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的大本营在扬州,族人在扬州繁衍生息亦有上百年之久。

薛家这些年来更是年年征兵,军需消耗极大,即使扬州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对于薛家庞大的军事消耗仍是吃力。像前世她被大伯父甄志谦送到建邺为妾时,大量的陪嫁就曾被他们协商充作军资。

是以,从其军资消耗就足以可见,薛家麾下可谓兵强马壮。

此外,阿兄甄明廷出任徐州太守也才将五年,虽掌控住了整个徐州的局势,但徐州整州还不足扬州一半大,能调动的兵力连十万都堪忧。如何与薛钦相抗衡?

曹劲显然不会让阿兄去以卵击石,那么就只有另外派兵增援。

曹家下面有衮、青二州与徐州比邻,其中衮州乃曹劲的嫡系势力,青州则是曹劲从亡兄曹勋处接手的,让这二州派兵支援也就一句调令的事。但是衮州与陶忌的大本营豫州接壤,遂衮州的兵马不能动。如此就只有从青州抽调兵马,可最多也就能调动五六万的兵力,依旧不足以对抗薛家至少二十万兵马。

那是曹劲欲让阿兄以少胜多么?

不对,以曹家今时今日的地位,眼看天下即将大一统,显然此战只许胜不许败,曹劲绝对不会让阿兄铤而走险去以少胜多。

对了,扬州东面临海,北为徐州,南为交州,西为陶忌占据的豫、荆二州。她记得交州为孙束一人所占据,刚才肖先生又道交、益、凉三州的掌权者已以曹劲为首,归附不过迟早的事。这样的话,阿兄率十万大军从徐州南下,孙束则率兵从交州北上,等于扬州就处于他二人上下围攻之中,无处可逃。

思绪到此,甄柔心中豁然一亮。

而以上种种念头转动,也就在须臾片刻间。

如是,只见甄柔闻言一愣之下,又怔住了一个念头的时间,便是眼睛一亮,直接脱口而出道:“夫君,交州牧孙束已经向你投诚了?”

此言一出,却是满座皆是微微一怔。

肖先生和熊傲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曹劲,他们都下意识的以为是曹劲向甄柔透露过些许,才使得甄柔一下猜了出来。

甄柔一看众人神色,就知自己猜测不错,不由放下心来,略松口气道:“有交州牧孙成和阿兄上下围攻扬州,此战胜算极大。”

其实岂是胜算大,可谓是十拿九稳了。

等于是将功勋送到了阿兄的手上,更因为攻破了声望颇高的薛家,阿兄还能就此一战成名,重振他们甄氏一族之荣。

甄柔说时的瞬间明白个中益处,她跪转过身子,面向曹劲深深一拜,谢道:“妾代兄长谢过夫君的提携之恩。”

曹劲目中不掩激赏,却不愿见甄柔与他见外,遂说道:“浩然兄虽为我大舅兄,但我岂是任人唯亲之人。这次会让大舅兄担当大任,也是浩然兄自身实力不俗。此外我也是考虑知己知彼之故,浩然兄不仅占地利之便,而且对薛家及扬州都较熟悉,他乃出兵的最好人选,我才会倾向封他为帅。”

这些理由都没错。

但甄柔知道,若甄明廷不是她的亲兄长,曹劲确实会让大军从徐州出兵,但绝不会再任用甄明廷为主帅,至多副帅而已。毕竟此次对战,是只许胜不许败,事关曹家天下一统的关键进程,又岂会任用一个重未带兵打仗的世家子弟。

只是曹劲都这样解释了,便是为了不让她心有亏欠的负担,甄柔心绪一敛,起身附和道:“如何调兵遣将这类军政大事,妾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夫君既说阿兄乃最佳出兵人选,那就望阿兄此战大胜,不负夫君的重用。”

甄柔都能看明白曹劲的意思,曹劲又岂会看不懂甄柔?

唯一意外,就是低估了甄柔的聪慧。

这就念及甄柔聪慧得对今日一系列事几乎一点即明,目中激赏之下又生出一丝骄傲,再加之想到他和甄柔默契地为彼此着想,心里又是一种欢喜,骤然只觉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曹劲当下就赞赏地笑道:“我从未透露过相关信息,先生也不过略提到交州与我方的情况,夫人就推断出交州牧孙束已向我投诚,又怎会是什么也不懂的妇道人家。”

肖先生一听,方知甄柔就是依靠他们刚下所言推断出来的,一时惊讶之余,也不由赞叹道:“夫人思绪之敏捷,确实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妇道人家,夫人真是妄自菲薄了。”

甄柔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在曹劲和肖先生面前不过是公关耍大刀,这二人这样夸自己,估计多半曹劲劲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之故,肖先生则是对长宁公主的事存了弥补心态,这便道:“和你们相比,我懂的那些不值一提。可别再夸我了,夫君倒还是与妾说一下,打算何时禀了君侯让阿兄出兵?另外那薛镐可信么?”事关阿兄首次担当主帅出兵,甄柔不免问得更清楚。

闻言,曹劲神色一正,沉凝道:“今日已是九月二十七,即将入冬,不宜兴战事,却可着手调兵了。故我这两日将与君侯商谈,然后翻年就命浩然兄与孙束发兵扬州。”

年后发兵,也就两三个月便要发兵扬州了。

甄柔若有思索。

曹劲又道:“至于薛镐。”微勾的薄唇泛出一丝冷意,“他可不可信无所谓。我要的是师出有名,只要有薛镐站出来指责薛钦弑父,即便已故楚王非薛钦所害,薛钦也得背上弑父之名!而他的作用,在发兵扬州的檄文传达天下后,也就够了。”

甄柔默然。

薛镐来洛阳投奔曹劲之举,无疑是与虎谋皮。

想借曹劲之手,夺回他这个楚王嫡长子应有的权势,殊不知却是加速了薛家的灭亡。

一时从曹劲的话中心生感慨,却不及言语,只见不久前被差去请罗神医的侍卫匆匆来禀,他神色慌张的一踏进书房,尚未行礼,就惶然道:“罗神医在为姚夫人请平安脉时意外身亡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赶去

噩耗来得太突然,饶是沉稳如曹劲,也是一怔。

“怎么回事?”曹劲脸色铁青,紧抿的薄唇有一触即发的肃杀之气,慑人心扉。

侍卫心中一颤,双膝就是一软,“咚”地一下直直跪地,颤巍巍了半晌,才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回道:“属下奉命去侯府请罗神医,等到罗神医住处,却被告知罗神医正在为姚夫人请平安脉,让属下暂且在此稍候,他们立马去转告罗神医。可属下等了许久,还未见罗神医,心里正纳闷时,就有人来道罗神医意外身亡了!”

府中侍卫都是曹劲的亲兵,曾随曹劲南征北战,如今才有幸选入府中卫护。罗神医则曾因曹劲的救命之情,与曹劲交情匪浅,并在曹劲麾下的大军中做过一段时间的军医,至今一得曹郑允许离开的命令,都还会去曹劲麾下的军中出任军医。故曹劲身边的亲兵卫护,都曾受过罗神医的救治。

如此旧交之下,加之这侍卫也是一个有血性的年轻人,他才说到罗神医意外身亡,就忍不住哽咽,不过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侍卫深呼吸缓了一缓,还是没有失态地继续道:“属下立刻问来人情况,但那人也说不清,只道是在姚夫人的水榭上出的意外,属下见再问不出其他,就赶紧回来禀告。”

在座不仅曹劲与罗神医交情匪浅,熊傲、肖先生与罗神医亦是颇有交情,便是甄柔这些年下来,尤其是生了女儿满满之后,每月总要找罗神医为之请个平安脉,与罗神医渐渐也有那么几分莫逆之交的情谊。

是以,早在侍卫进来道罗神医发生意外之时,甄柔已然大惊失色了,这会儿稍微冷静下来,便再是坐不住了,忙不迭起身道:“罗神医精神矍铄,侯府又卫护森严,怎会出意外呢?到底眼见为实,还是先去侯府看了再说!”

言语之间,仍是不愿意相信罗神医就这样突然的意外身亡了。

在场之人又有谁愿意相信呢?

不说自己与罗神医的私下交情,只要还算是一个人,看在罗神医曾研制出防疫治疫的药,救下不计其数的天下苍生,便不会希望罗神医意外身亡。

肖先生就正处于难以接受罗神医出意外之际,忽见甄柔慌忙起身,又听甄柔所言,再联系侍卫言及人是在甄姚的水榭上出的事,他脑中灵光一闪,加之噩耗的冲击太大,他一时未注意就脱口而出,“在姚夫人地方出的意外,而君候头疼顽疾唯罗神医可治,此外就只有姚夫人的…”

话犹未完,先是意识到这等辛秘不可为外人知晓,便是熊傲也并不得知;其次,姚夫人却是甄柔的堂姐,二人自幼长大,感情甚深。

肖先生就旋即止话。

熊傲和侍卫不知道甄姚的声音有缓解曹郑头痛顽疾之事,他们闻言都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肖先生为何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

甄柔和曹劲却是知道,一听就明白肖先生的意思。

甄柔呆住,慌忙走下基台的步子就是一滞,脑中全是肖先生未说完的话。

然后,这同样让她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

没有罗神医的妙手回春,甄姚恶露不断的妇疾都难以根治,更不可能有如今得偿所愿的怀上孩子。甄姚怎会恩将仇报呢?

还有即便甄姚欲害罗神医,也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害罗神医。而且甄姚也没有害罗神医的动机。

这样一个一个在心里为甄姚找着理由,可又有一个声音在说,怎么没有害死罗神医的动机?

若没有了可以医治曹郑头疼顽疾的罗神医在,那么曹郑头痛发作之时就只能依靠甄姚的声音了,到时甄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随着此念在心里生出,近来自己与甄姚因为曹家女主人身份所起的嫌隙也不禁浮现。她还清楚的知道,甄姚大仇已得报,如今的目的很明确,一是一举得子,一是扶正为君侯夫人。

越是不愿意相信,一个个杀害罗神医的动机却越是不受控制的冒出来,甄柔脸色阵阵发白。

曹劲知道甄柔如今与甄姚的姐妹之情早不复当初,可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妹,又岂会完全没感情。他看着甄柔发白的脸,终归不忍,按下心中的怀疑和怒火,扶上甄柔的后背道:“听君侯曾提及,姚夫人这一胎生产时怕不易,需要罗神医全程照料,所以你别胡思乱想,我们先过侯府去看情况。”

正如曹劲所言,罗神医也曾当着她和甄姚的面说过,甄姚这一胎怀的不易,在临盆时难产的可能性极大,而甄姚如今已有六个多月,正是需要罗神医的时候,所以应是她多想了。

甄柔让曹劲的话一下心神大定,只剩下对罗神医发生意外的惊心,遂忙点头道:“夫君,那我们现在过去。”

说罢,与曹劲走下基台,各自穿上鞋履,匆匆向侯府走去。

侯府上下皆知,曹郑患头疼顽疾多年,唯有罗神医可医治。

在甄柔随曹劲赶来的路上,罗神医在为甄姚请平安脉时意外身亡的消息已经传开,众人早已闻讯赶去。

事发之地是在甄姚的水榭当中。

甄姚确实极受曹郑宠爱,当初在信都侯府时,曹郑就曾为甄姚修建了一方水榭。如今到了洛阳,曹郑直接为甄姚选了一座前面是水榭的两进院落作为住处,而这水榭也自然成了甄姚私人所有。

这方水榭甄柔是来过的,不用让侍人带路,她就随曹劲径直赶去。

去尚未走近,远远就见水榭人影幢幢,侍女侍卫乌压压地挤满了。

甄柔明白,差不多该来的人都来了。

“拜见世子,拜见世子夫人。”看到甄柔和曹劲过来,侍立在水榭之下的侍女侍卫纷纷行礼。

曹劲面沉似水道:“君候可到?”

侍卫中有人回道:“君候今日见故友,不在府中,但已差人告知多时,应快赶回来了。”

不等侍卫说完,曹劲径直登上水榭。

第三百六十三章 震怒

榭,指建于高台之上的敞屋。亦从射,起观景作用之余,也有军事建筑之意。

这个时候的榭多是层台累榭,也就是建于一层一层的高台之上。

而水榭,顾名思义,建于水边的观景榭。

在信都时,因工期短,甄姚又赶着入夏使用,那水榭并未建在高台之上,只是从驳岸突出,以立柱架于水上的一个单层敞屋。

如今洛阳侯府的水榭,却是早已修建好,不仅建于花间水际之中,而且有整整五层之高,甄姚才入住就被曹郑拨给她私人所有。

时序已入深秋,过不了几日就当是开炉过冬的时候了,人立于那建在高台之上的水榭中,已然不是夏时的凉爽,秋时的天高气爽,已有了冬时的高处不胜寒。

对于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而言,现在则更不适宜去这类的高台水榭上了。

但阖府皆知,姚夫人虽紧张自己这一胎,却每日只要无其他事情绊住,她必到这座五层楼高的水榭之上。

甄柔虽住在隔壁府里,对此还是有所耳闻,甚至在两个月前,她们的关系还未因一场场宴会影响时,甄姚见秋老虎厉害,于是邀她和满满到此乘凉。那时,甄姚曾倚着朱红栏杆,迎风而立,衣袂裙摆猎猎翻飞,她一边将散乱的鬓发捋到耳后,一边回头问道:“世子夫人,你可知我为何喜欢这座水榭么?”

彼时,甄柔正带着满满跪坐在榭中的长案前,为了防止满满去栏杆那边玩耍,只好哄着满满吃沁甜可口的胡瓜,一时也未多注意甄姚的话,便随意道:“榭作为观景之用,这座榭不仅临水近花,还有五层楼之高,视野极好,连府外的诸市都能俯瞰清楚。想必姚夫人也是喜在这里可以看见府外的民生百态,热闹的生活气息吧。”

甄姚看着甄柔满是怜爱地亲手为满满将胡瓜一块块切小,再听甄柔话语里对百姓生活安定富足的向往,她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都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嘲讽。

她却偏又有一副好嗓子,那笑声随风传入耳中,只觉好似银铃般清脆好听。

不注意间,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嘲讽在。

如是,甄柔叉着一小块胡瓜的动作停下,只抬头看了眼倚栏而笑的甄姚,就不在意道地随口一问,“怎么笑的这样开心?”

甄姚笑容敛下,似是而非地道:“笑世子夫人虽已为人母,比起以往也成熟不少,但骨子里的性子却没变。”说罢不再看甄柔母女俩,她转身又眺望远方,才幽幽说道,“我和世子夫人不一样,我独爱高台上独一无二的风景,世人匍匐在脚下的恣肆。也许有一日,为了享有这独一无二的景致,我会做出连自己也害怕的事来。”

最后这一句话,显然是话中有话。

甄柔警觉地抬头,目光定定望着甄姚,审视意味明显。

甄姚却忽而一笑,伸出芊芊玉手。

侍立一旁的阿簪会意,赶紧扶起甄姚的手。

甄姚这才就着搀扶款款行过来,道:“世子夫人过虑了,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能做什么呢?君侯对我已经够千依百顺了。”

有了甄姚的自圆其说,又加之对曹郑能力心智的信心,甄柔也就将此揭过不提了。

这之后,鉴于这座水榭太高,恐满满不听话靠近栏杆,万一有个意外,实在承受不住,便也再未来过甄的姚这座水榭了。

甄柔随曹劲一步步登上水榭,曾唯一一次来这里的记忆莫名浮现在脑海中。

这是可供三人并行的扶梯,曹劲就抚着甄柔的后背上楼,察觉甄柔脚步慢下来了,曹劲亦不由脚步一顿,尔后低头问道:“怎么了?”

闻言,甄柔从过往的记忆片段中回神,见曹劲眉头紧簇,是在尽量压下罗神医意外身亡的冲击来迁就自己,她于是定了定心神,让自己不要在胡思乱想,现在当以罗神医为重,至于其他以后再说,遂摇头道:“夫君,没事,我们…”

话未说完,只听甄姚厉声道:“卞氏,君侯念你生儿育女之功,还留着你正室夫人的头衔,但你已经不是主持中馈的主母了!这里容不得你置喙!”

曹金珠应该也已经到了,听到甄姚出言不逊,她立马就为母出头道:“甄氏,我母亲再怎么说也是名正言顺的君侯夫人,岂容你一个低贱的姬妾在此大放厥词,对主母不敬!”

到底还是一个未经事的侯府娇女,曹金珠的言辞对于甄姚而言不过不痛不痒。

李玉莲虽看不起卞夫人的倡姬出身,对卞夫人如今被夺了掌中馈之权后更是瞧不上,但毕竟她们还是一家人,见曹金珠所言不敌,她当下就冷笑道:“甄氏,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想等君侯来之前毁尸灭迹,我告诉你,休想将罗神医的尸首抬下去!”说着不由得意,“谁不知道罗神医对君侯有多重要,如今罗神医却在你的地方意外身亡,我看这之后君侯还会不会再包容你!宠你如初!”

水榭上其余众人,大概都认为以曹郑对罗神医的重视,应该不会轻易饶了甄姚,也都担心甄姚毁了现场。如是,就听到几位侧夫人的声音附和李玉莲道:“君侯对罗神医极为看重,必会妥当安排罗神医的身后事,还是等君侯到了再处理吧!”

听到这里,甄柔是明白了。

甄姚欲将罗神医的遗体抬下去,府里其他人却不许。

想到罗神医的遗体,因为众人各自的小心思,就这样被晾在一边,甄柔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怒火:死者为大,怎能如此?

曹劲显然也为此震怒,他扶着甄柔后背的手一放下,便是大步流星地拾阶而上。

甄柔也不恼曹劲不等她,她只赶紧跟上曹劲的步子。

他们离水榭也就最后半层楼的扶梯,不过片刻到了。

只见百步见方的偌大水榭上,除了郑玲珑,曹家其他内眷都在。而一身灰白布衣的罗神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之中。

第三百六十四章 突变

血,是从罗神医头部的位置流出来的。

流了许多,从头部到上半身的地方,木质地板上浸了一大滩的血。

发生意外身亡应有一段时间了,地板上的血已从猩红变成乌红,只有罗神医银色的头发上还可见醒目的鲜红色。

若不是这些触目惊心的鲜血,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罗神医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圆圆的脸,长满了银灰的胡子和眉毛,慈眉善目的样子,神情又是那样安详。

可就是这样一位仁心仁术的医者,一位可敬可佩的老人家,再也醒不过来了,不会不厌其烦地告诫她夏日少吃寒性食物,冬日该进补了…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逐一闪过。

甄柔难受得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罗神医躺在血泊中的样子。

然而,眼前一位位养尊处优的贵妇娇女们,当真是在乱世生活惯了,应该是对生离死别已经习以为常了,更是见多了这种场景,面对罗神医意外身亡的血淋淋一幕,竟还能争论不休。

对罗神医猝然离世的难过,让甄柔对在场的一众曹家内眷不觉齿冷。

她们骤见曹劲携甄柔出现,则是意外,尤其是对曹劲居然也在更是惊讶,怜夫人最是沉不住气,当场就咦道:“世子怎么也在?”

曹劲没有理会怜夫人,只深深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罗神医,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手背的骨节清晰可见,他直接命道:“将罗神医抬下去,请医工为罗神医验伤,另外——”话一顿,曹劲闭了闭眼,声音依旧丝毫不变,“让人准备后事。”

熊傲和罗神医跟着一起过来,他们听到曹劲吩咐,立时异口同声地应道:“敬诺。”声音里都有一丝极力隐忍却仍能让人辩驳的涩然。

语毕,二人躬身而退,就要领命而去。

曹金珠对甄姚成见极深,可谓势同水火,她如何能让曹劲毁了指责甄姚的罪证?

于是只见一身红衣的曹金珠,身姿敏捷地抢先一步,张开双臂,挡在扶梯口,坚持道:“不行,父亲还没有亲眼看到甄氏的真面目,不能将罗神医抬下去!”说时目光落在甄柔身上,眼睛骤然一亮,多了一分底气道:“都知道甄氏和世子夫人乃堂姊妹,世子一来就要让人将罗神医抬下去,莫不是为了帮忙隐瞒!”

一句话将曹劲也卷入害死罗神医的命案中,曹金珠英气的眉宇间不由掠过一丝自得。

对于曹金珠的阻挡,曹劲却置若罔闻,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曹金珠,便移开了目光。

曹金珠被曹劲漠视的态度弄得顿时生怒,却不及言语,只听熊傲一声“得罪”,腰间佩剑的剑鞘往曹金珠小腿一点,曹金珠膝盖就是一软,她直直地坐倒在了地上,她想站起,却是方一用力,便痛呼着又跌坐下去。

如此,下水榭的扶梯口被让了出来,熊傲和肖先生随即下楼。

曹金珠乃卞夫人的爱女,看到曹金珠痛呼在地,卞夫人立马疾行过去,一边慌乱地蹲下看曹金珠可好,一边怒视曹劲,“世子,你不要太过分。金珠毕竟还是君候的女儿!”

曹劲依旧置若罔闻,只看向甄姚,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甄姚自初到信都时被曹劲那次警告后,她一直对曹劲颇为忌惮,现在听见曹劲质问,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并告诉自己在曹劲面前不能慌,然后强制让自己迎上面沉似水的曹劲,道:“世子,事情是这样的。”

“我这一胎怀得极为艰难,随时都有滑胎的危险,所以每隔十日,罗神医便会为我请平安脉,监看腹中胎儿的情况。而今日正好是罗神医为我请脉之日。”

甄姚说到这里时,熊傲带了侍卫上来,将罗神医抬了下去,徒留地上一滩血滞,以及已经完好无损站起却犹自不甘、被熊傲一柄未出鞘的长剑拦着,正兀自厉声怒斥的曹金珠。

转眼,罗神医的遗体被抬下去,熊傲也收回佩剑下了水榭。

甄姚继续说道:“我与罗神医早约定了,他于今上午在此为我请平安脉。所以,今早等我从卞夫人的正院出来时,就直接乘步辇往水榭来,可等我到时…”

似受到了一些惊吓,甄姚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声音也随之惶急起来,道:“我才走到扶梯口,就看到罗神医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我当时吓坏了…差一点跌下楼梯…罗神医对君侯很最要,我也极需要罗神医…孩子才怀了不到七个月,没了罗神医,我该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说着说着,甄姚没有了开始的镇定自若,渐渐语无伦次起来,脸上也露出了害怕之色,一副她和腹中胎儿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样子。

甄姚这样精神突然陷入恐慌之中,看得一旁的阿簪一阵紧张,忙牢牢扶住甄姚,生恐甄姚有个意外。

甄姚却忽然直直地盯着甄柔,她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扶开阿簪,就不顾六个多月大的肚子,向甄柔疾行奔去,口中也急切道:“阿柔!你一定有办法的!罗神医说我这胎生产很容易一失两命!我不要死!我不要!”

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堂姐妹,何况稚子无罪,甄姚现在毕竟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见甄姚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甄柔到底将心中怀疑放到一边,赶紧扶住甄姚,安抚道:“没事的!这里是洛阳!有最好的御医!一定能保你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