去年来信都的路上,她即便时刻警醒自己已是曹劲的妻子,要做好为妻的本份,但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嫁人。

曹劲多半也看出一二,当时待她那也称得上相敬如冰,让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曹劲执意强娶回来的。

而且一路上,曹劲也并未与她多有相处,怎么就将她一举一动看得如此清楚?

甄柔的目光一下子惊奇的看着曹劲。

对自己的行被暴露出来,曹劲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回看甄柔,道:“我娶你不易,自是对你多为关注。”

多么理直气壮的语气。

她竟无言以对。

甄柔默默将夹在箸子上的一片烤羊腿肉食下,又觉口中略有腻味,这个时候其实吃一盏茶最是舒服,比米酒——

念头一起,就想到曹劲的话,甄柔又默默吸了口气,将热米酒一饮而下。

恩,佐以米酒也不错。

如是腹饱,甄柔看向曹劲,微笑道:“多谢夫君关注,我食好了。”

曹劲点头,扫了一眼大堂,见众人都已食毕,吩咐熊傲道:“我们三人先行。”

话音未落,堂外突然传来马蹄、脚步、说话等纷杂声响。

还差几日就是新年了,这个时间上,会路经此驿的奉命官员和商队差不多都走了,现在还有谁会如此大动静的过来?

当地乡绅?

甄柔狐疑地向堂门看去。

此驿站位于乡野荒山之下,自进入农历十一月开始下雪以来,为防止捕获不到食物的野兽闯入,当然也有挡风保暖的用意,堂门一向是关得严严实实。

曹劲在听到外面声响的一瞬,已是目光锐利地看向堂门,眯眼听了半晌外面的动静,约莫是判断出来人的路数,他方才瞥了一眼熊傲,微微点头,示意开门。

熊傲敬诺。

却不及开门,来人已经在外一阵不耐烦地把门拍的“啪——啪——”作响。

“还不快开门!我家主人和夫人要到此休息!若是耽搁,可不是你一个小小驿站能受的!”一个中气十足的家丁催促道,语气跋扈。

甄柔不由皱眉。

这是哪里的乡绅如此嚣张,一个家丁都敢这等放肆。

若是高门望族,多半会顾及百年声望,断不会如此纵容仆从。

不过听话中意思也不是寻常乡绅…蓦然想到曹郑用人不拘出身品德,那么,难道是才得志的治政新秀?

一个念头,甄柔脑中闪过许多。

堂门也在这时从内打开。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三哥

不妨堂门霍然一开。

在外叫嚣的灰衣男仆一个不妨,一连趔趄了几下,直接栽倒进来。

世上欺软怕硬的人不知凡几。灰衣男仆顿时大怒,站直腰就要破口大骂,却不想跟前站了一个八尺大汉,生得孔武有力,即使在普遍高大的北方汉子里,也是少见的魁梧。

灰衣男仆一下就认了耸,本要指着鼻子大骂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巍巍收回,然后快速扫了一眼大堂,见在座连着男女主人不过十人的样子,料想也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高门大户,当下撂下狠话,“你给我等着!”

说罢,飞快转身,好像身后有猎犬追着,跑得屁滚尿流。

甄柔看的忍不住“扑哧”一声,说笑道:“果然只要有熊将军在,任何宵小之辈都不敢冒犯。”

大概信都再没有人比曹家还尊贵了,心中有底气,众人也都看起了那灰衣男仆的滑稽表演,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甄柔这忍俊不禁地一笑,声音虽然算不上大,却脆生生地传遍了大堂。

熊傲壮实的身躯几不可查地一僵,就听曹劲淡淡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甄柔让灰衣男仆娱乐了。

现在的场面委实像新年不禁宵时的十字市正中,说书人踞坐在一个蹲上,一边拍鼓一边说唱的内容,看来说书得虽有些夸张了,但也是现实生活中有的嘛。

想起那灰衣男仆乍见熊傲时的样子,甄柔又有几分忍俊不禁,抿了又抿唇,才镇定地随曹劲起身。

甫一站起,曹劲就睨了过来,神色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喜怒,道:“有这么高兴?”

闻言,甄柔眉眼弯弯,嘴角微扬,“也好还,只是没想到熊将军如此威风。”不过是无伤大雅之事,甄柔随口就回了一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熊傲背影更为僵硬了,他默默转身,便见曹劲不置可否地问道:“你这样看好熊将军,不如就让他给你当护卫吧。”

甄柔一听简直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就脱口而出,“真的?”

说时就见如熊傲一双虎目看来,目光依稀有些复杂。

想也知道,作为曹劲麾下的得力干将,本当指挥千军万马,现在却沦为她的护卫,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即使知道曹劲也不过就一句玩笑话,怎可能真让熊傲大材小用来护卫她,甄柔还是随即弥补道:“熊将军乃有大才之人,岂可屈居一妇人护卫,夫君说笑了。”说完,秉着不得罪熊傲这种左膀右臂的部下,复又转头向熊傲一笑。

笑容灿烂,相比身上的大红劲衣还要夺目,刺人眼球。

熊傲心下一叹,他自不可能甩了主母的脸,当下面无表情却又不失恭敬地颔首,便径自背过身去,看向堂外。

一看之下,不由虎目圆睁,几乎立马转头看向曹劲,“公子,是——”

话犹未完,惊见一旁好奇看来的甄柔,熊傲一下子语塞,澹定道:“——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

是何认识的人,让一贯面不改色的熊傲都这样重视?

甄柔不由更加好奇,目光立马向堂外望去。

见甄柔因为他的话更加专注地看向外面,还是满脸的好奇之色,熊傲索性不再多言,决定保持缄默下去。

曹劲举目望向堂外,他目力极好,远远便看见了来人,却只道:“走吧。”一声令下,率先举步向堂外走去。

熊傲对曹劲的决定是绝对服从,当下敬诺。

甄柔若有所思地看着曹劲的背影,暗道:看来这个认识的人并不太受曹劲待见。

心头一念闪过,甄柔也举步跟上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