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一沉,“节目组的决定?”

他点点头,又摇头,“算也不算。这几天负面新闻太多,老实说,我们倒是希望新闻越闹越大,对我们收视率有利嘛。但上面找我们谈话,说负面信息量过大,要我们多收敛。不得已打通她电话……”

“打通了?”我问。

她直接发微信给导演,说要退出。我们劝了几句,也就同意了。”

哦,退了好。

安安分分地把孩子生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这几天决出74强名单。我老板担心你听到这个消息不开心,他今天有事走不开,让我过来跟你解释下。超贴心的,有没有?超浪漫的,是不是?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亲自来一趟。还非要我把他亲手写的卡片夹在……”

卡片?有卡片?

我低头在花束里翻找,有只手抢在我前头,飞快地插入花束中,没几秒,果然夹出一张卡片。

“咦,洪喜,你来了,吃过早饭了吗?我厨房里……”我的话音还未落,小少已经冲过去要抢洪喜手中的卡片。

“那是给你看的吗?真不拿自己当外人。隐私懂不懂?”

奈何小少比洪喜矮一头,洪喜本就防着他,此刻更站在板凳上,胳膊高高举起,另一只手飞快地在小少的后背拧了一把。在小少疼得嗷嗷叫着躲闪时,洪喜手指夹着卡片,一字一顿地念着——

“天天开心——湛澈。”

洪喜意外地瞥了我一眼,“湛澈?号召大家不要歧视大象那个?他倒是挺关心你。”

连他都来讽刺我。

小少看准了洪喜没防备,对准洪喜踩着的板凳斜踢一脚,板凳倒下的同时,洪喜整个人飞出去直接扑倒在前边的沙发里。

我看得目瞪口呆,洪喜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我跟你多大仇啊,用这么大的劲儿?”

你不是没受伤吗?沙发那么软。哪有你刚才掐我疼?”小少不以为意,“赶紧把卡片还给我。”

“小子,我跟你没完……”洪喜撸起袖子,“来,今天不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你们俩够了!俩大男人在我店里打架,我还要做生意呢!”我抢过洪喜手中的卡片,“你店里今天不是有事吗?走走走!”

一面不断冲小少使眼色:“走,别添乱。”

俩人,一定是八字不合,见面就打。

*4*

送走小少后,洪喜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咬指甲。

我知道他想问卡片的事情,“别多想,那个卡片,没什么的。应该是他认错人了,我解释好几次,他都不太信。”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只说了一个“哦”字。

我越发着急,“你想,他是美籍华人,我去哪里能认识他?我那些可怜巴巴的朋友圈,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么?”

“我总觉得,”不经意的语气,“他似乎在追求你?”

“追求?”我打断他,笑得肚子疼,“怎么可能?人家是明星,主动献身的粉丝能从二环排到郊区,他有毛病啊,喜欢我?谢谢啊,你真瞧得起我。是想说那几天的绯闻?都是记者们瞎写的啊。他不过喜欢娱乐大众,拿我耍着玩吧。”

我没有别的优点,自知之明是一直有的。

洪喜沉默,偶尔看我几眼,若有所思。

我怕解释不清楚,却也担心说多了口不择言。

冷静了一会儿,又笑出声。差点被他阴沉的脸误导,我为什么要解释,他又生的哪门子气?就因为那张卡片?

只好出绝招,哼,我伸出手,对准他的头,正要瞄准,冷不防手腕被他抓住,僵在半空,吃惊的同时发现他正迎着我的目光,眼神里有着我并不熟悉的决绝、愤恨、不满……

或者是……

我心倏地一跳。

“欢迎光临!”

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此时提着装满蔬菜的袋子进来,目光牢牢盯着橱窗模特身上的那套湖水蓝高腰连衣裙。那正是早上我刚刚换上的,腰部有着遮挡赘肉的荷花边,十分显身材。

她并未留意到我和洪喜之间的微妙气氛,径直走到模特旁边,问:“这个有M号吗?”

“有有有,”我如蒙大赦,手腕自洪喜手中挣脱,“稍等我找下,您要试试吗?”

“好的呀好的呀,”她放下蔬菜袋子,看向裙子的眼睛里有着我十分熟悉的光。

——这目光,似乎在哪里见过。

刷卡后送客人出门,洪喜已经坐在沙发上,偶尔抬头看我几眼,若有所思。

这是我和洪喜之间从不曾有过的尴尬,我并不擅长处理。一边装模作样给小齐换衣服,一边暗自思考着今天到底哪里不对。

“还是每天抱着小齐睡?”冷不防他这么问我。

“嗯,”我说,莫名地有点伤感,“估计这辈子,也就它能陪我终老吧。”

“这是什么话?”他笑,“你不想谈恋爱吗?你想……将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要浪漫体贴一些,你不知道,我啊,每当看到新闻报道男生追求女生时的各种浪漫大招,什么夜光玫瑰花啦,二维码情书扫一扫就能看到啊,还有在刚播放完电影大片的屏幕上打上字幕求婚,在商场墙体大屏幕上表白什么的……我都花痴得不行,想着,要是有人这样追求我就好了。不过,”想到我的脸,语气很是伤感,“也就是想想,”换好小齐的衣服,抱在怀里紧紧搂着,心里舒服些,“从少女时代就幻想过无数次,可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啊,随缘吧,且听天命。大不了,单身一辈子。”

一想到跟对方吃饭喝茶时我的脸上粘着东西,所有的美梦灰飞烟灭。

如果对方是我这样的情况,吃点东西脸上就粘着食物,我也会嫌弃的吧。

原来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

他低着头,目光躲闪,说话也支支吾吾的:“没什么,就……就是好奇。其实你不用这样妄自菲薄,你性格这么好,总会有人真正喜欢你的。浪漫……浪漫,那还不容易。要么花钱,要么走心。”

“性格好?谁会在乎。”

我想起网络流传的一张男人看女人的视力表,超特大号的字,看脸看胸看腿看腰看臀;内在美、学历、性格,字号小得不能再小,几乎可以忽略。

“我就……”

“嗯?”我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发现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双手握拳,似乎有些激动。

“我是说,我就……”他吞吞吐吐地,“知道有很多人是不在意这个的。”

“安慰我是吧?谢谢你哈。”

这时他的朋友大户过来接他。

大户一直剃光头,远远看到一个灯泡过来,我笑:“大户,你到底是不长头发,还是天天刮?”

他笑嘻嘻的:“你猜?”

“你要是承认不长,多伤自尊。肯定要说天天刮吧。”

“倒不是为了怕别人说我伤自尊,”大户摸着锃亮的头皮,“我一向都说自己聪明绝顶,其实真是天天刮。可他们又该嘲笑了,你家大户,还天天自己刮,没完没了玩这个梗。”

洪喜蔫蔫的,并不想参与我们的话题。

大户又说:“你们看梦想达人秀,没?”

我意外地看他一眼,看来这个节目是真的火了,连他都在看。

只听洪喜说:“什么打不打的?是不是皮痒了?喜爷爷给你修理修理。”

俩人又开掐。

大户处于下风,毫无还手之力:“好了好了,听我说听我说,我有八卦。”

八卦?我迅速竖起耳朵:“什么八卦,快说。”

洪喜也说:“有话说,有屁放。”

“呆逼恐龙和胖大海你们还记得不?”大户期待地看着我俩,“就是以前经常跟我一块儿欺负人的那俩黄毛丫头。”

她俩?她俩怎么了?

“你跟她俩还有联系?”洪喜猛扇了大户一巴掌,他倒把我这一掌扇的绝世武功学得一丝不差,把大户扇得鬼叫个不停,“你果然皮痒了,嗯?是不是还想进去?”

“哎呀,喜爷,我都多大了,还拿这个吓唬我?”

洪喜哼了一声:“那无缘无故的提她俩干啥?”

大户委屈地:“不说了是电视节目吗,这俩人,居然进了‘梦想达人秀’的全国十强。主要是大象姐男朋友Noah的功劳。听说这俩人同其他选手比较,根本没优势。你想想,一个说自己厨艺好,烤点面包、饼干也就造型独特点儿;另一个说想当谐星,一说话跟尿裤子的小学生背课文一样,能晋级?可大象姐男朋友跟他的原配周嘉嘉愣是力排众议,行使了评委直给的特权,生生保她俩进了十强。”

我照着洪喜刚才扇他后脑勺的地方来了个三连扇,“第一个,是因为你叫我大象姐。第二个,是因为你说Noah是我男朋友。第三个,原配周嘉嘉,你的意思是我是小三呗?再满嘴喷粪,我保证你今天爬着出店门。”

“哎,我说你俩是不是太欺负人了,”大户气极,他自然不好意思跟我急,也不能跟女人动手,只好跟洪喜掐,“打个没完。”

洪喜一扫刚才的不快,突然间喜气洋洋的,迅速跟我统一战线:“就是,再胡说八道,我们俩揍得你爸都不认识你。”

我想起那天陪如意录节目,并不记得有这俩人:“她们的真实姓名叫什么?”

“哈哈哈哈,”大户傻笑,“当然不叫呆逼恐龙和胖大海。我给你们找视频,这个引起很大争议的。本来大家就对大象姐的男朋友……”

这下不用我打,洪喜直接代劳。

大户“嗷嗷”叫着:''我错了我错了。都说了不要再打了,这个,那那那,你们自己看。这个,是呆逼恐龙李蕊,这个是胖大海张怡。”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了。

女大十八变,昔日黑丑矮的李蕊,倒是蛮上镜。

她一直清瘦,皮肤白皙红润,也许做了激光祛斑吧,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整容、吸脂,女人想变什么样便能整成什么样,方便得很。她穿湖蓝色仔裤外搭森女系斗篷,白色毛绒衣领、袖口、下摆,领口处吊着两个白色绒毛球,这样的一个小可爱端着盘造型各异的面包和小饼干,如果不知道她之前欺负人的斑斑劣迹,确实不招人厌。

她的梦想是追到喜欢的男生,因此苦练厨艺,还去上了烘焙课,每天都会做一份爱心糕点送给对方。如果追男生成功的话,就开一家爱情蛋糕店,为那些心中有爱的人,献上有爱的糕点。

胖大海张怡瘦了一些,可还是胖。她在节目里坦诚,本是陪李蕊来,到了现场后跟编导聊了一会儿,架不住编导的热情相邀,也参加了节目。她的梦想如大户所说,是想当一名家喻户晓的谐星。

“胖子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影视剧里,但凡胖子出现,就永远是好吃懒做的形象?就永远是陪衬他人的绿叶?我要代表所有的胖子大声说——不!”她在节目里大声呼吁,“拒绝歧视胖子,请尊重我们的梦想!”

大户的评价一点也没夸张,回答评委的提问时,她从走上舞台到走下去,全场都像是在背课文,带着刻板、拘谨的慌张和颤抖。

偏偏Noah力排众议,甚至不惜和边杰、水横流两人在节目里吵翻,周嘉嘉却选择了支持湛澈。

她说:“梦想达人秀,说白了,并不是为那些专门参加各种赛事的专业户准备的,我们不想热火炒冷饭。恰恰相反,我们更尊重小人物的小小梦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渺小而卑微的,曾埋在内心深处不敢为人知的……李蕊、张怡,你们的梦想让我很感动,让我想起我并未出名时,暗恋一个人的心情。希望你们可以走得更远。”

夫唱妇随,她这么一拔高,很多人买账。

按照节目组赛制,每名导师有一票直给权——即不论其他导师有什么反对意见,只要这位导师直给,便可直接晋级十强。湛澈给了李蕊一票,周嘉嘉投了张怡。

水横流气得当场拍案离去。

我也很生气。

她俩从当年不知道干过多少坏事的小太妹变成了节目里为了梦想勇敢向前冲的热血女性。

我不知道多少次看到她们堵在去学校的路上搜别人钱包,扇嘴巴、吐口水,甚至骑在人家身上狂殴。

现在倒摇身一变,人模狗样地在公众面前讲述梦想。

真是侮辱了“梦想”这个词。

洪喜跟我的意见一致。

我问大户:“你最近在忙什么?”

他家早就不再养鸡,他爸几年前弃商从政,人脉广、野路子多,现在身居本市副市长,但据说前程似锦,提升在望。

洪喜说:“他能忙什么,办公室里喝喝茶,下了班哄哄大奶,再哄哄二奶,再哄哄三奶,哪还有时间干别的。”

大户吓得捂洪喜的嘴,“在如心姐面前,能不能别乱喷粪。如心姐,别听他胡说八道,哪来的三奶,只有两个。”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嘴里重复着,“两个,两个而已。”

大户当年没考上大学,他爸找关系,伪造了他一个同学的户口迁移证、考生登记表,通过熟人运作,让某公安大学录取了他。而档案被占用的他的同学则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不得不复读一年。

洪喜告诉我时气得我七窍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