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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如在外地更受尊敬;

  珠宝到处被人珍视,

  在海岛上算得了什么?

  ——《萨迦格言》

  按照班智达遗愿,八思巴二十岁那年就该受比丘戒,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佛法弟子。如果没有中途突变,他此刻已该在萨迦受戒。刚追随忽必烈时,随大军一直驻守在云南山岭间,这件事便缓了下来。到了抚州草原后,总算是安定下来,八思巴便开始筹划自己的比丘戒。萨迦路途遥远,需用一年半时间才能到达,此刻启程已来不及,所以他打算在汉地的寺庙受戒。

  正当八思巴斟酌着该请哪些大德高僧来主持时,不想,一桩突发事件又将他的受戒仪式拖延了下来。

  闲赋在草原上忙于营造宫城的忽必烈突然接到蒙哥汗的命令。不是调遣他带兵打仗,也不是进一步削夺他的权力,而是给了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任务:主持佛道两教辩论《老子化胡经》的真伪。

  这桩公案,从何说起呢?

  《老子化胡经》是一本很小的册子,从晋代开始流传。书里依托《史记》中所载老子出关后不知所踪,续写了老子当年是向西出关,过西域到了天竺,将他的教化传与佛陀。以此证明佛教是从道教中化出,道教高于佛教。令佛教子弟难堪的是,书中煞有介事地描绘了老子之精传入佛陀母亲之口,后来便孕育了佛陀。这种无端的中伤之语令佛教子弟气愤填膺。

  当时,佛道之间势同水火。激烈的佛道之争,便具体落在了争论这本书的真伪上。

  既是蒙哥汗的命令,忽必烈自然不敢怠慢。他所在的抚州离佛教名山五台山非常近,于是忽必烈将这场对佛道来说异常重要的辩论放在了名山——五台山。

  公元1254年,八思巴二十岁那年的秋天,他中断了正在筹划的比丘戒,随着忽必烈一行来到五台山。如此重要的辩论,佛道两方均不遗余力请了各自教派中最德高望重者参与。佛教方面,蒙哥汗派来了他拜为国师的克什米尔僧人那摩,忽必烈这边自然由八思巴领军。还请了西蕃国师,河西国师,外五路僧,大理国师,汉地燕京圆福寺长老,奉先寺长老等近三百人。道教方面亦是声势浩大,派了张真人等二百余人。此外,忽必烈还命手下汉人谋士姚枢,窦汉卿等担任证义,既辩论的见证人。

  邀请函似雪片般飞出,五台山的忽必烈行宫里每日驿差络绎不绝。双方加起来共五百多人,在短短一个来月里陆陆续续来到五台山,使得这座佛教名山空前热闹。作为东道主身边的佛教代表,八思巴忙碌地接待各地来到的高僧大师,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佛道虽然各自来了两三百号人,但真正上场辩论的却不能有那么多。最后商议定:佛与道各出十七人参与辩论。两边自然派出最强阵容。佛教这边以二十岁的八思巴最为年轻,站在一群须眉老僧身边却是沉稳妥当对答如流。辩论前几天,辩论队员们整日凑在一处商议,连吃饭睡觉都在一起。这般几日相处下来,众僧皆对才思敏捷的八思巴佩服至极,连最为傲气的蒙哥汗国师那摩都对他另眼相看。

  辩论会前一天,行宫里早已布置好了辩论会场,人人面皮紧绷神情肃穆,紧张的气氛笼罩住了整座五台山。最无所事事的旁观者如我,也不由手心冒汗呼吸紧促。

  八思巴在自己屋内喂我喝完牛奶,掏出帕子将我嘴角的奶沫抹去,看着我温润浅笑:“蓝迦,走,我们去爬山。”

  我吃得太饱,被他这样一吓,打起嗝来:“你,你,明天就要正式辩论了,别人,别人都在紧张地准备,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趣爬山啊?”

  他看我连连打嗝,忍俊不禁,抚着我的背为我顺气:“正因为明日要辩论了,所以就更需要出去走走,放松一下。”他神情轻松,仿佛明日根本不存在一场生死之战,慢悠悠说道,“五台山是文殊菩萨显灵说法的道场,从北魏时期即建有佛寺,唐代更是达到鼎盛。萨迦派主要供奉文殊菩萨,我自从来到五台山便一心参拜,却一直耽搁下来。今日,必定不放过这个好机会。”

  八思巴不让随从跟着,只是怀抱着我不紧不慢地徐徐攀登五台山最秀丽的山峰——中台翠岩峰。我几次提出自己走,他却以不愿累着我有些障碍的后腿的理由,坚持一路都抱着我。我躺在他怀中,他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像烧红的炭一般灼着我周身。我不是第一次跟他贴得如今近,可这次为何会有如此异样的感觉?察必说我春心在动,我突然明白,我已找不到借口反驳了。

  那一日,秋高气爽,清新怡人。拾阶而上,两旁是参天松柏,翠竹轻拂。玲珑的亭阁在不甚陡峭的山体间时隐时现,意境幽邃。一路上,他对着我谈笑风生,自信开阔的笑容始终挂在嘴角。若是没有对第二天的担忧,这一趟的五台之行,堪称是我与他最惬意的一次观光之旅。

  晚上他在油灯前奋笔疾书,我本以为他在写明日辩论的要点,便静静地卧在他书桌上不打扰他。写完后他复读一遍,微笑着递到我面前。我读后呆住了,是一首咏颂五台山的诗歌,他居然还有闲情写诗!看着他的气定神闲,浓眉大眼间是风轻云淡的开阔,我是又好气又好笑。那一夜他安睡到天明,反而是我,担了一夜的心,为他捏的汗似乎怎样都擦不尽。

  后世之人将这首藏文诗翻译成了汉文,题为《在五台山赞颂文殊菩萨》。

  如须弥山王的五台山,

  基座像黄金大地牢固,

  五峰突兀精心安排;

  中台如雄狮发怒逞威,

  山崖像白莲一般洁白;

  东台如同象王的顶髻,

  草木像苍穹一样深邃;

  南台如同骏马卧原野,

  金色花朵放射出异彩;

  西台如孔雀翩翩起舞,

  向大地闪耀月莲之光;

  北台如大鹏展开双翼,

  布满绿玉一般的大树。

  辩论之日秋阳高照,五台山独特的五座山峰在阳光照耀下青翠巍峨。辩论放在台怀镇的文殊院中。佛道两派五百多人,还有忽必烈的众多官员们,将整个大殿挤得水泄不通。我捏了个隐身决,藏在大殿前方的佛台上观战。

  佛道双方分坐两侧,中间最显赫的卡垫上坐着本次辩论的主持兼裁判——忽必烈。辩论开始前,忽必烈宣布:按照天竺教派辩论习俗,失败一方要向获胜一方进献花环,并投入对方门下,接受对方的教义。

  两方自然都同意。

  第22章 五台山辩论(下)

  第十四章:五台山辩论(下)

  辩论初始,辩的是些汉文的经典佛经,八思巴对汉文不太熟悉,所以并未发言。双方唇枪舌战了一轮后,道士们提出《史记》为《老子化胡经》的依据。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八思巴似是第一次听到这书的名字,站起身谦虚地请教:“我乃藏人,请恕我对汉文典籍不熟悉。请教道兄,《老子化胡经》,此谓何书?”

  道教主辩张真人捻着山羊胡须,鼻子朝天看着比自己年轻三十多岁的八思巴,眼露不屑:“吐蕃的八思巴佛爷智慧之名连汉地都有所耳闻,没想到却是徒有虚名,竟然连赫赫有名的《老子化胡经》都没听说过。这可是前代帝王之书啊。”

  坐在上首的裁判官忽必烈听道教一方这么轻视八思巴,嗯哼一声,语气里有些不满:“今天论的是这书中的教法,何必攀附前代帝王为此增荣呢。”

  张真人被忽必烈这么一呛,吓了一跳,急忙低头连声说“不敢”。八思巴依旧谦逊,彬彬有礼地继续讨教:“既然道长列出汉人史典《史记》为证,敢问道长,《史记》中可有记载老子化胡么?”

  张真人的态度和缓许多,以长辈教导晚辈的口吻点头:“自是有的。”

  “列位请看,此为《史记》否?列位身为汉人,该比我这吐蕃人更知道此书。”八思巴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将书递给对面辩论席上诸道士。看众人皆点头,他拿回书,翻开一页示众,“这一页便是《史记》中的《老子传》。恕我眼拙,通篇中可有老子化胡之言否?”

  张真人身后另一位道人急忙说道:“你可看《史记》所载老子之最后行踪。”

  八思巴将书翻到那页,朗朗读出:“道长可是想说这最后一句——老子‘去而不知终所’么?”

  那道人点头。

  八思巴笑了笑,微一躬身:“‘去而不知终所’等同于‘老子出关化胡’,请恕我学浅,此等逻辑实在是闻所未闻。”

  张真人被将了这一军,突然语塞,面色极其难看。八思巴不待其反应过来,趁胜追击再问:“《史记》既然记载不详,再请教道长,老子亲自著作传世的是什么书”

  张真人缓和了一下面色:“自然是《道德经》。”

  “除此之外,老子还写过何书否?”

  “不曾。”

  八思巴从怀中掏出另一本书,恭敬地递上:“我这儿正好也有本《道德经》,请道长检验真伪。”

  道人们传阅了一番,皆点头,不知八思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八思巴微微一笑:“然则在《道德经》里,老子可提过半句他入天竺教化胡人之说么”

  道士这边又被将了一军,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可这种只问是与非的问题又不能胡诌,只能没好气地回答:“这个,没有。”

  八思巴睿智的眼环视一圈,嘴角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朗声道:“老子活在春秋之时,司马迁比他更晚了几百年,是汉初之人。道长作为依据的《史记》中既然没有,老子亲自写的《道德经》中又找不到此记载,请问,道长手中这本《老子化胡经》是从何而来,出自何朝何代?”

  张真人已是面如死灰。他身后的其他道士尚不肯认输,急忙出言:“那是,那是后世——”

  八思巴打断道士:“也既是说,连道长都承认这《老子化胡经》是后世之人附会的。”他顿一顿,身体前倾,语气变得凌厉,目光犀利如电,“所以,这本书是无稽之谈!写书之人毫无根据的胡编乱造,妄图以此贬低佛法!”

  张真人身体猛地一颤,再也站立不住,往后踉跄着跌倒。被弟子们扶住时,已然晕绝。道教这边顿时又哭又喊,场面一片混乱。忽必烈大手一挥,让众人安静下来,对他身边负责文书工作的尚书姚枢点一点头,姚枢会意,高声宣布:“道教负矣。”

  随着这一声宣布,这场辩论一锤定音。佛教一方皆是欢欣雀跃,我兴奋地差点显形。藏传佛教一向重视因明逻辑,藏传佛教的高僧往往都是出色的雄辩家,八思巴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没有他缜密的思辩,这场论战谁胜谁负便难说了。

  八思巴依旧谦虚,双手合十向着佛台上的文殊菩萨像,口中虔诚地念偈:“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忽必烈命令道教如约行罚,十七名参加辩论的道士削发为僧,被忽必烈留在了五台山的佛寺里修行。

  躲在帏幕后的我,痴痴看着从容的他。那自信的气度,圣洁的面容,澄澈的眼神,令我的心越来越沉沦。我是如此期盼自己能拥有人形,这个隐秘的渴望如山一般压在心口,越来越沉。

  从那天夜里起,我很少睡觉,所有时间皆用来修习。感觉累时,脑中便有个面目模糊的少女浅笑盈盈,浑身便又能充满干劲。

  那时候,塞满我全身心的愿望唯有一个:在他受戒之前,我要修成人身!

  

  “八思巴虽在藏地享有盛名,但中原佛教界却知之甚少。这一战,年仅二十的八思巴声名远播。虽然他只是佛教这方的十七辩士之一,却起到了关键作用。自那以后,连中原佛教界都对他顶礼膜拜。”

  年轻人听着我讲述那场激烈的辩论,敏锐地指出:“佛道之争无可避免。佛教是外来宗教,从东汉年间进入中国起,便与本土的道教发生了激烈冲突。”

  我唏嘘感慨:“是啊,自这本书出现后,佛道两教争论得更加激烈残酷,连历朝历代的帝王们也参与进了佛道之争。有了国家机器的镇压,佛和道经常一面倒地被宠信或被屠戮,历史上几次三番灭佛灭道,皆是付出鲜血淋淋的惨痛代价。”

  此时正值中国历史上的大动乱时期。契丹人,女真人,党项人,蒙古人轮番执掌中国北方。社会危机,民族矛盾,重重压迫着苦难的中国人,无力改变命运的人们更需要宗教的慰藉。可资源有限,教众有限。所以,原本在北宋已基本平息的佛道之争,又以燎原之势燃起熊熊战火。

  我抱着膝头靠上卡垫:“那时,最强大的政治势力是蒙古人。蒙古人自己的宗教是原始的萨满教。但自成吉思汗开始,蒙古王室对外来宗教一概兼容并蓄,让各教人士都为己所用。所以无论佛道,都在争取蒙古人的独宠,诟病它教,绝不相让。”

  年轻人老气横秋地下结论:“是的。所以,这场辩论在所难免。”

  第23章 恰那的愤怒(上)

  第十五章:恰那的愤怒(上)

  圣人所在的地方,

  有谁重视其它学者

  天空太阳升起的时候,

  有谁会看见星星的光芒

  ——《萨迦格言》

  公元1255年藏历阴木鼠年(乙卯)南宋宝佑三年蒙古蒙哥汗五年

  八思巴21岁,恰那17岁,忽必烈40岁

  我本蜷着身子缩在恰那床上那处为我准备的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久,被激烈的争执声吵醒了。

  “你昨日刚从你哥哥府上要来服侍的那个丫鬟,她犯了什么不得了的重罪,你为何命人砍了她的右手?”

  愤怒至极的年轻男子声音,是恰那。我睡意顿时全消,将头从毯子中钻出张望。恰那正站在书房中间与他的妻子墨卡顿说话。他身着玄青色蒙古长袍,柔顺的黑亮长发披在肩头,五官俊逸出众,端的是玉树临风,丰神俊秀。这些年里恰那猛窜个子,十七岁就已窜到了一米八。只是个子虽高,却仍是瘦削单薄,站在人高马大的墨卡顿身旁,被生生压着好似矮了几分。

  墨卡顿这年二十五岁。汉地亲王的女儿一般只能称为郡主,蒙古人却一概都叫公主。墨卡顿虽是公主,行为举止跟受过严格皇家礼仪的汉家公主实在无法相提并论。大漠里骑着马儿吃牛羊肉长大的女子,与汉地女子相比,举止粗犷,皮肤粗糙,也更显老态。这些年她的食量越来越大,高大健硕的身体如气球般膨胀成一座铁塔,怕是几个草原汉子都扛不动。

  “怎么,你不知道为何?你真以为我是喜欢这丫鬟服侍才向哥哥要来她吧?”墨卡顿还是一贯的颐指气使,大咧咧地往桌旁坐下,椅子发出痛苦的吱吱声。肥硕的手把玩着垂在前胸的头饰珠串,她冷冷地瞥着恰那,“你怎可能不知道?昨日在哥哥家的宴席上,她给你送羊肉时,你一直低头盯着她的手,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了!是不是觉得那手很白嫩很漂亮啊?那丫鬟还拼命朝你抛媚眼,你居然回她一个笑脸。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们这对狗男女也敢这么猖狂,当本公主是瞎了么!”

  恰那气得猛一拍桌子,吓了墨卡顿一跳。不等恰那出声,墨卡顿跳起来指着恰那的鼻子吼道:“你拍桌子干什么?气我搅了你的好事,还是心痛那丫鬟的手啊?”

  恰那一巴掌挥开墨卡顿点在他鼻子前的手,力气稍重了些,墨卡顿便撒泼大叫。恰那退开几步,嫌恶地看着一脸横肉的墨卡顿,胸口不停起伏着:“你简直莫名其妙!我昨日在你哥哥府上何时盯着什么丫鬟的手了?”突然忆起了什么,恰那紧接着低呼一声,“我想起来了!莫不是我的佛珠被嵌进桌缝时?”

  “我哪是在看丫鬟的手!我将割肉刀碰落在地,弯腰去捡时不小心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嵌进了桌缝。为了不扯断佛珠,我只得弯着腰一点点往外拉。正巧有个丫鬟往我几案上送羊肉,我直不起身来,只能尴尬地冲她苦笑一下。你坐在我身后,所以看不到佛珠,只看到我一直低头弯着腰,便以为我在盯着她的手。”解释完了事情始末,恰那连连后退,如看怪物般瞪着墨卡顿,悲恸的声音变了调子,“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丫鬟长什么模样。就因为我无意中看了她手臂几眼,你就置人伤残,你真的太可怕了!”

  “今天你朝她瞥了一眼,明天这些不要脸的妖精们就会爬上你的床了!”墨卡顿自知理亏,却在恰那面前向来不肯退让半步,挤满肥肉的圆脸上更添狰狞,走到恰那面前恶声恶气地双手叉腰,“你们男人天性好色。见了身材妖娆的,脸盘子漂亮的,都跟苍蝇一样。我哥哥房里塞了多少妙龄女子,他还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看得过眼的。”

  恰那赶紧退后几步,抚着额连连摇头,苦涩地纵声大笑:“公主,我能跟你哥哥比么?这驸马府里里外外服侍的全是男人,我哪里有什么机会接触女子?这屋里,连雌苍蝇都飞不进来!”

  墨卡顿恨恨地跺脚,寻常女子的撒娇动作被她使起来连大地都似乎震颤了一下:“可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我们成婚这么多年,我的房间你从不肯踏足半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不就是想要个比我身材苗条,脸盘子能拧出水来,说话声音娇滴滴的!”

  “你——”恰那欲哭无泪,掩面挥手,声音疲惫不堪,“公主,请你走,我今天不想再见到你!”

  墨卡顿在恰那面前横行霸道惯了,哪受得了恰那如此直白的回绝,气冲冲上前欲拧恰那的耳朵:“臭小子,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这么对我说话了!”

  十七岁的恰那早已不再是几年前任由墨卡顿打骂的委屈小男孩,在墨卡顿伸手之前便一弓身,从她身侧灵巧避过。不想再跟她纠缠,恰那扭头往屋外走,墨卡顿又扑上前欲抓他的脖领。恰那回头迅速钳住她的手臂,眼里的愤怒越烧越烈,另一只手已举在半空。

  墨卡顿自持身份,谅恰那不敢对她怎样,嘴里犹不停地嚷:“你至于这么生气吗?不过是个下贱的党项奴隶罢了。他们命如蝼蚁,死不足惜——啊!”

  墨卡顿惊恐地捂住脸,小眼瞪得差点掉出来。恰那愣住了,将举在半空的手收回,看了看掌心,确定自己的确还未及打下去。墨卡顿的脸似发酵的馒头迅速膨胀,本来就胖的圆脸更是胀得快要撑破皮肤。她尖叫着迅速冲出去,粗壮的身体差点撞倒房门。

  恰那盯着墨卡顿的身体消失在院门外,吐出口闷气,扭头朝床走来,将我头顶的毯子掀开:“小蓝,是你搞的鬼?”

  我吐了吐舌头:“我实在气不过,小小惩罚她一下。比起她动不动打骂人,这点子惩罚算得了什么?不过就是脸红肿几个月,让她出不了门,省得害人。”我愤愤不平地说着,却瞥见恰那疲惫的脸,有些惴惴地伸爪子挠他的袍子,“恰那,你不高兴了?”

  他一声不吭地坐下,将我抱进怀。我急忙道歉:“对不起,是我气糊涂了,一时忘了她的身份。我这么做,她会算到你头上,你又有苦头吃了。”

  恰那苦笑着摇了摇头,埋头贴在我背上:“怎么会怪你呢?你这么做,我很解气啊。”他撸了撸我的小脑袋,柔和地轻语,“谢谢你,小蓝。”

  我又感动又难过。他才十七岁,别的男孩在他这个年龄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对着如花似玉的女孩朝思暮想。他却被迫守着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悍妇,过着轻心寡欲的清道夫日子。心中凄然,伸舌舔了舔他削瘦的脸颊。

  他默默地抱着我,过一会儿问道:“你已昏睡了两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哥哥有什么消息。”

  第24章 恰那的愤怒(下)

  第十五章:恰那的愤怒(下)

  我这才想到此行的目的,神色黯淡下来:“娄吉让我告诉你,他已定在今年五月在河州(今甘肃临夏)崇圣寺受比丘戒。他向藏地诸多有名望的僧人发出邀请,请他们前来为他授戒。”

  他突然两眼发亮神情振奋,蓦地站起:“太好了,我即刻出发,去参加哥哥的受戒礼。小蓝,你就跟着我一起走吧,一路陪着我。”不等我回答,他又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大喊,“贡嘎桑布,旺错,立刻收拾东西,我们出发去河州。”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忙碌收拾的身影:“恰那,不用那么急呀。从凉州到河州只需走十天,现在才四月初,还有一个月时间呢。”

  他身体僵了一下,回头看我,墨云般漂亮的眸子里流淌着令人心碎的哀凄:“小蓝,这冰冷的牢笼我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我立刻心软了。

  当日我们便急匆匆离开了凉州。我曾问恰那,需不需要跟墨卡顿知会一声。他在马车里摇了摇头:“只怕我还没出驸马府门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幸好你让她出不了门,否则这会儿早就追来吵闹了。我可以断定,这一路上她必会派人跟踪,我在河州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她耳目。”

  我默然。这种貌似优越实则跟被拘禁没两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往河州行进的途中,恰那不骑马,只在马车里与我悄声说说话儿。他鲜少在人群里露面,只在吃饭住店时不得已才出现在市井。可即便如此,俊朗轩昂的恰那还是引来许多女子驻足观望,胆大的女子还朝他丢花儿手帕什么的。可恰那却眼观鼻鼻观心,敛颜肃穆,从不朝女子投去哪怕一分惹人遐想的眼神。

  我蹲在窗口,陪恰那看天上一轮半月。丝绒般的夜幕点缀着点点星光,拂面而来的夜风带着微熏的气息,吹在脸上有些温热。恰那倚靠在窗台上,身姿轩昂如松,柔和的面容如洗净后的水晶,清灵剔透。

  我看着他的俊脸,回想刚才的一幕,不禁有些好笑:“恰那,你有没有发现,一路上有好多女孩在看你呢。刚刚吃饭时,那个女店家都不用伙计,自己亲自端盘送菜。她只顾殷勤伺候你,把别人全当空气了,惹得旺错和贡嘎桑布他们很不高兴呢。”

  恰那却没有笑,弯腰凑近我,用鼻子轻轻顶着我的小鼻尖:“小蓝,你觉得我长得好看么?”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濯濯如山泉的眼,丰沛神俊的脸上隐隐现出令人心醉的梨涡,我用力点头:“好看啊。论五官和肤色,你比你哥哥还要好看许多呢。我活了三百年,见过那么多人类,什么藏族,党项族,蒙古族,汉族都有,长得最好看的就是你。”

  只是,我心下遗憾。这张脸虽越长越俊,却是再难看到这个年龄该有的清朗笑容。

  我这么夸他,却得来他凄清一笑:“小蓝,你知道么,女孩觉得我好看时,我很害怕。我有时甚至恨自己这张脸,恨不得用刀子剜出几道永远好不了的伤疤。”

  我惊呼:“恰那,这是为何?”

  “因为若没有盯着我这张脸看,凉州城内的不少女孩便不会因我而遭殃。”他直起身凝神望月,消瘦的背影却在微微颤抖,“她们会莫名其妙地被栽赃偷盗,然后投入牢中吃几天苦头。还有女孩在街上走着突然被暴打一顿,鼻青脸肿难以见人。”

  他哽咽一下,双目微红:“最惨的是个党项女孩,父亲是个屠户,她经常守在驸马府门口偷看我。不多久驸马府的亲随来提亲,她父亲贪图富贵便把她嫁了。女孩成婚后天天被丈夫打骂,折磨得不成人样也不敢离家出走。她拼死来见我,告诉我这都是公主指使人干的,我这才知道她的冤屈。”他咽了咽嗓子,颤抖着嘴角说出,“后来,她实在不堪丈夫的凌辱,悬梁自尽了。”

  我掩嘴惊呼:“公主为何如此心狠手辣?”那时的我,对于人类复杂的情感只是初识皮毛,实在无法理解墨卡顿的行为。

  “我明白她的心思。她要的,无非是我的心罢了。只要她不如此暴戾伤人,我愿意跟她相敬如宾到老到死。可惟独我的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她。”恰那眸色黯淡沉郁,将掌心握得死死,一拳砸在窗框上,语带恨意,“小蓝,你知道我从小是怎么过来的。小时候我受她太多羞辱漫骂,听到她的声音我便不由自主想逃。虽然这几年她不再打骂甚至会温柔相待,可我依旧畏她惧她。而且,她只温顺了不长一段时间,后来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实在可怕得令人难以忍受!”

  我叹了口气,为他舔去眼角的泪痕:“恰那,班智达大师圆寂前曾经叮嘱过你,如果公主无法与你和美,以后你可另寻其他身份高贵的女子。”

  “我还能有么?我现在连上街都不敢。我怕我走到哪里,又会有我不认识的女孩遭受劫难。”他将我搂在胸口,凝神望向遥远的星空,哀婉的神情百转千绕,“小蓝,我没有可能遇见自己所爱的人了。这辈子,我怕是都无法拥有常人的男女情爱。”

  我永远都忘不了,恰那的眼神里有一种认命的绝望。他清瘦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如此寥落孤寂,如一棵被遗忘的孤木,无声沐浴在寂静的冷白月光下。

  “真是孽缘。”年轻人不住唏嘘感慨,“若班智达大师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剥夺了侄儿一生的幸福?”

  “政治婚姻本来就难有幸福。无论多么貌不合神也离,这种政治婚姻双方都没有离婚的权利。可如果能够互不干涉只维系表面关系,两人倒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墨卡顿的悲剧在于:她爱上了永远都不可能爱她的男人。”想起恰那郁郁眼神和落寞神情,我的心里再度涌起绞痛。咽了咽嗓子才继续说下去,“恰那长得越俊,墨卡顿越是喜爱。可得不到恰那的回应,她便越来越走极端,以为是自己相貌的不足和外界的诱惑让恰那不肯爱她。”

  年轻人皱眉:“没有男人会爱上狠毒暴戾的女人,这跟相貌身材没有丝毫关系。”他叹了口气望向我,“恰那真是个让人怜惜的孩子,我真心希望他能够幸福。”

  我苦涩地摇头:“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恰那真正的苦难,还远未开始……”

  

  以下接出书版

  

  第十六章 斗法

  智者如受挫折,也能更加奋力;雄狮一旦饥饿,也能杀死大象。

  《萨迦格言》

  “你总算回来了。”

  我和恰那前脚刚到抚州,就收到了察必给我的狐狸一族特有的气味暗号。我追随着气味找到察必,跟她在一处小山丘上假装散步。她命侍从远远跟着,不得上前打扰。我看着察必写满担忧的脸,不由得紧张起来,赶紧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蹙着秀眉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来了个藏地噶玛噶举派的法王,叫噶玛拔希。”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呼出一口气,我疑惑地看着察必。忽必烈的王府里不是经常会有这派那派的人前来投靠吗?这个叫噶玛什么的人,至于让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察必王妃紧张到这般地步吗?

  “哎哟,你还不知道厉害!”一个栗暴敲在我的脑门上,我立刻龇牙咧嘴地喊疼。察必冷冷地哼道,“此人跟那些故弄玄虚骗吃骗喝的神棍可大不相同。他也是出身名门,幼年时便以早慧名扬天下。他被选为噶玛噶举派创始人的转世灵童,在藏区已成名四十多年。没有那场佛道之间的辩论,八思巴不过是在贫瘠的后藏闻名,而这个噶玛拔希却是在更为繁荣的前藏家喻户晓!”

  经察必这么一说,我倒是突然忆起了此事。40年前,这个噶玛噶举派没有像其他教派那样选择弟子或者儿子传承法统,反而找了个幼童说是前一任法王的灵魂转世。这在藏地可是第一次,所以这八卦甚是喧闹过一阵子,连我在昆仑山的山洞里都听闻了。原来正是此人来到了忽必烈的王府。

  我揉着额头歪头问:“他来了之后对八思巴会有什么威胁吗?”

  “当然有!自他来了之后,在大王面前使了好几次神通,让大王见到了海市蜃楼和天阙幻影。许多见识过他幻术的大臣和妃子都啧啧称奇。他们纷纷议论,说这个老喇嘛比年轻的上师更厉害、更有神通,说明姜还是老的辣。”

  我嗤之以鼻:“八思巴最反感以神神道道的幻术迷惑人,肯定对这些议论毫不在意。”

  察必随手摘了片树叶在手心里搓揉,蹙着秀眉幽幽叹息:“确实如此。我去劝过八思巴,他只是一笑了之。大王对八思巴的信任非一般人可比,但听多了这种无稽的议论,我只怕大王心里万一有动摇,会影响八思巴现在的地位。”

  想起他风轻云淡的性子,我摇了摇头:“可即便如此,八思巴也不会在意的。个人的荣辱与得失,他最不放在心上。”

  察必丢掉手心里搓烂的树叶,双手叉腰冷冷说道:“现在最棘手的是,八思巴不在意都不行了。”

  我暗暗吃惊,抬头望向察必。察必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噶玛拔希提出要跟八思巴斗法。一山不容二虎,他一定得接受噶玛拔希的挑战,才能坐稳上师的位子。否则,大王不但会对他不满意,甚至可能会考虑转而奉噶玛拔希为上师。这样,八思巴刚刚苦心经营出的萨迦派复兴局面,便功亏一篑了!”察必蹲下身凝视我,眼里是从未见过的严肃,缓缓问道:“八思巴可以对个人利益不在乎,可他能放开萨迦派不管吗?他放弃回萨迦受戒一直跟随大王的目的,难道他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