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辕见她神色紧张,眯眼亲和一笑:“二小姐很想知道么?”

林果儿乖乖点头。

“那二小姐陪我逛夜市吧,边逛边告诉你。”

“…”头一回,林果儿觉着面前这个亲和友善真诚的男人,露出了一丝商人的狐狸气息。“好吧…”

晚间敬酒,一桌一桌下来,不出三四杯,便见林果儿红了脸蛋,在一边吐着舌头喊辣。

林守和拉住她,正色道:“姐姐,你到一边歇着吧,这边有我跟父亲足够了。”

“守和…”林果儿看着不远处林森朝她使眼色,让她退去一边,叹了口气,“好,你多保重。喝酒不要太急。”

“嗯。”林守和沉默地点点头,不见脸色有丝毫应景的喜色。

“怎么了?”林果儿抬手捏了捏他微醺的脸颊,“长姐嫁人应该开开心心的,怎么愁眉苦脸的?”

林守和摇摇头,神色黯然:“没有不开心,只是想到姐姐你日后也会这般嫁出去,就觉得心里面空荡荡的。”

林果儿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姐姐若是嫁了,家里就靠你照顾娘亲了,你应该感觉到内心满满的才是。”毕竟,那也是一份责任。

从宴席中成功抽身后,林果儿揩了把额头的汗,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便听身后鬼魅般的声音响起:“二小姐终于记起与我的约定了。”

林果儿吓得向前跳了一步,回头一瞄,只见乐正辕端着笑意看着她,脸上丝毫没有因为等待而不满。

她这才想起与此人有约,尴尬地挠了挠头,“让乐正公子久等了,小女子这就带你去。”

另一边,任凭见擦肩而过的林果儿面色微醉,立刻向同桌的官员请辞,原想拉她去外面借此助她躲过一劫,刚站起来一望,偌大的院子里,哪里还有林果儿的身影?

夜市中,车水马龙,人潮汹涌。

林果儿借着自小娘亲教的几手基本功,靠灵巧的身形在人群中穿梭自如,但每每回头,总能看见乐正辕费力地跟着她,只好继续为他讲解周边摊位的种类。

她就不明白了,乐正家的家主,也该是成天养尊处优的吧?为何偏偏要到这种小情侣小夫妻赏玩的地方来与自己过不去?

当然,这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算了,为何还要跟她这副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的小身板过不去?

“乐正公子怎会忽然想起到京城来?”林果儿笑得一脸僵硬,回头问道。

“令尊与我有两年的生意来往,如今长女出嫁,又是嫁给王爷,吾等贫贱的商人怎么着也该来蹭一杯酒,分一碗羹。”

“…”果然是商人!林果儿笑得愈发僵硬,“那公子刚刚与任公子说了什么?该告诉小女子了吧?”

乐正辕神秘地笑了笑,“其实…什么都没有说。二小姐这个主角走后,这戏我二人唱不起,对视了一眼便纷纷走开了。”他未告诉她的是,任凭看过来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排斥…

就好比,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如此一眼,不消旁人介绍,他乐正辕也该知道,任凭对林果儿是什么心思了。

林果儿得他轻松的回答,瞪大了眼。竟然…什么都没说?

她竟然为了不存在的一席话被坑到此处来替这个男人做牛做马?!

“呵呵,”林果儿笑如僵木,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是么?”

“是的。”乐正辕笑得一脸怡然自得。

“很好,那有个好去处,一定要带乐正公子去了,相信乐正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呃?”乐正辕笑容一缓,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不出半盏茶的时辰,他便被绊住了。

“公子气宇轩昂,奴家甚是倾慕…”一花枝招展的女子勾住他的右臂。

“公子第一次来吧,奴家一定伺候周到哦。”另一香粉刺鼻的女子勾住他左臂。

“你们讨厌啦!不要跟人家抢…”一穿着香艳的女子,直接一推,将乐正辕推进了那头顶挂着“春香楼”牌匾的大门。

林果儿言笑晏晏朝乐正辕挥挥手,“公子好好玩,小女子不奉陪了。”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不见人影。

本以为,甩掉了乐正辕这个麻烦,她可以轻轻松松回家,结果刚没走几步,便觉右肩被人扣住,她下意识回头一掌避过去,在见到了来者何人后,出掌僵在空中。

任凭一脸少有的惊慌失措,扣住她的肩见她回头后,仿佛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了。”在听说林果儿跟乐正辕出去了之后,他便跟着追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进了夜市。

他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什么,人多的地方,他一向不敢深入。因为在这堆怎么看都长着差不多的脸的人群中,他就像是一条溺水的鱼儿,挣扎不能。

但见她跟那个男人扎进去了,他便也来不及多想了,一头扎了进来。

“找我…有事?”林果儿愕然看着他。

“…”任凭从找到她的喜悦中醒神,意识到自己唐突,才将手从她肩上放下,左右瞄了一眼,正色问道:“乐正呢?”

林果儿挑眉,摸着下巴深深看了他一眼,“原来你是…找他有事。他不在。”

见乐正辕不在,任凭舒了口气,四下张望了一下,才道:“我从未逛过夜市。”

“哦。”林果儿装作没有听出这等开场白所隐藏的含义。

因为,就在今傍晚,另一个男人,说出了相似的话,落井下石地把她拖到了这种地方来跟他瞎晃。

“哪里的小面好吃,肚子饿了。”任凭摸了摸肚子,颇是自然地扣住林果儿的手臂,拉着她朝前走去。

林果儿干笑着试着挣脱他的禁锢,“小面的话,我知道有一家面馆很好吃,也很便宜。但请你先放手。”

“林二果,你能不能…让我暂时牵一下?”他捉住她手臂的手一松,伸到她面前,“我怕你会走丢。”怕她会趁他一个不留神就扎进人群中,然后再也不见。

没有人能够体会,即便熟悉的人就近在身边,也无法将她一眼找出并牵住她的悲哀。

所以,不如一开始就紧紧牵着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她。

“哈?!”怕她会走丢?林果儿叉腰正想回嘴,却见任凭双眼泛过一丝脆弱,仿佛他真的…很怕很怕她会走丢。

“好吧,仅此一次。”林果儿将手放在他的手心,碎碎道:“怕自己会走丢就明说嘛。”

任凭不做声看向别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喂,任凭,我一直很想问的,”林果儿蹲在小摊前,右手被他握在手里,左手把玩着摊上的小饰品,漫不经心道:“你我不过见面三次,好吧…现在是第四次。你不觉得,对我这个见了几次的人,就吐露放水和状元背后的真相,实在太过…冒险了么?”说到这儿,她放下手中的饰品,站起身与他面对面,好奇问道:“你不见得是如此不加防备之人,可曾想过我会说出去?”

任凭看着她不答,就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半晌才摇摇头:“总觉得…你林二果不屑如此。迟早要当我娘子的人,说出去对你没好处。”

林果儿抬起左手扶额,拉着他慢慢朝前走,边走边道:“你这样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换句话说,”任凭握紧了掌中的柔荑,“知道了这么多外人不该知道的事,你要么被我灭口,要么就只有嫁给我了。”

“…”林果儿扯了扯嘴角,回头看他。见任凭依旧一张木头脸。

而这张木头脸而后面目表情开口了:“我刚刚那句话是说笑的,你可以笑一笑。”

“呵呵…”好冷的笑话。

两人如同年轻小夫妻一般,手牵手在夜市中瞎晃,一时间竟也不觉疲乏。

时辰渐晚,路人渐稀,归家之时渐近。

林果儿终于站定,回过头来,正色道:“任凭,一个月之期已到,你虽没提,但我知道你在等我的答复。”

“嗯。”

“我接下来的答复,你要仔细听好,我只会说这一遍。这辈子,你不会再听到第二遍了。”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手牵手逛街神马的最美好了…

(九)二果出嫁

凤冠,霞帔。

女儿家,一辈子可能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也祈求只有这么一次。

然而,林家一个半月之内,却有两位女儿,凤冠霞帔一前一后嫁了出去。可谓是双喜临门。

胭脂,水粉,耳坠…深呼吸。

林果儿垂眸,看着镜中的自己,眸光潋滟,雪肌透红,已然分不清到底是胭脂的霞色,亦或是由于此时的气氛而晕透出来的颜色。

“一梳梳到尾…”身后,钟离氏握着木梳,慢慢地滑过自家女儿的秀发。

林果儿抿唇,由镜中看着娘亲的脸,说不上嫁女的欣喜,也说不上舍不得女儿出嫁的悲痛。

钟离氏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又是一打梳子:“二梳白发齐眉…”

“娘亲…你会不会怪我?”林果儿怯生生地问出了声。

钟离氏停在女儿发梢的木梳一顿,笑了笑:“怪你又有何用?女儿,总是要嫁的,留在家里赔了年华倒是要让为娘操心了。”说着又将木梳横于女儿秀发头顶,“三梳子孙满堂。”

林果儿垂眸,分明能感觉出钟离氏话中的言不由衷。

至少,她的第三梳,已然重过慢过了前面两梳。

娘亲…还是不想自己嫁人的。

前几日清点嫁妆的时候,钟离氏从自己的屋里搬出了十几坛林檎酒时,命人小心轻放时,那般的落寞。不舍的,到底不是那几坛子酒。

但…她林果儿已经决定嫁了啊。

回想那日长姐林花迟的成亲典后,爹林森曾将她拉到一边,忙中偷闲地询问她关于任凭之事。

林森当时便表明了,晋平王大婚之后,必然会请旨带着长姐回封地,然后会开始他一系列的动作。那时,林家便会如同深陷泥潭中,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帮凶’的嫌疑了。

“爹是想我应下任凭的提亲么?”林果儿听了后,歪着头问道。

“为父只是觉得,如果真的要在太子这方折一人选,任凭或许是最好的那个。”林森说到这儿,微微别过眼眸,目光中有着深深的歉意。

原本不想逼婚,但到了危及林家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不得不出言相劝了。

林果儿抿唇望向自家父亲的侧颜,在看到他花白的两鬓时,不由得触动。爹林森一直是林家的主心骨,支撑着林家的一切,庇护着林家的每一个人。有了他一直以来默默的付出,才有了她这十八年来无忧无虑的简单生活。

而如今…

“我…明白了。”林果儿握拳,默默点点头。

林森诧异地回头望了她眼,惊讶自家次女的答复竟与那任凭如出一辙。

无论如何,有了林果儿的首肯,外加时间与形势紧迫,一切从简。从提亲到定亲,再到成亲,仅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比起林家长女林花迟那长达四个月的准备时间,林果儿的成亲典显得相当的朴素,一方便由于时间紧迫,一方面也是出于颜面考虑。

毕竟,就算都是林家的嫡女,一介九品的成亲大典又怎可,怎敢盛大过王爷的婚礼?

林家次女的成亲大典,唯一值得一提的,恐怕就当是主婚人十分的霸气——太子殿下百里镜息!

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双方互相配合,倒还算顺利,唯一不顺的,大约便是一开始林夫人钟离氏的强硬反对了。

钟离氏的理由很简单,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林森的回复也很简单:“在老夫看来,任凭会是一个好好待果儿的男子。这无关家族利益,只是由一个父亲看女婿的眼睛看到的。”

钟离氏一愣,不再多言。

“阿微,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林森叫住她,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我只能告诉你,果儿不是你,林家也不会是钟离家。林家一日不倒,果儿便不会受欺负。”

当年,钟离家为武林世家,镇守碧江之口,管辖着上千艘船的命脉。也就是这一商机,促成了丧妻的林森与钟离氏的婚事,造船与航运大家族的林家与钟离家的联姻。但林森心中爱的永远是去世的袁氏,而不是她。而后钟离家渐渐落败,失去了碧江的势力,钟离氏也在林家风头不在,甚至在女儿出生后因为被冤枉而失去抚养女儿的资格。

这样的耻辱,使得钟离氏心灰意冷,终日在佛堂静修,不想管外面的世界,却又偏偏放不下女儿的终身幸福。

是的,她比谁都怕,怕女儿会因为政治婚姻而走自己的老路,怕她嫁给一个不爱她,她也不爱的男人,然后冰冷麻木地过完自己的余生。

但时至今日,钟离氏回想起那天林森的承诺,不禁还是会默默感动。

的确,只要林家不倒,便没有人敢在林果儿头上动土。

她知道这是这个当家的能为自己的女儿所做到的最好的一切了。

抬手,一梳,又一梳,缓慢而又细致,就像倾尽了一个母亲能为自己女儿所做的极致,却挽留不住女儿要出嫁的时辰,终究是到了第十梳:“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看着娘亲眼里极力隐藏的落寞,林果儿扯起一抹笑,故意摸摸自己的妆容,问道:“娘亲,我今日…好看么?”

钟离氏抬眸,会心一笑:“很美,是最美的新娘。”

“那娘亲就是最美的新娘的的娘。”林果儿笑眼弯弯,绾起一绺青丝交到钟离氏手里,“娘亲替我绾发吧,日后果儿就要自己绾了。娘亲先教我。”

钟离氏依着她,边绾边道:“听雨那丫头会随着你陪嫁过去,有她在,你怕是被子也不会自己叠了。”

林果儿嘟嘴,“只是偶尔忘记罢了…”

“去了夫家,可得记得。妻子的一言一行都会在夫君的心里面留下评断,切不可懒惰…罢了。”钟离氏最终将一头青丝绾起来,“你开心就好。”

“果儿知道的。”林果儿不敢点头,嘴上不住地同意。

“夫人,小姐。”听雨在外间敲门,“迎亲队快来了。快让喜娘进去替小姐穿衣吧。”这对母女倒是好玩,成亲当日,把请来的喜娘赶去门外说悄悄话,白白地耽误时辰。

“慌什么,”钟离氏镇定地捧起床上的嫁衣,低叹了一声做工,到底不比一个半月前林花迟的那一件,末了才抬头吩咐道:“请喜娘进来吧。”

穿衣,戴冠,钟离氏见女儿被喜娘接手,才敢歇手,扭了扭腰松松紧绷的肌肉,坐了下来。没坐多久,就见自家穿戴整齐的女儿毫不客气地将屁股一挪,直接挪到了她的腿上,勾着她的脖子撒娇:“娘亲,我等着你喂饭给我吃。”

在林果儿心底,长姐林花迟坐在钟离氏腿上被她喂饭那一幕,对自己的触动最深。

当时她便在想象自己出嫁的一天,如今终于转到了自己这里,当真是想也不想就挪过去了。

钟离氏哭笑不得嗔了她一眼,伸手从旁边桌上的食盒中取出一碗林果儿最爱吃的桂圆八宝粥。

听雨见夫人取出粥,连忙嬉笑道:“小姐,这可是夫人连夜未眠,知道你爱吃,亲自用文火熬出来的,你可得一点不剩地用干净哦!”

林果儿感动地点点头,张开嘴吃下钟离氏喂下的第一口,忆起当日林花迟说过的话,开始举一反三:“这些年,娘亲生我养我,里头事事为我着想,外头大大小小的事为林家操持,果儿总想尽一切努力孝敬您,却连一幅画也没能赶出来。”

“别说了,”钟离氏舀起第二勺,“画可以带去夫家继续,什么时候画好了都可以捎回来,娘亲不急着那一时,也不想为了一幅画耽误你。”

林果儿乖乖吃下第二口,忍不住哽咽道:“果儿会好好的做自己分内的事,辅佐夫君,以林家的利益为先…”

“谁要你想这么多事?”钟离氏忍不住嗔道,复又语重心长放下粥碗,“为娘那席话说给你长姐听的,你去记住做什么?为娘这一辈子,唯一的愿望,也不过是你过得自在开心…而已。”说到这儿,钟离氏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微微平复情绪后,又拾起粥碗。

一碗粥,吃得娘儿俩泪雨涟涟,当真让人伤情得紧。

这样的情绪,一直维持到了林果儿上花轿。

风俗上理应由兄长背上花轿,奈何林家的长子与次子都是庶出,重任便落到了林守和的肩上。一直不出现的林守和背起林果儿,一步一步走向花轿。

林果儿趴在小弟的背上,捏了捏他拧得紧紧的脸,低声道:“守和,姐姐成亲当日,怎么绷着脸?还在怪姐姐忽然要成亲么?”这孩子,自从知道她答应了任凭的提亲后就一直闹别扭,前几日众亲友道贺时,唯独他没有来。

“我一直以为,这种事,姐姐起码会提前告诉我。”林守和沉着脸,自顾自闹别扭。

“姐姐也想啊,可姐姐也不知自己会被长姐一场婚礼给刺激了,忽然想成亲了结果一点头就答应人家了嘛。”林果儿赔笑。虽理由不尽如此,但那日林花迟凤冠霞帔,被晋平王牵着拜堂的场面的确很令她感触。

乃至于后来被任凭牵着逛夜市之时,会一时心猿意马,想象身边执着自己手的男子说不定会一直牵着自己走过余生。

“姐姐不是那么草率的人。”林守和斩钉截铁道。

“呵…”林果儿不知如何回他,笑了一声又道:“而后,娘亲便交给你了。”

“我…知道的。”

被林守和背着,娘亲伴着,林果儿瘪瘪嘴,眨巴眨巴眼睛,努力了一会儿,才低声对身边的娘亲道:“娘,都说这会儿要哭嫁,我哭不出来怎么办?”

钟离氏哭笑不得,一时悲伤的情绪全无,“谁逼着你哭了?给我欢欢喜喜上花轿去!以后,果儿,除了生孩子时的泪水,为娘愿你每一滴泪水都是幸福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