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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脸上洋溢着欣喜,捏着我的小尖鼻子问:“小蓝,我每次心情不好,晚上总会梦到妈妈唱摇篮曲给我听。这歌,其实是你唱的,对么?”

  恰那的嗓音嘶哑,因为正处在变声期,也因为太过劳累。为了伯父的病,他已经守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此刻,却是一扫疲态,两眼泛光,炯炯地盯着我。我老实地点点头:“还有你每晚踢被子,也是我帮你盖好的。”

  他噘起嘴嗔怪:“你呀,为何瞒我们那么久?四年了,我和哥哥待你怎样,你难道感受不出么?”

  我叹气:“恰那,我只是个兽类——”

  “小蓝,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宠物玩具什么的。你听着——”恰那打断我,神情严肃,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认真,“我父母皆亡,虽然还有几个异母哥哥和姐姐,可是从小不在一起,连他们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我以前以为这世上只有伯父和哥哥是我最亲的人,现在,又多了你。你听着:我和哥哥,就是你的亲人。”

  鼻子酸涩难忍,心一搅,眼睛模糊起来。亲人!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亲人这个词了?

  突然传来“哐嘡”一声,似乎是门被猛甩发出的声音。接着传来侍从们惊惶的喊声:“八思巴佛爷——”

  恰那诧异地跟我对视一眼,急忙打开屋门冲到院子。一袭褐红僧袍急速向院外飞速奔去,恰那冲着褐红背影大喊:“哥哥——”八思巴没有理睬,继续匆匆奔跑,一会儿功夫便消失不见。

  恰那一把抓住八思巴的贴身侍从扎巴俄色,焦急地问:“哥哥怎么啦?”

  扎巴俄色一脸莫名:“我们也不知道啊。班智达大师只让八思巴佛爷进屋,我们都等候在外。他们俩说了一会话,然后就见八思巴佛爷冲了出来。”

  恰那放开扎巴俄色,跑出门外四下张望,早已不见人影。我从恰那手中跳出,嗅出八思巴的味道,呜呜叫着指引恰那。恰那正要跟着我跑,被冲出门的贡嘎桑布拉住:“恰那少爷,不好了,班智达大师又晕倒了。”

  恰那焦急地对我说:“小蓝,你去找哥哥。”然后转身跟贡嘎桑布奔向班智达的房间,我则撒开腿追随着八思巴的气味寻找他。

  彤霞染得一袭褐红透出血一般的色彩,风鼓起他的僧衣,迭迭荡荡。站在小山丘上,他眼望无尽的白色苍茫,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塑凝固在渐起的暮色中。

  我轻唤:“娄吉——”

  他转头,居然是满脸泪水。我吃了一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一向从容的他,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他对我伸出手,声音里依旧带着哽咽:“蓝迦,来。”

  我跳进他怀中,仰头问:“发生什么事了?恰那很担心你。”

  他的喉结在优雅的颈项里起伏不定,颤抖着嘴角,半晌才费力说出话来:“伯父告诉了我,当初为何一定要带着恰那和我离开萨迦。”

  他抱着我,在山崖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眼望暮霭中的沉沉远山,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母亲出身高贵,温柔善良。她十六岁时嫁给三十五岁的父亲,两人年岁相差甚多却情投意合。可是,他们最大的心病是: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孩子。作为家中幼子,最大的职责便是生下继承人,传承家业和法统。父亲承受了家族中太多压力,可他不愿辜负母亲,一直不肯娶妾。”

  他眼神黯淡,咽了咽嗓子,叹息着呵出丝丝白气:“父亲五十岁时母亲终于狠起心肠,逼迫父亲连娶了四个年轻妾侍。那些妾侍们本以为年过三十的母亲无法孕育,他们拼命想生下儿子继承家业,可母亲却奇迹般地有了我,而且还是长子。我出生那一年里,我的二弟三弟和大妹二妹也相继出生,他们只与我相差几个月。”

  那时身为小狐狸的我,虽然与人朝夕相处相处了几年,却仍然很难理清人类复杂的亲族关系,所以只能似懂非懂地仰头看他。我们狐狸一族配偶固定,公狐与母狐一生相依。我虽因体制奇异从未感受过情动,但也实在无法理解他父亲有了挚爱的妻子却又与其它女子生孩子的行为。

  “我一出生,父亲就宣布我是款氏家族法统继承人,这引起了四位妾侍的嫉妒。父亲为了保护我,将四位妾侍分到不同地方的庄园居住。我和弟妹们,一年都难得见上一次,根本谈不上什么手足感情。我四岁那年,母亲又奇迹般有了恰那。恰那是幼子,于是父亲宣告众族人,由刚出生的恰那继承全部家业,传承款氏家族的血脉,因为他此生不打算再有孩子。”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神情凄清,“这样一来,我的二弟三弟非但继承法统无望,连家产也分不到了。”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第13章 “仇恨”家族(下)

  第九章:“仇恨”家族(下)

  “恰那出生不到十天,父亲便去世了。我以前一直以为父亲是因年老病故,刚刚伯父告诉我,父亲其实是被毒死的。”他情绪激动,身体战栗,握拳砸向旁边的石块,“那时,二姨娘送来喜饼祝贺母亲,父亲肚饿,吃了一块,当晚就……”

  我“啊”一声叫,赶紧用前爪捧住他的拳头。被石块割破的地方渗出殷红的血来,我心疼地舔着伤口,帮他止血。娄吉抱着我的手紧了紧,似乎根本没觉察到疼,嘶哑着嗓音继续往下讲:“二姨娘是想谋害我母亲,却不料害死了父亲。证据确凿,二姨娘被族中施以沉河之刑,将她装入麻袋扔进了乃日扎河,从此不知生死。二姨娘所生的二弟仁钦坚赞交给三姨娘抚养。”

  霞光渐弱,隐入白皑皑的山峦后,最后一丝金光勾勒出墨色的山形。天色更暗,朔风四起,冬日厚重的凉意寒沁入骨。我怕石头太凉,寒气入体太伤身。轻唤一声:“娄吉,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

  他却丝毫未觉凉意,犹自沉浸在哀痛的回忆中:“我八岁那年,母亲又突然出了意外,她与恰那都跌下楼去。等众人发现时,母亲头歪在楼梯上已然昏死,怀里仍死死抱着恰那。四岁的恰那没有任何损伤,可他却没有看见推他下楼的人是谁。母亲头部受伤,昏迷数月,嘴中一直叫唤着我和恰那的名字。直到亡故前,母亲突然有片刻清醒,抬手直指守在床边照顾她的五姨娘,眼里满是愤恨与泪水。可是,她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再难说下去了,他埋头在我背上。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流进脊背,是他的泪。

  “母亲故去时,还不到四十岁……”

  我为他轻舔去晶莹的泪珠,柔声问:“是她推的?”实在无法理解人类。利益当前,居然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他痛苦地点头,哽咽了许久无法出声。努力呼吸平复一下情绪,才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五姨娘幼时被父母卖到我母亲家为奴,母亲施恩让她做了贴身侍女,又让她嫁给父亲,生下了我三弟意希迥乃。虽然疑心是五姨娘所为,可是当时只有母亲和恰那在场,没有证据,无法将她绳之与法。”

  我叹息一声,也跟他一样悲从中来。

  “失去了母亲,我和恰那孤苦无依,伯父将我们兄弟俩接到寺里。我们晚上跟着伯父一起睡,玩耍时必得由他的亲信弟子跟随。无论我们吃什么,他和弟子们都要亲身试过才给我们。可即便如此谨慎,他还是不放心。伯父那时已过六十,他害怕一旦圆寂,我们兄弟性命将岌岌可危。所以,他准备赴凉州前,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带着我和恰那。远离萨迦,离开那些歹毒的女人和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反而更能保护我们的安全。”

  萨迦弥漫的重重危机笼罩着父母双亡的两个年幼孤儿,带走他们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十岁的他牵着六岁的弟弟,懵懵懂懂跟着年迈的伯父踏上艰难旅途,从此远离故土长达二十年。

  “这些事情,我以前年幼,只是一知半解。现在听伯父详细告知,才知道自己和恰那为何幼年丧亲,背井离乡。”他眼神透着彻骨冰凉,紧握的拳头又将破皮的伤口撑裂,渗出血来。孤清的声音空空回荡,“蓝迦,我很恨,恨我的父母只给我留下模糊的印象就离开了我们,恨那些女人如此处心积虑要除掉我们,恨我为何在幼小时没有能力保护苦命的弟弟!”

  殷红的血滴到枯黄草皮上,迅速凝成一小摊暗色斑痕。我惊呼:“娄吉,你的手——”

  他冷笑一声打断我:“恨!对,是恨!没想到习法修行多年的我,也会有满腔恨意。”不顾自己的手上鲜血直流,他猛地站起,眼望暗夜中只能辨明模糊轮廓的无尽苍茫,胸膛剧烈起伏着,“你可知道,我们的家族姓氏——‘款’,在藏语里便是‘仇恨’之意。我们的家族,便是由仇恨而来。” (注:亦有史料将“款”翻译成“昆”。)

  三百多年前,雅邦杰见到了森波迦仁的妻子雅珠司丽,对漂亮贤惠的她一见倾心。为了得到雅珠司丽,雅邦杰不惜对森波迦仁宣战。经过苦斗,雅邦杰杀死森波迦仁,娶了雅珠司丽。后来他们生了个儿子,因为是跟森波家族结了世仇才生下这个孩子,雅邦杰为他取名为款巴杰,意为‘在仇恨中出生’。款巴杰就是款氏家族的始祖。从此,‘仇恨’这个字成了款氏家族的代表。

  我听完后叹口气,跃上他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娄吉,我知道你的恨,我也跟你一样恨过。恨自己太弱小,太无能。”

  眯眼看向暮色沉沉的山峦尽头,苦涩的回忆涌入心头,丝丝作痛。

  三百年前,父亲被猎人的捕兽夹捉住,母亲怎样帮他挣扎也无法脱身。母亲将我们兄弟姐妹安顿在巢穴里,叮嘱我们不许出来。然后母亲每日都叼着食物送给父亲吃,还一趟趟去池塘喝水,返回到捕兽夹边喂给父亲。三日后,猎人来了,我母亲躲在一旁尾随到他家中,亲眼看到了猎人是如何将父亲活剥去皮毛,剁成肉块在火上烤。躲在角落里的母亲几乎要发疯,不停地用嘴扯前腿上的毛,扯得血肉模糊。后来,她腿上这处的伤再也长不出皮毛来。

  母亲过世后,我见过那个猎人。他领子上围着父亲的皮子,光滑柔软。父亲半边脸还在,眼帘低垂,似在泣泪。我的牙都要咬断了,才克制住冲上去拼命的欲望。那一刻,我的仇恨绝不比娄吉少。

  “娄吉,我是狐狸,体形小,力气小,林子里有比我强大得多的动物,还有觊觎我们皮毛的人类。我再怎么恨,可除了东躲西藏,我没有任何力量,更别说报仇。所以我一直努力活着,为了能修习术法。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我自己,为父亲报仇。”我停顿住,回想了许久,方才凄清一笑,“可笑的是,等到我能从你这里习法了,那猎人早已死了几百年。”

  我长叹一口气,站在他肩头远眺夜幕下黑绒般的苍穹:“所以娄吉,时间是化解仇恨的良药,谁都敌不过时间。”我活了三百年,见过太多生生死死,早已看开了,看淡了。

  他不语,眼望远方。朔风愈烈,鼓起他的僧袍,拍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整个人似与夜幕融在了一起,模糊在无尽的黑暗中。

  

  年轻人想了一下,探头询问:“为何萨迦派从来没有出现过活佛转世制度?而是由一个家族世代继承?”

  “活佛转世在当时的藏区刚刚出现雏形,那时候几大教派都是师徒相传。收的弟子多了,就容易出现派系斗争。好比一度强盛的噶举派,就分派出好多小派别,反而削弱了力量。”我回忆起藏区第一个转世活佛——噶玛噶举派的噶玛拔希,想到他也曾跟八思巴的命运产生过交集,不由会心微笑一下,“萨迦派从创立伊始便与款氏家族融为一体,早已形成规定:领袖必须从款氏家族成员中产生,所以无须以活佛转世传承。”

  “所以,对于后裔稀少的款氏家族来说,保证这个家族有足够的继承人,就成了责任重大的家族任务。”年轻人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叹息道,“可这种继承制度带来了残酷的利益相争,八思巴的父母不就是死在这制度下么?”

  “置身在这样的命运之轮下,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如同后来的恰那……”想起恰那,我心如缟索拧成一团,痛得无法呼吸。只得跌坐在火炉边,闭眼等待这痛的波浪慢慢自行褪去。

  “一个由仇恨而来的家族,还真是特别啊。”年轻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自顾自唏嘘着,“可这个家族,将兴衰荣辱全部放在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未免太重了……”

  第14章 智者圆寂

  第十章:智者圆寂

  对表扬自己不表示高兴,

  对责骂自己不表示愤怒,

  专心致意地追求学问,

  这才真正是学者的风度。

  ——《萨迦格言》

  “蓝迦,你是灵狐,能说人言,有些许法力。你跟着他们兄弟俩,是为了偷习术法,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脑门上的青筋鼓出,恨不得赶紧夺门而逃。

  病榻上的班智达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像一片干黄的枯叶,能被一阵风轻飘飘吹走。布满老人斑的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密布。他费力呼吸着,似乎每吸一口气都要耗去大量气力,生命正在离他而去,身上唯一稍显活力的只有那双曾经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眼睛。

  我从来没想到,临终前的班智达居然要见我,而且是单独见。当恰那把我放在班智达床边然后静悄悄退出后,我惶恐至极,忐忑不安。没想到还未曾开口,便被戳穿了心计,我四肢无力,哆哆嗦嗦着解释:“我,可我,班智达大师,我从来没想过害他们……”

  他半闭的眼睛突然撑大,头冲我稍稍抬起,射出犀利的眼神:“若你有心加害他们,我岂能容你活到现在?”说完这句话,他无力地重新靠回枕上,大口喘着粗气,半晌才闭着眼摇了摇头,“你放心,我没有责备之意。这些年我一直暗中观察,看得出你对娄吉和恰那并无坏心。相反,你帮了他们不少。”

  我半悬的心终于落了几寸下来。暗自嘘了口气,依旧觉得背后冷飕飕的。

  他断断续续说着,一句话也费时许久:“你以后不必再偷学术法了。我有套精深的习法咒术,人习了只能延年益寿,妖习了却可隐身幻变,日行千里,诸般神通,我可现在就传授与你。”

  我惴惴的心全然放下,喜得差点手舞足蹈。赶紧瞅着班智达,眼露恳求。班智达喘息片刻方说到:“只是我有个条件。”

  顿时萎靡下来。唉,与人类打交道久了,也知道了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的道理。

  他眼神凌厉,严肃地看着我:“你须立誓:跟着他们俩兄弟,以你所习之法竭尽全力保护他们,直到他们寿尽乃止。”

  我怔住。本以为班智达会以让我离开他们为条件,没想到……我重重点头,将自己的前爪咬破,滴血入班智达掌中。血很快便融入他的掌心,成为隐隐一道血线。

  这是我们兽类起誓的方式。兽类绝不轻易立誓,因为我们所订的契约决不可违,否则便会逆了命数,遭到天谴。我的寿命比人类长得多,以短短几十年的陪伴侍从换来珍贵的术法,这等划算的交易怕是任何兽类都抵挡不住。可我第一次立誓时,却根本没想到这些。我从心底里,愿意陪伴这对孤独的兄弟。

  我跪在他床前,一字一顿缓慢说出:“大师,蓝迦梅朵在佛陀面前立誓:今生今世我都会跟着娄吉和恰那,尽我之力保护他们,直到他们寿尽乃止。”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誓言羁绊了我四十余年,看遍了人生百态,尝尽了悲欢离合,经历了重重生离死别。从此,在我漫长的生命里画下了最浓墨重彩的绚烂篇章。

  看我立完誓,班智达无力地将头靠回长枕,长长吁出一口气,似是满足,似是宽怀。

  凉州下起最大一场冬雪的那日,班智达大师终于油灯耗尽,走到了人生尽头。那一日,班智达身披锦色袈裟,盘腿坐于莲花台上,身后是萨迦派供奉的文殊菩萨,面前跪着幻化寺所有徒众,八思巴和恰那伺立两旁,搀扶着他虚弱至极摇摇晃晃的身体。

  这是班智达人生最后一场也是最重要的法事:传承法统的付法仪式。

  窗外天色阴沉,鹅毛雪片簌簌飘落,地上积雪已到一人膝盖的高度。大殿内鸦雀无声,唯有火盆内柴火的噼叭声微微作响。班智达将自己的法螺和衣钵传给八思巴,让所有徒众对八思巴行法王之礼。做完这一切后,班智达枯槁的眼一直定睛在八思巴身上:“娄吉,现在跪在我面前,当着佛祖和所有萨迦派徒众,将你昨日所发的誓言再发一遍。”

  班智达的声音微弱,却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八思巴跪在蒲团上,重重叩首:“我洛追坚赞在佛祖和伯父面前立誓:此生必当永入空门,毕生伺奉佛祖。光大萨迦派,教化众生,保护及统一藏区。”

  长明灯下,八思巴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耀着坚毅的光芒,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灼灼耀目。

  班智达欣慰地点头,闭目歇息一会儿,继续叮嘱:“你二十岁时依例须受比丘戒,成为真正的僧人。伯父本想亲自为你受戒,现在看来,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已发函至萨迦,待我圆寂后你便可出发回萨迦,由我留在萨迦的大弟子伍由巴主持你的比丘戒。”提及故乡,他望向前方,眼里流出浓浓的眷恋之情,“离开故土五年,可惜我此生再也回不去了。娄吉,你现为萨迦之主,你需回去重理萨迦。”

  八思巴泣首答应。

  对八思巴交待完毕,班智达疲倦地转头看向恰那:“恰那,作为幼子,你的职责便是延续款氏家族的血脉。我知道公主与你并不和睦,你们年岁相差甚远,也实在无法强求你们和美。若是公主无法诞下款氏家族血脉,以后你可另寻其他身份高贵的女子。”

  恰那怔住,低头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伯父,我才十三岁,我,我实在不想再结婚……”

  “恰那!”班智达不知哪来的力气,厉声喝道,“你必须记得,家族责任永远高于你的个人感情!”

  班智达太过激动,身体往一旁倾倒。八思巴和恰那急忙上前撑住,以手抚胸为他顺气。好容易缓过一口气,班智达直愣愣地盯着恰那,手欲抬起却又无力地垂下,挣扎着说:“你须在我圆寂之前立下重誓!”

  八思巴赶紧拉了拉恰那的袖子,递了个眼神。恰那扑通一声跪地,额头在蒲团上叩出沉闷声响,咬着牙一字一句迸出:“佛祖在上,我恰那多吉谨遵伯父教诲,定为款氏家族诞下继承人,传承血脉!”

  恰那昂头,眼眶里蓄积的泪再也承载不住,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在蒲团上。

  看到恰那如此立誓,班智达脸上终于现出临终前最后一丝微笑:“娄吉,恰那,这一生都不要忘记你们今日所立之誓言……”

  1251年11月14日,萨迦班智达在凉州幻化寺圆寂,终年七十岁。年仅十七岁的八思巴成了萨迦派第五代法王。

  在随后举办的法王大典上,八思巴身着伯父曾穿过的锦色袈裟,头戴五彩大帽,盘腿坐在莲花座上,神情肃穆地接受徒众的顶礼膜拜。高高在上的八思巴,脊背如白杨挺立,仪容清俊脱俗,举手投足间自信开阔,已初具了日后的大宗师风范。

  我虽然知道彻底遁入空门是他迟早的宿命,却在看到他穿上锦色袈裟的那一刻,心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

  班智达圆寂后一个月,阔端也病死了。随着阔端的死,窝阔台这一系的子孙们再也不复当年盛况。

  

  年轻人听到此处,敏锐地指出:“阔端是窝阔台的儿子,贵由的弟弟。政权从窝阔台系转到拖雷系后,窝阔台的子孙们必定被排挤,所以阔端一家也会受到影响。”

  我说道:“蒙哥上台后,就把当时反对他继汗位的窝阔台子孙全部镇压。阔端因为与蒙哥一向交情不错,所以未受太大牵连,但也被削了许多地盘,其中便包括西藏。阔端病入膏肓时,病榻上的他派遣儿子启必帖木儿护送八思巴去见忽必烈,其实也是想让启必帖木儿与手握军政大权的忽必烈交好。”

  年轻人拧眉:“蒙哥削去阔端对西藏的统治权,萨迦派被阔端树立起的优势便会丧失。加上阔端死后,子孙并无势力庞大者。这么说来,萨迦派处境很不妙啊……”

  我严肃地点点头:“的确如此。此时的八思巴和恰那虽然在凉州依旧受到阔端家族优待,供给丰厚吃穿无忧。但萨迦派在藏区的地位已开始有不稳迹象了。”我眼望黑嘘嘘的窗外,叹息一声,“班智达留给八思巴的,是个更为棘手的摊子……”

  第二部:年轻帝师

  第15章 追随忽必烈(上)

  第十一章:追随忽必烈(上)

  善于使用智慧和计谋,

  征服大人物也很容易;

  鹏鸟飞翔的本领虽大,

  却成了黄衣仙人坐骑。

  ——《萨迦格言》

  公元1253年藏历阴水牛年(癸丑)南宋宝佑元年蒙古蒙哥汗三年

  八思巴19岁,恰那15岁,忽必烈38岁

  “醒了?”

  我迷迷糊糊睁眼,近在咫尺的笑靥翩跹,比阳光更加灿烂夺目。看一看周遭,夕阳西沉,马队已在一片平坦之地安营扎寨。我躺在他帐篷的软席上,怕山里夜寒,他还在我身上披了件毯子。

  他捏了捏我的小尖鼻子,温和地笑:“这次更有进益了,只睡了两日零八个时辰,比上次短了两个时辰。”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

  十七岁便担任一派之主的八思巴,于第二年八月里在凉州为班智达的灵塔举行开光仪式后,便经由朵甘思出发回萨迦。遵照班智达遗命,他得在二十岁生日前赶回萨迦,由班智达大弟子伍由巴主持他的比丘戒。这一走,便是一整年的艰辛。他在颠簸的马车上度过了十九岁生日。(注:朵甘思,近代一般简称康区。相当于今西藏昌都地区东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和阿坝藏族自治州的一部分。)

  我跳进他怀里,昂头看他暖暖的笑容,迫不及待地说:“恰那让我告诉你,他接到萨迦来信,伍由巴大师已在两年前圆寂了。算算时间,只比班智达大师晚了三天。”

  自从八思巴上路,我便担负起一项重要任务:为他们兄弟俩传递信息。习了班智达所授之法,果真日日进益。我身轻如燕脚步如飞,千里之隔,四五个时辰便可跑到。只是很不争气的是:每次跑到目的地,总要力气不支昏睡上几日。唉,还是学艺不精啊。

  他离家已近十年,对伍由巴大师只有模糊印象,只记得是位慈蔼和善的老人。听闻他圆寂的消息,八思巴敛容,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段经文。我陪他感叹一会儿,问到:“现在该怎么办?还回萨迦么?”

  经过一整年的辛苦跋涉,此时我们已经行走到了云南境内的德钦地界,离吐蕃旧都逻娑城(注:即今日的拉萨)不远了。但从此地到萨迦,还得经过好几座险峻的雪山,还需再行走半年时间。他十岁就离开了藏地,身体已难适应高原多变的气候和艰苦的环境,一路行来不时头疼气喘呼吸困难。加上已近冬日,冰雪封山,走得更是异常艰难。

  可他却一直倔强地强撑着。我希望藉着伍由巴圆寂的理由,让他索性不再走下去。

  他嘴唇因为缺氧泛着绛紫色,却一脸肃然,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然要回。我再写信给藏地其他教派的高僧大德,由他们来主持我的比丘戒。我离开藏地时过于年幼,与本土其他教派已有隔阂。此次我受戒,若能广请大门教派的宗师主持,也可弥补我与他们接触太少的缺陷。”他抚着我的背沉默一会儿,语气里有些苦涩,“伯父虽然立我为主,但在萨迦本宗,各方势力只怕并不尊我。若伍由巴大师健在,以他之德还可服众。现在他圆寂了,萨迦恐怕又要起纷争。所以,我必须回去。”

  我也隐隐有些不安。他的二弟三弟与他同龄,也已有十九岁。却因为萨迦派独特的传承方式,被完全剥夺了继承权。伍由巴大师圆寂后,他二弟三弟以及他们身后母家的势力,难保不会怀抱异心想争权夺利。毕竟他们在萨迦长大,有着土生土长之便。

  “对了,恰那还有个消息要我告诉你。”我用爪子拍了拍小脑袋,回忆一下枯燥的内容,“蒙哥汗颁布了一项诏书,将藏地分配给他自己和同母兄弟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做封地。”

  八思巴听了以后脸色突变,嘴唇的紫色更深:“那,萨迦派呢?”

  “划给了启必帖木儿王子。但王子在乌思藏的其他领地全部没有了,只剩萨迦一地。”我感叹一声。萨迦地处贫瘠的后藏,民不过数千,能耕种的地不过百顷。看来,蒙哥汗是彻底把阔端这一系赶出藏地的权力中心了。

  将我放在席子上,他站起身慢慢来回踱步。昏暗的油灯下,雕塑般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衬的老成持重。他沉思许久,扭头看我:“蓝迦,帮我做件事情:你先回到藏地,打探一下各大教派对蒙哥汗颁布的诏令如何反应。”

  才刚见他的面,还来不及好好谈几句,又要出发了。我心底里着实不情愿,却不能流露出来。暗自叹口气,谁叫我在班智达面前立下血誓要追随他们兄弟两个呢。

  那一夜,照例睡在他席边。跟着人那么久,我还是无法完全适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规律。我夜里少眠,还是跟以前在山林时一样警醒。帐外厉风夹着雪片呼啸而过,刮得帐篷簌簌做响。寂静中传来守夜人时长时短的鼾声,偶尔还有远处几声狼嚎。帐内燃着炭火盆,隔绝了帐外入骨冰寒,一室的暖意融融。

  我扭头看身侧的他。明灭的火光下,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下巴隐约有青色胡渣,喉节在优雅的颈项间微颤。他真的长大了。我偷偷伸舌,舔了舔他紫色唇角被冻伤的破皮处,这样他的伤便能很快好了。

  一早,不等他醒来,我便出发了。

  几天后,在颠簸的马车中,我向八思巴汇报:“藏区各大教派趁机与诸王子们结纳关系,蒙哥汗召请帕竹派的多贝吉,还有噶玛噶举派的噶玛拔希到他的宫廷宣讲佛法。”

  八思巴呆住。失神时额头在颠簸中撞上窗框,却不知觉,苦涩地轻语:“萨迦派没有受到邀请。”

  萨迦派没有被邀请,说明已被蒙哥汗摒弃在外了。我叹了口气,舔着他额头被撞出的青肿,犹豫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另一个会让他更为担忧的消息:“我听说,为了争夺江孜一带的教民,萨迦派与帕竹派甚至起了冲突。接替伍由巴大师继任本钦(注:本钦既主持)的释迦桑布只得到逻娑城去与帕竹派对质,现正在路上。”

  “果然!”他猛一拍掌,眼里益发流出不安,“先前,萨迦派倚仗阔端王爷号令全藏,怕是早就引起了各大教派不满。如今,蒙哥汗——”他的话音未落,马车忽然猛烈晃了一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前方传来吵杂的呼喊声,夹杂着几声马的嘶鸣。正在诧异,扎巴俄色在马车外禀报:“佛爷,前方遇到一支蒙古人大军,足有十几万人。这个山谷狭小,得容他们先行,今日恐怕过不去了。”

  八思巴一手抱着我,一手掀开厚重的马车帘子问:“是谁领军?”

  “是统领漠南军事的忽必烈王爷。”

  第16章 追随忽必烈(下)

  第十一章:追随忽必烈(下)

  是那人!立刻想起这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儿子,现今大汗蒙哥的弟弟,权势正盛的亲王!两年前,忽必烈曾在六盘山见过十七岁的八思巴,对他赞不绝口。听说蒙哥汗正派他攻打云南,难怪会在此处碰上。八思巴命令手下就地靠边安营,换了身干净袈裟前去面见故人。我新近习了隐身法,手痒痒想试试是否管用,便念了咒偷偷跟着他来到忽必烈大营。

  忽必烈身披羊毛大氅,高大魁梧,浓眉阔脸。他浑身如弦在弓,不怒自威,已有日后一代帝王的气势。与两年前相比,忽必烈的肚腩挺得更大,眼角皱纹更深,却无损蒙古汉子雄鹰般的傲然豪气。

  在云南的群山峻岭之中偶遇八思巴,忽必烈很是高兴,寒暄之后,请八思巴在客席坐下,两人相谈甚欢。忽必烈提及云南之役结束后,他会去五台山参佛,便盛情邀请八思巴留在他营帐中与他同往。八思巴念及即将到来的比丘戒,有些犹豫不决。

  忽必烈可不管,执意要他同行,捻着浓密的髯须笑道:“对了,本王正要派人去乌思藏收缴兵差粮役。既然巧遇法师,可否委派法师在本王攻打云南之时代劳征收,我大军便可有充足的后勤保障了。”

  八思巴脸色一变,急忙躬身:“乌思藏位处边远,人烟稀少,地狭民贫,如何经得起蒙古大军的兵差粮役?请王爷体恤吐蕃百姓,免以摊派兵差。”

  位高权重的忽必烈哪受到过如此断然的拒绝,脸色即刻沉下。八思巴极有原则,从不趋炎附势侍奉权贵,毫无畏惧地迎着他不悦的眼神。一瞬间,宾主皆欢的气氛骤然降至零度。忽必烈鼻子里哼了一声:“军务乃第一等重要之事,怎可以妇人之仁耽搁军需补给?要体恤百姓,等到大军胜了再免差役也不迟。你既不愿去,本王也不勉强,自可派其他人去。”

  八思巴虽是少年老成,毕竟只有十九岁,当下双手合十,硬声回道:“既如此,吐蕃僧人也没必要留在此处,请王爷允许我返回萨迦。”

  忽必烈脸上再也挂不住了,猛一甩袖,粗声道:“那好,你回去便是——”

  “大王!”一声娇媚入骨的声音飘然入耳,打住了忽必烈渐渐升腾的怒气。他身边那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拢了拢袖口上的水貂毛,伸出芊芊玉指按在忽必烈青筋爆出的手背上,“大王息怒!两年前您见到八思巴佛爷还赞叹不绝,怎么今日为这么点小事儿动气?”

  这名绝艳女子,两年前在六盘山忽必烈大营里曾见过。她是忽必烈的王妃,名唤察必,极受忽必烈宠爱。女子通常不可随军,却在忽必烈军营中看到她两次堂而皇之地陪伴着忽必烈,参与将士们的宴席会议。看来,这个女子必有过人之处,绝对不是单靠色相吸引忽必烈。

  察必王妃贴近忽必烈切切耳语。我听觉灵敏,听到她说:“蒙哥汗将乌思藏分给了兄弟们,大王分到的却是最贫弱之地,你不是对此很是不满么?听说,您的其他兄弟们现在都在拉拢乌思藏各大教派,却唯独没把萨迦派算在内。萨迦曾被阔端立为乌思藏教派之首,在藏区甚有影响。大王若想要日后控制乌思藏,如今被冷落的萨迦派可是佛祖送给大王的厚礼,大王可不要错过良机啊。”

  我心中一凛。这女子果然不简单。头脑清晰反应迅捷,难怪忽必烈行军打仗时也必得带着她。忽必烈幡然醒悟,压低声音点头:“王妃说的极是。”

  对着忽必烈递了个眼色,察必娇笑着放大声音好让在座之人皆听见:“大王,您身边虽有几位蔡巴噶举的老僧们,可论学识功德,自幼成名的八思巴法师可比他们强了不知几倍。您呀,应该把法师留下继续问道。至于这些什么军政俗务,留在以后商谈可好?”扭头朝向位在下首的八思巴,察必落落大方地探身询问,“妾身可是迫不及待想让法师传授萨迦派特有的喜金刚灌顶呢。两年前在六盘山,妾身便有此打算了。可惜萨迦班智达病重,法师匆匆回凉州,一直耽搁至今。不知法师今次可否一偿妾身所愿?”

  八思巴明白王妃此举意在缓和先前不快的气氛。他是七窍玲珑心,便也顺水推舟地双手合十:“王妃诚心向佛,自当圆王妃之愿。”

  察必巧笑盈盈,连珠妙语如化语春风,满帐篷的男人们连连点头。有了她的斡旋,宴席很快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场面。

  那晚,八思巴被留在忽必烈的军帐中。待到四下无人,我收起隐身幻术,陪在他身边。用了术法后的我总是疲倦得很,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一早醒来,却看到他两眼顶着黑眼圈,竟是思虑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