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沾了血,在夜色下看起来只是一块恼人的污渍。

薛怀刃望着望着,突然笑了起来,带着冷冷的讥诮道:“蠢物。”

他转过身,离开了长廊。

背后的小径深处,却亮起了灯,光明耀眼,像是日光灼人。

焦玄独自一人呆在屋子里,将门关得紧紧的,放下手中的蛇头拐,走到一旁的水盆前,仔仔细细地净手。

一根手指,又一根手指。

每一根都洗得干干净净。

他的人,已经老了,但他的手看起来却还十分的年轻。因着保养得宜,乍然看去,简直像是女人的手。

皮肤白皙光洁,上面没有一点斑痕。

手指亦是纤纤细细,一看就很灵巧,说是绣娘的手指只怕也有人相信。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将手从冷水中抽了出来,而后抓起水盆旁的帕子,慢慢地将手上残留的水珠一点点擦干抹去。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

屋子四角摆放着的巨大冰块不断散发出的寒气,并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相反,这逼人的寒气让他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不多时,擦干了手,焦玄将帕子往案上一丢,转身朝屋子正中的那张长桌走去。

桌子一人来长,一臂多宽,颜色泛着黄白,不知是木头还是石头。

人需走到了近旁才能看出这桌子的材质来。

桌上躺着一个人,赤身露体,一丝不挂,不知是不是冷的,他的皮肤看起来尤为的苍白。

焦玄走到了他身前,眯着眼睛打开了一旁的匣子。

匣子里盛着各式各样的刀具,宽窄不同,长短不一,连薄厚都完全不一样。

他轻车熟路地抓起一把,朝长桌上躺着的人身上划去。

没有尖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多少的血。

桌上躺着的,早已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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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夜不能寐

死人自是不会动弹。

焦玄手下用力,一刀拉开,又是一刀,很快长桌上便是一片的血肉模糊。

这样的场景,映在深夜里,若是陡然叫人撞见,只怕要以为自己撞了邪。可持刀的焦玄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惧意。

同样的,他眼中也并没有兴奋与激动。

他的眼神极其冷静,仿佛此刻躺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一具尸体。他手下切割着的皮囊,已无灵魂。

砧板上的肉,是牛羊是鸡鸭还是鱼虾,都没有分别。

于他而言,人死以后,便不再是人。

一个扬手,他手里的刀子折射出了刺眼的光芒。焦玄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到睁开,便一把将手里的刀子甩到了地上。

这一把,依然不称手。

焦玄目光凝重地望着长桌上的尸体。

袒露的胸腔内,鲜血已经慢慢凝固。那颗代表着生气和活力的心脏,早便停止了跳动,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就像是一块肮脏的石头。

焦玄另取了一把刀,将眼前的心脏取出来搁到一旁的托盘里。

他一直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人的心生得是这样一副样子。为什么它不浑圆如珠,为什么它不是别的颜色。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肝脾肾,要各自生在现在的位置上。

若是将肝脏挪移到心脏的位置,会怎么样?

焦玄站立在托盘前,低着头,眯着眼睛,在明亮如同白昼的光线下,仔仔细细打量起了托盘上盛着的心脏。

这具尸体,还算新鲜。

是以这颗心脏,看起来也还算柔软。

焦玄抬起手,抓住它,突然用力捏了一下。掌下传来的感觉,却并不是柔软的。人的心脏,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脆弱单薄。

它若是活着,想必跳动起来,是极其有力的东西。

焦玄松开手,又重重攥了一把。

这具尸体,是病死的,说是突然暴毙,不知缘由,可他如今握着这颗心脏,却隐隐明白了死因。

人的脏器,他已经见过许多。

有的人肝是黑的,有的人肺是瘪的,而此刻躺在他眼前的这具尸体,心脏是膨大的。

他牢牢抓着它,明显感受到了指节下不一样的触感。这颗心脏,比他过去见过的,都要来得硕大。他亦一眼便知,这大小是不寻常的。

焦玄眯着眼睛沉思了一会。

他轻轻将手中心脏放下,转而取来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用力划开了它。

半个时辰后,焦玄丢下刀子,再次净了手。

同样一根一根手指地擦拭过去,直又花了半刻钟不止。

等到他推开门,拄着拐杖走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深浓得像是一团墨汁。他站在门外,望一眼小径前的石灯笼,又望一眼道旁茂密的花草,忽然说了一句:“西面那丛花开得不大好。”

一旁安静无声候了半天的随从闻言,急忙踮着脚探头朝西面看去。

果然,那边的花开得不如其余地方的旺盛。

随从琢磨着,轻声道:“怕是花期要过了。”

焦玄笑了一下,摇摇头吩咐道:“让人将东西收拾了吧。”

随从连忙应下声来。

焦玄摩挲着拐杖上雕着的蛇头,抬起脚越过石灯笼朝小径上走去。不过大约只走出了四五步,他突然又转过头来道:“埋一半到西面,一半到这来。”

随从的视线循着他抬起的拐杖向花木间看了一眼,低下头应了一个“是”。

焦玄这才像是满意了,继续往前走去。

他隔上几日便要让人寻一具尸体来,不做别的,只是切开来看,人心是何样,人肝又是何样。人的眼睛,挖出来以后才知道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他绞尽脑汁地想要知道,人究竟为什么会死。

而年轻人和老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人为何会衰老?如果想要永葆青春,又该怎么做?

他心心念念,全是这样的问题。

他脑子里全是困惑,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替他解答。

焦玄慢吞吞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拐杖点在鹅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夺夺”声响。

他渐行渐远,身后的明亮逐步消失不见。

一转眼,这天边深浓的黑暗仿佛都现了白。

黎明到来之前的夜色,总是最黑暗的。

焦玄回了房,睡得一如往常得香甜。他心中有事,但他睡下了,便全抛在了脑后。人的睡眠,是如此要紧,他从来不叫自己少睡一刻钟。

然而出了国师府,却有许多辗转反侧,难以入梦的人。

薛怀刃是一个。

太微亦是一个。

她深夜回府,强打精神去沐浴,明明倦极了,可一等躺到床上,便半点睡意也不见了。于是她一个人躺在那,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夜色越来越黑,周围越来越安静。

只有她的呼吸声、心跳声,在渐渐亮堂起来的屋子里回响着。

她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想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忽然,帐子外响起了长喜唤她起身的声音:“姑娘,到时辰该起了。”

太微一个翻身坐起来,伸长手去撩帐子。屋子里已经很亮,白光照进来,照得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又酸又涨,委实睁不开。

她手里还攥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就这么定定坐着不动了。

长喜愣了一下后凑上前来问道:“姑娘,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换了往常,她在帐外一唤,太微便会自行起身,从来也不犹豫一瞬。可今日,太微一夜未眠,头疼,眼睛疼,浑身都不舒坦。

又过了一会,太微才睁开眼睛道:“去打盆水来,要冷的。”

长喜不明所以,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水盆,里头的水温热适中,是姑娘们平素净面时用的温度,太微也不例外。

长喜不由疑惑地皱了下眉。

须臾后,她端了盆冷水进来,正要问问自家姑娘做什么用,便见太微赤着脚走过来,让她将水盆放下来。

而后,太微站在水盆前,一低头,将自己整张脸埋进了水里。

长喜就站在边上,见状唬了一跳,又见她半响没有动静,不觉提起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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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不做姐妹了

“姑娘?”长喜轻声唤着,声音里带上了忧虑。

可太微还在水里一动也不动,水面上连半个气泡都没有。这说明她屏着呼吸没有呛水,是好事,但长喜心里又止不住地担心。

她从来到集香苑以后,便没有听说过自家姑娘会水的事,而且便是一个会水的人,也闭不了这般久的气吧?

长喜又候了片刻,终是忍耐不住,伸出手抓住自家姑娘的肩头,将她“哗啦”一声从水中拽了出来。

太微转过身来看她,脸上湿漉漉地挂满水珠,愈发显得她肌肤赛雪,眉眼动人。那眼睫都似乎变得浓密纤长了许多,沉甸甸缀着水珠子,像是把小扇子落下来。

她有些眼神迷蒙地看了长喜一眼:“怎么了?”

长喜听她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总算放松下来,摇头道:“奴婢唤了您好几声呢。”

太微闻言掏掏耳朵,淡淡笑了笑道:“怕是隔着水听不大清。”言罢,她伸手一把抹去自己面上水汽,吩咐道:“去取衣裳来吧。”

这些日子,长喜跟着她,已将她的喜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每日清晨长喜取来的衣裳,都很合她心意。

太微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擦拭着面颊。虽然冷水一激足以叫她清醒过来,但是她站在镜子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却还是不停地浮现出薛怀刃那张脸。

太微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换过衣裳后,她领着长喜去了鸣鹤堂。

不管旁的事如何变,祖母天天要她们老实请安的事却从来没有变过。于祖母而言,仿佛这令人讨厌的晨昏定省,才是天伦之乐的根本。

太微蹙着眉头沿回廊前行,脚下步子越走越慢,像是如何也打不起精神来。

长喜跟在她身后,见状总是忍不住担心她走着走着便要摔倒。突然,自她们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长喜下意识回头去看,一眼便看见了走在前头的四姑娘祁茉和六姑娘祁栀。

四姑娘脸色红润,看起来精神好极了。

也不知她是几时起的身,脸上脂粉抹的极其精致美丽。

反观太微,今儿个素面朝天,连口脂都没有涂上一点。

长喜思忖着,唤了一声“四姑娘”、“六姑娘”。

太微便也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祁茉姐妹俩并肩而行,看似脚步不大,但走起来很快,不过一眨眼而已,俩人便已经走到了太微跟前。

太微面上淡淡,没有言语。

祁茉就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道:“怎么,五妹妹睡了一夜如今便连人也不认得了?”

太微还是没吭声,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这眼神看起来便是十足的漫不经心,又好像带着些微轻蔑和不屑。

祁茉登时就恼了。

她脚下步子虽然未停,但脸上的架子却已经端了起来,训斥道:“五妹妹这是什么意思?不论如何,我都年长于你,你如今摆出这样的脸色与我看,是要撕破脸不做这姐妹了不成?”

太微身上懒懒的,又是一夜没有睡过,确是恹恹的不想搭理她,可没想到祁茉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听到“不做这姐妹了”几个字时,太微“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若是可行,谁要同她祁茉做什么姐妹?

她们身上虽然都流着祁家人的血,可论亲厚,那是远远谈不上,她们如今不过就是担着个姐妹虚名罢了。

祁茉明明心知肚明,却偏要摆出这样一副样子来作怪,也真是一大清早不嫌晦气。

太微扫了她一眼,将目光定定落在了一旁的六姑娘祁栀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