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纪的她哪里能明白。

太微从水中抬起了手,纤弱白皙的手指,浅粉圆润的指甲,这是豆蔻少女的手,是还未真正吃过苦头却自以为尝尽了天下疾苦的人的手。

她看着,不由失声笑了出来。

十几岁时,许多觉得天大的事,等到了二十来岁,见过生死,再回首来看,就都算不得事了。

认个错便能不必挨打,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

是以当她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她想也不想便伏首磕头,先将错给认了。

果不其然,祖母满意极了。

祠堂她也不必跪了。

想到这,太微侧过身子,将自己淤痕交错的后背露给了碧珠,随口问道:“有几道伤痕?”

碧珠瞧清楚后不觉一震,放轻了声音道:“有五道。”

“五道?”太微背对着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第004章母亲

她让碧珠给自己取来了衣裳,擦干身子换好,一步步往床上走去。

碧珠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像是有些不大适应她的沉默,忍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道:“您要歇息了?”

太微扭头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吩咐道:“不用你值夜了,下去歇着吧。”

她多年来一个人住惯了,屋子里突然多个人,只怕是要睡不着。

更别提,这多出来的还是碧珠。

太微目不转睛地盯着碧珠看了须臾,笑了笑道:“去吧。”

碧珠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冲自己笑,一下有些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应声“是”,转身出去了。

而太微,自行脱鞋上了床,往下一趴便不动了。

十香浣花软枕贴在脸颊上,陌生中带着熟悉,柔软又舒适。

她沉沉地闭上了双眼,想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出头绪来,但不管她怎么理,乱麻依然还是乱麻…她迷迷糊糊的,反倒想起了母亲来。

建阳四年,是母亲去世的年份。

然而早在母亲去世之前很久,她便已经“失去”了母亲。

阖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人人都知道,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她娘便病了。

是疯病。

很骇人。

满嘴疯话,癫狂至极,将那年秋天的祁家折腾的是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众人请医煎药,一刻也不敢停。

哪知稍一疏忽,又差点叫她挖掉了太微的眼睛。

那之后人人都以为事情不会再糟了,可没想到中秋过后,夏王便领兵翻过笠泽,打进了襄国地界,此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襄国内陆而来。襄国子民们,太平盛世过惯了,一时之间竟毫无还手之力。

若非几位将军后来在困守孤城时仍以命相搏,这仗怕是根本就打不了几天。

但他们拿命苦苦支撑着,襄国亡前,却也不过只支撑了不到五年光景。

到了第五年,一路喜筑京观的夏王打进京城,兵临城下,局势再无转圜余地。

于是帝降了,国也破了。

夏王穿着血渍斑斑的盔甲,一屁股坐上了龙椅,而后大手一挥,改国大昭,改元建阳,从此世上便再无襄国。

夏王也就此如了意。

他原是襄国的属臣,年年岁岁上贡品,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活了许多年,一朝拿下襄国称王称帝,手脚舒展开了来,日日酒池肉林,想杀人取乐便杀人取乐,想**人妻便**人妻,行的是暴政,端的是“荒淫无道”四个字。

朝中旧臣,有不服他的,全被砍掉了脑袋。

多少勋贵世家,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只有祁家,不但苟活至今,而且日渐昌隆。

年复年,日复日,荣华不减,富贵不衰。

太微她娘的疯病也再没有犯过。

但失心疯这种事,谁说得准,现下瞧着挺好,可保不齐哪天又会发作。祖母满心不痛快,便要休了她娘,可父亲说什么也不答应,祖母奈何不得,最终只好作罢了。

不过她娘这家是掌不成了,儿女们也教养不得了,搬去后宅深处后,便鲜少再在人前现身。

是以而今府里主持中馈的,是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

至于母亲,虽然还担着夫人的名头,但若是不提,府里怕是已无人记得她了。

太微也直到她临终之际,才得以见上她一面。

早前是家中长辈不许她见母亲,后来则是母亲自己不许她去见。

久而久之,太微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大清楚了。

她脑海里只有一张模糊的妇人面庞,很年轻,似乎是鹅蛋脸,大眼睛,可鼻子嘴巴是什么模样,她全忘光了。

她只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是建阳四年的冬天去世的。

而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正是春去夏来之时,距离冬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般想着,太微忽然躺不住了。

她一边吸气一边从床上坐了起来,撩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向外扬声喊道:“碧珠!”

碧珠拖拖拉拉的,过了半响才从外头走进来:“姑娘怎么还未歇下?”

声音里满是不情愿,面上也不掩饰地带出两分来。

太微看着,不觉乐了。

她记得自己年少时因为不受宠爱、无人庇护,而时时矮人一等,但碧珠待她一贯是这样的么?她竟记不清了。看着碧珠脸上的敷衍和不耐,她突然问道:“碧珠,你今年多大了?”

碧珠猝不及防,怔愣着回答道:“十八了。”

太微笑了起来:“看来是我不好,不知不觉竟将你留到了这个岁数。”

碧珠脸一红,未出阁的姑娘突然之间同自己说起这样的话,实在是又古怪又羞人。

她面上的不耐烦倏忽之间便被热腾腾的红云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终身大事可是顶重要的。”太微软言软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记得丁妈妈的娘家侄儿就很不错,生得歪瓜裂枣与众不同不说,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克死了三房妻室,可见他自己是个要长命百岁的,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呀…”

丁妈妈是太微房里的管事妈妈,她的侄儿生得是什么模样,碧珠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

这会太微一提,碧珠的脸便白了。

方才羞答答的红晕消失得一点不见。

话说到这,碧珠再蠢也明白过来了。

五姑娘这不是想为自己配人,而是在敲打自己。

她再不得宠,再在老夫人跟前没脸,那也是靖宁伯府的姑娘,是主子。

只要她有心想要拿捏自己,那就能同捏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碧珠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时候,太微话锋一转笑着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我这边上恐怕还是得有个人才成,夜里斟茶倒水的,总缺不了人是不是?”

碧珠心神不宁的,硬生生从僵硬的面皮上挤出了个笑容:“姑娘说的是,原是我想的不周到,您身上有伤,夜里身边怎么能没有人呢。”

太微一脸欣慰地连连点头,然后命她熄灯。

等到室内光线昏暗下来后,太微趴在床上,声音低低地问道:“你可知道,都有谁瞧见了我推四姐下水?”

第005章饥肠辘辘

黑暗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冷冷的味道。

像被早春的雨突然打湿了衣裳,碧珠猛然打了个寒颤。她觉得五姑娘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她只是觉得,五姑娘没过去那般好应付了。

想了想,碧珠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斟酌着回答道:“奴婢听说,不光守园的婆子瞧见了,四姑娘和六姑娘身边的婢子也都瞧见了。”

太微轻笑了声:“是吗?还有旁人么?”

碧珠的声音低了些:“奴婢也是听说的,再多便不知情了。”

太微躺在床上,闻言垂下眼帘,敛去笑意没有再开口。

她已经有太久没有见过碧珠。

可碧珠的性子,她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是以碧珠此刻话里的“不知情”三个字,究竟是知了多少,又不知了多少…仔细一想,还真是有意思。

太微半闭着眼睛,一副将睡不睡模样,许久都未出声。

时间一长,天色愈晚,碧珠便有些撑不住了,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起来。太微听着响动,知道她是睡着了,却也不去唤她,只是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赤着脚朝屋子右面走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到处黑魆魆的,但太微缓步赤脚前行,却一路轻轻松松地便避开了身前的障碍物。

她昔年离家之后便再没有回来住过这间屋子,因而以为自己多半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没想到如今回来了,就发现一切都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几乎有如昨日,分毫不差。

她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卧室右面那堵墙下有一张长案。黑漆的面,触手阴凉光滑,上边常年摆着几个盘子。

盘子里装的瓜果点心,有好有坏,但分量一贯还是给足的。虽不说每日换新,但并不短她的,至多只是那几位的好些,她的差一些。

不过,谁叫她穷呢。

人人都晓得她手头不够宽绰,每月那点银钱,还不够打赏的,谁乐意在她跟前讨好巴结?有那闲功夫,想讨好哪个不行。

府里的姑娘可不是只有她祁太微一个人。

比她受宠的,比她手里有钱的,比她好说话好巴结的,那可多的是。

摸摸索索的,太微终于摸到了黑漆案几旁。她站定了弯下腰,伸长手往案几上探去。一摸,便摸到了一个盘子。

因着屋子里没有光,盘子里究竟盛着什么东西便不得而知。

太微只好继续靠手摸索。

她细白的长指越过盘子边沿,探到了里头,然后很快便摸到了两块糕点,但这糕点冷冰冰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糕。

不过饿狠了,土也吃得,有糕点吃还有什么可挑的。

太微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心想着左右毒不死,吃了再说罢。可没想到,这糕点干巴巴的,一块吃进去就噎得半死。

她只好又摸去找水。

茶水也是冰凉凉的,在暮春的夜里带着隆冬般的寒意。

太微连吃了两盏才觉得嗓子眼里好受了些,那烦人的干渴终于退了下去。

而叫茶水一浸,方才吃下去的糕点也在胃里泡开,终于带出了两分饱胀感。

太微抬手抹去嘴角的糕点碎屑,暗暗舒了口气。

她先前只觉得背上疼,倒没注意到饿,而今天黑夜深将要就寝才察觉出腹里空虚。冷硬的糕点吃了一块又一块,等到案上糕点一扫而光后,她才觉得自己没有那般饥肠辘辘了。

又吃了一壶茶,太微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床上,没想到被窝里竟然还残留着些微暖意。

看来她这一去一回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她享受着这份温暖,忽然想起翌日一早还要去向祖母请安,不觉头疼起来。

祖母规矩大,晨昏定省一概不能省,谁也别想跑。她今日虽然挨打受了伤,但伤在皮肉上,没有伤筋动骨腿脚不便,明日便还是得去祖母跟前卖乖。

祖母一日不说你去养着歇着,她就一日躲不掉。

太微想起祖母的脸,莫名有些恶心,但还是强忍着翻身去睡了。

哪知睡着以后,噩梦便巨浪一般铺天盖地打来。她身似孤舟,在千层大浪间挣扎起伏,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突然,耳边一阵嘈杂,像是有人在叫她:

“姑娘——姑娘快醒醒——”

她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醒过来,口中发苦,呼吸急促,入目的是雨过天青色的帐子。

四周乱糟糟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了。

碧珠从帐外探进来一张脸:“姑娘可算是醒了!”

太微躺在原处没动,盯着帐子顶,轻声道:“以后每日再早半个时辰叫我起身。”

碧珠微微变了脸色,半个时辰前,天还没亮呢。

主子要早起,她这做婢子的自然就要起得更早。

碧珠有些不情愿,但因着昨夜意外的叫太微敲打了一番,现下便不敢再像往日那样多言。她应了声“是”,将手中撩起的帐子挂到了床柱上的铜钩里:“姑娘该起身了。”

时辰虽然还早,但她们所在的集香苑位置偏,一路走去老夫人的鸣鹤堂还得耗上不少光阴,根本耽搁不得。

太微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便收敛心神起身盥洗。

背上的伤还在一阵阵的疼,但抹了药,比之昨日已是大好。

过了会碧珠取来了衣裳,是月白色的折枝玉兰暗花纱春衫,底下搭了条织金襕裙。

碧珠挑衣裳的眼光倒是一贯的不错。

太微意兴阑珊地想着,仔细看一眼她手里的衣裳,漫然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二姐和四姐今儿个穿的都是什么颜色。”

碧珠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