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杨玦毛毛躁躁,哪里慢的下来,拿过茶杯又是急急喝完,结果真呛着了。他连声咳嗽,抬手来掩,一边气息不稳地问道:“寿春那边,可是知道了?”

薛怀刃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一如既往瞒得好好的。”

杨玦闻言,咳嗽声渐止,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才道:“那就好。”他放下手,长出了一口气,“那群杂碎一贯办事不力,若是叫寿春知道了,我非一个个宰了他们不可。”

薛怀刃皱了下眉。

杨玦没有瞧见,口中仍然不住地道:“一个个暗地里都在盼着我死,也不知还能听话多久。”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似乎是真的忧虑不已。说了两句,杨玦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侧目看向薛怀刃道:“哥哥你这几日可得陪着我!”

少年声音沙哑,口气却像是个坏脾气的小孩儿在同长者撒娇。

薛怀刃望着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杨玦皱着眉,见状猛地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

“的确有件事。”

杨玦闻言偏过身体,双手撑在被子上,将脸凑到了薛怀刃跟前,神色阴冷地道:“是我那几个讨人嫌的兄弟又作妖了?还是那些前朝余孽又闹事了?”

薛怀刃掏出块帕子递给他。

杨玦接过擦汗,擦着擦着发觉这帕子上一股花香,不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薛怀刃语声淡淡地道:“靖宁伯的那个女儿,你不能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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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天命

杨玦愣了一愣,皱眉问道:“我为何不能?”他想要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得不到的。

仅仅只是“不能”二字,便已足够令他心头火起。不等薛怀刃回答,他霍然又道:“若是不能,毁了也罢。”

如果他得不到,那旁人也休想得到。

说着话,杨玦的眼里多了两分狠戾,活像是要吃人的凶兽。可偏偏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无,还是一副苍白脆弱模样,这狠戾便仿佛成了虚张声势。

薛怀刃望着他,身子往后靠去,抬起左手,拄着下巴,手肘抵在了椅子把手上。他看起来懒洋洋的,像是倦意上涌有些犯困,又像是因为口中所说的事半点不要紧,根本不值得他打起精神。

他神色淡漠地闭上双眼,徐徐说道:“因为我要她。”

杨玦蓦地瞪大了眼睛,一脸诧异地从床上爬起来,扑到他眼前道:“哥哥,我是不是疯了?”

薛怀刃没有说话,睁开眼,垂眸瞥了他一眼。

不像他面上的淡漠懒散,他的眼神是肃穆而冷静的。

杨玦立即大笑起来:“你这话是当真的?”

薛怀刃微一颔首道:“我几时同你说过假话。”

杨玦大笑着,扬眉摆手道:“这话倒不真,你同我说假话的时候可是不少。”不过,嘴里说着反驳的话,他脸上的笑意却是一点未曾淡去。

“那只小野猫,怎么就入了你的法眼?”杨玦狂笑了一阵,渐渐有些气短,便缩手缩脚退回了床上。

他盘起腿,打坐似地在薛怀刃面前坐下来,因满脸堆着好奇,看起来稚气未消。

薛怀刃却还是懒懒散散并不上心的样子,信口胡诌道:“大约是天命。”

杨玦闻言,倒是不笑了。

天命这种东西,说起来好像又假又空,可有时候却容不得人不相信。

他自幼罹患痫疾,看过无数大夫,吃过无数的药,什么海上仙方也见过不少,可是这病断不了根。

饶是国师这样的人物,也没有确切的法子来治愈他。

如果他不信“天命”二字,那他这一生,恐怕就只能如此了。所以他信,很信。只要传说是真,只要他们找齐地图,那他的病就一定能够被治愈。

是以他这辈子遇上国师,便是天命。

杨玦面上现出了些微凝重之色,过了会他突然又笑起来道:“既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他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休想,可薛怀刃对他而言,不是旁人。

杨玦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淡淡的红润,便有了健康气息。

他探出手,抓住了椅子:“我去和老头子说,让他给你指婚!”可话才说完,他忽然面色一沉,“不对,启明那小子先前可是说了,那丫头身上有婚约在。”

杨玦收回手,眯了眯眼睛:“虽说婚约这种东西,想毁便能毁,可若是靖宁伯不愿意,总归不好玩。况且,也不知她被许给了哪家的蠢货。”

杨玦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薛怀刃面上波澜不兴地听着,忽尔一笑:“靖宁伯不会愿意。”

“他也配不愿意?”杨玦冷冷地笑了一声,“赏他脸面,才说个娶字,若非他在老头子跟前得脸,我才不屑正眼瞧他。他就是不愿意也无用,左右折腾一些罢了,早晚还是得愿意。”

杨玦冷声冷气讥了几句后才正色问道:“他为什么不愿意?莫非婚约那头的人物,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

薛怀刃屈指轻轻叩响椅子把手,敛去笑意道:“是洛邑慕容氏。”

话至尾音,他突然想起了太微。

夜色下的焦灼与热切,此刻回想起来,仍令他心潮起伏,浑身发烫。

“罢了,左右不是什么急事,迟些再说也无妨。”薛怀刃长身而起,转过身朝门外而去,“回头再议吧。”又道,“夜深了,你先歇着吧。”

他大步出了门。

又过半响,杨玦方才怔怔回过神来,对着他远去的方向点了点头。

“洛邑慕容氏…”

那就难怪祁远章会不愿意了。

慕容家远在洛邑,山高皇帝远,又是几代传承下来的钟鸣鼎食,即便襄国成了大昭,即便京城动荡,人心惶惶,可洛邑…还是慕容家的洛邑。

杨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这般看来,倒是他小瞧了祁远章。想让祁远章退了慕容家的婚事,恐怕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容易。

而且老头子近日已经收敛许多,想来是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就对慕容氏大开杀戒。

杨玦蹙了下眉,往后一倒,躺了下去。

门外已经夜深,薛怀刃走后便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这国师府深夜里安静得简直像是鬼宅。

哪怕灯火通明,也没有什么人味儿。

焦玄用罢了宵夜,便拄着他的蛇头拐去了国师府角落里的一间屋子。那屋子周围草木葳蕤,茂盛得让人不知下脚。

他行至附近,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六皇子好些了?”

薛怀刃略一点头,走到了他身侧。

小径不过两尺来宽,二人并排一站,便站得满满当当,再不能过人。道旁全是花草,挤挤挨挨,开得秾艳芬芳。

焦玄慢悠悠提起拐杖,将一朵盛开中的鲜花碾进了泥土里,口中低声道:“不管怎么看,这人同花草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人也好,花也罢,不论开得多么美丽动人,总归都还是要死的。死了便全成了肥料,生于无,死于无,一点没有不同。”

他低低说着,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同义子探讨什么玄机。

“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实在是太短。”

伴随着话音,小径已到尽头。

尽头处是一盏石灯笼,高而瘦,在夜里散发出昏黄微光,像是一团指路的萤火。

薛怀刃停下脚步站住不动了。

焦玄便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言罢,他命人推开门,走进了黑暗之中。

那洞开的门里便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凉气,混杂着花香也遮不住的腐臭味。

薛怀刃背过身,面上平静无波的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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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草芥

像是陡然龟裂,一寸寸碎开,成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他微微低着头,将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幻,他站在那,隔着重重黑暗,依然还是那个年轻狠戾的镇夷司指挥使。

少年成名,阴沉毒辣,是世人眼中的活阎罗。

都说他冷血无情,杀人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血溅到了脸上,也不过是给他面上又添一颗桃花小痣。

昏黄的微光下,薛怀刃抬起手,搁在了石灯笼上。石头做的灯笼仍是冰冷的,即便里头燃着烛火,也并未有热度透出。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静静地放在上头,指腹摩挲着底下粗粝。可石头明明已经反复打磨过了,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粗粝?

棱角不见了,通身都圆滑了,却还是粗糙不堪如同往昔。

他慢慢抬起手,覆到了自己脸上。

掌心后的眉眼,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内心波动却还是仿若巨浪滔天,半点不得安宁。

他忽然咬紧了牙关。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拼命紧咬着牙关,连一刻也不敢放松。

直至今日,他仍旧牢牢的记得每一个瞬间,每一下喘气声。

可那个时候,他多大了呢?八岁?九岁?还是十岁?他朦朦胧胧记得自己的年纪,可生辰忘了,来历忘了,这年纪究竟是不是真的,也就无从考证。

他只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孩子。

年幼,无助,却已经明白了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的道理。

养父把刀子塞进他手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深渊再也无法逃脱了。

那把刀子冰冷透骨,贴在人的皮肤上,几乎能散发出肉眼可见的寒气。他抓着刀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又一点点松开,反反复复,总也适应不了拿刀的感觉。

明明不过只是把小刀子而已,可拿在手里头,却有如千斤之重。

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折断。

他听见义父在自己耳边冷着声音说,若是遇敌,你已经死了千百次。

那声音仿佛比他拿在手里的刀子还要冰冷,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义父的话一点也不假。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个好手好脚能走会动的人,他此刻早就已经死透了。

他手里攥着兵器,却犹豫得太久。

一个迟迟疑疑做不了决断的人,是活不长久的。

他终于咬着牙握紧了刀柄。

这一回,再也没有松开过。

那个被义父绑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瞪大双眼,呜咽着向他求饶,可义父在他身后催促,再催促。

他握着刀子的手都僵硬了。

腿脚,亦是僵直的。

对方动弹不得,他却手握利器。

义父突然咳嗽了一声,厉呵道:“动手!”

“噗嗤”一声,刀子扎入了肉体。

他还记得滚烫的鲜血喷溅到自己手上的感觉,灼热如同火焰,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整个点着,燃成灰烬。

那一刹那,他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话——人命不过草芥而已。

他的是,义父的是,被捆在椅子上连挣扎也做不到的死人亦是。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全是草芥。

杀人而已,谁下不了手,谁就先死。

但是为什么,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却还是会想起那个男人惊恐绝望的眼睛?仿佛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双眼睛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

即便那后来死在他手里的人那么那么的多…

深吸口气,他放下了手。

可手指难以自控地颤抖着,是绝对握不住刀的样子。

他抬起脚,沿着小径往来时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迎着夜风和花香,走得很慢却很稳。

他内心清楚,自己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握着刀子迟迟不敢下杀手的小孩了。如今的他,是手掌镇夷司的权臣,再也不会因为鲜血溅到手上而怔忪,再也不会因为看见死人而瞪大双眼。

他什么也不怕。

什么也不怕。

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他猛地用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了自己颤抖的左手,可是它却不肯平静下来。

真是该死。

他浑身发冷,脚下越走越快,行至廊下时,忽然一拳砸在了墙壁上。“嘭”地一声,手背上传来了一阵剧痛。

可呼吸声,却因此平稳了下来。

手上的疼痛,让他清醒而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