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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叹出长长一口气:“吐蕃王国鼎盛时期,灭青海土谷浑,与大唐分庭抗礼。安史之乱时,还乘机攻入了长安劫掠。可惜从松赞干布算起,到朗达玛被刺身亡,两百来年便土崩瓦解。世家大族在王室内讧和奴隶大暴动中几乎被消灭尽净,奴隶起义中也没能出现领军人物。从此西藏四分五裂,再也没有出现过统一的王朝。”

  我感叹万千,眼望窗外:“我后来看了不少书才明白,佛教和苯教的争执只是表象。吐蕃大都是幼子继位。赞普年幼时,由王族或外戚掌权辅政。等到幼子长大,自然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反抗掌权的王族或外戚。加上多年来吐蕃一直奉行对外武力扩张,对内实施的又是极落后的奴隶制度,社会矛盾本就尖锐。佛苯之争,其实更多是王族内部一派势力借着宗教名义打压另一派。”

  年轻人赞许地打了个响指:“你果然读了不少现代史书。不过吐蕃灭亡后,佛教势力却没有因为朗达玛灭佛而灭亡。反而与各个地方割据政权结合,影响更为深远。藏传佛教几大派:红教宁玛派,白教噶举派,后来并入黄教格鲁派的噶当派,还有花教萨迦派,都是这四百年间出现的。”

  我点头:“萨迦班智达心怀高远,可惜当时几大佛教派别势力相当,尤其是分出许多小派的噶举派,势力最大。偏居后藏的萨迦派,并无实力再次统一藏地。”

  他微微一笑:“想来,班智达对于自己的凉州之行,心情必然复杂得很。他也不能确定,铁蹄踏破天下的蒙古人,会对西藏采取何种方针策略。”

  第6章 童年记忆

  第五章:童年记忆

  只要是知识渊博的学者,

  自然会有人汇集在你周围;

  只要是香气四溢的鲜花,

  自然会有成群的蜜蜂飞来。

  ——《萨迦格言》

  八思巴瞬时脸变得通红,跪在地上将我取出。却没有交给班智达,而是搂在怀里。恰那的脸色也变了,皱着小脸结结巴巴地解释:“伯、伯父,是是恰那不好,硬要哥哥带小蓝——”

  八思巴平静地打断恰那,垂下优雅的颈项:“是娄吉太贪玩,没有听从伯父教诲。娄吉愿受任何惩罚。”

  班智达锐敏的目光定在我身上,沉默一会儿才慢慢说:“是只蓝狐呵……”

  他的语气并无责罚,却似另有深意。我只是个小妖,无法琢磨出智者玲珑的心思,自己那点小九九似乎被他深邃的目光看穿了。心一下子被无形之手揪紧,不敢再对视他犀利的眼,也学着八思巴一样,忐忑地垂下头。

  “伯父,蓝迦梅朵是只灵狐。它长得那么可爱,又很聪明,能懂人言,我和哥哥都很喜欢它。而且我们,我们在凉州没有玩伴……”恰那小心翼翼地辩解,不住抬眼偷看班智达的脸色。

  班智达面色无波,将宽大的袖子甩上肩:“这只狐狸,你们想养便养罢。只是,修法时最忌心有旁落,以后不要带着它来听法了。”顿一顿,看向八思巴,“娄吉,跪在文殊菩萨前思过两个时辰。”

  八思巴刚说了声“是”,恰那在哥哥身旁突地跪下,仰起水灵的小脸蛋,哇一声大哭起来:“伯父,是恰那不好——”

  “恰那,带小狐狸先回房。”班智达的语气温和如旧,却有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恰那眼泪汪汪地看向跪地的八思巴。八思巴回他一个安心的微笑,将我递给他。

  “喂蓝迦吃点东西。”八思巴在将我交给恰那时,垂头在恰那耳边叮咛。

  恰那憋住哭腔,噙着泪一步三回头走出屋,班智达在他背后淡淡地说:“两个时辰内,不许私自来看你哥哥。”

  夜色从四面八方降临时,骤然起了大风。沉郁了一整日的天倾泻下急促的雪粒,敲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屋里燃着炭火,暖意融融。恰那坐立不定,一会儿抱着我在房间里转圈圈,一会儿又坐在炕上唉声叹气。我心里内疚,恰那嘀嘀咕咕跟我说话时,便随着他的语气配合出焦急伤心的表情。那乖巧模样,惹得恰那无比怜爱。

  直到窗外传来更夫敲戌时,八思巴才进屋。掀开顶在头上的僧袍,肩膀上积着微白,原来外面已是漫天飞雪。

  “还不睡么?”他跺脚,抖一抖僧袍,伸手在炭火上取暖,转头问床上的弟弟。

  “哥哥,对不起……”恰那光着脚跳下床,奔进哥哥怀里,声音又起了哽咽。

  “不怪你的,是哥哥不好。”八思巴轻拍恰那披散开的乌黑长发,低头看了看恰那怀中的我,“你给蓝迦吃过东西么?”

  “吃过了,我喂给它吃糌粑。”恰那一脸骄傲地看着哥哥。

  我委屈地冲八思巴呜咽。那一块块糌粑混着牛奶,一股子怪味道。我只勉强喝了点牛奶就不肯再吃。可是小冒失鬼硬是按着我的头,我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他却丝毫觉察不出我的不快。

  八思巴一愣,摇头苦笑:“你呀,根本不知道狐狸喜欢吃什么。”

  不及换下湿了的僧袍,他开门走出去。等他半个时辰回来后,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一闻到味道我便馋涎欲滴,迫不及待地从恰那手中挣扎出去,飞扑向八思巴。

  是鸡肉!久违的鸡肉!自从被死老头捉住后,再也没尝过鸡肉的滋味。伙食之差,让我瘦得只剩皮包骨。啪唧啪唧几口吃完,满足地伸舌舔嘴角之时,被八思巴抱起。一只骨节细长的手端着茶碗伸到我嘴边,香甜的牛奶冲鼻,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在昆仑山修行时,我经常到山下的牧民家中,偷鸡的同时,也不忘去偷点牛奶喝。可是,我却有些介意他喂我的姿势。像是喂婴儿一般。想抗议,却抵不过牛奶的诱惑。算了,我老人家不跟小孩一般见识,还是赶紧喝比较实际。就着八思巴的手,咕噜咕噜几口喝光,还不忘舔了舔碗沿,满足地在他僧袍上噌头。

  “哥哥,小蓝喝牛奶的模样真是太好玩了。”恰那一直蹲在旁边看我吃东西,嬉笑着眨巴黑亮的大眼睛,“你看它嘴边全是奶沫子。”

  恰那伸手要帮我抹嘴,我呲牙,扭头不理他。这小鬼今天让我吃尽苦头,要不是有八思巴,我非饿死不可。

  一块帕子轻轻落在嘴上。抬眼,油灯下清隽的通透眸子,有着琥珀一样的光泽。唇角勾起,笑意昭昭。他轻柔地来回抹我的小尖嘴,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落入耳畔:“吃饱了吧?该睡了。”

  他拖了块卡垫放在床下,恰那叫了起来:“哥哥,让小蓝跟我们一起睡炕上吧。天冷,它睡在床下会冻坏的。”

  “也好。”将我抱上炕,兄弟俩一起脱了外衣,吹熄油灯,钻进暖暖的被窝。我趴在中间,两兄弟的呼吸一起一落地拂过我的脸。窗外朔风阵阵,簌簌的雪扫窗棂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响。我身上发烫,搞不清是被这炕热的,还是因为心里异样的不自在。

  很长时间睡不着。从没跟人如此近距离地生活在一起,很是拘谨。天生的谨慎让我们习惯昼伏夜出。也许,跟了人类后,我也要改一改这些生活习性了吧。

  即便是漆黑的夜,我的视力依旧如常。恰那的小脑袋朝向我,乌黑亮泽的长发遮住半边脸,可爱的笑涡微现,咂巴着嘴偶尔嘟哝出几个字,却听不出到底在说什么。八思巴仰躺着,面容静谧安宁,两手端端正正放在腿侧。我不禁有些好笑,这个心细如发的老成少年,连睡态也那么一本正经。

  恰那一翻身,一只胳膊压了过来,压到了我的长尾巴。我忍住疼,想要推开他的手臂。却发现狐狸的力气跟人比,实在是蚍蜉撼大树。正要喊叫,黑夜中响起簌簌的衣物摩擦声。是八思巴!他睡时居然这么警醒,我刚刚推恰那手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便吵醒了他。

  八思巴蹑手蹑脚地坐起,将恰那莽撞的手臂移开。再把恰那另一只搁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窝,为他掖好被子。躺下后翻身侧脸对我,将我挪近他胸膛处。一只手圈出半弧,为我围起安全的港湾。

  那股熟悉的体味再次冲击着鼻子,心莫名地砰砰跳,辗转难眠直到第一丝晨曦跃出云端。我悲哀地想,狐狸的嗅觉要是不那么灵敏,该有多好。

  天快亮时,实在扛不住睡意,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睡梦被轻轻咳嗽声打断,我警觉地竖起耳朵辨别。不是恰那,是八思巴。听得出他在竭力抑制,实在忍不住时便用被子掩住嘴。我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看他,晨曦中他黑眼晶亮,手指放在唇上对我做个无声的“嘘”,浅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

  第二天一早,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不住咳嗽。他受凉了。

  他用身体捂暖我,为了让我透气不把衣袍束紧,不知灌了多少冷风进去。半夜里还几次起来帮恰那掖被子,不受凉才怪。

  这个孩子,为何与我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我本来极讨厌药味,却在八思巴养病时破天荒没有逃开。在他身边守着,陪他静静看书,汤药的苦辛味道弥漫在整间屋子。偶尔,他会抚摸着我,温暖地对我笑。无论窗外风雪凄寒,屋内,有他在的地方,便有温柔而静谧的微笑。如三月阳春和熙的清风,驱逐了所有寒意。

  两百多年孤身修行,早已忘记了亲人相伴的滋味。却从这少年身上,依稀又忆起了心底深处,曾经的一片柔软。我突然,开始喜欢这样有人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话了……

  凉州的冬天漫长,我跟着兄弟俩,用我无敌的可爱模样刻意讨好,换来他们的日益宠爱。每天过得惬意至极,不用犯愁冬日食物难觅。我开始明白为何猫狗之流甘愿做人类宠物。只是,听班智达说法,是我当宠物的最大目的。可惜,小九九流产了。不敢去听墙根,如果被敏锐的班智达觉察,他肯定会发现我的目的,进而知道我是妖,不是普通狐狸。不过,即使是上次偷学到的四皈依法,也已经让我受益匪浅了。

  藏历新年很快来到,我做为宠物,陪着八思巴、恰那兄弟俩,过了在凉州的第一个藏历新年。

  吐蕃时期,骁勇善战的吐蕃人灭了青海的土谷浑,又从唐人手中攻下处于河西走廊要冲的凉州。吐蕃往这些地方大量移民,所以,凉州有不少藏人。藏历新年气氛浓烈,热闹非常。(注:凉州既现在的甘肃武威市)

  年前班智达的侍从们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们用酥油和面粉炸成形状各异的油果子,还在绘有彩色花纹的木盒左右分别盛放炒麦粒和酥油拌成的糌粑,上面插上青棵穗和酥油塑制的彩花。到了年二十九那天,所有人都打扫卫生,将驿站内分配给他们的小院落扫得干干净净。尽管只是临时的暂居地,他们也当成自己的家一般,粉饰一新。

  年二十九那晚,所有人团坐在一起吃面疙瘩。不时有人发出怪叫,因为吃到了包进面疙瘩里的石头,羊毛,或者木炭,惹来哈哈大笑。恰那最惨,他吃到了辣椒,辣得眼泪汪汪到处找水喝。我看他那凄惨模样,死活不敢碰眼前的那碗面疙瘩了。

  吃完面疙瘩,恰那提起一个陶盆,八思巴抱着我,兄弟俩兴奋地手牵手跑到街头送鬼。凉州最繁华的鼓楼周围已聚集了好多藏人。广场中心点着火堆,许多年轻人端着鬼食盆欢快地奔跑,后面大群人在追,嘴里热闹地大喊着“哟~哟~”。追上了,年轻人们便将鬼食盆摔碎在火堆中,嘴里不停喊着吉祥话。

  恰那咯咯笑着让八思巴追。他穿着新衣,被大红丝绸镶边的羊皮袍子裹得像个小球在滚动,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透响。那样无忧无虑的欢快,连我的心也被感染。要不是后腿伤还没好,我肯定也跟着恰那一起疯。他跑过瘾了,气喘吁吁地站定,举起陶盆向火堆砸去,然后冲着八思巴大喊:“扎西德勒!”

  恰那披散的长发被风掠起。火光下,他的黑眸如同打磨过的曜石,晶莹剔透。嘴角的笑天真无邪,露着可爱的酒窝。八思巴抱着我,走到恰那身边,握住弟弟的手,温暖地看着他:“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之意)

  恰那用手点一点我的小尖鼻子,满心喜悦地说:“扎西德勒!”

  那一刻,我差点冲口而出:“扎西德勒!”忍一忍,还是没说。

  

  壁炉中的火烧得正旺,我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突然沉寂下来。火光中,恰那无邪的笑脸晃在眼前,眼睛亮的璀璨夺目。

  “勾起了很多回忆?”年轻人走到我身边,低头打量我。

  “嗯。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往事。就算没有对着你说,我也会每天晚上细细回想一遍。”我吸了吸鼻子,抬头对年轻人微笑,“在兄弟俩的吉祥祝愿中,藏历阴火羊年来到。换成公元纪年,是公元1247年。”

  这一年,八思巴十三岁,恰那九岁。

  这一年,遥远的南宋是宋理宗在位的淳佑七年,离被蒙古灭亡只有十九年光阴了。

  这一年,蒙古人刚选出来的可汗——贵由汗,只坐了一年汉位便突然暴毙。据说,是成吉思汗小儿子拖雷的寡妇派出刺客杀死了贵由。史书上对于这类的王权争夺向来都是含糊其辞。

  这一年,萨迦班智达,终于如愿见到了阔端……

  第7章 凉州会晤

  第六章:凉州会晤

  浅薄的人把知识挂在嘴上,

  饱学的人把学问埋在心里;

  麦草总是在水面上漂浮,

  宝石却沉入深深的海底。

  ——《萨迦格言》

  雪地里,恰那呼哧呼哧地奋力推雪球。雪球越滚越大,在地上划出几道轨迹。他扭头,小脸蛋红扑扑的,嘴里冒着丝丝白气,跳脚大喊:“哥哥,快来堆雪人呀!”

  八思巴答应一声,眼睛却瞧着驿馆大门,心事重重,神不守舍。今天,班智达去了王府,会见回到凉州的阔端。一大早班智达便带着大群侍从走了,到现在已过去三个时辰,他还没回来。

  我的腿没全好,也无法陪恰那玩雪。窝在八思巴身上,安静地陪他。突然觉察出什么,半立起身,竖起耳朵倾听。

  “蓝迦,是伯父回来了?”八思巴拍着我的头,焦急地问。

  分辨出那是十多个人的纷乱脚步,我朝八思巴点头,那应该是班智达。八思巴突地起身,将我往恰那怀里一塞,飞快向驿馆外奔去。恰那嚷着“等等”,也抱着我颠颠地追来。

  刚出驿馆便碰上班智达一行人正踏雪而归。他脸色平和安详,看见兄弟俩迎出来,微笑着说:“娄吉,恰那,随伯父进屋,伯父有话要跟你们说。”

  一进屋,班智达屏退侍从。八思巴从暖壶里倒了碗酥油茶递上,小心地问:“伯父,今日谈得如何?”

  班智达噙着酥油茶,对兄弟俩温和一笑:“阔端王爷对我甚为敬重,商谈之时颇能听我建言。我已与王爷商定了乌思藏全部归附蒙古,降附纳贡,成为属地。归顺的各方首领皆可保有原来地位,但需经蒙古委任,并向蒙古呈报户籍,交纳贡赋,遵行蒙古法度。”

  八思巴愣住,犹豫着问出:“伯父,这样全然归顺蒙古,乌思藏的其它贵族和教派是否会反对?”

  班智达点头,叹息一声:“必定会有反对之音。可是,如今的乌思藏不复吐蕃时期强大。若是开战,我等只是一个个小派势力,单打独斗如何取胜?若是联合起来,内讧只怕比外乱还严重。先前只是跟阔端王爷的偏师对敌,都已是节节败退,更何况大军压到?蒙古人打仗,若是战前不降,战后必屠城。你看大夏国,大金国,花刺子模,俄罗斯人,哪个没有被蒙古人屠过城?而畏兀儿归降,则未遭涂炭,人民财富皆归其自有。”(注:大夏国既西夏,花刺子模既现在的乌兹别克斯坦,畏兀儿既维吾尔,现在的新疆)

  “乌思藏已乱四百年,不能再乱下去了。”班智达挺直佝偻的腰背,苍老的声音饱含坚韧,“为了百万藏民不再受生灵涂炭之苦,为了让乌思藏不再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我班智达甘受其它教派指戳。”

  兄弟俩钦佩地凝视老人,哽咽着叫一声:“伯父……”

  班智达脸颊凹陷,额头沟壑密布,写尽沧桑。唯有双目如炬,乾坤分明。他缓缓说道:“阔端王爷已决定,任用萨迦派之人为达鲁花赤,赠与金符和银符,所有乌思藏头人需听命于金字使者和银字使者。各地地方官员缴纳户籍,不得妄自行事。蒙古将派官员去乌思藏,与萨迦人员一起议定税目。”(达鲁花赤:蒙古和元朝的官名,为所在地方、军队和官衙的最大监治长官)

  班智达的口吻全然不是对小孩子说话,而是将兄弟俩当成大人一般看待。许是害怕自己时日无多,要将未尽之愿尽数交代。八思巴凝神静听,严肃地点头。恰那只知道抱着我,两眼骨碌碌地从伯父身上转到哥哥身上,半懂不懂地默默听着。

  班智达将茶碗放在几案上,看着年幼的兄弟俩,眼里满是舐犊之情。他将恰那叫到身边坐下,慈祥地抚摸他柔软的长发:“此次会面还有一事,与你们兄弟俩有关。”

  两兄弟都抬头看班智达。班智达停顿良久,突然说道:“我们款氏家族在吐蕃时期便是显赫的名门望族。我的曾祖父名叫官却杰波,一百七十年前他在萨迦地区建起萨迦寺,创立了萨迦派。萨迦虽是佛门教派,但我的曾祖父并未出家。”(注:官却杰波于公元1073年建造了萨迦寺)

  两兄弟不知班智达为何突然说起萨迦先祖,讶异写在脸上,却不发问,认真聆听。

  “曾祖父到了五十八岁,还没有儿子。一次偶遇一位背水女子,互相爱悦,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取名为贡噶宁波,便是我的祖父。曾祖父圆寂时,祖父只有十一岁,继承了萨迦派寺庙和所有庄园。他主持萨迦派四十八年,收徒无数,真正将萨迦派发展起来。”

  班智达语气平静,时不时沉思一下,一点点地回忆:“我的祖父贡噶宁波也没有出家。他娶了察摩地方的姐妹俩,生了四个儿子。可惜,大儿子二十二岁在印度圆寂。二儿子索南孜摩出生时,祖父五十一岁。索南孜摩是我的二伯,他继承祖父法统,勤于修行,著述颇多,于四十一岁圆寂。他圆寂后,萨迦法座由我的三伯扎巴坚赞继承。”

  “还记得你们小时候见过的萨迦寺大屋顶么?”班智达搂住恰那的肩膀问,恰那乖觉地点头。老人笑着继续说,“那便是我的三伯任法王时主持修建的。在他任上,萨迦派实力大涨,影响已不止萨迦一地。我自从小,便以长子身份,由三伯以法统继承人教养长大。”

  班智达顿了顿,喝一口酥油茶:“不过我的二伯和三伯,虽然继承法统,却也没有正式出家。他们俩跟我的祖父贡噶宁波一道,被称为萨迦派‘白衣三祖’。”

  “伯父,我记得他们!”恰那喜出望外地嚷嚷,“他们的佛像便在大殿之内,我们每天都要跪拜呢。”

  班智达点头:“我的父亲贝钦沃波是幼子,他出生时,祖父已是五十九了。祖父四个儿子中,只有我父亲传承了家族血统。他有两个儿子,便是我和你们的父亲桑察。”

  他眼望虚空,似乎记忆飘渺在辽远之处:“我二十七岁受比丘戒,是萨迦派中第一个正式出家为僧的比丘。而你们的父亲做为幼子,依照萨迦派例规,娶妻生子,掌管家务。于是有了你们。”

  “伯父,你跟阔端王爷会面,有什么决定是与萨迦派传承有关的么?”一直沉默不语的八思巴抬起清灵的眸子发问。

  班智达诧异地看他一眼,旋即点头:“娄吉,你果真没有辜负伯父期望,这么快便能想到。”

  迎着八思巴询问的目光,班智达语气异常凝重:“萨迦派从创立伊始,便是由款氏家族血脉代代相传。之前教派实力尚弱,子嗣单薄,尚可不出家便继承法统。自我起,萨迦派要壮大,要走出萨迦,需得遵行佛法教规。所以,长子承袭教职出家为僧,幼子娶妻延续家族血脉。娄吉,你做为长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十岁便让你受沙弥戒,都是为了日后继承伯父的法统。”

  八思巴和恰那对视一眼。恰那还是懵懵懂懂,忽闪着大眼睛歪头看。八思巴咬一咬嘴角,鼓起勇气问:“伯父与阔端王爷的商定,是跟娄吉有关,还是恰那?”

  “是恰那。”班智达低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小鬼,微微一笑,“伯父已经为恰那定了婚事。是阔端王爷的嫡女——墨卡顿公主,今夏便成亲。”

  “啊?”恰那正把玩着我的大尾巴,手一紧,猛地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班智达。我被他掐得生疼,呜呜叫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了手。

  “伯父!”八思巴惊呼,“恰那才九岁!”

  “伯父知道。”班智达半闭眼,叹出一口气,“阔端王爷本来是要将公主嫁给你。可是,你已出家,二十岁须受比丘戒,这辈子都不能破戒娶妻。所以便商定由恰那娶公主。”

  “伯父,这,这,我,我……”恰那跳到地上,有些惊慌失措,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迷茫。

  “这门亲事由阔端王爷提出的,嫁的又是他最宠爱的嫡女。蒙古王室向来与归附之人通婚,以此恩德加强联系。”班智达将恰那拖了过来,搂进怀中,“恰那,你娶蒙古公主是上佳姻缘,对萨迦派日后发展极有益处。”

  “那个公主跟我一样大么?”偎在班智达怀里,恰那怯生生地抬眼问。

  “墨卡顿公主十七岁,比你年长八岁。”看见恰那莫名惊骇的表情,班智达急忙宽慰他,“听说公主是个好姑娘,性格豪爽大方,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你把她当成姐姐一样敬重,很快你就会长大的。”

  “伯父……”恰那噘起红润的唇,一脸不情愿。

  “伯父这么早就为你定亲,还有一个原因。”班智达抬起沟壑纵横的老脸,忧心忡忡,“萨迦派从我曾祖开始,子嗣一直单薄。我祖父在曾祖五十九岁出生,我父亲也是在祖父五十九岁出生。娄吉,你父亲生下你时,亦有五十二岁了。恰那更是可怜,一出生便没了父亲。萨迦派以血脉传承,若一旦绝嗣,便无法延续。高龄生子,又造成幼童继立,只得将大权托付弟子之手。若是碰上心术不正之人,萨迦派和款氏家族便岌岌可危了。”

  “所以,伯父为你这么早便定亲,也是盼望你能早日延续款氏家族血脉。款氏家族的延续,如今只在你一人身上啊。”班智达顿一顿,捏起恰那的小尖下巴,慈爱地说,“恰那,你现在还太小。再过几年,你就能理解伯父的苦心了。”

  八思巴一直垂头咬着唇,此刻突然抬眼,眸子里一丝哀伤缠绕:“可是,伯父,除了我们两兄弟,父亲还有其它儿子呀。二弟仁钦坚赞,三弟意希迥乃,都可以继承家业,何必让恰那那么小的年纪就娶妻呢?”

  “娄吉!”班智达突然厉声打断八思巴。我从未听他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对兄弟俩说话,“你们的母亲玛久衮吉是嫡妻。她出生显赫,血统高贵,非你父亲其它妾室可比。你们要牢记,萨迦派必须由你和恰那继承!”

  恰那被吓到了,眼圈一红,小嘴扁起,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班智达和八思巴。

  似乎发现自己语气太重,班智达稳一稳声音,抱起恰那坐在他膝头:“恰那,你成亲后,要住进阔端王爷府。以后改穿蒙古服饰,学蒙古话。”

  “伯父,那你跟哥哥呢?你们也住王府么?”

  班智达默默摇头。

  恰那怔怔地看着神情凝重的班智达,又转头看垂头不语的八思巴。泪水在大眼窝里一圈圈转,却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流下来。从那一天起,恰那突然变懂事了。

  那天晚上睡觉时,恰那搂着我,八思巴搂着恰那。恰那贴着我的脊背,泪水无声地流淌在皮毛上,又渗进了肌肤内,由肌肤一点点渗进我的心。九岁的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即将与相依为命的亲人分离,与陌生的新娘住进陌生的环境,心里的惶恐,怕是一生难忘了。

  八思巴不说话,只是一遍遍轻拍着弟弟小小的身子。

  我永远都忘不了,恰那的童年,如此仓促地结束在九岁。

  没过几天,几百封信从凉州驿馆快马发出,奔向乌思藏各地。那封名为《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致乌思藏善知识大德及诸施主的信》,规劝西藏各教派和地方首领归顺蒙古,编制土地属名清册,一份呈现阔端,一份送至萨迦,一份自己保存。

  到了21世纪,这封珍贵的信,依旧珍藏在萨迦寺内。

  

  年轻人拍着脑袋:“九岁,天哪……”他摇摇头,重重吐气,“阔端让恰那住王府,穿蒙古衣服说蒙古话,是把他当成人质看待啊。而且这门亲事,两人生活习惯、语言、年龄都相差太远,这样的政治婚姻怎么可能幸福呢?”

  我苦笑一下,嘴里尽是涩味:“其实班智达都明白。只是,他要从大局考虑,不能拒绝阔端。”

  年轻人若有所思:“不过班智达此举,对中国意义非常重大。西藏归顺了蒙古,即是归顺了元朝,虽然那时候还没有出现元朝。这是历史上,西藏第一次统一到中央政府。”

  我点头:“班智达与阔端的会晤,以现在的历史观来看,促进了中国的统一,所以一直被史家肯定。其实班智达只是奠基,西藏真正统一到中国,是由八思巴完成的。”

  第8章 稚子新郎(上)

  第七章:稚子新郎(上)

  品质恶劣的小人,

  即使聪明也要疏远;

  毒蛇头上虽有宝贝,

  谁敢将它抱在怀里。

  ——《萨迦格言》

  “新郎来迎亲喽!”

  草原上扎着座座白色的帐篷,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不断,马头琴悠扬。凉州的夏天清凉舒爽,蓝天清透,白云如絮,草地上开满金色粉色的野花,迎风摇曳。空气里漂浮着烤牛羊肉的味道,夹杂着清新的青草淡香。

  随着欢呼声,一队人马缓缓过来,装饰着彩带的马车上堆着高高的箱子,是男方的彩礼。恰那骑在最中间的小马驹上。他今天穿着艳丽的蒙古长袍,腰扎彩带,头戴圆顶红缨帽,脚蹬高筒皮靴,身后还佩带着最小号的弓箭。只是九岁的恰那实在太矮小,本来是主角的新郎,却被周围的高头大马和健硕男人淹没了。他一直闷闷不乐,幸好八思巴陪着,时不时传递给他温和的笑容。

  我缩在恰那的长袍里,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走到最大的蒙古包前,恰那绕蒙古包一周,八思巴的贴身侍从扎巴俄色出列,向女家敬献了一只羊和其他礼物。女方接受了,然后恰那下马,手捧哈达,向端坐在蒙古包正中的阔端献上。恰那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奉上美酒,恰那向帐内的女方亲友一一敬酒。

  我第一次见阔端,不由从恰那的袍子里偷偷探头,看威震天下的成吉思汗所出的孙子。阔端四十多岁,高大魁梧,腼着肚腩。典型的蒙古人方阔大脸,留虬髯胡须。他的长子启必帖木儿站在身后,眉眼倒是比父亲长得俊些。

  蒙古包最里端的地毯上围坐着一群女眷,中间穿着大红喜袍头上坠满珠宝的,便是墨卡顿公主。她长得更像父亲:小眼睛,塌鼻梁,圆盘大脸,身姿丰满。蒙古人婚俗不比汉人,新娘不用蒙脸,毋须坐在洞房里呆等新郎。恰那一进帐,墨卡顿公主便一直盯着他,她的目光越来越委顿,脸上满是委屈。一旁的喜娘凑在她耳边低声说话,许是让她打起精神来。

  所有亲友都敬完了酒,最后,恰那跪在阔端面前叩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地喊:“岳父大人。”

  阔端笑起来胸膛震动如雷,一开口,声量便压倒所有人:“好,乖女婿,起来说话。”

  这套蒙古礼仪恰那已经排练多遍,却被岳父那洪钟般的大嗓门吓着了,起身时居然不小心踩到自己衣袍的前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事发突然,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拉他,他便这么直直跌在地上。

  等他被人抱起,七嘴八舌地问他是否摔疼。他不言语,将我从怀里掏出仔细查看:“小蓝,你有没有伤到?”

  我没有伤到任何地方。早在他撞上地面时,他的一只手就死死护住胸口,护住了我。我呜呜叫着,提醒他受伤的是他自己。

  恰那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焦急地喊:“少爷,你的手肘磨破了。”

  恰那这才注意到肘关节处一片殷红。看到血滴在袍子上,他突然被吓住了,哇一声大哭起来。贡嘎桑布急忙为他处理伤口,焦急地解劝:“少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可以哭啊。”

  周围人看清楚他如此珍而重之的只是只小狐狸,吃吃笑声四起。恰那不管不顾,照哭不误。用袖子抹眼泪鼻涕,喜袍滑稽地皱起,头上的帽子也歪了。阔端的脸色有些尴尬,墨卡顿气愤之色更烈,想要站起,被喜娘死死拉住。班智达年迈的老脸也挂不住,对八思巴暗暗使眼色。八思巴从恰那手中接过我,不停柔声劝慰,才让恰那停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