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鬼,自然以为所指为此,又听她口称少秧,本来拉长的脸蒙上一层黑气:“很好,都记着呢。你不同我游江,却与别人尽兴而归,高下立判,算我多余跑这一趟。”

余兆觉得被冤了,不是自己不愿游江,不是被人打断了吗?明明是他说一定要相信他,无论如何也要相信。方才借着原话表白,鼓起多大的勇气凝聚多大的力量,倒成了多余。

她不想求他相信,一旦被人误会,消不消解只看缘分,不是求来的。

“今天有点儿累,改日见罢,我看你也累了。”

“我是累了,从前至今,从今往后,没有一天不累。”

“二爷不必勉强,既然不舒服,放弃也好抽身也罢,不必为我考虑。我一向是这么说,有聚就有散,只要明明白白告诉彼此,就是最好的顾及。”

他突然笑了一笑,僵硬地点一点头,径自走了。

“原来我竟这么狠心。”她在原地自言自语,又叹了一叹。

咣当一声门洞大开,一个身影骤地冲进来。她只觉被拦腰抱住,后背紧紧的,耳边是熟悉的声音:“不要走!”

“我没走呀,这是我家…走的是你。”

“有聚就有散,有去就有回。”他理直气壮。

“你回罢,这里随时有人来的。”

他抱得更紧了,全然没了平日的不动声色:“你已得罪了我,认打还是认罚?”

“认打怎么说,认罚怎么说。”

“认打嘛,就是再揍季少秧一顿。”他漫不经心:“认罚就是罚你全程做东,请我坐船喝酒听戏,不得偷奸耍滑,不得百般抵赖。”

好冤枉,先被人诬陷缺席,又被人强迫请客,总之没有申辩的余地。

更不好的是这拥抱,差点把浑身的力气抽干,仿佛变成一块刚出炉的点心,冒着热气,一触即崩。她原先不知什么叫酥软,总听季少秧说,男女之间最快活不过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竟是如此美好之事。

这样也好,至少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季少秧的友谊,为了不伤及无辜,不顾一切,毅然决然,挺身而出与恶势力作斗争。

为了出游顺利进行,不像上次仓促成行,他们沉住气,决定等到春暖花开之际,挑选一个和暖的日子,把该想的都想到了,李仲这才满意。

他不便久待,却大有恋恋不舍之态。从不婆婆妈妈,今天反常,总觉得能拖一刻是一刻,突然明白余兆所说不要将来只要眼下之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明日也还不愁,为季少秧送行至少有一段路走,大有相处的机会。季玉珠怕伤感,只送出大门就回去了。李仲大为兴奋,三人信马由缰,狂奔出好几里。山清水秀,春风拂面,余兆亦心情大好,嘴角微扬,明艳动人,看得季少秧心猿意马,只想从此留在这里。

“又要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季少秧望天苦笑:“妹夫…不,我还是更愿叫你李兄。咱们年纪轻轻,可很快就老了。什么百年基业,什么武林世家,都是那帮老头子自欺欺人的玩意儿。可惜我还有个大哥,你也不掌大权,否则…嘿嘿,否则一定亲手造出一个别样世界!”

余兆从未见过这样的季二,原来除了女色,他还有这等心胸志向,不禁笑道:“什么是别样的世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比现在好上百倍。”

“是千倍万倍。”李仲道:“这番话他从小说到大,我都信了。”

“二位留步,就送到这儿罢。春草明年绿…”

“最好不要归。”李仲立即接口:“回去的路上多想我对你说的话,好走!”

季二可怜巴巴看余兆一眼,打马而去。

两人调转马头,走在回李园的路上。余兆问:“你说什么把他吓成这样。”

李仲不答。

“八成不是好话,与我有关?”

他侧目道:“披风不错。”

低头看了一眼,她有些心虚。一贯穿得素净,今天突然华丽起来是有些反常,可他一向不留意这些的:“…谢谢。”

“不像你的。”

这么好的料子,当然价格不菲。以为男人大多粗心,所以放心穿出来,谁知人家锦绣丛中长大,很是识货,竟被一眼看穿。嗯嗯啊啊半天,觉得交待不过去,既然被问,总不能说谎,只好老老实实地道:“少秧送的。”

李仲恨不得追上去揍他,前脚让那厮不要打她主意,后脚送了衣裳过去,根本不把他的警告放在眼里,明目张胆到了何种地步,简直不要脸。

“他送这礼是有缘由。”余兆暗想,可是不能告诉别人,答应季二保守秘密,就得保守到底。

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的缘由,李仲愤愤不平:“我送的东西,只用过一次。他送的就那么合意,迫不及待穿上身么。”

她索性不吱声,免得火上浇油。

“你这样很容易失去我啊。”

这语调格外孩子气,让人想笑不敢笑。

他顿了顿,叹道:“但是我更怕失去你。”

这话也说到自己心坎上,余兆心中震荡,戏谑顿消。因为害怕失去,故不敢想未来,故只留恋现在。

“我觉得…算了,没什么。”

李仲追问:“觉得什么?”

现在也许是最快活的时候了,甚至可能是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有爱人,有年华,有希望。不知将来如何,也不想知道,惟愿□□这匹马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第19章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也没永远反目的姐妹。

余荟早已原谅大姐,私心里盼望和解。如果大姐能停下脚步,朝她看一眼,什么都不用说,这死结就算迎刃而解。

谁没过错,谁没私心,女大不中留,姐大就中用了?姐妹缘分到嫁人这一层已经淡了一次。无论大姐嘴上怎么硬气,终究是要跟男人的。李仲已经娶亲,这么心高气傲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够难过。

终究一母所生,她不仁我不能不义,余荟觉得有必要主动一些,路还长呢。

许久没去她那里,差点儿不认识了。从前简单得过分,不像年轻女人住的地方,如今四处多了装饰之物,看得出用心布置。大姐竟有这等心情,真乃匪夷所思,难道做给别人看的?

更匪夷所思的是桌上堆了小山似的衣料,绫罗绸缎,各路货色,有的一眼便知名贵,有的叫不出名字。

田妈和小果围着赞叹。

“姐姐,哪来怎么多好料子?”她拿起一匹在身上比了比:“真好看!”

余兆静静看着她,终究笑了笑道:“喜欢就拿去,我也穿不完。”

又分了田妈和小果许多,还剩不少。

余荟已挑了好几匹,一手摩挲上乘的织工,一手戳了戳小果:“究竟是谁呀,这么大手笔。”

小果避而不答,呵呵一笑:“东西倒在其次,难得这份心意,妈妈说是不是。”

田妈点头,满脸欣慰。

余荟一下子猜着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强笑道:“这么大方的人,不管他是谁,小果倒比正主儿还欢喜,不会喜欢上人家了罢?”

“我哪有那么好福气。”小果幽幽道:“没事该拿镜子照照,就算倒贴上去,人家只怕看不上眼呢。”

作为一个美人,各种评头论足刻薄嫉妒乃家常菜也,关于相貌的指桑骂槐无法伤及余荟分毫,正待反唇相讥,只听余兆问道:“你来还有别的事?”

她立即挽着大姐胳膊,一直拉到门外:“我今天在夫人那儿听账房说,二爷支了一笔银子,数目不小,转手就给了二夫人。”

余兆等听下文,结果没有了。

难为她平时不肯动脑筋,机灵起来连做姐姐的都怕:“以后这种事不要告诉我了,他是李园二少爷,大当家的兄弟,李家的银子自然有他的份,用多用少是他们的事,这样来回通传对你没有好处。”

“姐姐,我是说他给了老婆一大笔钱,却拿零头堵你的嘴,送这些东西算什么?你可别做了呆子,让人玩得团团转。男人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吃干抹净翻脸不认人的还少了?”

“他给她多少钱也是夫妻之间的事。”

余荟彻底懵了:“姐姐好心胸,不过你到底图啥?”

她摇了摇头,不知是不图啥,还是不知自己图啥。

“假如娘还在世,定说你亏大了。她总说最好男人和钱一起抓住,男人长腿抓不住,那钱也该攥在手里。你这样三年五载的,搞不好就是一场空。”

余兆也懵了,原来自己在别人眼中这么可怜,是个彻彻底底如假包换的傻瓜。道不同不相为谋很正常,可当一条路上只有自己,未免慨叹良多了。

回来时小果已经出去,田妈替她把剩下的料子归置起来,见她默不作声地站在窗下,难掩落寞之色,大概猜到余荟来者不善。

“白长了这样一张脸。”

余兆回过头来:“妈妈说谁?”

“就是觉得可惜,那么漂亮的人,咋不做漂亮事。”

“别这么说。她不过恨自己没用罢了,和我母亲一样,一步走错无法回头,她们错不起,只好拣最要紧的东西,在别人眼里成了俗不可耐。”

田妈一字未懂,打了个哈哈:“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云里雾里。”

余兆只好更落寞了。

老话说立春落雨至清明,自上元起至今终于放晴。天气晴好,万物复苏,传说中的游江大计破土而出,变得近在眼前。

余兆的住处被她下了止步令,没事不让过去,有事也需通传才能过去。李仲老老实实遵守了两个月,眼看春回大地,一点表示没有,忍不住在必经之路上劫她。

且他自认为有个绝佳的借口:“上次送去的料子喜欢吗?怎么没见你做新衣。”

“那是冬衣的料子…”

郭大春那蠢货,办事不利,可惜季二已经走得没影,否则真该虚心讨教一二。李仲微微一笑:“看来送礼这种事不能有样学样,既有心意又有新意,实属不易。”

“楚州冬天湿冷得很,大不了穿上一辈子。”她打趣道:“实在不行还能传世呢。”

他神情闪烁,饱含深意。

失言失言,自悔失言。她把脸别过去,掩饰可能泛起的红晕:“其实我真的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回礼,要不然…”

“做寿那次唱的曲子就好,等到游江那天,一定再唱给我听就是了。”

她自然知道不擅于搭讪的人强行搭讪所为何来,听他把游江二字咬得极重,不禁失笑,好在是背着身的:“那也透着不用心,再说礼不是菜,还能点吗?”

“所言极是,那么我要拭目以待了。”

小径花木繁茂,她随手折一根长草在手上摆弄,突然回身,让他伸出手来,将一物郑重其事地置于掌上,神秘兮兮地走了。

李仲定睛一看,是个草编指环,方知被戏耍了,待要追上去算账,哪还有一点儿影子。

今年□□撩人更胜去年,艳阳一路高照,让人恍惚间怀疑到了夏天。一江春水向东流,流得分外欢实。两人终于站在期待已久的江边,相视一笑。

“今天哪怕雷公临世,往家里扔下一颗焦雷,我也不会回头。”

“就算电母随行,劈下一道电光,也不眨眼。”

宁静的家园就这么被后世不肖子孙接连毁了两次,无处说理。

李仲急欲上船,唯恐夜长梦多。不动声色地观察一番,很好,一切尽在掌握,忙向余兆使个眼色。

人没有动,木雕泥塑一般。

一艘船当然没什么好看,船上的人也很平常。江边除了李家的大船,常有外地客船停泊在此,以及沿江运货搭人的小船。正是晨起忙碌的时候,船家与客商呼和之声此起彼伏,几个灰衣男子立在船头,也往这边观望。

☆、第20章

他们个头不高,肤色比本地人深黑,一脸精明强干。这打扮分明是江湖中人,其中一个长刀在背,刀柄上有奇特的纹饰。

江湖中人也没什么奇怪,水陆交汇之地,各色人等齐聚,如果一定说有异常,余兆的眼神明显异常得多。

“九木堂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西南番邦也是这等装束,倒不一定是九木堂。”

“天残门最近像有什么动作,他们三水堂的堂主面见大当家,二人密谈许久,据说连你都被要求避嫌。”

“南岸虽在咱们手中,历来双方共用,止戈之后往来越发频繁。”他一面迈步上船,一面说道:“密谈是有,而且常有,不足为奇。”

她立于江岸,没有上船的意思。

船公不知走不走,茫然望着他们。

李仲伸出手来,笑道:“说好今天发生什么都不管,别去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人,如何?”

“那人你确定不认识?”

“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砸场,也要等我从船上下来再说。”

他仍伸着手,却没人去搭。

余兆干脆调转回头,径直朝方才遥望的方向。李仲紧随其后,越来越近,最后绕到前头,直接用身体阻住去路。

“说走就走也不打紧,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冯至。”

“凭什么认定?”

“凭我所掌握的一切线报,买到的一切消息,从未放下的一点执念,可以吗?”

“就算他是,你要干什么,拼个半死还是同归于尽?至少冷静下来想个对策,至少让我知道怎么帮你!”

“帮我?”她看他的眼神有一点陌生,甚至是客气:“二爷身份尊贵,烦请留步,容我办点儿私事。”

“如果我说,你要做的这件事关系重大,一个不小心就触犯大忌,你也照做?”

她安静地仰起脸,点头。

“就算从此天各一方,甚至永诀也在所不惜?”他木然而立,依旧不死心。

像刚才他绕过来一样,她用同样的身法绕了过去。走了很远,突然停步,却没有回头:“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

“林观是我最忠心的手下,最要好的朋友,最痛心的兄弟。”

“我没这么多头衔给他,只知他因我而死,此仇非报不可。”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难掩焦虑之色:“没说你不是冯至的对手,也没说我怕他,这么多年触的霉头还少?我知道你不在乎前程,我也不在乎。不是你想的那样,倘若现在随我上船,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绝无隐瞒。”

无论是什么,已经隐瞒了。

她已经冷静下来,不能再冷。

今天这船上不去了,她的意思很明显,有话就说,没话就此别过。他想设法拖延时间却没奏效,唯有坦诚交待一条路走。

去年六月,林观动身回家,中途遭遇九木堂冯至,双方动手,重伤不治。这是事情始末,本身无误,至少头尾都对。

只有中间。

“林家祖辈皆为李园做事,我们早就认识,你知道两个人如果过于亲近,很难守住什么秘密。我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你,也知道有个叫阿鸳的姑娘一直迷恋他。你是他发誓要娶的人,他有多喜欢你,阿鸳就有多喜欢他。说媒,提亲,订婚,对你而言只差一步,对他而言差了两步。”

六月初三启程,林观比原定计划提前两天。倘若不是这多出来的两天,狭路之上根本不会相逢。

李仲仿佛憋了很久,一下子无比通畅。后面的事她大概猜得出了,无非是林观想在成亲之前了结那段孽缘。

既是孽缘,他觉得有必要稍作补充:“我知道的不多,别人更一无所知。那姑娘后来离开李园,再后来你来了。我想林观并没有动心,只想成亲之前和对方说清楚,免得日后…”

不动心就不会特意说清楚,除非本来就不清不楚。你会去洗原本干净的衣服,还是去擦一尘不染的台面?余兆只是凝视。

“就算有些不为人知的交情,也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李仲嘴上强硬,心里也虚:“我说过你无须自责,这件事上谁都有那么一点责任。”

轰然而至的真相多像一群黄蜂,说来就来,轰然飞走留下一片狼藉。她终于有力气惨笑:“今天真走运,或者说倒霉透了。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特别想知道你是不是下定决心瞒一辈子。”

他没否认。自古情义难全,绝无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看起来,是不是特别可笑呀。”

“你可笑的话,我又是什么。”

“可不可笑都一样。”她轻声道:“我自视甚高,向来以为自己至少有些与众不同,但你知道当一个人存了这份心思,除非被什么东西打醒,早醒早了,不失为因祸得福。”

“我不是因为可怜你,才跟你在一起。”

“是与不是都一样。”

总之说什么都错,他不但闭嘴,而且闪在一旁,待她木然走过才远远跟随。

不是一个人胜似一个人,她几乎疾行而归。

开门,关门。脱鞋,睡觉。

必须睡,哪怕黄蜂还在脑海飞舞。一个从来不午睡的人强行午睡,自然睡不着。

那也没关系,天总会黑的。

天黑还不够,夜总是长的。

夜晚乡间星空极美,令人忍不住抬头。余兆匆匆看了几眼,继续走她的路。平坦曲折的小道,延伸至村庄尽头。她在一个小院门前停步,望着柴门出神。

过了很久,东方已现鱼肚白。

“不进去吗?”李仲忽然出现在身后。