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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了ー下,很快便明白他在说什么。头低下,泪涟涟,心绞痛。恰那,已经离开了三年了……日出日落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我每日除了修炼便是遥想儿子。他现在是不是又长髙了,是不是已经会说许多话了,是不是很调皮很可爱?是不是长得越来越像恰那?只希望当我能重回人身时,他不至于已让我抱不动了。

  八思巴的苍老比先前更甚,每隔一段时间看到他,总是又添了一分老态。36 岁的他‘似乎在回中都后的两年里迅速消耗了往后的十多年时光。年轻时的俊逸轩昂,已是半点不剩。原本髙瘦的身子越发消瘦,经常佝倭着背,看上去矮了许多。额头皱纹一点点在増多在变深,沟壑纵横。长出来的细密头发竟有ー半是白的。他如今剃头更加勘快’往往白发只冒出了ー点便剃去。曾经出门便引来无数女子围观的场面,今曰已不复再现。

  有一日我强忍着困意不睡,硬是—定要等他回来,实在困了便拼命掐自己。亥时过后,我的腿都被掐红了,方才见到他进屋。我跳进他怀里,他愣住:“蓝迦,为何这个时辰了还不睡?你得多睡,才能好好补回灵力。,我抱怨道:“你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天天担着这么繁重的公务,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若不是有心要等你,根本见不到你的面。,他不无歉疚地抚摩着我的头“”蒙古新字刚刚颁行,我得教会朝廷中人使用此字,还得编写教程,这样才能推广开来。我倒是想带着你去,可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太无聊,不如就在寺里好好修行,及早回复人身。“我不是为了自己无聊才忍着困意等你!“我有些恼,用尖鼻子顶他的手臂,”还记得恰那留给你的话吗?他让你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果真提起恰那,他才会露出凝重的表情。我叹息:委吉,你即便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无所谓长相越见老态,你也得想想达玛。你若是早早离世,达玛怎么办?你让他一个幼儿如何挑起萨迦重担?“他半垂眼帘,眼睫毛不停跳动着,勉强扯出个笑容:“别担心,大汗赐了许多滋补药材给我。我让胆巴熬药,天天在喝着呢。我答应你,等忙过这段时日,我必定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多陪陪你。”

  我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总是这样,从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他这^生,从未为自己活过。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哄着我:“你赶紧睡吧,我再看—下总制院送来的共文,很快便睡了。”

  我本就困顿不堪,被他这样拍着,睡意铺天盖地袭来。即将去见周公的那一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似乎被人轻轻抱起往外走。在有规律的脚步声中。我头一歪,沉沉睡着了。

  公元1271年新年来到,忽必烈带着察必和真金来大护国仁王寺作新年祈福真金专门跑来找我,他为我带来了我最喜欢吃的德胜坊小油鸡。我惊喜地吱吱叫一声,急忙上前一口咬住油嫩的鸡肉。还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好啊,知道我最軎欢什么。每次真金来寺里,就是我改蕃伙食的时候。

  小蓝,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是只老狐狸了,怎么一点不见你老?毛色还那么亮泽,眼睛还是蓝得那么可爱。,真金看我狂啃小油鸡,以手指逗我的尖下巴,啧啧笑道。

  我睥睨他一眼。他若是在我刚回中都时见到我,便不会这么说了。那时的我眼睛无神皮毛枯干,经过这两年的苦心绦行才恢复到这地步呢。这些日子我已明显感到自己体内积蓄的灵力越来越强,嗅觉味觉听觉和视力都已恢复如初,试着使用法术,大都能成功。我化身成人已是指日可待了!

  真金看着我大吃,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ー句:“不知她在天上是否安好?他低头长叹,粗浓的长眉间拧出几许怅然,”五年了,再也没见到她。“我愣住,他是在说我吗?已经过去那么久,阔阔真都已经为他生下第三个儿子铁穆耳了,他还惦记着当日在白伞盖佛事的那场偶遇?我微微播头,于他,那个蓝眸蓝发的身影,不过是心头一个幻影罢了。

  因为贪嘴,下午吃了真金带来的整只小油鸡,晚上对着晚饭时我无论如吃不下了,只象征性地碰了两口,我便没再吃。晚上蜷在八思巴床上,我翻来覆去地想要蹯着,却一点不困。这可奇怪了,过去的两年里,我每晚吃了晚饭后不多久便会困得要死,为何今天一点睡意也没有?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立刻辨别出那是八思巴的声音,偷笑一下,在床上装睡:“吱呀”ー声门被打开,脚步朝着我走来,他将我抱起,正要开口吓他ー吓,却见他抱着我往屋外走去。

  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我越来越疑惑,这是要将我带到那里去?走到ー间偏僻的屋子前,他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屋里摆设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物,ー名身材妖娆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对窗而坐。听见声音,女子回头ー“你来啦。”

  我浑身冒汗,那竟是察必!

  “这份下令推行八思巴文的诏书,我至今依旧能背出来。”我站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轻轻背诵,“朕惟字以书言,言以纪事,此古今之通例,我国家肇基朔方,俗尚简古,未遑制作,凡施用文字,因用汉楷及畏兀儿字,以达本朝之言。考诸辽、金以及遐方诸国,例各有字,今文治浸兴,而字书有阑,于一代只读,实为未备。故特命国师八思巴创蒙古新字,译写ー切讹误文事而已。自古以往,凡有玺书颁降者,并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国字副之。”

  年轻人不解:“既然忽必烈以这么大的力度推行八思巴文,为何后来八思巴文没有流传下去下”

  :“因为字形很难辨识。再加上有的地方还仿效汉字篆书的写法,这就更加劚了识别的难度。”我将书上的图片翻给他看,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因此虽然元朝屡屡下令用八思巴文译写一切文字,也的确出现了用八思巴文译写过的书籍,伹民间还是用汉字。所以,八思巴文主要还是应用于官方文件。“他看着字,自己试着画ー下,点头道:“确实,这些字看着都很像啊。”

  元灭亡后,八思巴文逐渐被废弃,最终成了死文字。“他抬头问:“那为何连在蒙古内部也无法保留下来?”找笑:“因为元朝只是蒙古帝国四大汗国中的ー国,八思巴文只在元朝使用,别的蒙古汗国并不通用这种文字。元朝灭亡,蒙古人被汉人从中原赶出后,八思巴文曾在北元同行过一段时间,随着这些蒙古人被其他蒙古民族同化,八思巴文自然就消亡了。年轻人感叹:”所以今天我们只能在各种文物上见到八思巴文。“

  第五十三章 再得人身

  小人向贤者大发雷霆,贤者决不会计较;狐狼发出傲慢的叫声,狮子可冷它无知。

  ―《萨迦格言》

  公元1271年阴铁羊年「辛未》一南宋成淳七年一蒙古至元八年八思巴37岁真金28岁察必指头点在我额头的莲花形斑痕上,细细感应着:“已经两年了,她体内灵力积蓄得越来越多,只怕要不了几天便能化成人身了。"八思巴沙哑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太好了,她终于可以如愿以偿I瓣察必将我放上炕,在我对面盘腿坐下:”如今你可得在她晚饭里再多加些我锺过法的迷药。她的灵力越来越强,听觉嗅觉味觉也都已恢复。那迷药若不是被我雎过术,再加上两年里她早已习惯饭菜的味道,只怕她早就吃出不对劫了。若是压不住她的灵力,中途醒转过来,你苦苦瞒了两年的隐情可要前功尽弃了。 "“谢皇后提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已坐上炕,在我身边盘腿,”皇后,请开绐吧。““你的身子能吃得消吗?察必犹豫了一砗,悄声问道,”如今你他的声音却极坦然:“无妨”

  “你若不愿意,随时可以停下来。,察必停领一下,有些自嘲地笑了,”当然,我知道你绝不会停下。否则,你也不必整整坚持两年了,“他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到她能恢复人身后再说吧。“察必没有再多言,点在我额上的指尖突然传来一股烫人的热泸,如ー团热焰灼烧着我的莲花形斑痕。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其实是淸醒的,只龅强行忍受着这股炽热的灼烤。不一会儿,灼热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ー股熨帖人心的暖流在扬身缓缓行走,顿时舒适得仿佛身在云端,枕着棉絮般的云朵看日出日落,半个时辰后,察必的手指从我额头上移开,收了法术吐纳片刻,看着我叹息道:我有时看着她,觉得很可怜。别的蓝狐变成人身后享尽世间绒华富贵,她却只与心爱之人相守不到两年便要忍受生离死别,最悲惨的是连儿子都不能相认。“八思巴没有说话,只在一旁低低喘息。察必下炕,将我抱起:“可我又觉得她是幸福的,她得到的爱比我们其他同族多得多,人类男子薄情寡义者十之八九‘可她幸运地遇见了你们。无论是恰那还是你,都甘愿为她付出生命,能得到这样的倾心之爱,她来红尘中走这一遭,也算值得了。”

  他终于出言,却是断断续续,仿佛极疲累,气息弱而不稳:"望皇后千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不想让她觉得亏欠我。““我知道,你赶紧回去歇息吧。”八思巴下炕,从察必手中榷过戡,步履阑珊地准备出去,察必犹豫了将他叫住:“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只是实在忍不住要再多说一句:别再花那么多心思在政事上了。你已将蒙古新字交给了国子监的教授们,他们自会去编撰课文,不需要你事事亲力亲为。我会让大汗减少给你的事务。你入境该多休息服药,多修行养神,不要案牍劳形。去做你喜欢却从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吧,你余下的日子……”她突然停顿下来,声音变得的低沉肃然,“已经不多了……”

  我的身子微颤了一下,幸好他极疲倦,没有察觉。他的脚步略略凝滞,扶住门框喘息片刻方说出话来:“等她回复人身,我会让她即刻去萨迦看儿子。到时候,怕是真的要向大汗告假了,我想找一处清净之地,不想待在中都慢慢等死。”

  回去的路上,他走得极慢,走几步便要喘息片刻,几乎是一点点挪着脚步回到房间。他的呼吸极重仓促,心跳很慢,那是老年人才有的呼吸。回房后,他几乎是沾床即睡。蜡烛燃烧到尽头,火苗跳了几下,终于熄灭。我在满室盈白的月光中细细打量着沉睡中的他。眼角、额头、嘴角都邹起丝丝纹路,颈项上还有圈圈皱纹,睿智悲悯的眉目间尽是沧桑与疲惫,清癯的面容如历尽风霜的老人,全然看不出如今的他只刚步入中年而已。

  蹲在他面前痴痴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容,泪水一滴滴落下之时,身子突然起了急剧变化。这种变化我不陌生。垂下头,闪着丝绸般光芒的蓝发垂落胸前,象牙白的肌肤如玉般润泽。我伸出双手,凝视着沐浴在月光下白皙的双手,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夜深沉,凉如水,月朗星稀,万籁寂静,金线织就的华丽丝帐内,察必姿势撩人地侧躺着,突然撑起上身,低声惊呼:“小蓝?”

  我站在她帐前,黯然点头。

  “你这么快就回复人身,真是太好了!”她起身,取过床头一件碧色中衣披上,上前拉住我的手仔细打量,“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果真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纯正灵狐,恢复的速度比我们这种半血统蓝狐快得多呢。”“真的是靠我自己之力恢复的吗?”我拂开她的手,冷冷地看向她,“还是你借助了其他方法?”

  她微愣了一下,旋即轻笑:“你别逗了,能有什么其他方法?除非能有一个富有灵力的人,愿意将自己的灵力转注给你。可你也知道,这么做等同于以命换命。天下谁会傻到这地步?”

  “昨晚,他给我准备的晚饭,我没有吃。”我紧盯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地说。

  她脸上终于显出懂乱的神情,我上前—步按住她的肩头:“告诉我实情!”

  “你既然已经听到了,就该知道实情是什么。”她朝我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没错,你能这么快恢复灵力重新拥有人身,不是因为你天赋极高,上天眷顾,而是八思巴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我身子跌坐在她华面的大床上,虽然心中早已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始终期望这不是真的。她叹口,在我身旁坐下:“两年前他回宫的当晚,大汗设宴款待。宴席后他便来求我,将你在萨迦的经历全部都告诉了我。你以怀孕之身,只能选择救一人,八思巴活下来,可恰那却惨死。你早产生下遗腹子,为了孩子耗尽灵力被打回原形。儿子即便在眼前你也不能相认,连抱一抱孩子都是奢望。这些对他而言,真真是痛心到生不如死,他求我救你,不惜一切代价。”

  那个春寒料靖的夜晚,察必将当时的情形一点点说与我听,我几次泪湿衣襟,痛不欲生。

  八思巴求察必救我时,察必当时如此回答:“小蓝现在一点灵力也无,要想恢复,只能慢慢再修炼个三百年。”

  他身子剧颤一下,苦涩地摇头:“三百年?若是真要三百年,童迦一定会自暴自弃而死。皇,您也是做母亲的人,试想想,您能忍受儿子在您面前长大成人到老到死,却一辈子不知道母亲是谁吗!”

  将心比心,察必犹豫了,沉吟良久后说道:“要不然,就只有一个很残忍的办法。”

  八思巴眼睛蓦地一亮,急切问道:“什么办法?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为她做到!”

  “此事换成寻常男子,再有心也做不到,天底下唯有你才可以。”察必看着他周身围绕的七彩光芒,带着些许羡慕说道,“你自幼修法多年,身上有一股先天灵气。若是妖能吸到这人类最纯净的灵气,便是数倍于自身辛苦修行。”

  八思巴毫不犹豫地问道:“我的灵气如何给她?”

  “那你可得想淸楚? ”察必停顿一下,严肃地看向他,“你可愿意将性命给她?”

  八思巴愣了一下:“如何给?”

  察必美丽的脸上显出可怕的神色:“精元是人之根本,与你的灵力共生共存,我可以施法,将你带有灵气的精元转注入她体内。但要让她尽速回复人身,你便得耗损大半精元。虽不会立刻丧命,但也离死不远了。”

  八思巴沉默了许久,涩涩地问道:“能再活多久?”

  察必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实话告知:“不会长久,最多七八载。”

  八思巴满足地笑了起来:“太好了,还有七八载,已经够我完成很多事了。我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看着达玛成人。不过没关系,即便年幼,可蓝迦有了灵力就能保护他。我将萨迦法王之位传给达玛,足可瞑目了。”

  察必震惊了:“你,你真的愿意?你对佛法的悟性之高少有人及,萨迦秘传的道果法可让你起码活到八十岁后,你竟愿意折损自己一大半的生命吗?”

  “孤独活到八十岁有何意义?我的性命本就是她给的,如今,不过是还给她而已。”他抬起哀伤的眼,悲恸地看向泣泪的蜡烛,“她已经失去了恰那,不能再失去拥抱儿子的希望。”

  听着察必的点滴述说,我的手按在心口,哭得肝肠寸断。我现在才能彻底明白,为何这两年里他衰老得如此之快。察必还在继续说着:“我给了八思巴下过咒的迷药,每日拌在你的晚饭里。待你昏睡后,便将你带到那间里子里,我毎日施法,把他的灵力一点点移到你身上,你之前身体受损太重,用了足足两年才真正恢复。”

  我紧紧抓着察必的手臂,拼命摇头大哭:“察必,我不要他这样牺牲自己来成全我。你将我体内的灵力还给他!我宁愿被打回原形,宁愿一辈子不认儿子!”

  察必凄凉一笑:“小蓝,你说什么傻话呢?人的灵力一旦被我们妖吸收,哪里还能还得出?而况,你该知道他既然逆命救你,他的命数便已定下。即便你思愿意折损自己的元气,为他毎日度灵力,那也只能再多拖延几年而已。”'“那就将我的内丹给他。”我顿一顿,嗓子痛得难以忍受,“以我的命,还他的情。”

  察必摇头长叹:“他果然最懂你的心。他就知道若有一天你了解真相,必然会这样。所以,他让我施法时,使用了不苛逆之咒。你即便要给他内丹,他也吸收不了。”

  我呆住。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居然如此决绝!他让我怎么办?怀着对他的歉疚,独自度过接下来的几百年吗?

  察必让我靠在她肩上哭泣,声音也起了哽咽:“我活了千年,见过太多的背信弃义、始乱终弃,从不相信人类也能有无私的爱情。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如磐石一般坚硬,可从你们身上,我竟体会到了感动。”

  我已哭得说不出话来。自从离开萨迦,。我心如枯槁,死井无波。我以为今生除了儿子,再难有什么令我的心起波澜,没想到,他居然以如此惨绝的方式,令我再度经历痛不欲生。

  察必捧起我的脸,为我轻轻抹去泪水,自己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小蓝,他对你的爱绝不比恰那少,可他的际遇甚至不如早逝的恰那。起码恰那死前还有一段美好的日子,而他,什么都没有。他的一生太苦了,背负着先辈期望与家族重担,他没有一天是为自己好好活着。

  “从他开始为你转注灵力到现在,已过了两年,他只剩下最多五年生命。可他仍那么拼命做事,现在怕是连五年都难以延续。接下来,他的身子会越来越弱,各种疾病也会侵入身体。说是五年,其实任何时间他都有可能停止呼吸。”察必对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好好陪他去做一些他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察必的每一句话都像那只手,将我的心一遍遍挤捏着,碾出痛苦的汁液。我以袖口胡乱抹去泪水,迅速起身往外走。我没有时间了,我要在他余下的生命里,尽我之力,让他快乐!

  “小蓝!”察必在我身后轻唤,我转回头,看见她含着泪,嘴角却挂着祝福的微笑,“好好把握时间!”

  我对着察必重重点头。

  天光渐亮,晨曦透入厘内,照亮他睿智悲悯的脸。霭霭薄雾中,弥漫着我对他牵肠挂肚的念想。暗恋了他那么多年,为了他努力修炼成人,他是我少女情怀中最理想最浪漫的萌动。虽然后来与恰那相恋,可心里却没有一日将他抛诸脑后。他早已是我身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融入了我的血,我的心。

  他睁眼,初时尚有些迷茫,看到窗外的亮光后急忙坐起,脸上现出懊恼的表情。他还从未睡得那么迟,正要下床,突然看到了站在床边的我。苍老的面容上突然焕发出光亮的神采,手急忙伸出想要抱住我:“蓝迦,太好了,你终于回复人身了!”却又猛地将手缩回。他平稳了一下心绪,嗯哼一声恢复常态:“如今你已经恢复灵力,赶紧去萨迦吧。达玛今年才四岁,你还可以抱他。等再大些,你就抱不动了。”

  我摇头,在床头坐下,定定地看着他:“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个,我可以以后再去看他。”

  “以后”他愣住,“你还想再等多久?”

  我点头,轻轻吐出两个字:“五年。”

  他脸色瞬间大变:“你……………你去见过皇后了?”

  “恰那离世前,还有一段遗言,我没有告诉你。”我没有下面回答他,反而说起这段一直隐藏在我心里的话,“他说,大哥是爱你的,他是为了成全我才放弃你。我死后,你跟他还可以再续前缘。”

  他战栗着身子,眼神躲闪:“蓝迦,你在胡说什么!恰那说的不是真的——”“那你以性命救我,又是为什么?”

  他心神大乱,结结巴巴地问:“你,皇后全部告诉你了?”

  “不然,你还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你还不肯承认对我的情意吗?”

  他猛地从床上跳下地,一边往外走,一边飞快地说着:“你别再自作多情了,我只是可怜你无法与儿子相认而已。我要去做事了,今天竟然贪睡到这时辰。”

  我站在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他:“你还要撒谎到什么时候?连察必都看出来你对我的情,我不是傻子——”

  他怒吼着打断我,凑近我指着自己的脸:“蓝迦,你仔细看看,你仔细看我!我如今是个老人,我再没有年轻时俊俏的容貌。磞你还如此年轻美丽,我怎么配得上你,你要让人看笑话吗?”

  我想拉他的手,他却警觉地退开一步,不让我触碰他。我流着泪摇头:“我不在意!无论你是美是丑,是年轻是老迈,我都不在意。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五年,只有五年!”

  他仰头深吸一口气,细长的颈项剧烈抽搐,已然松弛的肌肤下青筋跳动:“正因为只有五年,我才不能跟你在一起!恰那跟你在一起不到两年就离世,他给你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我不要五年后你再度经历这样的閞,我宁愿自己一个默默老死!”

  我哽咽着几乎无法呼吸,顿一顿用力吸气:“你真的还能再活五年吗?”

  他浑身突然一颤,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又急忙扭过头去。我想要抱住他,他却再度退开,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

  “你这样拼命做事,每日早出晚归极少见我,一是不想我对你突然苍老产生怀疑,二是——”我顿了顿,心痛又起,看着他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咬牙说出,“你根本就不想活到五年后!你无所谓生死,你是在慢慢自杀——”

  他颤抖着打断我:“别胡说!你也知道我余下生命不多了,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我怎会再莫名其妙缩短自己本就不长的寿命!”

  “所以,你来告诉我,为何你还要这样做?”我向他一步步逼近,他一步步倒退,退到背靠墙角退无可退,“我说了,我不在意你的容貌,不在意你还有多久时间。无论你怎么拒绝我,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我猛地扑向他,想要强行吻上他的唇。他急忙转开头,泪流满面地低吼!“因为我不能碰你!”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钉在原处,许久动弹不了。他的胸口在激烈地起伏,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将褐红僧袍染出一朵朵深色泪花。我不置信地紧盯他的眼,他凄清地回望我,再度绝望地低吼一声:“我不能碰变成人身的你!”

  我哽咽着停下讲述,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年轻人走近我,伸手想要抚住我的肩头,却又犹豫了,他思量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我。我正擦着泪,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你的蓝发,怎么一夜之间多了那么多白发?”

  我愣了一下,撩起一把发丝,果然夹杂了不少白发,混在光泽的蓝发间,看着有些怪异。我苦笑:“没事,可能是因为讲故事时触动了伤心处吧。”

  年轻人看着我,有些不忍:“那,你先歇歇吧?”

  我急忙摇头:“我想讲下去,如果这一夜不说完,你会——”我猛地停顿住,轻轻抚摩手腕上的莲花手镯,对他勉强笑了笑,“你会再也见不到我,也就再也听不到这个故事了。”

  他盘腿坐下,严肃地看着我:“那好,答应我别再伤神,我就继续听下去。”

  我点点头,稳住心绪,继续往下讲。

  第五十四章 久远的秘密

  显赫者常常受到挑剔,卑贱者有谁会去注意?红玛瑙总是被人鉴赏,拨火棍有谁会去评议?

  ——《萨迦格言》

  我与他对望许久,方才涩哑着嗓子问道:“为何? ”

  八思巴定睛我,眼里满是痛苦,缓缓将袈裟退去。我惊呼一声,他身上、手背上有许多疤痕,有不少已经淡去,却依旧能看出疤痕的形状,如一朵朵的莲花。我震惊地抬眼看他,他垂头流泪:“你变成人身后,只要我触碰到你的肌肤,触碰之处就如火炙一般,剧痛难忍。”

  我震惊良久,方才颤抖着嗓音问出:“为何会这样?”

  他凄凉一笑:“谁看不出我对你的钟情呢?所有的淡漠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痴痴望着我,眼里满是柔情,“是,我是爱你。从恰那将你待到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就想恰那所说,你那么美那么善良,我怎能抵挡这人世间最大的诱惑?我甚至起了不该有的欲心,渴望着能真正拥有你。”

  我流看泪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能触碰我的?”

  “七年前白伞盖佛亊的那一晚。察必皇后来找我,告知我需以男子十年的阳寿来救你,我那时心里居然是窃喜的。只要给自己一个理由能与你在一起,我不在乎十年寿命。可我,可我却——”他猛地停顿住,将手伸到面前翻转查看,嘴角不停抽搐着,"我抚摩你的脸,手上却是火焰炙烤一般地疼痛。我不相信,又以手臂抱你人怀。可我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触碰到你,都会痛苦不堪。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无法碰你。我只能一辈子看着你而无法触碰你!““我急忙驱车回国师府,看到恰那已经到了。为了救你,我只能告诉恰那。

  没想到他头也不回冲去救你,我才知道,他也是爱你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嫉恨滋味,即便他是我最爱的弟弟!“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靠着墙角的身子慢慢往下瘫软,几近癫狂地喊道,”那一晚忌妒与恨意如毒蛇般啃噬着我的内心,只要一想到恰那与你在一起,我的全副身心就像置身于火炉里炙烤煎熬。一整夜,我简直要把自己折磨疯了,我想要找出原因,为何我不能碰你!“我伸手想拉住他,又无奈地缩回手:“那你找出原因了吗?为何?”

  他依旧以手抱头,蹲在地上痛苦地摇头:"我用了七年时间寻找,却始终无法找出原因。这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我无人可问,甚至对恰那我也得紧紧瞒着。后来看见恰那与你情浓,我有心成全,不得不将你推向他,可心底深处又是千般挣扎万般不愿。矛盾犹豫之时,我只能以繁忙的政事让自己尽量忘却。这样,便不用想太多,不会那么痛苦了。“我泪流满面,瘫软在地上,想抱住他却又不能。明白了他的无奈与哀伤,明白了他偶尔莫名的冷淡和奇怪的酸酸口吻。原来想要拥抱却不能的滋昧是如此难熬,他隐瞒心思竟独自一人挣扎了七年!

  他背靠墙坐在地上,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空洞:“恰那为了萨迦又被迫娶第三门亲事,我心里难受又痛惜。从曲弥赶回萨迦时,我已看出你心里有了恰那。

  恰那可以一再为萨迦牺牲,我就不可以让他得到他本该拥有的幸福吗?再找原因已无意义,那是文殊菩萨对我内心破戒的惩罚,你本就于我,是我太贪心了。我终于下定决心——“,他顿一下,眼神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逡巡许久,干哑着嗓子决绝说出,”彻底放弃你。“我这才知道,他劝我接受做恰那新娘时,说他不肯舍弃十年寿命,他的性命要留着做更多事,还说他将我丢在那屋子里听天由命,这一切不近人情的说辞,原来都是为了让我对他死心!

  我哭得肝肠寸断,连连摇头:“不对,你触碰过我。生达玛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让我躺在你怀里安慰我,鼓励我。我没有力气喝参汤,是你以口对口喂我喝下。如果没有你,我过不了那道鬼门关!可是,难道你,你那时——”

  我说不下去了。回想当时,他脸上满是痛苦万状的表情,可我根本顾不上。后来曾见过他手上缠着绷带,可他却说是为恰那守灵时被烛火灼伤。原来,他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可他,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我。

  “很痛,真的很痛啊。连亲你那般亲密之举,对我而言除了痛,完全没有别的感觉。”他按上自己的伤疤,无意识地抚摩着如莲花般的伤痕,“可身体上再怎样痛,都不及心里的痛。你经历的比我痛库百倍,没有了恰那的支襻,若我那时再以身体上的疼痛远离你,你如何熬得过去?”

  我双膝跪着靠近他几许,热切地看向他:“既然知道,你是我支撑下去的力量,那就不要再拒绝我,让我在你身边,你剩下的日子,让我来支撑着你走完!那不光是我,也是恰那的愿望!”

  他嘴角浮起一抹笑,饱含着无尽绝望,仍是慢慢摇了摇头:“及时你不在意我已苍老,不在意我的寿命所剩无几,可我依旧无法触碰你。蓝迦,你吿诉我,除了拒绝你,我还能有别的法子吗?你说得没错,我已无所谓还能活多久了。我累了,太累了,我想早点解脱……”

  “不行,我不许你放弃,恰那也不会允许!”我狠狠地瞪着他,抹去眼泪,猛地站起身,“我们去见察必,说不定她可以帮我们。”我只活了三百年,在蓝狐一族里尚属年少。可她已活了千年,见识比我广许多,法力也比我高深,说不定她能知道原委并找出办法。

  他愣住,眸色中闪过一丝期盼,在我鼓励的眼神下,慢慢晃着身子费力站起。我想上前搀扶他,却又想到我会带给他痛苦,只得硬生生缩回手。握紧自已的拳头,对他用力点头:“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我们可以找到办法的。”

  他的眼睑微微颤抖,努力深呼吸几次,对着我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日晚些时候,八思巴带着我入宫去找察必。屏退众人后,我在察必面前化出人身,将事情原委说与她听。她诧异地打量八思巴:“难怪这两年里我从你身上转移灵力时,感觉到你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这股力量对你身体并无任何损害,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来历。”

  她让八思巴在她对面盘腿坐下,以指头轻点上他额头,默默施起法来。我焦急地在一旁看着,察必指头所点之处,竟渐渐现出一个红色印子。八思巴似很痛苦,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仍强行撑着身体。察必神情凝重,不住喃喃自语:“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

  我急忙问道:“何处奇怪?

  她收了法术,吐纳片刻,没头没脑地问我:“小蓝,我记得当年班智达临终前曾教过你一套咒术,用以束缚你的形灵,你便化不成人身。”

  我奇怪道:“是啊,但是你吿诉我之后,我早就停了修行此法。所以,后来才有了人身。”

  察必下榻,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几口,眉宇间微皱了起来:“虽然你停了咒术后可以化成人身,可班智达实在是未雨绸缪,他还埋下了更厉害的一招!”

  “是伯父?”八思巴身体猛烈战栗,一手撑在榻上无力起身,“他临终前让我跪在他床前,手按在我的天灵盖上念过—段咒语!我还以为是伯父对我的祈祝,没想到竟是……”

  “对,是禁咒!这段咒语与班智达教给小蓝的咒术相生相克,对你身体丝毫无害。可是任何修习过班智达这套咒术的妖化成人身,你一旦触碰就会被禁咒所伤!”察必叹息着看向我,无奈地蹙起秀眉,“天下修习过班智达秘传法术的妖能有几个?这是摆明了针对你。班智达需要你的灵力与忠心保护他们兄弟俩,他最不愿的便是八思巴与你产生感情而毁了修行。所以,他深谋远虑,计划周详产先诱你修习他的法术束缚住你的形灵,若有一天你发现真相而停止修习此法,为了确保他的继承人不被你诱惑,他又在八思巴身上施以相克的禁究,令他一辈子不能靠近你!”

  我身子发抖,仿佛浸泡在冰水之中:“可我即便修习过他的法术,也早已停止了呀。”

  察必摇头道:“停止修习是没用的,等你发现时已修习日久,深入内腑与全身脉络了。这禁咒并非是什么恶咒,没有逆天逆命,不违伦常纲德,一旦咒术种下,便无可逆转。”

  我仍抱着一丝期望,看向面色凝重的察必:“没有任何化解之法吗?”

  她先是很肯定地摇头,继而又犹豫了一下,看着我们俩说道:“八思巴,不妨你现在试着触碰小蓝,看看是否还会那么痛。”

  八思巴疑惑:“难道我现在触碰她就可以了吗?”

  察必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但也许可以。刚刚脑中突然冒出个念头,我需要证实。“我坐在他身边,八思巴将手小心伸向我的脸,我一下,有些痛苦之色。将手从我脸上挪开,看着掌心,没有起伤痕。他欣喜地抬头看向察必:“虽还是有些痛,却并非完全无法忍受。与之前火灼般的痛感相比,真的是轻了许多,连伤痕都不再有了。“我喜极,急忙握住他的手:“真的?那这样呢,还痛不痛?”

  他皱着已斑白的长眉,对着我微微一笑:"无妨,我能忍住。“察必却没有我们俩的兴奋,忧虑之色更浓:“看来,我的猜想是真的。”

  八思巴和我都已觉察出察必脸色极凝重。我与他双手紧握,一起恳求察必: “请告诉我们实情。”

  察必的目光在我们紧握的双手上逡巡许久:“这禁咒,只有当八思巴自身灵力消失,生命渐渐消逝时,才能慢慢减弱直至完全消除。”

  我猛地跳起来,神思混乱:“你,你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八思巴平静地看着察必,面色反而从容下来,“之所以我会觉得不如先前剧痛,那是因为我的灵力已经消弭殆尽,生命所剩无多,是吗?”

  察必哀伤地看着我们,两颗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精致的面庞滑落:“到你……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你再抚摩她,便完全感觉不出痛了。”

  心似被扭捏撕扯,碎成片状。离开儿子后,再没有承受过如此痛楚,我是那么不甘,犹如困兽,跪在地上仰头嘶声道:“我是妖,可我从未伤害过别人,我只是想与我所爱的人好好度过平凡的一生而已!可是为何,为何上天要这样待我?为何我爱的人都要遭受如此凄惨的命运? “察必蹲下身想搀扶我起来,我甩开她的手,伏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察必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八思巴慢慢在我面前蹲下,温柔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蓝迦,别难过了。你不是说,要好好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吗?”

  我抬起头,蒙眬泪眼中,看到一张浅笑的脸。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晶亮,却似阅尽人世间的沧桑,直看进我的心底。他抚上我肩头,稍微一用力,将我拉进他的怀。虽痛得吸了一口气,却依旧紧紧抱着我:“我们只剩下不多的时间了,别浪费在哭泣上。”

  我呆呆地看向他满是皱纹的清癯的脸:“你真的愿意舍弃朝堂,舍弃萨迦,远离这些政事,跟着我走吗?”

  “还记得恰那留给我的话吗?他让我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额头上尽是道道皱纹,眼睛略微一眯,眼角便扯出粗粗浅浅的纹路。他怀中拿出那块恰那新婚之夜送给我的璁玉,璁玉上串着剩下一半的蓝丝带。自从我被打回原形,再也没有灵力能将这璁玉放入袋中隐身携带,他便一直为我保管着。

  他将璁玉绑在我头顶,抚摩着我的蓝发,他满足地感喟:“如今我总算能抱着你了,虽然痛,但对我来说,能这样抱着你,已是超乎期望。我想要的,不过如此而已,与恰那所求的一样。为心爱之人春日放歌原野,夏日泛舟河上,秋日遍尝熟果,冬日踏雪赏梅。只是,我以前从不敢说出口。如今,我要为我自己而活,我要真正做我自己。你可愿陪我?”

  我拼命点头,拽着他的褐红僧袍,在他怀中放声大哭。与他相识二十五载,半辈子过去了,还从未见他如此放开心怀吐露内心。泪水湿透了他胸前衣襟,僧袍被我揉得皱巴巴的,—代髙僧清俊卓然的形象就这么被我毁了,可他却笑得很开心。笑容扯出细细的皱纹,整张脸老态横生,可在我眼中,他依旧俊逸温润气度不凡,依旧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光华照人的十三岁男孩。

  这年3月,八思巴向忽必烈吿病假,说中都气候太潮湿,他屡屡犯喘症,想要去—处干燥些的地方养病。忽必烈令全京城最好的名医为八思巴诊治。可所有御医为八思巴诊脉之后都向忽必烈禀报同一个坏消息:国师操劳过度又四处奔波,经历了许多伤心伤神之事,如今身子已被多年疾病侵蚀过度,难以痊愈,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忽必烈难以相信,比他小十九岁的八思巴健康状况竟然如此糟糕!在察必劝说下,忽必烈只得准了八思巴的吿假。八思巴打算去凉州临洮,那里有忽必烈先前赏赐给他的庄园,他还从未去过,那里气候比中都干燥些,对他的咳症或许有帮助。

  公元1271年3月,大护国仁王寺开满了桃花,望不到头的红云铺天盖地。清风扬起,扫过枝头,粉色的花瓣飞絮般扬在天空,轻旋着落在八思巴肩上。他在落英缤纷中最后再看一眼送行的二弟仁钦坚赞和弟子们,向他们挥了挥手,抱着狐狸身子的我,坐进马车。

  他只带了几名最信任的弟子随行,包括跟着他二十来年的大弟子扎巴俄色。走之前他已作了安排,由仁钦坚赞代理,在忽必烈朝堂上履行国师义务。

  忽必烈在崇天门为八思巴设下盛大的欢送会,他对八思巴叮嘱又叮嘱,送行的步子走了又走,终于在八思巴再三恳求下,不得已停下送别的马车。两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其实他们俩心中都有预感:这次一别,此生再难有见面之日了,春日暖阳下,马车辘辘,路边柳絮在风中飘扬,中都渐渐远离视线。三十七岁的八思巴拖着病体离开了中都,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这座举世闻名的大都市。

  八思巴放弃诸多政务归隐临洮的这一年,对忽必烈的帝国来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特殊意义。这年11月,在临洮的我们收到传自中都的消息:汉臣刘秉忠奏请建国号——大元。

  忽必烈采纳了此项赛议,令刘秉忠拟订《建国号诏》,将大蒙古国变成“大元”,将自己从蒙古大汗,变成中原皇帝。所有人对他的尊称,也由“大汗”,变成“陛下”。

  这件亊对远在临洮养病的八思巴来说也有着重要意义:忽必烈将八思巴的国师称号升为帝师,意为天下独尊的皇帝在宗教上的老师!

  自八思巴受教帝师开始,朝廷中常设帝师一职。帝师圆寂,则新立一人继任。帝师若因故须长期离开期廷,则委任一人代理。即便八思巴此时不在大都,忽必烈对他的信任依旧,他领布旨意向八思巴保证:帝师只有款氏家族血统的后裔才能担任。

  也就是说,八思巴之后的下一任帝师,毫无争议地落在尚年少的达玛巴拉身上。

  后来,忽必烈履行了承诺。整个元代先后有十四任帝师,皆是萨迦派中人。

  “成吉思汗建国以来,一直称自己的国家为大蒙古国。忽必烈即大汗位时,大蒙古国已成为横跨欧亚的几大汗国,彼此间并无从属关系。忽必烈的统治中心转移到了汉地,随着中原皇朝体制的逐步建立,需要有相应的国号以表示其为继承中原的新皇朝。这是向中原臣民表示:忽必烈所统治的国家,已经不仅仅是蒙古的一个汗国,而是中国历代王朝的延续。”

  年轻人点头:“确实如此。好比后来的清朝,满族人融入中华,成为中原王朝之一。”

  我详细解释“元”这个字的意思:“刘秉忠作为元初最着名的汉臣之一,为这个疆域空前产大的王国定立了国号。他奏议道:前代王朝如秦、汉以兴起之地为名,隋、唐以始封的爵邑为名,都不足以显示本朝的伟大。应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建固号为‘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