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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思巴走出营帐,在草丛上掬了把雪搓脸。甩下手中的残雪,他呼出一大口气扭头看我:“蓝迦,我们不回萨迦了。既然因缘巧合碰上忽必烈大王,那是佛祖给我的指示。我们跟他一起去五台山朝圣。”

  “啊?”我一时半会儿拐不过弯来,“那你的比丘戒呢?”

  “只得到时在其它寺庙请人主持了。形势迫急,我必须做出抉择。”他说话间嘴里不时呵出白气,望向头顶白雪的逶迤群山,清俊的眉间写满担忧,“此刻返回萨迦难有作为。我必须留在忽必烈大王身边,等待时机改变萨迦派的不利局面。”

  

  “还想继续听么?”我对着他微微一笑,“夜深了呢。”

  年轻人急忙点头:“要听要听。你不是说,天亮后我离开你这里,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么?我得抓紧时间听你的故事。”

  我笑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厚厚的羊毛毯让他盖上,继续说道:“蒙哥汗将西藏分赐给诸王做封地,使得西藏各教派不得不为自身存在和发展考虑,必须依附于蒙古王室。从此之后直到清代,西藏无论哪个教派想要取得对其他势力的绝对优势,想要掌握西藏的政权,都必须取得中央王朝的支持。而中央王朝也需要扶植这些本土藏人作为其代理人,保证边疆安宁。”

  年轻人喝了口酥油茶润润嗓子,将羊毛毯裹得更紧:“是的。好比格鲁派,之前本不是什么大教派。就是因为五世达赖喇嘛进北京朝见顺治皇帝,取得了在藏区的绝对优势和统治权力。”

  “公元1253年,十九岁的八思巴在云南再次遇见忽必烈。当时的八思巴只是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做出了追随忽必烈的决定。”我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已是万籁皆寂,唯有叮叮咚咚的风铃声不时传入耳中,“处境困难的萨迦派必须重新寻找更大的靠山,所以,与有野心有实力的忽必烈一拍即合。从此,八思巴一直追随着忽必烈,至死乃止。”

  第17章 拜为上师(上)

  第十二章:拜为上师

  要想使自己享有盛名,

  先做对人有益的事情;

  要想修饰自己的面容,

  先去把镜子擦试干净。

  ——《萨迦格言》

  公元1253年末异常寒冷,滴水成冰。八思巴跟着忽必烈停驻在云南的崇山峻岭间等候蒙哥汗下一步命令。军营里每日无所事事,忽必烈便常召八思巴解说佛法。八思巴博强闻记,思维敏捷又谦逊有礼,越来越得忽必烈喜欢。察必王妃趁此又一次提出了让八思巴为她传授萨迦派特有的喜金刚灌顶。

  喜金刚乃是萨迦派最重要的本尊。萨迦派极重视灌顶,认为授受灌顶是一切功德之源和道之根本。

  忽必烈当然同意,还兴致勃勃地要求自己也想得此灌顶。灌顶有着严格的程序和戒律。为了这次灌顶仪式,忽必烈的大营特意布置了一番。到处挂着五彩经幡,帐中心设置了一处高台,围以松枝和花束。大冬天里找不到鲜花,察必带领仆众花了三天时间扎出许多绢花。鲜艳的绢花娇姿欲滴,几可乱真。这么精心打扮一番,再置入火盆,营帐内花团锦簇,恍如春日。

  八思巴身着锦色袈裟,头戴五彩大帽,周身隐隐环绕圣洁的光芒,泛出流光溢彩的蕴华。他站在高台前,挺拔的身姿如冬日松柏,唇畔的微笑如春日初阳。他朝忽必烈和察必躬身,低沉磁性的声音似有穿透力:“灌顶源于天竺。每一任国王即位时,他的上师会取四方大海之水灌于国王头顶。祝福国王安康幸福,国家繁荣昌盛。后来,此仪式传入藏地,又分为传法灌顶和结缘灌顶。传法灌顶乃是为奉佛之人所设,结缘灌顶使守灌顶者可以喜金刚为本尊神进行修习。我为大王和王妃授的乃是结缘灌顶。”

  察必连连点头。她今日穿金戴玉盛装打扮,更显雍容气度。侍女小心奉上一个锦盒,察必将盒子打开,露出内里一颗光芒四射的硕大明珠:“法师,我出嫁时父母给我最贵重的嫁妆是一颗产自极西方深海的夜明珠。此珠夜晚光亮照人,佩在身上可避邪狞。今日我将此珠献于法师,以结师徒之谊。”

  坐在一旁波斯地毯上的忽必烈豪迈地大笑:“这颗夜明珠可是价值连城呢,值黄金百锭。看来王妃结缘之心坚定异常,法师你可一定满足王妃的心愿啊。”

  八思巴双手合十,谦逊地躬身接过盒子:“多谢王妃。”

  “为使结佛缘,王妃请随我至灌顶坛奉花。”他指引察必前往大帐中央的灌顶坛,让察必为坛中央的文殊菩萨像奉上绢花和鲜果,然后将佛像前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举起,朗声道,“今日所用灌顶之水,是以雪山之颠无人踏践的冰晶,放入此玉瓶融成,在文殊菩萨像前以七七四十九遍经文祝祭。虽非取自四海,然此冰水晶莹洁净从无污染。以此水灌顶,圣洁宁静,福泽万世。”

  念了隐身咒躲在一角的我扁了扁嘴。这最洁净的雪水,我可是攀山越岭好不容易取得呢。

  察必跪在文殊菩萨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低头。八思巴一边念颂真经一边将玉瓶里的水缓缓滴在察必头顶。他只象征性地滴了几滴,将一方小小的刻有文殊菩萨的金印和一本他亲手抄写的蒙古文佛经以托盘交于察必手中:“王妃,我授你本尊之印与真言密咒,你可以喜金刚为本尊神开始修习。自明日起,我将为王妃讲授萨迦派的道果法。”

  察必接过托盘,面露欣喜。忽必烈看着热闹有趣,也下座要八思巴为他同样灌顶。再为忽必烈另行了一番同样的灌顶仪式后,八思巴宣告灌顶仪式结束。宣讲了了几条在室弟子的戒律后,他面色凝重地缓缓说出:“大王,王妃虽身份尊贵,但佛陀面前众生平等。所以,还有一条希望大王和王妃遵守。”

  忽必烈和察必探询,八思巴朗声说道:“受灌顶后应遵守法誓,以弟子礼尊奉上师。”

  察必点头:“既已受灌顶,弟子自当遵守法度。只是,该如何礼奉上师?”

  八思巴稳稳看一眼忽必烈,面色无波,沉声道:“上师坐上座,弟子须以身体礼拜,听从上师言语,不违上师心愿。”

  果然,忽必烈坐不住了,方阔大脸微微一沉:“这如何使得?本王可是统领漠南军事的堂堂亲王,只拜自家祖宗和做了汗王的兄长,不拜旁人。”

  那时的忽必烈已三十八岁,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只有别人拜他的份,要对着年龄比他小一半,只有十九岁的八思巴膜拜称师,还真是难以接受。

  八思巴此刻合十躬身,不卑不亢地回道:“弟子遵师自古如此。大王身份尊贵,不愿身体礼拜也可,但必以上师坐上座。若连这点大王都执意不肯,还请勿以我为上师,受萨迦派真言密咒。”

  忽必烈噎住了,这不是八思巴第一次违抗他心愿,真真对八思巴执拗地遵从原则又好气又好笑。察必看气氛又有僵化的可能,急忙凑上前对着忽必烈盈盈一拜:“大王,妾身倒有个主意。”她玲珑剔透地观察着两人的神色,柔声道,“听法及人少之时,上师可以坐上座。当王子驸马官员臣民聚会时,大王得立威镇伏,须由大王坐上座。法师,大王,觉得如何?”

  忽必烈呼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下来:“王妃所言极是,就这么办吧。”

  忽必烈既然做出了让步,八思巴自然也点头同意。想了一想,他又踏前一步:“大王,我还有一请求。”

  察必怕他又提出什么让忽必烈下不来台的事情,急忙用眼神示意。八思巴却仿佛未见,将身子鞠到九十度,恭敬地请求:“吐蕃相关之事,希望大王可听我建言。”

  忽必烈凝视他良久,微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与上师相处,本王甚是钦佩上师的高风亮节与深刻见解。既是上师所请,你看这样如何?吐蕃之事本王悉听上师之教,不请于上师不得下诏。但其余大小事务,上师心善,如误为他人请求,本王恐怕无法服众,请上师不要论及,更不要请求。”

  八思巴身体微微一震。他知道以忽必烈之尊,能够这般承诺已属不易。抬起清亮的双眸,他凝重地点头。

  棘手的问题都已达成一致,忽必烈心情转好,大手一挥,侍从们捧上了大批礼物。有羊脂玉印,黄金,镶嵌珍珠的袈裟,还有精心制作的僧衣,金座,华盖等等,堆满了整座营帐。

  忽必烈满意地看着这些礼物,爽朗地笑道:“上师,本王打算拟道命令,让藏区只准修习萨迦派教法,你看如何?”

  第18章 拜为上师(下)

  第十二章:拜为上师(下)

  “大王万万不可。”八思巴脸色一变,急忙上前禀道,“藏区教派林立,各大派都已建立数百年。各派均有为数众多的教徒,实力不相上下。强行要求改习萨迦派,必定会适得其反,引来藏地动乱。自吐蕃亡后,藏地动乱已有数百年,实在不堪再乱了啊。而况各大教派虽有不同,但均尊佛祖,各有所长。萨迦亦从各大派中学习了不少。”

  忽必烈不禁动容,对八思巴的尊敬又多了一分:“上师不以一己教派之利,真乃胸襟宽广之人啊。”

  拜八思巴为上师后,忽必烈立刻以亲王身份颁给八思巴一份诏书,描述了他和察必皈依佛法,接受灌顶的经过。这份诏书对当时处于困境的萨迦派意义非常,等于向藏地僧人宣告了忽必烈和八思巴已结为上师与弟子的关系,萨迦派被正式纳入忽必烈的保护伞下。

  这是八思巴从忽必烈处得来的第一份正式诏书,八思巴异常珍视,一直随身保存。后来,他重修萨迦大寺,这份诏书保存在大殿中,一直到了现代。

  第三日是汉历新年。忽必烈虽是蒙古人,却愿意接受汉人的传统文化。自受命总领漠南汉地军事后,他招揽了一批汉人儒士,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实施汉法。这一点常常被其他蒙古贵族诟病,忽必烈却照旧自行其是。

  大年三十那天,忽必烈给全军发放酒肉,察必带着侍从按照汉人习俗在各大营帐挂对联贴倒福。那夜大雪纷飞,军营里欢笑声声。虽在军中略显简陋,气氛却也颇为热闹。参加完忽必烈的酒宴后,八思巴回到自己营帐里摊开笔墨凝神写字。我凑过去看:“你在写什么?”

  他回我一个暖如春风的笑容,用笔端点了点我的小尖鼻子:“给大王的新年祝辞。”

  写完后,他默颂一遍,小心折起放入锦袋。扭头看着我,晶亮的眼如星辰闪烁,嘴角弯出清隽的弧度:“蓝迦,扎西德勒,新年快乐!”

  阵阵暖意在心中荡漾,我盯着他璀璨的笑容轻语:“新年快乐!”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总难真正快乐起来。一想到过了年八思巴二十岁了,想到他不可逆转的必然宿命以及那个宿命带来的必然戒律,就莫名地心烦意乱。

  在自己的小小王廷里,忽必烈有个传统:在汉历新年的正月初一接受群臣的新年朝贺。八思巴是藏人,本来只过藏历新年。却因为入了忽必烈的藩府,便也入乡随俗。公元1254年的汉历新年,八思巴以长诗体写了新年祝词,祝福忽必烈一家人安康幸福健康长寿。

  后来这新年祝辞成了定例。每年大年初一,无论八思巴身在何处,他为忽必烈所写的新年祝辞必在这天送呈忽必烈,一直写到他圆寂前的那一年。

  汉历新年过后不久,在云南山区待命了好几个月的忽必烈终于收到了蒙哥汗的命令:撤军。理由很可笑:忽必烈经年打仗,足疾未愈,令其带兵北上,到甘肃休养。命令到达忽必烈处,他在营帐中独自呆了许久,第二日下令开拔。

  后来我才知道,有不少蒙古贵族在蒙哥汗面前进谗言,说忽必烈聚集了大批汉人谋士,到处访求治国方略。他尊汉历习汉文参汉法,在属地屯田积粮,必定早有异心,想要夺下汉地后自立。蒙哥汗本来就对这个手握重兵雄才大略的弟弟颇有忌惮,听了这些谗言,不想再让他立军功,一纸令下让他撤军至漠南蒙古。蒙哥汗已经封好了忽必烈的领地。

  告别了云南山岭间的皑皑白雪,大队军马启程北上。到达漠南蒙古时,已是草长樱飞万物复苏的暖暖春季了。大军抵达领地后,忽必烈才知道自己被封了处什么地方。一共只有偏于一隅的桓州和抚州两处城池。茅屋低矮,城墙破败,哪有象样的宫殿供忽必烈栖身。

  忽必烈身边的人都愤愤不平,觉得蒙哥汗此番做得太过。忽必烈表面看来倒是不以为意。他本就是广袤草原长大的汉子,看到此地水草丰美,不愿入抚州城内住那低矮的平屋,下令在这片草原上扎营而居。

  

  “忽必烈以八思巴为上师,执弟子之礼。忽必烈称帝后,察必王妃所提的听法时上师坐上座,人多时坐于皇帝下座,也一直执行了下去。元朝后来以喇嘛教为国教,设立了帝师制度,整个元朝都遵守忽必烈当年的规定。”

  “我倒是真佩服八思巴,单看他几次忤逆忽必烈就能知道他性格刚烈,坚持原则。估计忽必烈也很少遇到敢这样跟他顶嘴的人。”年轻人将手放在火炉上方取暖,笑着探头看我,“那他怎么取得忽必烈的赏识与信任?”

  “靠他自身杰出的人格魅力。”眼眶有些湿润,迷蒙的泪眼中又现那谦和文雅的身影,温润笑容,如藏地圣洁的雪莲,“他聪颖睿智,勤奋好学,学识渊博。与人相处时谦逊平和,温文礼让,从不以身份自傲。他善于传教,说法时旁征博引,不拘泥于佛教条文。身为忽必烈的上师,他却从不摆上师的架子,对待忽必烈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忽必烈有不对之处,他总能委婉地提醒却不让忽必烈失了面子。”

  “所以我也挺佩服忽必烈的,能够听进逆耳忠言,他能成为一代雄主也是必然。什么话是阿谀奉承,哪些人有几斤几两,他心中肯定都掂量得一清二楚。”

  我缓缓点头:“八思巴与忽必烈的关系日渐密切,友情渐长。对帝王来说,这种没有利益冲突的友情尤为难得。八思巴深受忽必烈喜爱,得了很多赏赐。除了自己和亲随最基本的日常用度外,八思巴从不浪费钱粮。这些赏赐他都悉数存下,后来成了重修萨迦寺的资本。”

  年轻人歪头看着我笑:“那八思巴所提的吐蕃事宜需请教上师呢忽必烈能做到么?”

  “此时的忽必烈还只是个有势力的宗王,大汗是蒙哥,忽必烈没有权力对西藏事宜做出什么有力举措。但忽必烈既然如此许诺,说明他不满蒙哥汗为他们兄弟几个在西藏划分的管辖范围,他的野心更大。后来,忽必烈做了皇帝,才真正做到了对八思巴的承诺。”

  第19章 王妃的秘密(上)

  第十三章:王妃的秘密(上)

  布施了的东西不再索回,

  小人的轻侮也甘心领受;

  别人的好处永记不忘,

  这就是高尚人的标志。

  ——《萨迦格言》

  忽必烈虽出身草原,却因长期与汉人打交道,渐渐接受了汉人建城池立宫殿的传统。暂居抚州草原上的忽必烈到处寻找可建造宫城之所。就在这年春天,他看中了桓州以东,栾水以北一处叫龙岗的地方。此处地势开阔,宜守难攻,忽必烈便命人在此营建宫城。

  被剥夺了军权的忽必烈呆在草原上无所事事,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精力的方式。他整日沉迷于营造宫室,连带着在旁伺奉的八思巴也一起忙忙碌碌。我的空闲时间极多,除了修习术法,时常偷偷跑到山岭里逮些小野味换换口味。

  一日吃了一只小野兔,怕被八思巴数落又去偷食,索性吃完再回来。在八思巴的营帐外抹抹嘴,正要进去,突听得里面有谈话声音。我听力极好,听得一个娇滴滴柔弱无骨的声音正在说:“上师,这一段佛经妾身尚未解,请上师再讲解一遍如何?”

  “王妃自重!”是八思巴的声音。他一向温和,极少用这么严厉的口吻说话,“我乃敬佛之人,请勿做此不妥之举。”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疾步奔进八思巴的营帐。席上坐着个美人儿,吹弹即破的白皙皮肤,撩人心魂的眼睛,袅娜多姿的娇美身段,正是三千宠爱集一身的忽必烈宠妃察必。她今日打扮得如此妩媚究竟是何意?我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冲着察必呲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察必媚眼如丝,对我瞥了一眼,从席上婷婷站起:“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男女之情乃人之本性。莫不成是你身边已有这世间最美的女子,所以妾身这般俗脂庸粉便不入法师之眼了?”

  八思巴此时已背着身子离察必三丈之外,闻言皱起英挺的剑眉,回头厉声道:“王妃真会说笑。我一心奉佛,身边侍从徒众皆是男子,何来你说的什么女子?”

  “法师,别人看不出不等于我也蒙在鼓里。”察必冲我漫不经心地眨眨眼,将鬓边碎发捋到耳后,风情万种地娇笑着,“你身边这只蓝狐可是世间罕见的灵物,修成人身后,自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忽闻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我两眼发直,浑然忘了眼前的状况。我,我,我能变为人身?还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八思巴也惊诧莫名:“王妃——”

  却不料察必突然收敛起娇媚神情,落落大方地躬身一福打断八思巴:“上师莫要着急,妾身只是在试探,想看看法师是否也如寻常男子一般为皮相所惑。”她此刻端庄娴淑,举止文雅,全然看不出之前的媚态。一下子转了一百八十度,她又成了我们熟悉的娴雅王妃。我和八思巴都拿捏不准她的用意,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察必微微一笑,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抬脚往帐外走:“上师果然心意坚定,妾身这就回禀大王,他必定高兴。”

  我们都目瞪口呆。难道她刚刚的举动真的只是为了试探八思巴?她袅袅婷婷地走出营帐后,我和八思巴对视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察必那番话:“你身边这只蓝狐可是世间罕见的灵物,修成人身后,自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突然扭头冲出营帐。察必的营帐就在忽必烈大营旁,最精美秀气的一座,极是好认。冲到她营帐前,看到不少侍女随从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盒进进出出,正是晚餐时刻。我有些犹豫,伏在帐外踌躇。正想着该怎么找个无人的机会溜进去,脖子上的皮肉突然被拎住,随即身子腾空而起。

  我懵住了。这是什么状况?我扭动着四肢却丝毫摆脱不了钳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突现一张放大了的圆脸。是个十岁上下壮实的小男孩,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他身着做工考究的锦色团花蒙古大袍,半只袖子拢在腰间。脸色红扑扑的,胸口还在不停起伏着,似刚刚结束了剧烈运动。

  “是只狐狸!毛色居然是蓝色的,连眼珠子也是蓝色,真是好玩。”小男孩粗大的辫子垂在胸前,缀以大颗的玛瑙珠串。他笑得眯缝起了细小的眼睛,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扭头朝着大帐内喊,“娘,我逮到了一只漂亮的蓝色狐狸!”

  一只芊芊玉手掀开门帘,衣着光鲜的靓丽女子丰姿绰约地朝小男孩走来。我呆了一下,居然是察必。我急忙吱吱呀呀冲她叫唤,她看见是我,不免愣住:“真金,你不是去骑马了么?从哪里逮到这只狐狸的?”

  这个叫真金的小男孩得意洋洋地晃头,脸颊上两块红斑在夕阳霓霞中泛着健康光泽:“就在你帐篷前的草丛里。估计它是闻到了帐里牛羊肉的香味,想来偷食呢。”小男孩咯咯笑着,用另一只手捅我的鼻子。我想咬他一口,却被他缩手避过。他蹦蹦跳跳地跑到察必面前,抬起眼兴奋地看着她,“娘,我要养它。我的大黄狗去年死了,正打算再养只宠物呢。这只狐狸真可爱,肯定比大黄狗还好玩。”

  察必盈盈笑了笑,爱怜地掏出帕子为真金抹去额头的汗珠,慢悠悠说道:“可我知道这只狐狸已经有主。你想养,也得问问主人的意思。”

  真金身上的热气不停往外散发,捏着我脖子的手心也全是汗,很是不舒服。他挠着我背上的毛,口气颇大地问:“谁是它的主人?我去跟他说,把这只狐狸让给我,他要什么交换都可以。”

  “真金王子。”

  真金扭转头,看到八思巴正带着浅笑站在他身后。真金眨巴了一下小眼睛,突然记起来了:“你是那个我爹娘很敬重的吐蕃喇嘛,我爹爹让我也管你叫上师,还让我跟着你学佛法。”

  八思巴温和地躬身行礼:“王子好记性。王子昨日才到,匆匆见过一面。不想今日王子还能记得我,八思巴不胜欣喜。”

  “这狐狸是你的吧?”真金嘻嘻笑着,不等八思巴回答,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将我举到他面前,“你既然是我的上师,那师傅就把这只狐狸送给徒儿做见面礼吧。”

  “王子,其实我并不是它的主人。这只蓝狐陪伴我和弟弟恰那近十年,我们从未将它视为宠物。它想回山林或是跟着我们,全由它自己决定。”八思巴看着真金拎在我脖子上的手,有些心疼,示意真金将我放下,温良恭让地说道,“此乃世间罕见的灵狐,聪明灵秀,善解人意。你可以试着跟它交朋友,而非一心想要圈禁它做宠物。”

  真金“切”了一声,满脸不屑:“跟一只狐狸也能做朋友?”

  八思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反问道:“为何不能?山川河流,一草一木,皆是有情之物,更何况天地孕育的精灵。我且问王子,你喜欢小蓝什么?”

  “很有趣啊,又可爱又调皮,还很漂亮。”他掐着我脖后的皮肉晃荡,我被晃得有些头晕,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真当我是好欺负的么?我只是碍着有人在,不好施展术法。心下来气,蹬了真金一脚。这一脚踢在了他胸膛上,当然是蚍蜉撼大树,小鬼头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奔跳着,“真是太好玩了,你看它的反应,好像知道我在说什么似的。”

  八思巴伸手阻止真金这样晃荡我,正色道:“若是将它拘禁在牢笼中,失去了自由,再漂亮的皮毛也会褪色,再活泼的个性也会委顿,它也不会将人类视为善类。到了那时,王子就不会觉得好玩了。”

  察必一直在旁观,直到此刻才嗯哼一声,端正脸色,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辩驳的威严:“好了,真金,别再闹了。把狐狸还给上师。”

  真金一脸不情愿,却是不敢忤逆母亲。看来察必平日里管教甚严,不是一味滥宠。将我交到八思巴手中,他犹自不甘,虎着脸昂头问道:“那,上师,我常来跟它玩,可以么?”

  “自然可以。”八思巴抚摸着我的脑袋,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但王子不可勉强它做任何它不愿的事情。”

  我才不干呢,凭什么要陪这个优越感十足的小屁孩玩乐?窝在八思巴怀里冲小鬼龇牙咧嘴扮凶神。小鬼头愣了一下,旋即脸上绽放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恋恋不舍地站在母亲身后。而察必,果不出所料,她一直盯着我,漂亮的凤目里隐隐似有深意。

  第20章 王妃的秘密(下)

  第十三章:王妃的秘密(下)

  那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身边的他也在翻身,知他还未睡着,我犹豫再犹豫,结巴着轻声问:“娄吉,你,要是,要是我真能变成人身,你会不会赶我走?”

  “说什么傻话呢。”他一只手圈出半弧,为我围起安全的港湾,一如我在他身边的每个夜晚。夜光中他的墨色双眸幽深如渊,看不透深浅。侧身翻转,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幽幽传来: “睡吧。”

  夜正深沉,周遭皆寂。月牙儿偷懒,隐在浮云后不肯露面。星辉也昏昏欲睡,失去了闪亮的颜色。金线织就的华丽丝帐内,察必侧躺着,锦被下身体线条优美恬静,幽香似兰。她五官绝美的脸上,轻轻的呼吸一起一伏,连睡姿都那么撩人。

  她的眼蓦地睁开,眼瞳里射出幽幽蓝光,视线精准地投在我身上。黑暗中,她半撑起上身,轻声一笑,毫无惊惶之色:“终于来了?”她慵懒地将一缕发丝撸至胸前,酥胸半挺,媚态逼人,“你该早看出来了吧,怎么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我蹲在她面前点点头,有些紧张地盯着暗夜中她幽兰的眼,小声道:“你,你是王妃,我怎敢贸然来找你?这定然是你最大的秘密,若你不肯认,我岂非自讨没趣?”

  她嘴角挂着一丝无所谓的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将枕头竖起,舒服地靠上,吃吃笑道:“那怎么今天又来了?不怕自讨没趣了?”

  “我今日没看到你进忽必烈的大帐,而你晚上肯定不会让人服侍左右,我思前想后还是来了。”鼓起勇气,我终于斯斯艾艾地吐露,“那个,我来找你,其实,其实,我是想向你讨教变身之术。”

  “变身之术?你在开什么玩笑?”她嗤笑着伸了个懒腰,贴身丝袍随着身体动作隐约露出雪白肌肤,连我也不禁吞了吞口水。她慵懒地挥了挥手,“修习到了一定程度,变身就跟吃饭喝水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哪用什么特殊术法。”

  我急了,头埋得更低,都快磕到她的锦被了,红着脸嗫咄:“可我,可我真的不会……”

  她一把将我拎起,举在面前上上下下打量,面露疑惑,讶异地问:“不会吧,难道你到现在还不会变身?”

  我老实点头。

  她蹙起如弯月般秀气的眉,闪着眼低声问道:“你已有三百岁了?”

  我再次老实点头。

  她捧着我左转右瞧,晃得我头晕,又撩起我的皮毛细看,拉扯间我有些吃疼。这般反反复复查看后,她不置信地摇头:“不应该呀。你是蓝狐,天生就带着灵性,跟着八思巴偷学了不少术法吧,应该能自动变为人形了。怎么到了三百岁,还是没长开的小狐狸模样?”

  我急地挠着小脑袋,语带哭腔:“我,我也不知道。从来没人教过我——”

  她将右手食指点在我额头上,喃喃催动咒语:“我且看一看。”

  不一会儿,似是受到什么阻拦,她的食指蓦地被弹开。她睁眼,微微喘着气:“太奇怪了。你身上似有一道禁咒束缚,虽可以增益修行,却绑住了你的形灵。”

  “咒术”我茫然地看着她精致的脸,“可是,我怎么不知道?”

  “下咒之人对你应该没有恶意,否则不会只束缚你的形灵,而不伤及根本。”

  如五雷轰顶,我站立不稳,跌跌撞撞着撞到挂丝帐的木柱上,暗夜中的闷响格外刺耳。察必急扑上前抓起我:“轻点,你想惊醒外面的侍从么?”

  我咬着唇角,苦涩地说出:“是班智达。他圆寂前授我秘术,说是可以提高修为。这些年来,我每日都在修习。”

  “那位享誉甚高的萨迦班智达?”察必将我放在她面前,先皱了一下眉,忽又表情释然,“难怪。以他之力的确可以做到。”

  突觉悲从中来,我已遵他要求发誓保护八思巴兄弟俩,这些年来我从未违过誓言。愤懑地喊:“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骗我?”

  察必急忙捂住我的嘴,鼻子冷哼一声,低声道:“为何?为了不让你有人形呗。”

  我呆住,正要询问,察必答道:“你可知道,蓝狐在狐狸一族中是最美丽的,何况你是纯血蓝狐。一旦你现出人形,这世间任何女子都比不过你的绝色,连我这只半血蓝狐也得相形见拙。八思巴就算是修佛之人,终究是肉体凡胎,如何抵挡得住?班智达是为了不让你魅惑他啊。”

  我恨极,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我不过想要有副人的身体,从没想过要魅惑——”

  “没想过?”察必打断我,一双美目犀利地盯着我,“那你要人的身体何用?你可敢发誓,对八思巴没有一点别的念头?我可是看到你每次见他,眼神都定住了。”

  我差点一头栽倒,舌头似被打了个厚厚的结,语不利索:“我,我是因为,我那是……”

  又被她再次打断,嘴角挂着了然的轻笑:“不用解释。我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小狐狸春心在动?你也三百岁了,的确是到年纪了。”

  我,我春心在动?那些莫名的心躁,难言的悸动,起起落落的心情,皆是因为这个原因么?察必不再言语,往靠枕倚去,双手交错抱胸。黑暗中,她幽兰的眼一闪一闪,配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更是让我心烦意乱。

  我不知该怎样反驳,索性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喃喃问道:“那我,那我该怎样冲破班智达的禁咒?”

  察必咯咯笑着,轻描淡写地挥挥玉手:“别再修习他教给你的秘术了。八思巴授我萨迦派的道果法时,你不都隐身在旁么?只需依此勤加修炼,很快就能有拥有你梦寐以求的人形。”

  

  “在抚州城外的草原上,我们一住就是三年。这三年对忽必烈来说异常难熬。虽然锦衣玉食,但他被剥夺了兵权,唯一的寄托便是营造这座城。忽必烈被闲置了三年,这座城池便用了整整三年,造得异常坚固,气势宏伟。”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柜前,翻出一本介绍元上都遗址的书,指着上面的城墙废墟照片对年轻人说,“城造好后,忽必烈命名为开平府,这里便是后来元朝的都城——上都。”

  年轻人接过书翻看:“元朝的都城不是燕京么,就是现在的北京城。北京城内直到现在还有元燕京城墙遗址呢。”

  “是的。但忽必烈做上大汗,也就是汉人所说的登基,是在开平府,四年后才始建现在的北京——燕京。”我看着照片上那些累累废墟,记忆里曾经的繁华,不过七百余年,全然灰飞烟灭。

  “上都对忽必烈来说有着很不寻常的意义。它见证了忽必烈三年的落寞,也见证了忽必烈登上帝位的辉煌。忽必烈搬迁到燕京后,改燕京为中都,后来又改名为大都。但他依旧保持开平府里的府邸,将开平府改名为上都。”

  年轻人“哦”了一声:“难怪我脑子里一直记得元朝的首都叫大都。”

  我笑道:“那是《马可﹒波罗游记》让大都闻名于世。不过忽必烈对上都感情依旧很深,将上都作为夏天避暑之地,同列为元朝的首都。后来的元朝王室便形成一个传统:每年四月,元朝皇帝便来上都,九月秋凉返回大都,皇帝在上都的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年轻人戏谑地笑道:“哦,原来清朝皇帝到承德避暑山庄一住大半年的传统,是来自蒙古人啊。”

  第21章 五台山辩论(上)

  第十四章:五台山辩论(上)

  学者在自己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