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负如来不负卿2蓝莲花上一章:第 3 章
  • 不负如来不负卿2蓝莲花下一章:第 5 章

  之后各种礼俗,恰那都是红着眼睛完成。启程时,墨卡顿由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抱上彩车。新郎要骑马绕新娘乘坐的彩车三圈,恰那差点连这也忘了,又惹来彩车上墨卡顿鄙夷的眼光。

  恰那娶墨卡顿,其实是入赘。在城外的草原上按照蒙古习俗迎了亲,然后接入阔端王府内为两人准备的院落。

  一进院子,正中垒着一堆旺火。早有人上前递给新郎新娘奶酒,墨卡顿和恰那一齐往火里祭洒,然后跪拜叩头。旁侧站着司仪朗声念诵:

  “圣主成吉思汗发现的火石,

  是诃额仑夫人保存下来的火种,

  用洁白的哈达、奶酒祭祀,

  请新郎新娘祈祷吧!

  神火是你们婚配的见证;

  请新郎新娘叩头吧!

  佛光为你们传宗接代。”(注:诃额仑夫人是成吉思汗的母亲)

  说到传宗接代,周围吃吃笑声响起。墨卡顿愤怒地对发笑之人瞥一眼,眼神似刀。笑声立刻沉寂下来。

  晚上王府内的酒席热闹非凡。篝火上的烤全羊油亮焦黄,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蒙古人不停高歌,围着篝火跳锅庄。健硕的汉子们脱了上衣摔跤、射箭,欢呼雷动。恰那还不会喝酒,拘谨地面对这陌生的场面。有人上前敬酒,他只喝奶茶,如同木偶一般呐呐点头。

  “来,安答,你不能喝酒,就喝奶茶。咱们兄弟俩喝上一杯。”启必帖木儿端着酒碗,豪爽地跟八思巴碰杯,一口干下,再喊人倒满酒,“安答,没想到咱们成了亲家,那可是真正的安答了。我妹妹从小被宠惯了,脾气暴躁得很,你们可一定要多担待些啊。”

  八思巴谦逊地说着客气话,启必帖木儿搭上八思巴瘦削的肩膀,哈哈大笑:“你看,你伯父真是文殊菩萨转世,居然将我父亲多年的脚疾治好了。父亲宫中那么多也里可温教士,萨满巫师,畏兀儿回回,都不及班智达智慧过人。父亲昨日下令了,委任班智达大师为‘祭天长老’。日后宫中祈愿,也里可温教士和萨满巫师都不得坐上座,让班智达大师坐上首,带领僧众。”(注:也里可温是基督教的一支,萨满教是蒙古原始巫术。满人未入关之前也是跟从蒙古人信奉萨满教的)

  八思巴赶紧低头合十称谢:“阔端王爷对我们已经非常优厚了。非但供给充足,还建造寺庙给伯父住。这等厚德,伯父和我感激不尽。”

  “这算什么?班智达大师让整个乌思藏归附蒙古,免了兵戈之争,才是大智大德。这幻化寺再过一个月便全部完工,到时候大师和你一并搬过去。恰那就留在我父亲王府里,你们随时可以过来看他。”

  一旁的恰那听了这话,嘴一扁,眼圈又红了。八思巴偷偷握住弟弟的手,对他露一个安心的微笑。

  夜色深沉,热闹的婚礼也终于曲尽人散。八思巴将恰那送到院子门口,为弟弟整了整衣裳。

  “哥哥,我真的要去跟那个大姐姐睡么?我想跟你一起睡。”恰那红着眼圈,握住八思巴的手臂不放,眨着眼一脸怯怯,“她好凶,我怕……”

  “恰那,哥哥不能再陪你睡了。”八思巴语气伤感,抚摸着恰那肉乎乎的脸蛋,“公主是你妻子,你要好好跟她相处。哥哥会经常来看你的。”

  恰那抬起水汪汪的眼,哽咽着说:“那,让小蓝陪我,好不好?”

  八思巴点头,将我从怀里掏出,递给恰那:“很晚了,你进去吧。”

  恰那抚摸着我的背脊,对着八思巴笑了。他的笑容在缀满繁星的夜空下如同沁人心脾的凉爽山泉。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恰那脸上再难出现那种无忧无虑的笑了。

  第9章 稚子新郎(下)

  第七章:稚子新郎(下)

  “你给我出去!”一个碗盅随着咆哮声向恰那砸来,“就凭你这么个小不点,还想跟我一起睡?”

  恰那躲过碗盅,委屈地往门旁缩着身子,用不熟练的蒙语小声问:“姐姐,你干嘛这么生气?”

  墨卡顿“噌”一下从卡垫上站起,奋力拔着头上的珠宝,一边拔一边往地上乱摔:“我怎么不生气?凭什么要我嫁给你这么个没断奶的小鬼?什么本事都没有,就知道抱着那只臭狐狸。你说说,婚礼上你闹了多少笑话?以后我走出门都会被人指指戳戳!”

  一旁的喜娘想要拉住她,被人高马大的墨卡顿蛮横地甩开:“我只想嫁给草原上雄鹰一般有担当的男子汉,不是你这种吃奶的小娃娃!”

  恰那晶亮的大眼里噙着泪珠,怯生生地嘀咕:“可是,我会长大的呀。”

  “等你长大,我都老了,老了!我能有几年青春啊?”墨卡顿愈发愤怒,跺脚狂跳,头发半披,珠宝首饰随着她激烈的动作往下掉,铺了满地。

  恰那忍不住了,眼泪滚滚落下,呜咽着喊:“姐姐,又不是我情愿的——”

  “你还跟我说情愿?谁情愿嫁给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藏人!我恨不得有人来抢婚,可是,谁敢抢成吉思汗的曾孙女?”墨卡顿说得气愤,嚎啕大哭起来,“带着你的臭狐狸滚出我的房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踏进半步!”

  恰那转身要走,墨卡顿突然赤足跑到门口,将门关上,背靠门框警觉地看他:“站住!你要去哪里?”

  恰那顿住脚步,用袖子擦眼泪:“我去找哥哥……”

  “不许去!”墨卡顿恶狠狠地瞪恰那,“以为我不知道么?你要去告状。”

  恰那抽泣着,小脸皱如纸团:“可是,呜呜,姐姐,是你要我出去的呀。”

  墨卡顿想了想,又打开门,凶蛮地将恰那拖进旁边的房间:“你以后都睡在书房里,不许踏进我房间一步。还有,不许哭,再哭我打你!”

  恰那从指缝中偷眼看她,看到一脸凶煞,又呜咽起来。不提防间,突然“啪”一声脆响,恰那霎时愣住,圆圆的小脸蛋上立刻浮出五个手指印来。我一跃而起,咬上墨卡顿欲再次举起的手掌。她吃疼下拼命甩手,我支撑不住,被甩在地上,翻了个滚打算再继续扑上前,却被恰那抱起,护在胸口。墨卡顿指着我咬牙切齿:“你敢不听我的话,我就杀了这只臭狐狸!”

  恰那将哭泣硬生生咽下喉,垂头缩起身子,更紧地搂住我。墨卡顿环顾一下,对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几个喜娘丫鬟鼻子哼气:“还有你们,谁要是敢告诉我父亲和哥哥,就打断你们的手脚!”

  那几个喜娘丫鬟抖了抖,垂头不再吭声。

  我在恰那怀里昂头看他的右脸,弹指即破的粉嫩肌肤已是一片红肿,看了着实心疼不已。禁不住埋怨自己。凭着蓝狐天生的灵气不会老不会死,这么多年了也只修炼到会说各种人话。都三百岁了,我道行太浅,连个悍妇也治不了。

  恰那在书房里抱着我度过了他的新婚之夜。他缩在床上,噙着泪水,低声一遍遍唤着哥哥和伯父。我轻轻地舔着他肿起的右边脸蛋,我的唾液有清凉消肿的功能,他渐渐不觉得疼了,搂着我头一歪,沉沉睡去。

  我陪着他,舔去他腮边的泪痕。在睡着的他耳边,轻轻哼起我当年学说人话时学到的第一首曲子:《摇篮曲》。

  那年,我最小的侄孙垂老而死。它走了,整个家族便只剩下我一个。我守在它身边,为它舔去最后一滴泪水。它已经老得无法说出我们狐狸的语言了,可我从它那哀伤的眼里看出,那滴泪,是为我而流。它在可怜我日后的孤寂么?

  侄孙走后,我寂寞得要发疯。我下山去牧民家,破天荒不是为了偷鸡,而是躲在帐篷里听他们说话。那时我还听不懂人话,却觉得只要能听见任何声音,都无比美妙。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女人摇着摇篮,轻轻唱起这首《摇篮曲》。

  我贴着恰那的耳朵轻轻唱,一如当年那摇着摇篮,满脸慈爱的女人。

  “摇呀摇,摇呀摇,

  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

  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

  恰那翻了个身,舔了舔红润的唇,嘴角慢慢上翘,小脸上浮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第二天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把我搂住怀中甜腻地笑:“小蓝,昨晚我梦见阿妈了。她对着我柔声唱歌。她的声音真好听,像仙女一样。她还亲我的脸蛋,很温柔……”

  我舔了舔他的脸蛋,呜呜叫着,替他开心。

  

  年轻人摇头:“这婚礼真是场闹剧。恰那碰上这么个蛮横的悍妇,以后有的苦头吃了。”

  “我那时一直觉得墨卡顿骄蛮无理,异常凶悍。可后来,我却开始理解她。她其实也可怜,与恰那一样,是这桩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我叹口气,为壁炉再添了块柴火,“此后很多年,恰那一直睡在书房里。到了陌生环境,他长大了,懂事了,也更让人怜惜。他很怕墨卡顿,却表面上装着融洽,从不在伯父与哥哥面前抱怨一句。他刚开始不喜欢蒙古大袍,吃蒙古食物,学蒙古话也总是咬字不清。可是,时间一久,也便慢慢适应了。”

  年轻人扭头看我:“我一直有个疑问:班智达大师为何要带上八思巴兄弟俩走那么艰辛的旅程?当时八思巴才十岁,恰那才六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行走万里,跨越青藏高原,就算放在现代都会困苦不堪,更何况当时的道路状况和食宿条件?”

  我叹出一口气:“当时萨迦派内部确有不少反对声音,要求班智达大师不要带上两个幼童,免得路途上出什么意外。可是大师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若是放两个孩子在萨迦,恐怕会性命堪虞。”

  年轻人目瞪口呆:“这……怎么会?难道……”

  第10章 我说话了(上)

  第八章:我说话了(上)

  大海不会嫌水多,

  金库不会嫌宝物多,

  人们不会嫌幸福多,

  学者不会嫌知识多。

  ——《萨迦格言》

  公元1251年藏历阴铁猪年(辛亥)南宋淳佑十一年蒙古蒙哥汗元年

  班智达70岁,八思巴17岁,恰那13岁

  已是冬日,万物萧瑟,呵气成冰。蜿蜒如游龙的六盘山披着厚厚的雪衣,纯白安静。山脚驻扎着一座座蒙古大营,正当中最大的营帐内,盘坐着许多甲胄在身的男人。上首一位长相硬朗面如满月的中年男子,身侧是位华服锦衣的美艳妇人。中年男子不怒自威,沉着声音发问:“你们吐蕃地方曾出过哪些伟人?”

  坐在下首的年轻红袍僧人不卑不亢,微一鞠身,朗声回答:“回忽必烈大王,我们吐蕃有祖孙三法王:观世音菩萨化身的松赞干布,文殊菩萨化身的赤松德赞,金刚手化身的赤祖德赞。”

  他举止谦恭而无拘泥,言谈大方而不倨傲。端坐时脊背挺如劲松,尤显高大。声音褪却了变声期时的沙哑,如丝绒般扣入人心。原本光润的额上布着些微小的青春痘,却无损整个人的丰神俊朗。少时的青涩稚嫩,在伯父悉心培育下已然褪去。自信开阔,从容不迫,整个人散发出无法忽视的魅力。

  如墨般深黝的黑瞳扫视过营帐中所有人,八思巴朗声赞颂:“松赞干布这位伟大的赞普,对藏区有三大功德:其一:于六百多年前统一了整个乌思藏;其二:命人以天竺梵文为基础,创立了藏文;其三:迎娶汉地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尺尊公主,大力弘扬佛教。”

  “到了松赞干布五世孙赤松德赞在位时,迎请了天竺高僧莲花生大师来吐蕃传法,建立了吐蕃第一座佛法僧俱全的大寺院——桑耶寺。赤松德赞挑选了七位贵族弟子在桑耶寺剃度,他们是吐蕃最早的僧人,史称桑耶七觉士。我们款氏家族在吐蕃王朝地位显赫,先祖是赤松德赞的内大臣,极受赞普器重。他的长子,便是七觉士之一。”

  座中每个人都被这温润如磁石般的声音所吸,凝神注视他。华服美妇更是杏眼含笑,不时低头在忽必烈耳边轻语。

  “到了赤松德赞之孙赤祖德赞,他推崇佛教,休养生息,与中原大唐缔结和盟,约为永不相侵。因为大唐曾嫁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来吐蕃和亲,大唐与吐蕃亦有亲缘,所以这块盟碑被称为甥舅会盟,立于逻娑城的大昭寺门前。”八思巴说得兴起,挺拔的身子微微前倾,“所以吐蕃虽亡,这三位赞普的功德却是无量,被藏人尊为祖孙三法王,在各处寺庙永世供奉。”

  忽必烈抚掌大笑,与端坐他一旁的美丽女子对视一眼,颌首道:“诸位将领,看看这位少年法师八思巴,不过十七岁就如此博闻强记才华横溢,你们这群不读书的人有汗颜否?”

  众将领赶紧点头称是,赞扬声不绝于耳。八思巴脸上浮起红晕,低头称谢。

  忽必烈环视众人,大发感慨:“诸位应该都知道,贵由汗升天后,我亲哥哥蒙哥于今年六月被选为可汗。受蒙哥大汗之托,我忽必烈统领漠南军事,驻军在六盘山中。之前一直听说吐蕃的萨迦班智达智慧非凡,现正在凉州,便遣使去迎请。不想班智达年事已高不便行走,我的堂侄儿启必帖木儿便送来了班智达的侄子八思巴。”(注:蒙哥于公元1251年选为可汗)

  忽必烈站起,缓步踱到八思巴跟前,丝毫不掩饰欣赏之色:“第一次与八思巴见面,本王就甚为折服。给了启必帖木儿一百军马,方才让我这小气的堂侄同意留下八思巴。一个多月来,本王每日听八思巴讲法,佩服至极。如今召集诸位,就是为了让大家一起听听圣者之言,你们这些老大粗们也能得些福慧。”

  众人又赶紧附合。那个美貌艳妇吃吃笑着,用温婉酥软的声音细声说:“王爷,听说八思巴最擅长萨迦派的喜金刚灌顶。不如让他趁此机会说一说我等如何受灌顶之礼,我们与他结为施主与福田可好?”(注:福田是佛教用语,凡敬侍佛,僧,父母,悲苦者,皆可得福德,犹如农人耕田,能有收获,故以田为喻,,则佛,僧,父母,悲苦者,即称为福田)

  忽必烈大喜:“察必王妃所言甚是。”

  我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心焦地偷眼看。听了忽必烈和他的王妃之言,更是焦虑。第一次使用术法飞速奔跑,五百里地用了六个时辰便跑完。却在停下后头晕目眩,恶心反胃。一直强忍着不适,在忽必烈的大营中找到八思巴,却不想是如此隆重的场面。

  这么多人在场,我不敢现身,只得忍着眩晕感,想等到八思巴独处时再找他。可是,若依着这王妃的提议,又要耗上许多时辰。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头晕得厉害。只要精神稍一松懈,我便会立刻晕厥。

  不敢再多耽搁,鼓起勇气冲到八思巴面前,一口咬住他的僧袍。

  “蓝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凉州跟着恰那么?”正要开讲的八思巴惊讶至极,急忙将我抱起。

  周围响起一些嘘声,有人在喊:“好稀罕的狐狸啊,居然是浑身蓝色。”

  头沉得厉害,努力摆一摆,恢复了片刻清明。贴在他耳边,趁着周遭声音杂乱,用几不可闻的藏语飞速说出:“班智达病危,速回凉州!”

  写满惊讶的俊脸越来越模糊,实在无法撑住,头一歪,靠上他削瘦的胸膛,沉沉睡去。

  “醒了?”

  仰头看,清亮的双眸晃动在眼前,如水晶般通透,深深印入我的瞳仁。莫名其妙地,心突然狂跳了一下。

  “你可是睡了三天三夜了。”他伸手点一下我的鼻子,“饿么?我叫人准备了牛奶和鸡肉,现在吃还是等会儿?”

  怎么还在晃呢?环顾一下,是坐在马车里。摇头暗笑,这晃是马车带来的,还以为自己仍在晕厥中呢。

  “我们现在日夜兼程赶回凉州,还需两日才能到达,会很辛苦。要是不舒服,你就跟我说。”

  马车里只他一个人,这样平平常常的说话,正是对着我。我趴在他膝盖上,立起半身,咬了咬嘴角,犹犹豫豫地问出:“你,不害怕么?”

  “为何要怕?因为你会说话?”他淡然笑了笑,轻拍着我的脊背,“我早就知道了。”

  换我惊诧了,差点从他膝上跌下:“你,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每次我修法,你总会偷偷出现。我盘腿打坐念佛咒,你也会跟着做。”他捏起我的小尖鼻子,促狭地眯眼对我一笑,“所以有一次我故意说,这个咒语必须闭眼全神冥想,口念三百遍,方才有效。你果真上当了,虽不敢大声念,却一直张着嘴喃喃默念。你闭眼念诵之时,我就躲在一旁偷看。你念咒的口型跟人一模一样,我自然知道了你会说话。”

  我瞠目结舌。那时候还觉得这样的修习效果特别好。念诵过后,一股说不清的气息游走在周身。跑起来健步如飞,残疾的后腿也无太大障碍。没想到太过全神贯注,居然连他在一旁偷看也未发觉。

  骨碌着眼瞪他:“那你为何一直不说?”

  “人说狐狸性疑,果然如此。你一直无法完全信任我和恰那,便只能等你自己开口。等了四年,你终于肯说了。”他捧起我,举到眼前。马车飞驰,很是颠簸。车窗外斑驳的光影飞掠过他的脸,微笑浮在俊朗的脸上,黑眸透出柔和,真挚而温暖。

  第11章 我说话了(下)

  第八章:我说话了(下)

  “蓝迦,谢谢你赶来报信。”

  我的心到底是怎么啦?没来由地又多跳动了几下。甩甩头,抛开这难言的陌生感觉,叹息着说:“医官说班智达年已七十,油灯耗尽,至多只能撑五六日。恰那即刻派人来接你,可是六盘山到凉州,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十日。班智达一直强撑着要见你,我看恰那急得茶饭不思,就偷溜出来用最快的速度飞跑。这些年跟着你偷学,倒是让我修为精进了许多,五百里路居然只用了六个时辰。你如今加紧时间赶路,应该能见到班智达大师最后一面。”

  他讶然:“你果然是只灵狐,这些修行的术法被你用来居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功用。”他略沉思片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恰那不知道你来找我?你没有告诉他你会说话?”

  我摇头,苦涩地说:“这孩子心中的小蓝太过美好,我舍不得破坏……”停顿一下,长长呼出一口气,黯然扭头,“既然信已带到,算是我报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你要走?”抱着我的手紧了一紧,声音突然抬高,透着焦急,“为何?”

  “我是妖啊,你们人类不是最怕妖孽么?”想起以往被跳神念咒撒狗血粪便驱逐的总总不堪经历,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抬高了,冷冷笑着咬牙,“你们这些巫师僧道,不是都以驱逐妖孽为己任么?”

  “蓝迦!”小尖嘴巴被捂住了,他的掌心带着温暖的濡湿,将我捧到胸前,低头顶着我的额,柔声问,“你以前,受过什么伤害么?”

  像是被放入火中炙烤,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烧着了,用前爪指着额头的斑痕,冷森森地笑:“这块像莲花一样的斑痕,是不是很漂亮?看到的人都会赞叹,甚至觉得我有佛缘。可是有谁知道,这根本不是胎记!”

  “两百年前,我最后一个亲人也老死了。整个山洞只剩下我一个,那种没伙伴说话的寂寞,真真叫做万蚁噬心。我到山下的牧人家中,偷偷跟着他们,只为能听到说话声。每天听主妇教小婴儿说话,我便跟着学。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居然能讲人话了。”

  光影氤氲,暮色渐沉,连带心情也跟着昏黄黯淡下来:“那个叫扎西的小孩,我偷眼看他长到十岁。我熟悉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家人一般。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趁着他放羊时,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了句‘你好’。”

  八思巴抚摸着我的小尖耳朵,柔声问:“他是如何反应呢?”

  我咯咯笑了起来:“那时的我真是太幼稚了,从来都不知道,一个能说话的狐狸会让人类有多恐惧。”笑声在我脸上嘎然而止,往事重上心头,依旧能感到当时的震惊与——痛,“他被吓到了,捡了块石头便朝我砸来。我没提防,眉心被重重砸到,血立刻流了下来。”

  他眉间微拢,脸上浮现不忍,轻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就是这个莲花形的斑痕么?”

  我点头,鼻子哼气,眯眼看车窗外霭霭暮色:“后来,这家人急匆匆搬走了。我多傻啊,居然不知道他们为何搬走。”

  “这之后我又漂泊了许多地方,学会了蒙古话,汉话,党项话。每次只要我想跟人做朋友,一开口说话,总是惹来各种惊恐表情。然后巫师僧人道士前来做法,烧一堆奇怪的纸头跳怪异的舞。我终于明白,这所有的一切是因为——怕我。人类把我们这样的生灵叫做妖孽……”

  心有些痛,停顿许久,方才迷蒙着眼继续:“经历这些后,我回到了昆仑山,独自居住在父母住过的山洞,一百年间再也没有开口对人说过一个字。”

  他轻轻梳理我的毛发,掌心的热度透出一股值得信赖的力量,黑瞳里波光流转,轻声叹息:“蓝迦,别走。无论世人如何看你,我和恰那绝对不会。你可知道,我们初到凉州,事物住宿都不适应。除了伯父没有亲人,没有玩伴,这些寂寞的日子幸好有你。只要你想,我们便是你的亲人,我们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怎么鼻子里冒出了酸酸的涩感?我吸一吸鼻,将头偏过一边:“我跟着你这么多年自有目的,不过是想听法而已。”

  “那便听好了。”他开心地笑了,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这些修习之法,能对你有用,那最好不过。佛法本来就是讲给有缘人听的。佛祖渡化一切生灵,蓝迦,你集天地之灵气而生,比我们这些修行的人,更适合习法呢。”

  我抬眼看他,迎上的是一双清澈纯粹的眸子。那么干净明亮,照亮了心底深处无人触及的角落。一瞬间,我醉进了这一汪清澈的潭。真是不争气,眼角居然浮起了些许湿意。

  “再说,你舍得离开恰那么?这些年在王府,虽然他从不说,可我知道他过得有多不开心。公主她……唉……”他叹气,摇了摇头,蹙起眉头,一脸痛惜,“他才十三岁,那么小就要承受大人才会面对的事情。我无法时刻伴在他身边,可是有你陪着他,带给他快乐,我便放心多了。”

  想起恰那,心里一紧,爱怜之情油然而生。这个可怜的孩子,四年来在王府里吃尽了苦头。墨卡顿的冷嘲热讽还算是小事,她动不动发脾气摔东西,不顺心了甚至还动手打恰那。最初时,每次吵架被打,他只会缩在床头抱着我默默垂泪。后来,无论墨卡顿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再吭声。他每日尽量避免跟她碰上,看见她便像小兔一般惊惶而逃。墨卡顿出去骑马射箭逛街访友,只要她不在院子里,他都暗自嘘了口气,表情也会轻松许多。

  他每天学习蒙语一个时辰,学习骑马射箭摔跤一个时辰,再到幻化寺跟着伯父哥哥学习佛法两个时辰。还要以阔端女婿的身份,参加各种王府聚会或去拜会蒙古贵族。那么个小人儿,说着大人才说的客套话,戴上大人才戴的各种面具,力不从心地扮演着大人的角色。

  看他脸上笑容越来越少,身子越来越瘦,总是心疼。与他独处时,尽量逗他笑,跟他玩他这个年纪该玩的游戏。唯有此时,他才会露出我最爱看到的纯真笑容。

  许多次了,都忍不住想出言安慰他,却每次生生忍住。额头的莲花形斑痕一遍遍提醒我过去的场景,那些人类听到我说话时惊恐的表情。恰那这孩子,他在我心中太过纯真,太过美好。我怕,他知道我是妖,那份美好便从此打破……

  “恰那要是知道你会说话,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像是看穿我的心思,他微笑着搔搔我的头,“他肯定一直在盼着你能跟他说话呢……”

  

  我回忆着元朝历史,凝神说道:“贵由汗只做了一年汗王便暴毙,大汉的位子拖了很久才选出由蒙哥继承。蒙哥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儿子,也是元世祖忽必烈的亲哥哥。蒙哥上台后,蒙古政权由窝阔台系转到了拖雷系。”

  年轻人沉思片刻,问到:“我记得史书上说,蒙古人为了统治需要,通常攻下一个地方,便对当地宗教采取兼容并蓄的方法,所以除了蒙古人自己的萨满教以外,佛教,基督教,道教,蒙古王室通通都信。”年轻人拧眉看向我,思虑着问,“忽必烈见八思巴,真的只是为了听法么?”

  心下一凛,这年轻人真聪明!赞许地点头:“蒙古政权从阔窝台系转到托雷系后,身为大汗同母弟弟的忽必烈位高权重,被蒙哥任命总领漠南军事。他在六盘山停留,是为了攻取云南大理。当时四川还在南宋控制之下,要到达云南大理,必须穿越甘肃青海的藏区。忽必烈召班智达,目的是了解藏族的历史文化地理人情,以保证在藏区行军顺利。不料,班智达派来了十七岁的八思巴。这是八思巴第一次见到忽必烈。当时的八思巴绝对没想到,这次的会面,对他一生至关重要……”

  第12章 “仇恨”家族(上)

  第九章:“仇恨”家族

  有修养的人把自己掩藏起来,

  他的名声还是在世界上传扬;

  把桂花装进瓶子里,

  它的香气还是飘往四方。

  ——《萨迦格言》

  还没踏进幻化寺,便听得回廊那边传来哐啷一声,似乎砸碎了什么。压抑的嘶哑声音,掩盖不住升腾的怒气:“再去找!这凉州所有的山边林角都要找遍!找不到,你们就别回来见我!”

  八思巴跑上回廊,看到地上是瓷碗碎片,恰那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和旺错垂头站着,一脸惶恐。八思巴大喝一声:“恰那,你在干什么!”

  十三岁的少年猛地扭回头。他穿着青色蒙古长袍,与其他蒙古人一样将半只袖子拢在腰间,胸口挂着大而粗的佛珠。褪去了童年时肉乎乎的婴儿肥,他的脸依旧带着稚气,却是英俊逼人。身子骨与四年前的八思巴相比,更为单薄瘦削。可爱的酒窝即便不笑,也总是时不时浮现。

  他突然撑大黑亮瞳仁,盯着八思巴结结巴巴地嚷:“哥哥!你,我五天前才派人去通知你。就算是不眠不休地赶路,也得化上六天才能赶回凉州。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

  八思巴不答,快走到恰那身边转移话题:“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伯父呢?”

  “伯父在房里。医官说,他撑不下去……幸好你回来得早,还来得及……”不等恰那说完,八思巴拔腿就往班智达的卧房跑。恰那紧奔几步跟上他,焦急地说,“哥哥,小蓝失踪已有许多天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它……”

  “小蓝,它,它……”脚步一下子凝滞住,恰那垂头吸了吸鼻子,沙哑的声音颤抖,“我不能没有小蓝……”

  八思巴顿住,叹了口气,像以往那样拂了拂恰那柔软的黑亮长发:“你这个实心的孩子啊……”探手进怀,将我捧出,对着我说,“你自己跟他解释吧。”

  “小蓝!”恰那惊喜大呼,接过我,紧紧抱住。他抱得太紧,差点让我喘不过气来。他将脸贴上我的脊背来回蹭,噘嘴嗔怪,“你到哪里去了?消失了这么久,可知道我有多着急?咦,你怎么会跟哥哥在一起?”

  八思巴快步继续往班智达屋里走,却不忘回头对我眨眨眼。我鼓起勇气,在恰那耳边轻声说:“傻孩子,我们去没人的房间,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你。”

  他瞪圆了漂亮的大眼,嘴巴张成O型,扯出深深的酒窝。我用前爪搔了搔头皮,不好意思地冲他咧嘴笑。

  等到我们独处时,将对八思巴说过的话又说一遍。恰那的反应与他哥哥预料地一模一样。对我会说话非但没有惊恐,反而欣喜异常,一直责怪我不肯早点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