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惊讶地看着她:“他们怎么会要银子,这可是接待圣驾。”

她就知道会这样!请领导吃饭是一种光荣,哪有让领导自掏腰包的道理。可如今幽州城外这么多当官的,大火眼见着一两天扑灭不了,难道就这样一直吃下去?

卫嫤做过小米生意,从晏族长口中她约莫对大越粮食亩产量有一定概念。不同于后世各种改良种子,大半机械化动辄亩产千斤以上,古代农业纯手工顶多靠耕牛不说,粮食产量也极低。听起来每人十几亩地很夸张,其实这十几亩产量都不一定比后世的一亩多。

辛苦一年粮食打下来,交完人头税,剩余的便是平民百姓一年的口粮。今年是个丰年,秋收过后家家户户有余粮。即便如此也扛不住这么多人一天天吃下去,百姓粮食全都拿出来供给官员,难道接下来他们喝一整年西北风?

“阿嫤还在生气?”

认清自己短时间内地位不比世子,跟自己别了一会劲的晏衡出门。看到卫嫤这幅模样,他心里一咯噔。

“是啊。”

刚不是哄好了么?虽然疑惑,晏衡还是如临大敌。

“下午我…”

这都哪跟哪,卫嫤连忙打住他:“那事已经说清楚了,早就翻篇儿了。”

松一口气晏衡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心里想了很多,但真说出来卫嫤还是有些不自信:“这事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毕竟一直以来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我要说出来,你得保证不能笑话我。”

晏衡一脸郑重:“阿嫤想得肯定不会有错。”

这还差不多。得到她的保证,卫嫤眼睛往救灾署的方向看去。

“救灾署给大家配的菜和肉好像不够,幽州百姓又送来一些。可他们送来的是今年秋天收成,忙活一年就这么白送过来。东西都被咱们吃了,下一年他们吃什么?阿衡,我怕幽州城的大火熄灭后,会产生另一批灾民。”

卫嫤心里其实很明白,其实送粮送菜一事,就跟以前的献爱心似得。上学时候班主任说要献爱心,上班后领导要大家帮助灾区,其实有多少人愿意献愿意帮呢?不过是绝对的威势下没有人敢出言反对,大多数人只能随大流。不仅如此,偶尔遇到真正家庭困难,拿不出钱的同学或同事,所有人还都会在暗地里鄙视他。

如今的幽州百姓也是如此,谁愿意把自己辛苦一年收获的口粮拿出来。可皇上在这,官员要面子上好看,一层层压下去,普通百姓只能当冤大头。

“另一批灾民?”

晏衡咂摸着这五个字,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阿嫤说得很对,我这就去求见圣上。”

看向四周下人惊讶的面色,卫嫤有种预感。这样一来本就受排挤的晏衡和她,一定会被进一步孤立。不过她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已经被孤立了,轻点重点还有什么差别?

“对了,阿衡带着巴图一起去。”

见晏衡面露疑惑,她解释道:“皇上口谕中说过,巴图阿爸是蒙古勇士,无论如何他也要跟去谢恩。”

一直在忙活着烤肉的乌兰妈妈抬起头,神色有些激动,叽里咕噜就是一串蒙语。虽与不少瓦剌商人和蒙古人接触过,但他们的民族语言卫嫤还是两眼一抹黑,一个词都听不懂。

还好她有晏衡做翻译,凑到她跟前,晏衡小声说道:“乌兰妈妈意思是说,皇上的本意应该是在夸我。巴图阿爸只是个普通人,不能被称为勇士。”

不仅如此,他顺带还解释了最为疑惑之处。

“在蒙古人心中,勇士是一个特别郑重的称呼。就跟大越有很多阁臣,但只有首辅阁臣才能被尊称为丞相一样。蒙古人的勇士必须得是英勇无畏,被可汗赠予金刀的英雄。”

原来是蒙汉间的文化差异,卫嫤走到乌兰妈妈跟前:“我们的皇上,现在就是你们的可汗。不对,皇上比你们的可汗还要厉害些。皇上都说了,巴图的阿爸是勇士,那乌兰妈妈便让他跟着去一趟。”

“阿妈,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想去代长生天那儿的阿爸谢过皇上。”

见巴图如此坚定地说着,乌兰妈妈终究是没再反对。跟在晏衡身后,两人朝营地正中央金顶的豪华御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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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衡到的时候,庆隆帝刚好用完晚膳,边看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边分神听三思汇报这一天的趣事。

之所以分神,是因为如今的幽州城所有人都在救火,根本没什么重大的事。听了半天,今日有意思的事统共有两件。一是幽州百姓自发组织送来了米面粮油,彻底缓解了救灾署的紧张形势;二是新上任的凉州卫代指挥使晏衡,走马上任第一天就亲自冲到城里去灭火。

“哦?他真就那么冲了进去?”

疑惑地问着,庆隆帝心中却没怎么高兴。为官之人最重要的不是亲力亲为,而是及时摆正自己位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晏衡新任指挥使,最重要的是笼住下面属官,整编凉州卫下所握西北八成兵力。

“可不是,方才好多人都看到了,晏大人一脸灰从火场中冲出来。”

三思不疾不徐地说道,庆隆帝眉头却越皱越深:“去把晏衡给朕叫来。”

那些朝中重臣说的也没错,晏衡毕竟是太年轻。没有那么多年官场沉浮,许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的瑕疵,人蠢又贪婪才是无药可救,没有经验的可以慢慢教,聪明之人总会一点就透。

三思领命走出去,刚掀开帐门,就见他要找的人就在御帐前,正出声拜托侍卫求见陛下。

“晏大人来得正好,皇上正命咱家去传您呢。”

带着巴图走上前,晏衡拱拱手:“有劳三思公公,这是巴图,是我救命恩人亲子。今日皇上金口玉言亲封恩人为蒙古勇士,巴图想代父谢过,还请公公代为通传。”

说完晏衡依旧拱手,微微欠身。

跟在庆隆帝身边多年,三思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京中那些大臣个个人精,当着他面一个比一个客气,然而私下里还不知怎么嘲笑他这个阉人。然而面前的晏大人虽然只是平平常常说话,不知为何却让他感受到骨子里的平等。不论他是不是太监,也不论他是不是得宠,在晏大人眼里他是一个值得平等对待之人,这点认知让三思打心底里舒坦。

“晏大人稍等片刻,咱家这就去通传。”

三思进帐后没多久便再次出来,两人进去后,巴图用一口流利的汉话表示感谢。

庆隆帝惊讶:“你这蒙古小子,汉话说得如此好,蒙古人都像你这样?”

巴图摇头,顶着一脸憨厚说道:“汉话是晏大人教我的,他是最好的师傅。皇上人很好,冬天下大雪时还给我们送来粮食。好多蒙古人都感激您,都很想学汉话。”

越是憨厚直爽的人,说得话越容易让人相信。蒙古人因感激他而有心归化,这话从一个憨直的蒙古孩子嘴里说出来,庆隆帝立刻就信了。龙心大悦之下,望着跪在地上的晏衡,他也有了耐心。

“晏指挥使求见,所为何事?”

第112章 大写渣男

卫嫤是个合格吃货,她知道用怎样的方法烹饪可以收到或酥脆或焦香的效果,遗憾的是动手能力太差,从缝缝补补到洗手作羹汤,明明脑子里思路清晰目的明确,手一碰到工具就不听使唤。

还好她一直投胎到富贵人家,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总使唤得起下人。她只需要将想法说出来,自然有手巧之人去执行。

这不现在,她巧手的方子就引来了家中所有人的崇拜。

谷雨很直白,星星眼看着她:“夫人从不下厨,没想到竟然懂这么多。”

夕阳打在人脸上,发黄的阳光挡住了卫嫤脸上可疑的红色。她真的仅限于懂,要让她真动手,绝对会在幽州城外另起一处火灾现场。

“好香啊。”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来,钱夫人带着阿罗走过来,钱同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看到谷雨抄出来摆好盘的菜,钱夫人一脸欣喜。

“什么风把钱姐姐给吹来了。”

走到她跟前,钱夫人笑道:“晏妹妹可千万别误会,前面我没来找你,实在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走不开。”

边说着钱夫人意会地往身后看看,顺着她目光,卫嫤看到面色阴沉跟在她后面的钱同知。

“现在没事了吧?”卫嫤关切地问道。

钱夫人抱以柔和的笑意:“算不上多大点事,我也没太往心里去,晏妹妹不用太过挂心。”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本来就不想多管别人家事,听钱夫人这样说,卫嫤刚想转移话题,就见钱大人气势汹汹地冲上来,看向钱夫人的目光满脸痛心。

“夫人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钱夫人唇角笑容稍稍有些凝滞:“家丑不可外扬。”

“夫人还知道你所作所为不能跟别人说?正好晏夫人在这,咱们就叫她评评理。”

说完钱同知目光转向卫嫤,本就不算高大的身材因为近两日救火的疲劳而有些佝偻,堂堂七尺男儿乍看起来倒像人到中年婚姻失败,又在家庭生活中磋磨成黄脸婆,歇斯底里本质又有些畏缩的家庭主妇。

卫嫤本来就对钱同知的印象不怎么好,这人在婆媳斗法中看似偏帮亲娘,然而来凉州路上钱夫人与钱老夫人发生争执,楚夫人发威要把钱老夫人送回去,那时候也没见他站出来这会见他站出来帮亲娘说话。他的孝顺纯粹是因为顶着孝子名头游走官场更为方便,自始至终他都只爱自己。见他如今甚至都不如钱夫人豁达,极力想把自己那点家事宣扬到人尽皆知,卫嫤更添三分厌恶。

“清官能断家务事,这毕竟是你们的家事,我这外人听了也不好。”

钱夫人感激道:“同知大人可能是这两天救火累着了,晏妹妹别跟他一般计较。”

“我本来就没往心里去,这会钱姐姐都开口了,这事就当我没看见。”

卫嫤答应的特别痛快,同时眼神还扫了一圈自家下人。谷雨带头,所有人都表示他们会当没看见。

倒不是卫嫤不想帮钱夫人,而是这次吃亏的明显是钱同知。以前跟极品斗争多年,卫嫤很明白,当一个极品想歇斯里地大闹一场发泄心中愤怒,同时仗着自己或辈分或地位等死好不讲道理的身份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时硬把他憋回去,一肚子心眼的那人会有多憋屈。

眼前的钱同知就在经历这一切,尽管卫嫤善解人意地要给他留面子,钱同知还是一意孤行。

“即便这事对钱家名声不好,但亲娘比名声更重要,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说出来。”

钱同知这一嗓子吼出来,卫嫤眼睛瞪得老大。她原以为钱同知会用辈分或地位压人,没想到他是用辈分和地位。他已经无耻到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就为了达成自身目的。

卫嫤决定不再挣扎,她无奈地看向钱夫人:“钱姐姐,你看不如就让他说说?”

钱夫人无所谓道:“既然身为一家之主的钱同知都不顾自家名声,那他想说就说吧。”

“是你逼我的!”钱同知指着钱夫人,额头上冒起青筋:“你怎么能那样对娘,她一路颠簸都病成那样,回家就是想看看孙子,而你却跟娘家二嫂串通好把孩子藏起来,就是不让娘见到。不仅如此,你娘家二嫂还骂得那样难听,娘本来就病着,被她这样一气病情更是加重。”

指着钱夫人,钱同知如泣如诉。七尺男儿落泪,足以打动许多人。

周围气氛正好,一道不屑的声音突然想起:“爹,我娘也是担心弟弟。弟弟生下来一年,祖母喂他喝了一年□□。如今祖母病着,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药材,谁知道他又会喂弟弟喝什么。”

“阿罗!”

二重奏的声音响起,抢在钱同知之前,钱夫人皱眉看向阿罗:“那可是你嫡亲祖母,孝比天大,即便事情是真的你也不能随便乱说。”

阿罗反驳道:“可我心疼娘。”

钱夫人一脸语重心长:“不光是你,娘也要孝顺你祖母。你要记住,祖母是你一定要顺从的人。别说她只是给你弟弟喝一年虎狼之药,就算她一碗催命□□递到跟前,你也要二话不说去喝。十年前娘就是这样做的,你是娘的女儿,你也要做到。记住了么!”

最后四个字钱夫人说得掷地有声,响亮的嗓音回荡在天地间,也震得围在这边看热闹之人哑口无言。

卫嫤同样被震撼了,来幽州途中那次钱夫人就以“说出十年前真相”为要挟。这七个字一出口比金牌令箭还有效,原本嚣张跋扈的钱老夫人立刻哑了火,乖乖被楚夫人赶回凉州城。不仅是她,当时许多人都在纳闷,十年前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如今换了另一块地方,做饭的却依旧是那批人,他们终于听到了事实真相。而这真相,却震得他们失去了一般八卦所带来的兴奋。

婆婆给儿媳妇灌药,想送儿媳妇上西天,手段之残忍简直骇人听闻。

“一派胡言,”钱同知几乎跳脚:“我娘信佛,她曾诚心在幽州城的黄庙求来方子为我医病,又怎么可能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这里是幽州城外,而幽州城的黄庙在整个西北都很有名。沾黄庙的光,大部分人几乎是第一时间相信了钱同知解释,用谴责的目光看向钱夫人。

“爹你说谎,我小时候都看见了。”

钱家姑娘竟然看到了?齐刷刷的目光转移到钱同知身上。

“阿罗对爹有所误会,想为你娘出气,爹都知道。但祖母总归疼了你那么多年,如今你怎么忍心从头到尾一直污蔑她。”

围观众人的目光就跟监控摄像头般在三人中间转。听完钱同知颇具暗示性的话,众人一下觉得钱家姑娘在爹娘中间态度有失偏颇。齐刷刷的目光看过来,根本没经历过多少大阵仗的阿罗有些闪躲。而这小动作,更像是在证实钱同知所言。

察觉到形势逆转,钱同知再接再厉:“过日子哪有勺子碰不到锅沿的,我本以为自己不纳妾不蓄婢,多少能弥补一下夫人日常所受委屈。娘那么大岁数,还能有几年好活?老小孩老小孩,夫人忍一忍也就过去,实在忍不住你可以回头念叨我。即便这次娘弄错了方子剂量,好好的救命良药变成虎狼之药,但发现的早还有可补救的机会。夫人又何必一直因这事耿耿于怀,甚至如今在这里抹黑他。”

围观众人点头,看向钱同知的目光充满安慰,而转向钱夫人时则面带谴责。

“娘一点都不怨你,也没怨你娘家二嫂。她只是有些自责,想趁着自己看病,让大夫给哥儿把把脉,看看有没有其它合适的方子。刚才我脾气是冲了点,我给夫人道歉,但孩子的病不能耽误,这样一直藏着他也不是个事儿。”

形势彻底逆转,开始有好事之人劝钱夫人好好珍惜钱同知。

钱同知上前,背对着围观众人,他看向钱夫人的目光中没有一丝诚恳,反倒是奸计得逞后的小人得志。

“真精彩,钱同知可真是巧舌如簧。”

错愕地抬头,钱同知发现说话之人不是钱夫人。顺着声音来源看去,晏衡和他那年轻的蒙古长随分开人群,从缝隙中走出一黑瘦的妇人。

黑瘦妇人卫嫤认识,正是来先前试图射杀她,在她忍不住反击后偃旗息鼓,后面几日一直躲着她走的通判夫人。人群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路,通判夫人慢悠悠走进来,顺着她投来感激的眼神。

“晏夫人帮过我,如今我也不允许别人利用她来颠倒是非。钱同知,你可认识此物?”

通判夫人从袖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在钱同知紧张的眼神中,她朗声说道:“这是十年前钱老夫人所写婚书,她与我家约定好,只等生不出孙子、出身又拿不出手的儿媳妇病逝,便明媒正娶迎娶我过门。她还说钱夫人多年来只育有一女,小姑娘很好拿捏,不会对继室造成任何困扰。也正是后面这一点,才让我娘家人看清钱老夫人阴狠,回绝了亲事。”

这是个大写的渣男和大写的恶毒婆婆,这是在场所有人此刻的心声。

第113章 一再反转

压根不用拆通判夫人手里那封婚书,钱同知都清楚记得信里面内容。十年前他正逢晋升重要时刻,夫人又多年未曾有孕,娘便提议让夫人病逝,为他再娶一依附赵家的官宦人家、于他仕途有利的千金作填房。

当时他的确有过犹豫,夫人于贫寒时嫁给她,这些年一直在默默支持他。不仅如此,他还曾偷偷跟在那家千金身后,看清她黑瘦的相貌后,厌恶之心更盛。本来计划就要搁浅,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又有一人对他期待已久的官位发起冲击。形势紧迫,他只能咬咬牙接受娘提议。

这封婚书还是他亲笔所写,提笔时他已知晓此事相当于默认了夫人死亡。不过下狠手的人不是他,也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但由于心存挣扎,里面的一笔一划,连带外面所用信封都一清二楚。如今通判夫人拿出来,扫一眼信封他就知道,绝对是那封婚书。

可婚书不是被毁掉了么?难道是女方家中私自留了下来?

一定是这样!

钱同知面露愤恨之色:“娘…娘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对,就是这样,把事推到娘头上。本来就是娘提议的,药也是娘亲自灌的,整个过程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夫人,为夫真的不知你受了这么大委屈,娘她实在是太心急了。”

许是要陷害亲娘,钱同知话语间有些语无伦次。而这点反应看在一向认为他是孝子的围观众人眼里,就成了仁善的同知大人无法接受亲娘做出这样的事。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卫嫤,她很清楚钱同知在钱老夫人心中地位。老夫人憎恶钱夫人,最根本的理由还是她出身农家,于仕途一道对自家儿子无益,鸩杀这么大的事,她绝不会一个人就下决定。

不过话说回来,她终究只是个外人,这事还得由钱夫人来做决定。

察觉到她的目光,面色复杂地钱夫人突然露出轻松地笑容。

“十年了,这事憋在我心里十年了。她毕竟是娘,我便是受点委屈也会一直忍耐。若不是大人今日苦苦相逼,我也不会说出来。毕竟这种丑事,让外人听到了会如何笑话大人。”

好一个以退为进,卫嫤眼睛亮了。钱夫人这般苦口婆心,表明自己忍辱负重,绝对比歇斯底里泼妇骂街要让人同情。诚然她可以不顾一切,冲上去撕着钱同知头发,对他撕咬踢打。但这世道本就对女人不宽容,那样别人会怎么想她?有这样一个不顾家族声誉、人又泼妇的娘,别人会怎么想钱夫人亲生的一双儿女?

“如今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多谢通判夫人,也多谢大人这些年一直宽容我。”

卫嫤同样朝通判夫人看去,面对她感谢的目光,通判夫人扭过头,随手撕开信封,嘲讽道:“堂堂西北汉子就这么不经吓,不过是拿个一样的信封,你就竹筒倒豆全承认了。我家可不是什么没规矩的晻脏人家,退亲的时候婚书早就被烧。”

纸片如漫天翻飞的蝴蝶翩翩落下,信封里面裹着的分明是一张白纸。

钱同知面露仇恨,通判夫人无所谓地耸耸肩:“同知大人可别这么看我,同知夫人也不用谢我。要谢你就谢晏夫人,我今日来纯粹是为了谢过她。”

说完通判夫人扭头,朝卫嫤微微颔首,投以一抹感激的笑容。而后她扭头,朝着来时人群分开的道路走出去。

卫嫤目送她消失在人群后面,脑海却被那抹笑容占满。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通判夫人,虽然依旧黑瘦,但她脸上没有了阴鸷。因为皮肤黝黑而显得越发明亮的眼睛灿若星辰,结拜的牙齿反射着夕阳格外耀眼,开朗的笑容让她如少女般明艳。

无形中原本相貌不佳的通判夫人,竟然展现出了另一种美。

与她一同目送完通判夫人,钱夫人蹲下捡起纸片,递到钱同知跟前:“我随便捡了几张,还真是空白的,通判夫人娘家当真是守信之人。还好有她,今日咱们夫妻把话都说开了,夫君也不要太生她的气。”

钱夫人声音中满是柔和,活脱脱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攥起那几张空白纸片,正准备狠狠甩出去的钱同知僵住了。他被那个又黑又瘦,面貌丑陋不堪的女人彻底耍了!而如今夫人一段话,却让他连怒气都发不出来,反倒还要去感谢那贱人。

“真是谢谢通判夫人。”

钱同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八个字。

望着他扭曲的面容,钱夫人脸上笑容越发真挚,用从心底透出愉悦地声音说道:“我就知道夫君最是宽容大度。老夫人做出那样的事,我实在不放心让他照看哥儿,想必你也能理解?”

他还能说什么?钱同知面露颓然。当着凉州这么多官家下人面,他亲自承认娘当年做过的事。虽然孝大于天,但娘已经把天给捅破了,自此之后她再也无法拿孝道来拿捏夫人。不仅如此,连他都要对忍辱负重十年的夫人格外尊敬。

哥儿那身子骨不让娘接手也好,万一出了事,那就是祖母毒杀嫡亲孙子。也许是时候纳几房美妾,钱家就他一根独苗,无论如何也不能绝后。

心中闪过许多年头,面上钱同知只能赔笑:“还是夫人想得周到,辛苦你娘家人来照顾哥儿。”

“大人不必介怀,二嫂说她这些年一直在挂念我,但凡我有需要的地方,娘家所有人都义不容辞。”

欣赏着钱同知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再想起走之前二嫂利落地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让钱家那堆杂碎欺负她,钱夫人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向前两步,她笑着面对众人:“不过是一点误会,让大家看笑话了。马上要过饭点了,再不吃饭可就晚了。”

钱夫人本来就是生意人,怎样说话能让人感觉舒服她一清二楚。泼辣又不让人反感地驱散人群后,她连个眼角都没给钱同知,而是亲热地挽起卫嫤手,有些后怕地说道:

“今个这事多亏了妹妹,要不是你,我这辈子可就玩了。”

卫嫤安抚地朝她笑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钱姐姐身正不怕影子斜。”

而后她又朝阿罗招招手,出乎意料之外,小姑娘没有马上过来,而是目光灼灼地走到钱同知跟前:“爹,娘被祖母喂□□那事,你真的不知道?”

“我…”钱同知攥紧拳头:“阿罗,爹真的不知情。”

阿罗同样攥紧拳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能透过表面看透人心。在父女二人都感觉无比漫长的静默后,阿罗抽抽鼻子,以往总是无忧无虑的大眼中闪过泪光。

“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敢承认呢?如果你敢承认,那你在我心里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我也可以用力说服自己,刚通判夫人说那些,娘只生一个姑娘,可以随便拿捏,不会对继室造成任何困扰不是真的。爹,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说疼了我这么多年时,我差点被说动了。虽然你不如娘疼我,但你送过我马儿,给我买过鞭子,这些我都记得。但现在你让我觉得,那些年所有的疼爱都是假的,为了你升官发财,我这个亲生女儿是可以被随便抛弃的那个!”

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下,衣袖抹抹眼泪,阿罗扭过身子,如烈火般红艳的衣裙在草原上翻飞,一直向远处跑去。

“阿罗!”

钱同知震惊的脸上闪过一丝后悔,扭过身子眼看着就要追过去,钱夫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追上去你打算说什么?说你不是那样想的。”

钱同知跺脚:“我真不是那样想的,夫人,不管我们之间闹得怎样,过去十四年,阿罗始终是我唯一的女儿,不疼她我疼谁去。”

“你知道当年老夫人那事对阿罗伤害有多大?她闲下来宁愿一个人出城跑马,也不愿意跟同龄的姑娘凑在一起赏花下棋、讨论谁的衣裳漂亮谁的首饰更贵重。这些反应只是面上的,骨子里她不再愿意应对太复杂的事,不再愿意相信人。你说这话我都不信,还指望她能信?”

后果有这么严重?

钱同知呆若木鸡,他本质里还没那么狠心绝情。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他不能抛弃,那就是十几年来唯一的女儿阿罗。

“你先回吧,我会命下人准备好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