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走一面望向堂外,双方都向拢里走,不过行了两三步,便看清了来人。

只见那灰衣男仆在前引路,身后是一对穿着华贵的青年夫妻,他们俨然人多势众,看样子也不是什么乡绅小户,有家仆、侍女,还有腰配长剑的护卫,晃眼一看,竟是不下三四十人簇拥着这对夫妻。

待行至堂门口,她已经和当先的那对夫妻打了照面。

甄柔不由微微一讶,没想到在这人烟罕至的年关下头,还能在荒野驿站遇到这样一对容貌气质不俗的夫妻。

只见那男子锦衣貂裘,头戴玉冠,约雅莫有三十一二岁年纪,容貌举止都甚雅,是一个仪态端方的贵公子。

不知为何,看着这青年男子,甄柔总觉得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随之目光移向那年轻妇人,真是一张芙蓉秀脸。

下颌尖尖,肤光胜雪,双颊晕红,目中似有一泓清水,盈盈看过来的时候,美好纯净如冬日第一场初雪,这哪像经过世事的二十四五岁妇人,根本就是懵懂少女才有的无暇目光。

她还没走近,一双妙目已在脸上转了几转。

毫无疑问,在银装素裹的冬日里,甄柔一袭红衣格外引人注目。

她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甄柔,目光似意外了一下,下一瞬却已转到一旁的曹劲身上,不等家中的灰衣男仆恶人先告状,她已是未语先落泪,目中那一泓清水终于簌簌落下。

“三哥…”少妇望着着曹劲的泪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最终只是嗫嚅着,声音哽咽地唤道。

灰衣男仆显然知道主母口中的“三哥”是谁,他脸色顿时一白,然后就是双膝一软,“咚”地一声在雪地上跪下去。

听到少妇当着一众人的面声情并茂地唤曹劲,锦衣公子脸色有一瞬间的铁青,随即恢复如常,拱手上前,长揖一礼,方才道:“三表弟。”

表弟?

甄柔万万没想到来人还沾亲带故。

表亲不是母家就是父家亲戚,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信都境内,还纵容下人如此嚣张跋扈,显然就是曹家的亲戚了。

念头闪过,就听曹劲又是一副巨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冷漠道:“你的表弟是曹勤,与我无关。”

话音未落,径自饶过男子,朝外面走去。

甄柔刹那明白,这人是卞夫人娘家子弟。

莫怪她觉得十分眼熟,现在一看,那眉眼竟和卞夫人有六七分相似,看来还是极亲的血缘关系。

第二百五十八章 灼痛

只是他们夫妻的称呼有些怪了,一个唤三哥,一个唤三表弟,就不知这中有何隐情了…

尤其是这美貌少妇,语气间和曹劲甚为熟稔,那妙目含情的样子,一副就差直接告诉旁人,她和曹劲是有私情。

才想到这里,甄柔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美貌少妇和曹劲有私情!?

甄柔不由暗自多看了美貌少妇几眼,心里随之品评道:没想到她们两人撞衫了,美貌少妇也有一身通体雪白的白狐狸毛大氅,这一穿着实显得贵气逼人,偏生那白玉般的脸颊上犹自挂着泪水,卷翘的睫毛一动,又有晶莹剔透的泪水滚落下来,真是说不出的娇柔动人。

仿佛权贵之家精细养出的窖花,在万物凋零的严冬静静绽放,却不是红梅傲骨,而是那样精致美丽,娇弱美好。

甄柔看得暗暗点头。

不错,是一个难得的大美人。

难怪能和曹劲有一段情。

而且看眼前的情形,这三人之间十有八九是段三角恋。

就不知是曹劲和美貌少妇本是一对,然后被卞夫人作梗,另嫁了他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了?

若是前者,那就不怪曹劲可以将英夫人所出的曹五郎看作弟弟,而对卞夫人母子总是不假辞色,连在曹郑面前也不肯装一下。

还有曹劲不喜年轻的侍女近身,可就是被这段情伤了…?

一瞬间,甄柔脑中闪过种种可能,内心被勾起莫大的好奇。

可惜眼前不是问这些的时候,甄柔颇有一些遗憾得敛了心绪,正欲拾阶而下,重新跟上曹劲的步伐,美貌少妇却抢先一步追上去。

“三哥!”

美貌少妇人身子微颤,似用尽全身力气才喊出这一声“三哥”,然后便是力竭,或是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一排细细如碎玉般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目光痴痴望着曹劲的背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美貌少妇对曹劲旧情难忘,很想留住曹劲,却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任滚烫的泪水无声落下,她徒留一脸的绝望。

美人如斯,却又悲凉至极,在场的人都不由对美貌少妇生出了同情。

唯有锦衣公子本是温润的脸上,再掩不住妻子当着自己和众人面惦记其他男人的怒火,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

甄柔还在堂门外,距离锦衣公子最近,又是居高临下地立在三台阶梯之上,将锦衣公子的脸色尽收眼底。

呃…

说来美貌少妇也算她的情敌,但她真不知道美貌少妇如何想的,即便心里还对曹劲念念不忘,也不当这样丝毫不遮掩的表现出来,毕竟已是有夫之妇。

她都不敢想若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以前的未婚夫纠缠不清,还表现出如此强烈的留念之情,曹劲怕是不会轻易饶了自己和男方吧!

此无关于情爱,就常言不是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么?

不过自己都还才把一切走上正轨,哪有空闲操心别人,何况还是名义上的情敌。

甄柔当下便作毫不知情,一边拾阶而下,一边想着曹劲既然不愿理会美貌少妇,要不自己就做个顺水人情唤曹劲一声夫君稍等,美貌少妇人见她这个正妻在,应该就这样揭过纠缠曹劲了吧?

甄柔心如电转,一个想法接一个想法飞速掠过脑海。

这些也就两三息的时间,竟又一次不待她有所作为,曹劲居然回心转意,打算理会美貌少妇。

她就将走下台阶,曹劲蓦然回身,见着美貌少妇梨花带雨的玉颜,似有一瞬间的沉默,尔后却是神色无波,只沉声道:“你本为我母亲收养的义女,与我有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唤我一声三哥本无可厚非。但终归无血脉亲情,你如今又是卞氏当家夫人,你我还是避嫌为妥,莫让你夫君误会。”

“三哥…”曹劲回头,美貌少妇以为曹劲要回心转意,她喜难自抑,却不及笑意扩大,未料曹劲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面上瞬间比白雪还惨白一分,却不知道想起什么,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却比哭还让人觉得伤心。

只见美貌少妇一面擦拭源源不断落下的泪珠,一边强颜欢笑道:“三哥,不,三公子,阿姝知道了。”

原来这美貌少妇叫阿姝,还是阳平公主收的义女。

难怪会叫曹劲三哥。

甄柔默默想到。

阿姝却一想到自己以后再和曹劲无关系了,她不禁悲从中来,再是忍不住,依在一旁侍女身上掩面而泣起来。

说哭就哭,甄柔忽然觉得这阿姝还真是水做的。

曹劲似乎也见惯了阿姝一遇事或难过就哭,他视若无睹地直接移开目光,看向阿姝的丈夫道:“卞昂,你虽是卞夫人唯一的子侄,但是阿姝乃我曹氏义女,非你可薄待。”话一顿,目光锐利如刃,直向卞昂迫去。

卞昂被看得心中一惊,暗自警惕,自那件事发生以来,他已经多年未见曹劲,虽也听说过曹劲诸多事迹,却没想到如今气势更胜往昔。

“三公子请放心。”卞昂敛下惊心,尽量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声,然后看向正兀自哭泣的阿姝,目光深情,“阿姝乃我爱妻,我自是不会薄待她。”

到底已是他人之妻,即便嫡亲兄长都不好多干涉,何况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义兄。

曹劲不再多言,只是吩咐道:“熊傲给少夫人牵马。”复又看向甄柔唤道:“阿柔,我们走吧。”

这样的场面还是有几分尴尬在。

想来这下应该没什么事再让留步了,甄柔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走向曹劲。

乍然一听曹劲亲昵的唤其他女子,阿姝骤然抬头,想起方才被她下意识忽略的甄柔,她立时直直地看过去。

十七八岁的美好年纪,一张脸秀丽绝俗,当真是如美玉明珠,姝色照人,尤其是那眉宇间依稀还有一缕书香清气。

一望即知,这是一位高门望族娇养出的女公子。

不似她出身低微,若浮萍任人摆布!

看着一袭红衣从身前走过的甄柔,阿姝只觉眼睛灼伤一般的痛。

第二百五十九章 甩手

人就是这样,当自己不肯接受的时候,宁可自欺欺人,也不愿意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三公子,我见这位姑子品貌出众,不知是哪家女公子?”哪怕知道自己这样会更惹人嫌,阿姝还是不受控制地问出来了。

姑子?

甄柔诧异得脚步一顿。

自最早《古乐府·欢好曲》记载:淑女总角时,唤作小姑子。

姑子一向指的是未婚女子。

可她和曹劲一看便知是对夫妻,不然哪有有高门未婚女子,会这样随曹劲出现在乡野里?

对了,为了方便骑马,适才她换上红衣劲装的时候,顺手将发髻散了,一头长发全部高高束于脑后,就拿一块包头红巾缠在束发的地方,这身装束确实像未婚的姑子。

就不知阿姝这样称呼自己,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情。

这自然无法得知,不过看刚才曹劲对阿姝的态度,虽是冷漠绝情,却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甄柔心绪转动的时候,已经很快的做了决定,她就着脚步一顿的动作停下,落落大方地转回身,向阿姝微微一笑。

眉目温和,笑容亲切,这是在对她以示友好。

可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友好?

阿姝一怔,不明所以。

即使自己称曹劲三哥,但是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出来她和曹劲关系非同一般,何况身为女子,当更易察觉才是。

还是在示威?在看自己的笑话?

阿姝咬唇,才止住的泪水又有落下的可能,她泫然欲泣,低声呢喃道:“三哥…”就像小时候,她每一次被那些高门女孩嘲笑奚落的时候,只要委委屈屈地喊一声“三哥”,她就不会再受欺凌了。

甄柔却是愕然,她没想到阿姝会突然一副想哭却不敢哭的样子,好似自己欺负了她一样。

曹劲正好回头,见状眉头微蹙,眉宇间带出一丝无奈,然后沉声对阿姝道:“她是下邳国翁主之女,现任徐州太守胞妹,彭城甄氏嫡出的女公子。”

听到曹劲有别以往郑重地介绍自己,甄柔脸上的愕然之色淡去,她不再理会这对郎情妾意,却各自嫁娶的男女,学熊傲走到曹劲一旁默然而立。

阿姝早已注意不到甄柔如何了,她满脑子里只有曹劲说的话,却是曹劲每说出一个身份,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曹劲看着,几不可觉的沉默了一下,却仍旧说道:“我于一年前赴彭城求娶,她现已是我曹劲之妻。”

哪怕是翁主之女,哪怕是太守之妹,甚至没像小时候一样维护她,却也抵不过这最后一句来得伤人。

还要远赴彭城求娶?

就如此中意么?

这一刻,阿姝觉得冰天雪地的寒意,都没有她现在的心冷。

她刚才为什么要问?哪怕回到信都迟早都要知道,也比听到曹劲亲口承认要好得多。

“原来这位就是三公子夫人,不愧是名门贵女,和三公子堪为男才女貌。”耳边传来丈夫卞昂恭维的声音,阿姝目光有一瞬间的尖锐,带着执拗的恨意望了过去。

曹劲也明显不喜卞昂,看也不看拱手上前的卞昂,他牵起甄柔的手,声音格外地温柔道:“我让熊傲给你备了一匹温驯的母马,你先试骑一下,与它熟悉过后,我们再上路。”

甄柔垂眸,任曹劲牵着她向不远处的马厩走去,待见离阿姝他们已有一段距离,她随即甩开曹劲的手。

“阿柔?”曹劲看了看被甩开的手,随后望向甄柔。

也在这时,先行至马厩的熊傲,正好牵出一匹白马来。

甄柔走到白马前,动作轻柔地抚摸了几下白马,感觉这匹白色母马确实温驯,不由满意地微微一笑,方才回头看向曹劲,淡淡问道:“有事?夫君不是让我先试骑一下么?”

说罢,也不等曹劲回应,便将注意转向白马,打算翻身上马。

“稍候。”熊傲单膝跪下,双手交叠伸出,恭敬道:“请少夫人上马。”

没有马镫的年代,上马确实不易。

这位熊将军倒真是人粗心细。

而且都已经摆好姿势,拒绝也不妥当,甄柔当下受了熊傲的好意,笑容灿烂道:“有劳熊将军了!”一言毕,一脚踩在熊傲的手上,借力一蹬,便是翻身上马。

红衣翩然,身手利落。

在天地雪白一色之间,倒是有几分飒爽英姿之感,

曹劲握拳收回被甩开的手,目露欣赏地看向甄柔,笑道:“我本还担心你随浩然兄学马不久,又长时间未骑,身手多半生疏,没想到还尚可。”

甄柔也正满意自己骑马的身手还在,一扫先前的郁郁,心情大悦,当场就双腿一夹马腹,拉着缰绳,轻叱一声,“驾!”

一声落下,白马嘚嘚跑起。

不过须臾,一人一马已跑远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比起刚才对熊傲的态度,更是一个如寒冬冷漠一个如春天和煦。

曹劲面上的笑容一滞,在原地负手而立,举目望向在雪地驰骋的红衣骑士。

甄柔这会儿只觉运气不错,没有再落雪了,就是寒风砭人肌骨,滋味有些不好受。

但是纵马之乐,这种肆意的快感,又岂是寒冷可阻挡的?

甄柔这一试骑,不由越跑越来兴致,一连在驿站门口跑了三四个来回,见自己都引起阿姝那边人的频频注意,她这才勒住马缰,骑回马厩前。

连跑几圈马,不仅将刚才的情绪抛开,连着两月限于内宅憋闷也跟着消散不少,如是翻身下马后,甄柔也不吝啬笑脸,兴奋道:“看来我在雪地上还能骑马,应该能跟上你们!”

见甄柔笑容明媚,毫无阴霾,曹劲想了一想,示意特意跑来送大氅的阿玉,将大氅递给他。

“你把大氅落下了,披上吧,稍后估计还要下雪。”曹劲为甄柔披上大氅道。

白狐狸毛大氅披下,身上骤然一暖,甄柔却是笑容一顿,望了眼一直站在堂门外看着他们的阿姝。

即使衣裳撞衫,可她才不会笨得让自己受寒。

甄柔亲自系好大氅,向曹劲客气笑道:“有劳夫君提醒。”

如是,三人向北山庄园快马加鞭而去。

第二百六十章 久骑

纷扬大雪时下时停,风雪在北山上肆虐。

一黑一白一棕三骑快马,驰出驿站,掠过官道,离弦的飞箭一般,飞速消失在延绵的莽莽雪山之中。

三个时辰之后,夜幕四合,熊傲当先一骑棕马探路而至,率先抵达北山庄园门口。

甄柔居中,曹劲断后,相继到达。

庄园门口火把熊熊燃烧,照得雪地上一片亮堂。

两列一字排开的铁甲侍卫,惊见三骑飞驰而来,手持长枪迅速围攻过去,银色长枪在雪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当中一铁甲侍卫列队而出,正要呵斥来者何人,只见黑骑之上的来人放下风帽,正是三公子曹劲,他立马收抢,单膝下跪,“末将拜见三公子。”

众铁甲侍卫随之收抢叩拜。

曹劲罢手,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交于一来牵马的侍从,回头却见甄柔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连风帽都还戴在头上。

曹劲眼睛微眯,下一刻,眼睛骤然一凛,快步来到白马前,道:“你可还好?能下马么?”

听到曹劲的询问,甄柔可谓欲哭无泪。

果然万事万物都过犹不及。

纵马驰骋是肆意逍遥,雪中骑马也是别有一番感觉,但是一连数个时辰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飞驰,还有越来越刺骨的风雪,却不是想象中那么美了。

此时此刻,甄柔真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大腿内侧似乎火烧火辣的一片疼,她都不敢动一下,更别说下马了。

还有勒马缰的双手,也冻得不似自己的了,直接疆在了马缰上。

甄柔咬牙,试着动了动双手,就感手心也是一阵疼,她猝不及防“嘶”了一声。

曹劲一听,眉头深锁,看来情况还要糟糕些。

正要说话,甄柔索性就着这股疼痛,一把将风帽扯下来,道:“似乎腿上有些擦伤,等我缓一下,应该可以。”

说完,甄柔像动手一下,缓慢动了动双腿,待感觉腿上不是那么麻木无知觉了,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鼓作气翻身下马。

但双腿长时离地,又一连数个时辰用力夹马腿,双足才一沾地,小腿就是乏力地一颤,直站立不住,向前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