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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灰熊耳背得厉害,得贴着它耳朵大声喊,才能依稀听见。可是我们自说自话,却也相处愉快。它说的最多的,便是班智达。絮絮叨叨将自己听到见到的班智达事迹都告诉了我。怕是对佛祖,它也没那么尊敬过。

  三年前,班智达要办一场盛大的法会,老灰熊带着我去偷听。不想,班智达没有在法会上讲法,却让一个九岁的孩子坐上法台。尤记得上千僧人席地而坐,初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都指指戳戳不无轻蔑。可是,才九岁的孩子,在硕大的法台上镇定自若法相庄严,朗声讲起了《喜金刚续第二品》。

  童音清脆的孩子旁征博引,说得头头是道。那些面露轻蔑之人,也渐渐听入了神,不停点头。我本来见这场法会班智达不亲自说法,很是沮丧。却在听了九岁小孩的讲法后,居然也受益非浅。便跟那些在座的僧人们一样,由衷地佩服。英雄出少年,这话倒也没错。

  老灰熊根本听不到。而我,虽然隔得远,却能凭着狐狸超强的听觉,一边听,一边在老灰熊耳边复述。老灰熊告诉我,这孩子是班智达的侄子,人称圣者的神童八思巴。

  那场法会后不多久,老灰熊便寿正终寝,我又恢复了独居。我将它葬在山洞边,与我所有的亲人一起。想说话了,便去那里闲坐着,叽叽咕咕说上一通。我一心琢磨着再去偷听一次,却听说班智达带着八思巴出了远门,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萨迦。这以后,我便不慎被捉。不想,居然在千里之外的凉州再度碰上他。

  只是,早已不认识他的模样了。当时听法,我们是妖,如何敢站得太近?远远隔着人群,只能见到法台上小小的褐红身影。三年对正在成长的男孩来说,样貌变化甚多。连那清脆的童音,如今也已变声,无法辨出。

  不知为何,知道是他,内心一阵狂喜。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三年前有只狐狸也来听过他讲法,却没来由地像是他乡遇故知般亲切。心里升腾出无端的自信:既然佛祖垂怜,让我遇见圣者八思巴,我必能得救!

  “那只是缪赞,王子不必当真,叫我小名娄吉便是。”他的脸红得要滴血,急忙摆手。不及客套,早已被启必帖木儿拖着往堂上走。看启必帖木儿要入屋内,老头急忙拎着禁锢我的笼子也偷偷跟着往里挪步子。

  “噢?娄吉,那是何意?”启必帖木儿性急地边走边问。

  “意为羊年所生。我出生在羊年,所以伯父和已过世的母亲都这么唤我。”

  启必帖木儿略一沉吟,旋即赞叹:“羊年出生,今年才十二岁,果真是年少有为啊。”

  拉到厅堂之中,启必帖木儿请八思巴在卡垫上盘腿坐下,挥手让下人端上茶点:“我父亲六年前曾派遣部将攻入乌思藏,但他旋即知晓,在这样高寒殊胜之地须得迎请一位大德高僧做整个乌思藏的领袖,方是最利于众生之举。萨迦派班智达大师德高望重,声名远播,是以我父亲亲自写信邀请大师前来凉州商谈乌思藏归属一事。班智达大师实乃大智文殊菩萨化身,不顾年岁已高,两年跋涉,从萨迦到了凉州。这一路,可甚是辛苦?”

  八思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唏嘘感叹,一脸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多谢王子关心,我倒还好。只是我弟弟恰那多吉,从萨迦出发时才六岁,一路无论怎样艰辛他都咬牙坚忍,从不哭泣一声,让我这做哥哥的也佩服不已。我伯父出发时已六十三岁,毕竟年长了,这一路犯了好几次腰疼的老毛病。”

  启必帖木儿点点头,关切地说:“晚些我叫医官去看看。你们到凉州时,正逢我父亲去参加忽里台大会了。让你们在凉州等待,有招呼不周之处,你只须告诉我。”(注:忽里台大会:即蒙古贵族选汗王的大会,蒙古人的汗位并非子承父业,而是由众贵族投票选举产生)

  八思巴谦逊地称谢。才十二岁的他态度诚恳,谈吐举止得当,启必帖木儿很是高兴,谈性愈浓:“好在收到父亲来信,忽里台大会已选出由伯父贵由继承祖父窝阔台可汗的大汗之位。我父亲已启程返回,一个月后便能回到凉州,那时便可与班智达大师会面了。”(注:成吉思汗死后第三子窝阔台被选为汗,窝阔台死于1241年。贵由是窝阔台的长子,是阔端的长兄,由1246年当选可汗。)

  启必帖木儿喝了口奶茶,将一颗酸奶果子扔进嘴里嚼:“对了,你们可缺什么?今日一见你就满心欢喜,必得送你些什么才能显出我们蒙古人的好客之情。”

  八思巴扭头看一眼一直畏首畏脚站在角落的老头。我前爪抓着铁丝,将小尖鼻子伸在外,眼露哀求。他不露痕迹地朝我微点点头,眼神温暖而坚定。回头对着启必帖木儿恭敬地说:“王子,洛追坚赞想要的,都能给么?”

  “那是当然,只要我启必帖木儿有的,都能给。即便我没有,呵呵,只要能找到,也必定赠送给你。”启必帖木儿豪爽地一拍矮茶几,“说吧,安答,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这只狐狸。”八思巴用手遥指着笼子里的我,悲悯的眸子清净如莲,一瞬不瞬地盯着启必帖木儿的眼睛,“蓝狐乃是集天地之灵气生成,是佛祖释迦牟尼以圣意教化。若是杀戮灵物,恐怕佛祖会降罪人间。请王子发慈悲心,放了它,可积无量功德。”

  看八思巴说得煞有其事,心里不禁苦笑。其实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妖,哪有什么资格跟佛祖扯上关系?启必帖木儿愣住,看向老头。老头猝不及防下也愣住,拎着笼子的手局促地微微颤抖。启必帖木儿嗯哼一声:“这狐狸皮子,可是有诸多用处啊……”

  启必帖木儿的声音很是不舍。八思巴站起,走到启必帖木儿面前跪下。双手合十,恳切地乞求:“王子若肯放了这灵狐,洛追坚赞必视王子为终身挚友,一生为王子颂唱真经,顶礼祈福。王子日后若有所求,洛追坚赞绝无说不之理。”

  启必帖木儿不禁动容,急忙拉起八思巴,激动地说:“好,我启必帖木儿从此便认你这个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过是只狐狸,你拿去便是!”

  他朝老头挥手,示意将我交到八思巴手中。老头哭丧着脸走上前,要将笼子递给八思巴,又拽着把手不肯放。嘴角一直哆嗦着,眼望八思巴,流出哀戚之色。

  八思巴明白他的心思,索性不接笼子,转头唤:“王子——”

  启必帖木儿赶紧打断他:“叫我安答!”(注:安答是蒙语兄弟之意)

  八思巴腼腆一笑,咬了咬唇角,轻声说:“安答,这位老人家曾得你亲口应诺免他儿子从军。安答是信守诺言之人,可以再说一次让他放心么?”

  启必帖木儿重重地拍着八思巴瘦削的肩膀,爽朗大笑:“八思巴安答,你可真是会说话。好,我既然答应过,决不反悔!”

  离开王府后,八思巴打开笼子,将我小心抱出,撸着我的毛发柔声说:“别怕,现在安全了,我带你回去疗伤。以后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们,恰那肯定会很喜欢你。如果你想回到山林里,我也绝不阻拦。”

  被他捧在胸口,一双撼人心魂的通透眸子蕴着温暖的笑意。忐忑惶恐的心终于放下,枕在他胸口,暖暖的体温透过褐红僧袍传来,我泪湿了。

  泪渗进褐红僧袍的那一刻,我做了一个改变一生命运的决定:我要跟着他!

  固然是想报恩,未免不是打了些小九九。跟着他,便能时常听法,甚至是他的伯父班智达亲自说法,这对于我的修行极有裨益。哪个妖能有这般运气?

  一只手抚上我的眼角,轻柔抹去泪珠。仰头看,灿烂纯净的笑容如冬日暖阳,漆黑的深邃瞳仁中射出柔和光芒。朝他怀里拱了拱,露出乖巧模样。我知道自己扮乖时娇憨可爱,最博人喜欢。果真他笑得更灿烂了,将我举在眼前,朗声笑着:“走吧,我们回家。”

  我赶紧吱吱欢叫。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从点头的那一刻开始,四十多年我没有再回到昆仑山。四十年间,我与他,还有他的家族,紧紧牵连在了一起……

  

  “后来,八思巴果真信守诺言,与启必帖木儿成为一生的挚友。凡是启必帖木儿所求,八思巴无不尽心尽力。”我往壁炉里又添了一块柴,屋子里暖意融融,倒让人忘了窗外呼啸的狂风暴雪。

  “我多次来西藏,这段历史也知道一些。”年轻人点头,思索着说,“当时四川还在南宋控制之下,蒙古之所以要取西藏,是为了保障军队进攻四川时侧翼的安全。但是西藏当时局势混乱不堪。吐蕃王朝早已崩溃,大大小小教派林立,割据一方为政。西藏地广人稀山多险峻,阔端用武力征服耗时耗力,也难保整个西藏都肯听从蒙古人号令。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迎立一位藏传佛教的领袖人物,抬升这一教的势力,让整个西藏听从于他。萨迦派便是在这样复杂的政治环境下顺应时代,脱颖而出。”

  我赞许地点头:“你说的不错。当时藏地最大的教派——噶举派分成若干小派:止贡噶举,帕竹噶举,蔡巴噶举,噶玛噶举等等。他们都畏缩不前,对蒙古军队敬而远之,不愿奉召。只有偏居后藏的萨迦派班智达大师卓有远见,接到阔端邀请便即动身。他的凉州之行,对西藏,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的思想居然那么现代?”

  我扑哧笑出声:“我虽然居住在无人烟之处,却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目睹了这七百多年的沧桑变化,尤其是近几十年翻天覆地的巨变,怎么可能不受影响?我时不时变成你们的模样,去各处漂泊,体验你们的生活。你们用的各种电器,包括电脑,我也会用。你们上网找信息,我也是一样。我还有很多书籍,各种语言都有,我可没有被你们的时代淘汰。”

  他愣了一下,也呵呵大笑:“看来,妖也得跟上时代潮流啊。难怪我觉得跟你沟通一点代沟都没有。”他伸手在壁炉上取暖,饶有兴致地问,“后来呢?你该见到他弟弟了吧?”

  我点头。看到年轻人专注的眼神,暗自笑了笑。看来他已经完全进入这个故事,不再以刚刚那样戏谑的口吻说话了。

  第4章 白兰之朵

  第三章:白兰之朵

  对于没有智慧的人,

  再好的经典也无用;

  珠宝首饰再漂亮,

  黄牛决不会理睬。

  ——《萨迦格言》

  “恰那!恰那!”在启必帖木儿面前沉稳应答的八思巴,一入驿馆中的住所,便抱着我飞奔起来,一路用藏语欢快地嚷着,“你快出来,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四处转悠,却找不到人。大冬天的,八思巴光洁的额头上居然渗出了些细汗:“恰那,再不出来,哥哥不让你碰——”

  门后突然窜出个小小的人儿,指头扒拉着眼睛和嘴角,做出可笑的怪模样,嘴里发出自以为恐怖的哇哇大叫。跟八思巴穿僧袍不同,他穿的是俗衣,留着披肩长发,左耳垂下一长串的玛瑙耳坠。做工考究的丝绸袍子,红艳艳的喜庆图案,更衬得小人儿唇红齿白,可爱极了。

  八思巴好笑地拍拍他的头:“这伎俩早就看穿啦。你没吓到哥哥,但要是吓坏了它,看你会不会心疼。”

  他小心松开胸襟处的僧袍,我从里面探出头来,冬日阳光透过窗射在脸上,有些不适应地眯着眼,将头在他僧袍上蹭了噌。

  “呀,好可爱啊!居然是蓝色的,跟天空一样蓝。额头还有一块莲花一样的胎记,真漂亮!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家伙!”

  “你才是小家伙!”我心道。

  小家伙兴奋地大叫,伸手便想接过我。我警觉地竖起尖耳朵,对他呲了呲牙。

  “你看,吓到它了吧?”八思巴微笑,露出洁净的白牙。将我小心交到恰那手中,柔和地轻声细语,“小心些,它的腿有伤。你先抱着,哥哥去拿药箱。”

  “好。”恰那的童音清脆,与三年前听到的八思巴的声音颇有些像。他学着哥哥小心捧起我,煞有其事地介绍自己,“你好,我叫恰那多吉,你可以跟哥哥一样叫我恰那。新年一过,我便九岁了。”

  有点犯懵。这孩子,居然把我当人一般对待。他个头还很矮小,脸还没完全定型,有些肉乎乎。眼睛跟八思巴很像,水光涟漪,晶亮如星辰闪烁。脸颊也跟哥哥一样红彤彤,是两年间辛苦的旅程,被高原烈日所晒。不过他的肌肤比八思巴更为白皙细嫩,而与哥哥最大的不同是:他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衬得笑容格外明净。

  看着他水灵灵的小脸蛋上绽放的纯净笑靥,那一刻,两百多年如死灰的心,竟涌出一种叫“感动”的东西。那时对人类情感尚是懵懂的我,并不知道,这个第一次见我便将我当成人类郑重对待的男孩,会如此深刻地进驻我的心间。七百多年岁月流逝,恰那的笑靥却从未在心中磨灭过。午夜梦回,窗外昆仑山的狂风呜咽,只要想起他暖暖的笑,便能温暖地枕着那些温馨回忆入眠。

  “哥哥,它叫什么?”

  “哥哥刚才一直在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呢。”八思巴的清眸里蕴着笑意,宠溺地抚了抚我的小尖耳朵,“它的眼睛,毛发都是蓝色的,这么美丽的灵物天上才有,世间难寻。所以,哥哥想叫它蓝迦梅朵。”

  恰那摇头晃脑,肉乎乎的小脸一本正经:“蓝迦梅朵,天上的花朵。不愧是神童哥哥,连名字也起得那么好听。”

  蓝迦梅朵,是藏语“天上花”的意思。恰那喜欢亲昵地叫我小蓝,而八思巴,却更喜欢简称我蓝迦。以前跟人接触,知道人类都有名字做为代号。如今我一只小狐狸,活了三百年后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代号,禁不住窃喜。

  后来,与兄弟俩相处日深,身上沾染了更多人气,我对这名字也越来越喜爱。即便七百多年后的今天,每次默念“蓝迦梅朵”,耳边总是会响起兄弟俩温暖的声音。一声轻唤入耳,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四下寻觅,却原来斯人隽挺的身影,只有在梦中可现。

  兄弟俩凑在一处,神情严肃地为我疗伤。恰那一手抱着我,一手执着我皮开骨裂的左后腿,紧张地咽一咽嗓子:“小蓝,一会儿会很疼,你要忍着点。”

  八思巴含一口烈酒,猛地朝我的腿喷去。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一个自然是我,另一个,是恰那。

  “恰那,你干嘛也叫得那么凄惨!”八思巴嘘出一口气,在僧袍上擦了擦汗湿的手心,轻拍弟弟的脑袋,瞪他一眼。

  恰那低头,撅起莲瓣般的小嘴嘟哝:“我,我觉得小蓝疼,比我自己疼还疼。”

  八思巴一愣,眼眸里满含爱怜,摇头叹气:“你这个实心眼的孩子……”

  那时我便发现,十二岁的八思巴,对着弟弟说话,语气不像是哥哥,更像是长辈。一个无论弟弟怎么调皮捣蛋,无论弟弟做了什么错事,也会在他身前遮风挡雨的守护神。

  细心包扎完毕,兄弟俩给我洗澡。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虽然两兄弟年纪还小,可毕竟是雄性,嗯,人类叫“男子”。想让他们出去,怕开口说话会吓着他们。想逃,却被恰那抱得紧紧。最令我尴尬的是:兄弟俩头凑在一起研究我是雄是雌。在他们的欢笑声中,我三百岁的老脸羞得无处安放。

  “哥哥,你说,小蓝是不是听得懂我们的话?每次我们说什么,它都会有反应。”恰那不知哪来的兴奋,眼睛如月牙弯弯,伸手在我肚皮上轻轻搔弄,“你看,它的脸红透了。难道是因为我们这样看它,害羞了?”

  八思巴将我翻回正常位置,手脚麻利地搓洗着:“蓝迦是灵狐,说不定非但能听懂,还会说人话呢。”

  恰那眨巴着灵动的大眼,呀呀大叫:“会说话?那它会说藏话么?”

  “那当然。它是灵狐,藏话,蒙古话,汉话,党项话,只要它想,肯定都会说。”

  我瞪一眼忙碌的八思巴,他还真是厉害,连这点都能猜到。

  “那太好了。小蓝,来,叫我的名字,就给你糖吃。”恰那手舞足蹈,脸被水盆里的热气蒸着,泛出兴奋的绯色。

  真真郁闷。我都三百岁了,居然被个八岁孩子哄小孩一般地逗,真是岁数白长了。冲他翻翻白眼,才不上当呢。我要是说话了,便会被当成妖孽,请巫跳神,人人喊打。这样的经历已不是第一次了。我绝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幼稚,贸贸然以为人皆可信。

  终于洗完了。我受罪地想,为了听法,混迹在这里当宠物的日子也不好过。还没等我懊恼完,纸糊的窗子漏进一丝风,我一激灵,打出一个喷嚏。一块大巾子盖在身上,来回揉面团一般搓动,八思巴扯开恰那的手:“轻些,你想把小蓝揉死么?”

  轻柔的搓动,舒服地像是在按摩。我闭起眼遐意享受,心想:还是八思巴心思细腻。那个毛手毛脚的小鬼头,在给我洗澡时老是会扯到我的毛,还差点将我的伤腿浸到水里。以后一定要离他远点。

  擦得差不多了,身上的毛发却还是有些湿。八思巴换一块干的毛毯裹住我,将我放在床上。屋外传来敲门声:“八思巴佛爷,恰那少爷,班智达上尊让两位去听法。”

  八思巴应诺一声便打算出门,被恰那牵住了僧袍衣角:“哥哥,我们带着小蓝一起去吧。”

  “这……”八思巴犹豫着,“伯父对我们的学习要求很严格,他若是看见了,会生气的。”

  “可是,我不放心小蓝一个人留在这里。”恰那撅着嘴,左右晃着八思巴宽大的僧袍,“哥哥,求你了,我们偷偷把小蓝放在衣服里,伯父不会发现的。”

  恰那脆生生的童音,撒娇的哀求,配上超级可爱的表情,看得出八思巴最难抵挡这招。他扭头看床上的我,我自然抓住这个机会,顶着毛毯,探出头扮着可怜,呜呜轻叫。

  “好吧。”八思巴终于抵挡不住了,走到床边掀开毛毯抱起我,“蓝迦,你可得答应我,不要乱动,也不要出声。”

  我点头吱吱叫,恰那高兴地直跳:“哥哥真好!”

  我的身体还未全干,裹着毯子不容易放进衣服里。八思巴思索一下,拉开领口,将我放进去。一滑进他衣服里,我立刻懵住了。这、这、这便是人类肌肤的感觉?没有毛发覆盖,原来是这般滑腻,透出一股暖意。身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这味道,我并不讨厌,却不知为何,闻着这样的体味,让我心慌起来。

  我微微挣扎,想要逃开这莫名的心慌。一只手隔着衣物摸到我,调整一下我的位置。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新鲜空气扑鼻而来。我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甩着脑袋想,刚刚那莫名其妙的感觉,肯定是因为里面太闷了。

  有些颠簸,是他在走路。强劲的砰砰声,一声接一声清晰地鼓着我的耳膜。是他的心跳?抑或,是我自己的?周边还有些其它细碎的脚步,应该是侍从们。他一路跟恰那聊天,我无心听,满耳全是从他胸膛里传来的“砰砰”跳动声。第一次跟人类有这么近的接触,我还真是不适应,极度不适应。

  听得兄弟俩脚步跨入一间屋子。站定,恭恭敬敬地鞠躬,两个孩子齐声喊:“伯父。”

  

  年轻人小口小口地噙着酥油茶:“八思巴还有别的兄弟么?”

  “有。他的家庭很复杂。他父亲娶了五个妻子,却在五十二岁才得到第一个儿子八思巴。到他父亲五十六岁圆寂时,四年间五个妻子又生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恰那是最小的儿子,与八思巴都是大妻所生。”

  年轻人点头总结:“所以这么多兄弟姐妹中,八思巴跟恰那的感情最深。唯有恰那与他是一母所生,而且从幼年起,两人便远离故土,相依为命。这样的兄弟情,是任何别的感情都无法取代的。”

  想起恰那,仿佛看见他就站在眼前,酒涡浅笑一如当年。心又开始刺疼,不敢多想,稳一稳心神,苦涩地说:“八思巴爱怜弟弟,也是因为恰那苦命。他刚一出生就没了父亲,四岁时又失去了母亲。六岁便离开家乡,经历成人都难以忍受的艰苦旅程。而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再过几个月便宣告结束了……”

  年轻人一愣,摇头轻叹:“可怜的孩子……”

  第5章 智者班智达

  第四章:智者班智达

  高贵的身份是用言行来保持的,

  行为堕落了也就失去了高贵;

  人们都喜爱檀香,

  烧成了木炭还有什么稀罕?

  ——《萨迦格言》

  我很想探头出去看一眼这位藏传佛教的传奇人物。记得在法会上,他没有讲法,只是坐在一旁。我远远地看着,无法看清长相,只觉得气如蟠龙,瑞光隐现。我和老灰熊,一边啧啧称道,一边为无法听他亲自讲法而深感遗憾。

  不过对他,我可一点也不陌生。老灰熊活着的五年间,每日听它讲萨迦班智达的大名和事迹,听得耳朵出老茧。

  据老灰熊说,班智达本名贡噶坚赞,年轻时便云游四方,遍访名刹高僧。他学问深广,精通五明,闻名于整个乌思藏,被人尊称为“班智达”,这可是印度人对精通五明的佛教学者的尊称。(注:五明分大小五明,大五明指佛学、正理学、声律学、医学、工艺学,小五明指修辞学、辞藻学、韵律学、戏剧学、星相学。)

  当时有一群天竺人,信奉大梵天,反对佛教,专程来西藏找他辨论。结果班智达胜出,这群人全都皈依了萨迦派。还有其它教派的人也不服气,派了一位最有学问的僧人叫伍由巴,来找班智达辨论。伍由巴也同样心服口服,索性不再回去,从此皈依了萨迦派。伍由巴后来成为班智达最得力的弟子,在班智达动身去凉州后受命执掌萨迦寺,一直到班智达圆寂。

  学者班智达勤于著书,最让老灰熊津津乐道的便是《萨迦格言》,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朗诵上几段。老灰熊自以为抑扬顿挫实则咆哮难听的吟诵声,反而给这些睿智的格言添了些喜剧效果,以至到现在我还依然能背诵得出来。

  比如:

  卑劣的人向高尚的人发脾气,

  高尚的人不会动火;

  狼发出骄傲的嗥叫时,

  狮子却可怜它无知。

  吟诵这首时,老灰熊老是抱怨班智达没有把“狮子”写成“灰熊”。

  再比如:

  正直的人碰到了生命的危难,

  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本色;

  黄金经过烧炼,

  也不会变成别的颜色。

  老灰熊悟性并不强,记忆力很差,却能背诵整本《萨迦格言》。可见班智达深入浅出的简单语言,连老灰熊这样的笨妖也能记住。班智达的魅力,可见一斑。

  如今本尊就离我几步远,不由让我心下窃喜。可是,想起八思巴的叮嘱,又不敢露出头来,心里着实痒痒地紧。

  “昨日所教的道果法之四皈依法,你们可还记得?”慈祥中带一丝威严的苍老声音响起。

  “记得。”两兄弟盘腿坐下,毕恭毕敬地回答。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感觉出八思巴双手合十,带着恰那一起喃喃念诵:“南摩格日贝,南摩布达雅,南摩达摩雅,南摩桑迦雅。”

  班智达的声音响起:“这四句真言,是依次表示皈依金刚上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的咒语。切记,不可弄乱顺序。每次念咒三遍后,即观想金刚上师,观想虚空中显现佛、法、僧三宝。”

  沉稳的踱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八思巴身畔:“三宝互相融合,化为五色大光明,灌入习法者顶窍,注满全身。一切恶障不净化为黑气,从毛孔中一一排出。习法者便会变得光明透彻,身心轻安,充满福慧。”

  他的声音虽显老态,却饱含睿明,智度旷达。听着这样睿智的声音,我总算明白了当年的老灰熊为什么会一提起班智达便两眼发光。

  “如是念诵四皈依真言一百零八遍后,最后发菩提心。向佛祖发愿修法必成之心,及功法圆满后一定回施有情众生之心。来,你二人现在跟着我一起做一遍。”

  传来的声音表明班智达已在卡垫坐下,两兄弟一起念四皈依咒,我也跟着默默念咒,依照顺序观想佛法僧三宝。一个时辰后,一百零八遍咒语默念完毕,睁开眼,果真神清气爽,气血畅通。这些佛法的修习法门,对妖修炼也有好处。心下窃喜。老灰熊若是在世,知道了我的际遇,不知会如何眼红。

  听得班智达又说:“道果法乃萨迦派修习的最大密法,只靠言传,不重文字,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之法。教给你们的四皈依法,只是修习道果法之前的基础之一。必得修习完第一法,才能修习第二法。每日勤加修习,却不可贪多冒进。”

  兄弟俩赶紧称是。

  “伯父,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我想回萨迦了。”是恰那银铃一般稚气的声音,估计坐不住了,在卡垫上蹦跳起来,“这个地方不好。我要是多跑动,就会想睡。头还痛得厉害,好像有把锤子在敲。”

  “恰那,伯父知道,这里跟萨迦气候全然不一样。我们这些来自高寒之地的人,都有身体不适。你和娄吉年纪还小,这两年跟着伯父受苦了。”班智达慈祥的声音里含一丝歉疚,却是语气坚定,“只是,我们现在还不能走。甚至,有可能要在此地住上几年。恰那,你要努力适应啊。”

  “伯父,没关系,不必顾及我们。”是八思巴略带沙哑的变声期声音,“您身负重任来凉州,我和恰那绝不会成为伯父的拖累。”

  七百多年后,我读了现代资料才知道,兄弟俩的身体不适,是因为“醉氧”。萨迦海拔四千多米,凉州却只有海拔一千来米。从平原初上高原之人会因缺氧产生高原反应,从高原初下平原之人,也会因为空气中骤然多了氧分而“醉氧”。高原反应与醉氧,每个人体质不同,轻重不同。最严重的,会引发肺水肿而死。七百多年前的人没有这些常识,没有辅助的药物,只单纯地以为是水土不服。

  而年老的班智达,年幼的八思巴和恰那,两年间经历的,又何止身体上的磨难?

  “娄吉,恰那,你们可知,伯父为何要在如此年老之时,历经世人难忍之艰险,万里迢迢来到凉州?”苍老智慧的声音停顿一下,再继续响起,却突然转了话题,“六百多年前,我们的英雄松赞干布统一藏地各部落,迁都逻些,建立起了煊赫的吐蕃王朝。后来历任赞普大力对外征伐,吐蕃疆域曾经极其广大。”(注:逻些既拉萨,赞普既国王)

  不太明白为何班智达突然说起吐蕃历史,只是隐隐觉得,他来凉州与此有关。对于辉煌的吐蕃王朝历史我也颇有兴趣,正听得入神,突然感到前方透进了些许光线。八思巴的手有意无意轻按了按我。我犹豫一下,小心地探出鼻子呼吸。身上的皮毛已被他的体温捂干,新鲜空气入鼻,不觉得冷,反而能稍稍冲淡那让我莫名心慌的味道。

  大着胆子,将脸向外探了探。借着衣袍的遮掩,终于看到了乌思藏最有名望的学者——萨迦班智达。

  极短而细密的白发覆着头皮,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脸上手上密布点点老人斑。三年前远远瞥过,与现下相比,苍老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只是一双眼依旧炯然有神,睿智如常。眼波流转,仿佛能堪透人心。

  侍从轻步上前为他添加酥油茶,整个房间顿时漂着浓郁的酥油香味。他轻抿一口茶,继续缓缓说到:“可是,强大到不可抵挡的吐蕃王朝,怎会在两百年后突然灭亡了呢?”

  恰那眨巴着无邪的大眼睛,用手托住下巴,认真的神态无比可爱。

  班智达长长叹了口气,自己回答:“吐蕃本不信佛教,信奉的是源于吐蕃本土的苯教。佛教在藏地兴起自松赞干布时期。他迎娶了汉地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尺尊公主。两位公主信佛,她们入藏后带来了大量佛经,建起了大小昭寺,并劝说松赞干布也皈依了佛法。佛教从此在藏地生根发芽,也开始了苯教和佛教数百年的争斗。”

  班智达扫视兄弟俩一眼,声音低沉:“最后一任赞普朗达玛在位之时,他笃信笨教,残忍地灭佛。僧人被逼还俗,佛经被烧毁,寺庙成了屠宰场。朗达玛被忍无可忍的僧人行刺而死,于是一场浩劫开始,最终导致了强盛的吐蕃王国彻底覆灭。”

  恰那听得惊心动魄,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呢?”

  “朗达玛有两位王子,分别是王后与王妃所生。两位贵妇各挟一位王子,联合王族互相攻伐,混战了二十年。双方实力相当,谁也战胜不了对方,相互消耗得越来越弱。再加上连年灾荒,瘟疫流行,以至民不聊生,奴隶们纷纷揭竿而起。战争过处,杀人盈野,五千里内,尽是赤地。两派势力最后同归于尽,吐蕃王朝就此覆灭。从那以后,藏地分裂割据,众多部落奉当地佛教教派各自为政,不相统属。”班智达仰头长叹,锐敏的双眼微微闭起,满脸的不忍与疲倦,“直到今日,已历四百年了。”

  八思巴站起,走到班智达身边,为他轻捶肩膀:“伯父,我知道。您来凉州,是希望结束乌思藏的混乱,重新将藏人统一起来。”

  班智达缓缓站起身,背手在室内踱步,步履龙钟。抬起圈圈纹路的苍老颈项望向兄弟俩,眼神沉重,语气悠长:“这是伯父毕身所愿。我已年老,若在生之日无法实现此愿,你们兄弟俩一定要记得完成它。”

  八思巴瘦削的胸膛传来加深的起伏,稳一稳声音说:“伯父毋须担心。阔端王爷不日便返回凉州。您与他的会面,定能完成心愿。”

  恰那眨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班智达点点头,满含爱怜地抚了抚恰那可爱的小脑袋。兄弟俩站起告辞,班智达不动声色地对八思巴说:“把你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免得憋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