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太微,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由得她动作。太微安静得像是已经入睡,若非沈嬷嬷还能听见她的呼吸声,简直要疑心她是不是已经没了。

她仰面倒在浴桶里,手臂抬起,漫不经心地搭在桶沿上,连眼睫也不颤抖一下。

沈嬷嬷看着她,是一点也看不出她心里面汹涌的波涛。

太微此时此刻,脑海里翻来覆去浮现出来的,只有薛怀刃。

回忆里的他,和现在的他,不断交替出现,像本怎么翻也翻不完的书。翻过一页是他,再翻一页,还是他。

先前在永定侯府时,他说要放她离开,她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送她回靖宁伯府。

这么一来,除了向祖母胡诌“他是个好人”,日行一善外,她便没有法子解释了。

她根本就摸不透他的心思。

薛怀刃那个家伙,心机深沉,说谎不眨眼,连他自己都能骗过去,更别说骗别人。她欠了他一个性命相关的大人情,也不知他会如何要回去。

太微叫一桶热水泡得浑身酥软,连抬眼的力气也没有,索性便不抬。但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好像还能瞧见矮几上的那朵荼蘼花。

如今还只是初夏,花期未至,但永定侯府里的荼蘼似乎却已经盛开了。

薛怀刃出门去给她取鞋袜,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朵花。

她不明用意,只是看他,他倒坦然自在,径直上前将花簪在了她鬓边,笑说不错。不错什么?不错他个王八羔子!

太微看不穿他的心思,也懒得去瞎捉摸,只要能活着离开,就是天大的好事。

她试图弯腰去穿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脚。

她想抽回来,却不敢,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身前弯下腰,给自己穿起了鞋袜。她一眼望过去,望见了他散开的衣襟。

方才慌乱无措,她倒没有注意到。

眼前的人,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青涩和沉稳并重,看起来异常的矛盾,又异常的和谐。他身量很高,挺拔颀长。那张脸,又生得眉眼昳丽,但他看上去却并不带一分脂粉气。

只是干净,爽俊。

但他这样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身上又现出了一种太微熟悉的东西。

是阴郁。

是她见过的阴郁。

他一向,不是什么快乐的人。

那种懒懒的散漫,和令人琢磨不透的阴郁,构成了一个她熟悉的薛怀刃。

太微将自己的身子往水里沉了沉。

沈嬷嬷站在她背后,望着她的头顶,忽然问了一句:“姑娘的手,是如何受伤的?”

太微一怔,慢慢睁开了眼睛,就着盥洗室内昏黄的灯光朝自己的手看去。

右手手掌接近手腕的地方,的确有着一块擦伤。

伤情不重,疼过了头,也早没了感觉。沈嬷嬷不提,她都差点忘了。

太微举起手,高高地甩了两下上头的水珠子,平静地道:“先前四姐推了我一把,这伤是我跌倒后以手撑地,擦出来的伤口。”

沈嬷嬷立在原地,没再说话。

等到太微沐浴完毕,她便叫了长喜进来为太微擦干头发,自己则离开集香苑回鸣鹤堂去。

天色已经很黑。

一路上星辰闪烁,像是一堆眨巴的眼睛。

沈嬷嬷走在廊下,莫名其妙觉得身上发冷,急急忙忙加快了脚步。

这天下,不太平。

小小的靖宁伯府里,也不安稳。

四姑娘和五姑娘,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是再也不会交好了。如果五姑娘说的是真话,那四姑娘此番做的事,就未免太过了些。

将人丢下不管,尚且还能用慌乱一词搪塞过去。

可故意将人推倒,自己却跑了,便不是慌乱,而是心思歹毒了。

沈嬷嬷边走边想,难不成四姑娘是觉得五姑娘没法活着回来了?可说来也奇怪,四姑娘明明做了那样的事,回到府里竟还晓得去寻老夫人,想让老夫人派人去接五姑娘回来…

沈嬷嬷胡乱揣测着,回到了鸣鹤堂。

祁老夫人还是原样坐在那等着,面上半点倦意也没有,精神很好的样子。

沈嬷嬷便上前去禀报道:“老夫人,奴婢仔细瞧过了。”

祁老夫人闻言掀了掀眼皮,微微一颔首道:“怎么样?”

“应当无事。”沈嬷嬷低声说道,“五姑娘背上,还有前些天家法留下的淤痕,手掌处,则有块擦伤,说是因为四姑娘推了她那一下,摔倒所致。至于别的,奴婢是一概没有瞧见。”

祁老夫人没吭声。

沈嬷嬷继续道:“依奴婢看,五姑娘不像是出了大事的。”

祁老夫人还是沉默,过了一会才点点头道:“去把四丫头给我叫来吧。”

事到如今,祁老夫人已是半点不信祁茉的话。

她和太微两个人,一定有一个在撒谎。

但太微,是叫薛怀刃送回来的。

她说的那些话,也不像是能胡编出来的。

六皇子杨玦,永定侯世子陈敬廷…她一个也没见过,一个也不认识,岂能编得这般事无巨细?

反观祁茉,一句也深究不起。

祁老夫人等到祁茉一进门,便厉声让她跪下。

祁茉战战兢兢的,早已耳闻了太微回来的事,当下哭了起来:“祖母,我不是有意丢下五妹妹不管的。”

她心惊肉跳,再蠢也知道自己不能承认故意抛下太微的事。

可祁老夫人已经不在乎了。

她冷着脸,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素日最偏疼的孙女,没好气地道:“做人坏一些,自私自利一些,甚至于歹毒狠辣一些,都并不可怕。可为人愚蠢,分不清轻重,便太可怕了。”

“你自个儿去祠堂罚跪,给我好好地反省反省,你到底错在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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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惩戒

祁茉有心辩驳却不敢多言,只好将头垂得低低的,将话音也放得低低的:“孙女知错了。”

太微平平安安,毫发无伤地被人送回了家,她如今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祁茉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再三认错。

直到这一刻,她仍然不清楚永定侯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看着祖母的样子,多少也猜得出太微遇上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祁茉自认一贯是摸得清祖母的心思的,但今次她自作聪明,大错特错,反倒给自己惹了大祸。

她连声地说道:“祖母,孙女愿意罚跪,愿意自省。孙女如今,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小姑娘口口声声说着知错,面上也露出了惶惶后悔的神情。

祁老夫人垂眸望着她,将手一挥,不耐地道:“领罚跪着去吧!”

祁茉闻言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抬头,脚步轻轻地往外边去。到了廊下,碰见沈嬷嬷,她脸一垮,哭着低低叫了一声“嬷嬷”。

沈嬷嬷知道,她这是想让自己帮着在祁老夫人跟前求个情。

可老夫人眼下正在气头上,沈嬷嬷哪里敢去求情。更何况,今次的事,便是沈嬷嬷也觉得祁茉做的不对。

那样的情况下,丢下太微一人,难道她祁茉还有好?

真真是愚不可及。

平素瞧着也是怪聪明伶俐的一个人,怎地遇上了大事却这般的不堪用。

沈嬷嬷暗暗叹口气,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四姑娘”,将脚往边上迈了迈。她退到了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目送着祁茉越过自己往前面走去。

祁茉没了法子,只好老老实实前去祠堂罚跪。

夜深了,祠堂里一点声响也没有。

祁茉行至附近时,便已觉得浑身发毛。她往常面上不显,但事实上却怕黑怕鬼,怕得要命。这祠堂,白日里她就不想靠近,而今深更夜半的,周围黑魆魆,里头灯火微弱,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把人的影子照得像地底下爬上来的人。

她心里害怕极了。

一害怕,就又开始后悔。

早知如此…早知就是留下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反而还能叫大人物给亲自送回家来,她便不推太微那一下了。

祁茉哭丧着脸进了祠堂,不甘不愿地跪在了祖宗牌位跟前。

那一块块的木头,有旧的,也有新的,层层叠叠,像是全在盯着她看。

她紧紧攥着衣角,想起了生母崔姨娘。

崔姨娘知道她害怕这些,应当不会舍得让她一个人长夜呆在祠堂里罚跪才是。等崔姨娘知道了消息,她一定会去求见祖母,为自己说情的。

她犯的错,并非大错。

祖母只是一时气恼,回头气过了,便一定不会再责怪自己。

祁茉跪在一排排的灵位前,一会想着崔姨娘一会想着那些黑暗里的东西,嘴唇哆嗦着念叨起来:“娘亲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但母女连心这种事,哪里一定能够当真。

崔姨娘收到消息的时候,祁茉早便念叨得口也干了。

可祁老夫人有言在先,不许她吃喝歇息,她再口渴也只能忍着。

崔姨娘屋子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吃食,但祁茉全吃不上。崔姨娘原没把今日的事情放在心上,那祁太微自幼不得老夫人喜欢,老夫人纵然为她生了祁茉的气,又能有多大的气?

崔姨娘等闲视之,浑不在意,直到见菜都凉了,也不见祁茉回来,这才心知不好,急急忙忙让人去打听。

结果一打听,祁茉已叫人押着去祠堂罚跪了。

崔姨娘当即提起了一颗心。

那祁太微早前硬邦邦的性子,动用家法也不过,可她的女儿,自小便娇滴滴的,哪里禁得住这般惩戒。

一整夜跪下来,还不跪病了四娘?

崔姨娘心里有些急了,但她又明白,自己这般去鸣鹤堂向老夫人求情的话,只怕会越求越糟。

老夫人不爱见人如此,她一个不慎,反而祸害了女儿。

崔姨娘思来想去,到底按捺住了。

她看看时辰,忽然发话让大丫鬟红玉去将两碟小菜装在了食盒里。

红玉不解,疑惑地问了一句:“姨娘这是要送去给四姑娘?”略微一顿,她迟疑着又道,“可四姑娘那,怕是有老夫人的人看管着,这东西怕是送不到四姑娘手里边。”

崔姨娘蹙着柳眉,摇摇头,只让她快点准备:“挑了清淡的菜色,再备一双碗筷。”

红玉见状不敢再问,手脚麻利地将东西装好提在了手里。

崔姨娘将手一伸,道:“给我吧。”

红玉微微一怔:“姨娘要一个人去送?”

崔姨娘接了食盒,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又让红玉取块镜子来。她对着铜镜,仔仔细细照了半天,将自己鬓边的散发一根根理好,又抿了抿唇,方才让红玉退下,自己一个人提着食盒往外走去。

出得房门,夜风吹来,吹得她浑身一凉。

崔姨娘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一手提了食盒,一手提了灯朝内书房大步走去。

这些日子,祁远章居家养伤,日夜宿在内书房里,说是要图清净。崔姨娘好些天没有见过他,此刻到了内书房门前,平白的还生出了两分惴惴。

说来没底,崔姨娘还真怕祁远章不肯见自己。

好在夜色虽已渐浓,但祁远章并未歇息。

内书房里灯火通明,白昼一般。

崔姨娘提着食盒进了门,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躺在榻上看书的男人。

听见她进来,他仍只是躺着,一页页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书,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崔姨娘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但还是笑着上前去唤了一声“伯爷”,一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祁远章的脸藏在书后,闻言声音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崔姨娘看不见他的神情,还是只能笑,边笑边道:“婢妾想着您这几日胃口不佳,怕是没有吃好,所以特地让小厨房给您做了几道清淡爽口的小菜送来。”

“是吗?”祁远章终于将手里的书放了下来,坐起身道,“你倒是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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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公允

崔姨娘急忙上前去在他身后搁了只软枕,笑着道:“瞧您说的,婢妾不对您有心,还能对谁有心。”

祁远章但笑不语,只定定地望着她。

崔姨娘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虚得很,终于还是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祁远章便懒洋洋地说了一句:“说吧,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他这般开门见山,崔姨娘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榻旁,半响才道:“是四姑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